第十八章 答案

银河帝国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这地球人疯了。”李比转向众人喊道,“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吗?”

有些人无言地瞪着李比,其他人则瞪着贝莱。

贝莱不给他们下结论的机会,赶紧接着说:“你自己最清楚,李比博士。德拉玛博士死前正准备和你拆伙,德拉玛夫人以为问题出在你不想结婚,我却不这么想。德拉玛博士自己就在开创一个以人工生殖取代婚姻的未来。可是德拉玛博士和你有着合作关系,因此对你的研究工作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或说猜得更准。如果你试图进行危险的实验,他一定会知道,而且会设法阻止你。他曾对葛鲁尔局长暗示过这件事,但并未提供详情,因为详情他自己也不确定。显然,你发现他已经起疑,于是杀了他。”

“你疯了!”李比又骂了一句,“我不想管这件事了。”

亚特比希却插嘴道:“听他说完,李比!”

贝莱听得出安全局长声音中欠缺同情之意,但他紧抿着嘴,以免过早流露出得意之色。他又说:“昨天,当你提到可拆换四肢的时候,李比博士,你还提到星舰可以内建有正子脑。当时你的话未免太多了些。是不是因为你觉得我只是地球人,无法了解机器人学的发展潜力?或是因为我原本威胁说要见你,后来回心转意,所以你高兴得头脑不清了?无论如何,总之奎摩特早已告诉我,正子机器人正是索拉利对抗其他外围世界的秘密武器。”

奎摩特冷不防地听到自己的名字,猛然跳了起来,喊道:“我指的是……”

“我知道,你指的是社会学上的意义,但这句话带给我不少启示。想想看,内建正子脑的星舰和载人的星舰究竟有什么不同。在实际作战时,载人的星舰根本无法使用机器人。无论敌舰上或敌方世界上的人类,机器人都无法摧毁,因为机器人无法将人类分成敌人和自己人。

“当然,你可以告诉机器人说敌舰上没有任何人类,还可以告诉它遭到轰炸的是一颗无人行星。但实际上很难做到这一点,机器人看得出自己的船舰上有人,也知道自己的世界上住着人类,它当然会假设敌方阵营也是同样的情形。想让机器人服服帖帖,得由真正的机器人学专家出马,例如李比博士你自己,而这样的专家少之又少。

“但配备正子脑的星舰就完全不同了,在我想来,它会乐意奉命对任何船舰展开攻击。它自然而然会假设其他船舰上同样没有人。正子脑星舰不难被设定成无法接收敌舰的讯息,因而无从获悉实情。既然武器和防御系统都在正子脑的直接控制下,它会比任何载人星舰更加灵活。此外,由于上面不需要活动空间、补给品、清水以及空气滤清器,它能拥有更多的武器,更强的装甲,因而比普通的星舰更无懈可击。一艘正子脑星舰就能击败一支普通的舰队,我有没有说错?”

最后那个问题当然是针对李比博士,而他早已站了起来,挺直到了近乎僵硬的程度,似乎心中充满——愤怒?恐惧?

他并未回答,谁也没听见他说半句话。这时紧绷的气氛突然瓦解,人人竞相发出疯狂的吶喊。克萝丽莎像是戴上一副复仇女神的面具,就连嘉蒂雅也坐不住了,她不但站起来,还不断冲着空气挥拳。

李比成了众矢之的。

贝莱放心地闭上眼睛,试着暂且放松肌肉并舒展肌腱。

成功了。他终于按对了按钮。奎摩特曾把索拉利上的机器人比喻成斯巴达的希洛人。他说机器人不可能叛变,因此索拉利人可以高枕无忧。

可是,万一有人妄想教导机器人如何伤害人类呢?换言之,给了它们叛变的能力?

难道这还不算罪大恶极吗?在索拉利,机器人和人类的比例是两万比一;在这样一个世界上,如果某人只是涉嫌想让机器人有能力伤害人类,难道就不会成为全民公敌吗?

亚特比希喊道:“你被捕了。绝对不准再碰你的笔记和记录,政府会尽快派人去检查……”他近乎语无伦次地说下去,但现场乱成一团,谁也听不清楚他还说了些什么。

这时,一个机器人走近贝莱。“主人,奥利瓦主人捎来的口信。”

贝莱神情严肃地听完口信,然后转过头来,大声喊道:“大家静一静。”他的声音几乎有着魔力,众人纷纷郑重其事地朝他望去,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个地球人(只有李比仍旧怒目而视)。

贝莱开口道:“只有傻子才会指望李比博士再也不碰那些记录,乖乖等着政府官员前来接收。所以早在开会之前,我的搭档丹尼尔・奥利瓦便已启程前往李比博士的属地。我刚接到他的消息,他已经抵达目的地,即将找到李比博士,以便牢牢看住他。”

“看住我!”李比仿佛一头受惊的野兽,发出凄厉的嗥叫。他的眼睛睁到了最大的程度,仿佛脑袋上的两个窟窿。“有人要来这里?和我面对面?不!不!”第二个“不”根本就是一声尖叫。

“只要你合作,”贝莱冷冷地说,“他不会伤害你的。”

“但我不要见他,我不能见他。”这位机器人学家跪倒在地,却似乎浑然不觉。他双手合十,活脱一副求人饶命的模样。“你到底要什么?要我招认吗?那个机器人的四肢的确可以拆换。没错,没错,没错。葛鲁尔中毒是我一手策划的,令你差点中箭的也是我。我甚至如你所说,正在策划建造那样的星舰。我还没成功,不过,没错,我的确在策划。我都招了,拜托叫那人走开,别让他进来,叫他走开!”

他越说越含混不清。

贝莱点了点头。又按对了一个钮,拿面对面来威胁他,比任何刑求逼供更有效。

然后,在其他人看不到也听不到的某个角落,不知出现了什么动静,李比猛然转过头去,立刻张大嘴巴。他还举起双手,像是要挡住什么东西。

“走开,”他恳求道,“走开。别过来,求求你别过来,求求你……”

他趴下来爬了几步,突然将手伸进外套口袋中。只见他掏出一样东西,迅速放进嘴里。摇晃两下之后,他便仆倒在地了。

贝莱很想大叫:你这傻瓜,走近你的并非人类,只是一个你最喜爱的机器人。

丹尼尔・奥利瓦冲进显像范围,瞪着那个倒地不起的身躯,愣了一阵子。

贝莱屏息以待。万一丹尼尔想通了是他的人类外形害死李比的,那么第一法则恐怕会让他的脑子吃不消。

不过丹尼尔只是跪下来,用细长的手指在李比身上到处摸了摸。然后他抬起李比的头,紧紧搂在怀中,仿佛抱着一件珍爱之极的事物。

他将雕像般俊美的脸孔朝向众人,轻声说道:“这个人死了!”

贝莱正在等她,因为她曾表示要跟他话别。可是当她出现的时候,他不禁睁大了眼睛。

他说:“你在我面前。”

“没错,”嘉蒂雅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戴着手套。”

“喔。”她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的双手。然后,她轻声说:“你介意吗?”

“不,当然不介意。但你为何决定当面见我,而不用显像呢?”

“这——”她硬挤出一抹笑容,“我必须习惯这件事,对不对,以利亚?我的意思是,既然我要去奥罗拉了。”

“所以一切都安排好了?”

“奥利瓦先生似乎很有影响力。一切都安排妥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很好。你会过得更快乐,嘉蒂雅,我对你有信心。”

“我有点害怕。”

“我知道。那意味着你随时会面对他人,再也不像在索拉利这么自在了。但你会习惯的,更重要的是,你会慢慢忘掉这些可怕的经历。”

“我不想忘掉任何事。”嘉蒂雅轻声细语地说。

“你会的。”然后,贝莱望着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纤细女子,带着一丝怅惘说:“总有一天你还会结婚,我是指真正的婚姻。”

“不知道为什么,”她消沉地说,“现在听起来,这似乎对我没什么吸引力了。”

“你的想法会逐渐改变的。”

两人站在那里,无言地对望了片刻。

嘉蒂雅又说:“我一直还没有谢你。”

贝莱说:“这是我分内的事。”

“你马上要回地球去了,是吗?”

“是的。”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或许吧。但别因此感到难过。我顶多再过四十年就会死了,而那个时候,你看起来不会和现在有丝毫不同。”

她的表情扭曲了。“别这么说。”

“这是实话。”

她仿佛想要强行改变话题,快速说道:“关于约珊・李比那些事都不假,你知道吧。”

“我知道。其他几位机器人学家清查了他的记录,发现他的确在研究无人驾驶的智慧型星舰。而且,他们又发现了几个拥有可置换四肢的机器人。”

嘉蒂雅打了一个哆嗦。“你想,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可怕的事呢?”

“因为他怕见人。为了避免和人面对面,他甚至不惜自杀。他打算将其他世界的人通通杀光,好让索拉利再也接触不到外人,让面对面永远成为禁忌。”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抱怨道,“其实面对面可以是很……”

相隔十步的两人又面面相觑地沉默了一阵子。

然后,嘉蒂雅突然叫道:“喔,以利亚,你会觉得我不知廉耻。”

“什么事不知廉耻?”

“我能碰碰你吗?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以利亚。”

“如果你想,我不反对。”

她一步步向他走近,只见她双眼发亮,却也同时显露出忧虑。最后,她在三英尺外停下脚步,仿佛被催眠般,开始慢慢摘下右手的手套。

贝莱连忙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别做傻事,嘉蒂雅。”

“我不怕。”嘉蒂雅说。

她的右手露了出来,一面发抖一面向前伸。

贝莱抓住她的手,他自己的手同样在发抖。一时之间,他们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看得出她显得既羞又怕。等到他松开手,她的手也立刻抽回去,但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那只手猛然伸到他眼前,指尖轻轻地、迅速地扫过他的脸颊。

她说:“谢谢你,以利亚,再见了。”

他回了一句:“再见了,嘉蒂雅。”便默默目送她离去。

虽然明知自己即将搭乘太空船返回地球,此时此刻,他心中还是感到若有所失。

阿伯特・敏宁次长刻意在脸上堆出正式的欢迎神情。“很高兴看到你回来了。当然,你的报告比你早一步回到地球,我们正在研究呢。你圆满完成任务,我们会好好为你记上一笔。”

“谢谢您。”贝莱说。对于这种好消息,他已经有点麻木。回到了地球,投入了钢穴安全的怀抱,还听到了洁西的声音(他跟她通过话了),竟然令他兴出一种诡异的空虚感。

“然而,”敏宁说,“你的报告只提到了凶案的调查经过。还有一件事,我们也很感兴趣,能否请你口头做个报告?”

贝莱迟疑了一下,右手自然而然伸向外套的内袋,这回,他终于摸到那根能带给他温暖自在的烟斗了。

敏宁立刻说:“你尽管抽,贝莱。”

贝莱故意把点烟过程拖得相当长。“我并不是社会学家。”他说。

“不是吗?”敏宁浅浅一笑,“我记得我们好像讨论过,一名成功的警探,即使从未听过汉克特方程式,也一定是个凭经验法则行事的一流社会学家。看你现在这种不自在的神情,我想你对外围世界已经有些见解,只是不确定我会作何感想,是吗?”

“这么说也没错,次长……当初您派我去索拉利的时候,曾经问我一个问题,那就是外围世界到底有没有短处。他们的长处是人口少、寿命长以及拥有机器人,但他们又有些什么短处呢?”

“嗯?”

“我相信我已经发现索拉利人的短处了,次长。”

“你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很好,说吧。”

“他们的短处,次长,就是他们人口少、寿命长以及拥有机器人。”

敏宁瞪着贝莱,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双手不自觉地在纸张上画来画去。

他问:“你为何这么说?”

在返回地球途中,贝莱花了许多时间整理思绪,包括仔细想象如何用说之以理的方式跟地球官员侃侃而谈。现在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答道:“我不确定能否说得清楚。”

“没关系,让我听听看。反正只是大略描述罢了。”

贝莱说:“有一样东西,人类保有了百万年,却被索拉利人放弃了。这样东西要比原子能、城市、农业、工具、火,乃至一切的一切更为重要,因为一切的一切都是它所造就的。”

“我不想猜谜,贝莱,那到底是什么?”

“就是群居,次长,也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合作。索拉利把它完全放弃了。那个世界上的人个个离群索居,他们唯一的社会学家居然还引以为傲。顺便提一下,那位社会学家从未听过社会数学这门学问,因为连社会学都是他自己发明的。没有任何人教导他,没有任何人帮助他,没有任何人替他找出自身的盲点。在索拉利,只有机器人学是唯一真正发达的科学,但也只有一小撮人从事研究;一旦需要分析机器人和人类的互动,他们就得向地球人求助了。

“索拉利的艺术,次长,都是抽象的。在地球的众多艺术形式中,当然也有抽象艺术,但索拉利却只有这一种。人味儿通通不见了。而他们对未来的展望则是人工生殖,是让人类完全不再自然生育。”

敏宁说:“这些听起来都很可怕,但有实际的害处吗?”

“我想答案是肯定的。没有了人与人的互动,无论是人生的乐趣、智慧的价值,甚至活下去的理由都所剩无几了。显像无法取代见面,索拉利人自己也明白显像只是一种远距离的接触。

“如果相互隔离还不足以造成文明的停滞,别忘了还有长寿这一项。在地球上,不断有年轻人加入我们的社会,他们无论在各方面都还来不及僵化,因而乐于求新求变。我认为寿命有个最佳值——必须够长,好让人人能有真正的贡献,但也必须够短,好让更新换代的速度不会太慢。而在索拉利,速度却太慢了。”

敏宁继续用手指画着圈圈。“有意思!有意思!”他抬起头来,双眼露出欣喜的神采,原本挂在他脸上的面具似乎不见了。“便衣刑警,你很有洞察力。”

“谢谢您。”贝莱硬邦邦地说。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鼓励你对我说这些吗?”这时的他活脱一个欢天喜地的孩子,不等贝莱回答,他就继续说下去。“我们的社会学家已经对你的报告做过初步分析,我只是好奇,对于你为地球带来的这个大好消息,你自己到底有没有任何想法。现在我知道了,你的确有。”

“且慢,”贝莱说,“我还没讲完。”

“你的确没讲完。”敏宁欢欣鼓舞地说,“索拉利的停滞状态已经没救了。它已经跨过临界点,他们对机器人太过依赖了。即便适当的管教是必须的,机器人也不能出手管教小孩。机器人只看得到当下的疼痛,看不到将来的好处。推而广之,就算索拉利的制度已经误入歧途,索拉利机器人也无法管教这个世界,否则它们大可放手让这个制度崩溃。机器人只看得到一时的混乱,看不到崩溃后的重生。因此,外围世界唯一的下场就是永远停滞,而地球终将脱离他们的控制。这个崭新的数据改变了一切。我们甚至不必起而反抗,自由就会自己到来。”

“且慢,”贝莱又更大声地说了一遍,“我们仅仅在讨论索拉利而已,并未讨论到其他外围世界。”

“它们都一样。那个索拉利的社会学家——圭摩特——”

“奎摩特,次长。”

“好吧,奎摩特。他是不是说过,其他外围世界都沿着索拉利的轨迹在发展?”

“他是这么说过,但他对其他外围世界并没有第一手的认识。何况严格说来,他也不算真正的社会学家。我想这点我早就说明了。”

“我们的社会学家自会仔细研究。”

“他们同样欠缺数据。对于那些真正强大的外围世界,我们一无所知。比方说,丹尼尔的世界奥罗拉就是现成的例子。在我看来,把它们和索拉利作任何联想都没什么道理。事实上,在整个银河中,只有一个世界类似索拉利……”

敏宁轻松愉快地挥了挥手,表示不想讨论下去了。“我们的社会学家自会研究,我相信他们会同意奎摩特的观点。”

贝莱的眼神变忧郁了。如果地球的社会学家渴望发掘好消息,那么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会欣然同意奎摩特的看法。只要找得够久够勤,并适度忽略或漠视一些资料,不难在数据中找到任何结果。

他犹豫了一下。现在他正面对一名政府高官,这是畅所欲言的好时机吗,还是……

不过贝莱未免犹豫得太久。敏宁再度开了口,他一面拨弄桌上的文件,一面以比较认真的口吻说:“便衣刑警,还有几个小问题,是关于德拉玛的命案,讲完你就可以走了。你是不是故意逼李比自杀的?”

“我只打算逼他招认,次长,从未想到他会自杀。说来也真讽刺,走近他的只是一个机器人,根本不会触犯什么面对面的禁忌。可是,坦白讲,我对他的死丝毫不觉得遗憾。他是个危险人物。像他这种集病态心理和不世才华于一身的人,是不会经常出现的。”

“这点我同意,”敏宁冷冷地说,“我也认为他死得好。可是,难道你不担心索拉利人突然想通李比绝不可能杀害德拉玛,导致你功亏一篑吗?”

贝莱将烟斗从嘴里拿出来,但什么也没说。

“得了吧,便衣刑警。”敏宁说,“你也知道不是他干的。这起谋杀必须面对面进行,李比却宁死也不肯和人见面。他之所以自杀,就是为了避免见人。”

贝莱答道:“您说得对,次长。当初我抱着一点投机心态,希望索拉利人被李比滥用机器人这回事吓傻了,以致想不到这一层。”

“那么德拉玛到底是谁杀的?”

贝莱慢吞吞地说:“您若是问真正下手的是谁,那么答案早已众所周知。当然是嘉蒂雅・德拉玛,他的妻子。”

“而你放走了她?”

贝莱说:“就情理而言,这笔账不该算到她头上。李比早就知道嘉蒂雅和她丈夫经常吵架,而且吵得很凶。此外,他也一定知道她生起气来会变得多凶悍。李比希望一石二鸟,将丈夫的死嫁祸到妻子头上。因此他替德拉玛做了一个机器人,而且我猜他使出浑身解数,确保那机器人会在嘉蒂雅盛怒之际,将自己的手臂拆下来递给她。在那个关键时刻,她暂时失去了理智,一旦有东西在手,第一时间便砸下去,令德拉玛和那个机器人都来不及阻止。嘉蒂雅可以说和那个机器人一样,都只能算是李比的行凶工具。”

敏宁说:“那机器人的手臂一定沾上了血迹和毛发。”

“有此可能,”贝莱说,“但那个机器人是由李比负责善后的。若有其他机器人注意到这件事,他也很容易命令它们忘得一干二净。索尔医生或许也注意到了,但他只负责检查死去的丈夫和昏迷不醒的妻子。李比仅仅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他认为嘉蒂雅的罪证太过明显,凶器在不在现场无关紧要。当然,他也无法预见会有个地球人被找去协助办案。”

“因此李比一死,你就赶紧安排嘉蒂雅离开索拉利。你是为她着想,以免哪天索拉利人又对这件案子起疑?”

贝莱耸了耸肩。“她受的罪也够了。大家都在折磨她,包括她的丈夫、李比,以及索拉利这个世界。”

敏宁说:“你这么做,难道不是以个人好恶来曲解法律吗?”

贝莱刚直的脸孔变得更冷峻了。“这不算个人好恶。我并不受索拉利法律的管辖。对我而言,地球的福祉比什么都重要,为了保护地球,我一定要让那个危险分子李比受到制裁。至于德拉玛夫人——”他和敏宁正面相对,觉得自己即将迈出最关键的一步。“至于德拉玛夫人,我把她当成一个实验品。”这是他非说不可的一句话。

“什么实验?”

“我想知道她愿不愿意活在一个把面对面视为理所当然的世界,更想知道她有没有勇气打破自己那些根深蒂固的习惯。我原本担心她会拒绝我的安排,担心她不愿放弃目前这种扭曲的生活方式,坚持要留在那个对她而言无异炼狱的索拉利。但她选择了改变,这令我很高兴,因为我觉得这仿佛是个象征,仿佛替我们自己找到了自救之道。”

“我们?”敏宁中气十足地说,“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我并不是指你我两人,次长。”贝莱严肃地说,“而是指所有的人类。您对其他外围世界的了解并不正确。他们的机器人并不多,他们并不在乎面对面,而且他们一直在研究索拉利。您也知道,机・丹尼尔・奥利瓦全程参与了我的调查工作,他也会带一份报告回去。他们的确有可能变成另一个索拉利,但他们或许看得出这个潜在危机,因而设法维持一个合理的平衡,这么一来,他们就能继续领导所有的人类。”

“那只是你个人的看法。”敏宁不耐烦地说。

“我还没说完呢。的确有一个世界很像索拉利,那就是地球。”

“贝莱便衣!”

“这是事实,次长,我们是索拉利的翻转版。他们退缩到彼此隔绝的程度,我们则是退缩到了和整个银河隔绝。他们被那些神圣不可侵犯的属地带到了死胡同,我们的死胡同则是这些地底大城。除了那些无法回嘴的机器人,他们没有其他的追随者。而我们呢,只有封闭的大城提供安全保障,却找不到任何领导者。”说到这里,贝莱握紧了拳头。

敏宁根本听不进去。“便衣刑警,这趟任务让你吃了不少苦。你需要好好休息,我们不会亏待你的。让你带薪休假一个月,然后晋升一级。”

“谢谢您,但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您听我说下去。只有一个方向能让我们走出死胡同,那就是向外走,向太空前进。银河中有百万个世界,属于太空族的仅五十个而已。他们人口少而寿命长,我们则是人口多而寿命短。相较之下,我们比他们更适合探勘和开拓银河。我们有人口压力在背后驱策,还有迅速的世代交替不断替我们补充求新求变的年轻成员。想当初,建立那些外围世界的正是我们的祖先。”

“好,我懂了——但恐怕时间不早了。”

贝莱明显感受到对方急于摆脱自己,却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处。“后来,那些移民世界逐渐独立,并发展出超越我们的科技,而我们的因应之道竟是打造许多有如子宫的地底大城。太空族令我们感到自卑,我们只好尽量躲避。这绝不是办法。想要避免循环不已的起义和镇压,我们必须跟他们竞争——必要的话,不妨追随他们;可以的话,还要领导他们。想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面对开放空间,我们必须教会自己这个本事。如果教育我们自己已经太迟,那就务必从下一代教起。这太重要了!”

“你需要好好休息,便衣刑警。”

贝莱凶巴巴地说:“听我讲完,次长。假如太空族的确强大,而我们甘于保持现状,那么不出一个世纪地球就会毁灭。您自己告诉过我,这是社会学家算出的结果。反之,假如太空族确实不强,而且越来越弱,我们就有机会逃过一劫。可是谁说太空族不强呢?索拉利的确外强中干,但目前为止,我们就只知道这个世界而已。”

“可是……”

“我还没讲完呢。不论太空族是强是弱,都不妨碍我们进行一项改变,那就是我们自己的心态。只要我们愿意面对开放空间,就再也不需要起义造反。我们自己也能变成太空族,也能扩散到许许多多的外太空世界。如果我们一直把自己囚禁在地球上,那些徒劳的、自取灭亡的叛乱永远没完没了。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假设太空族虚有其表,因而抱持错误的希望,那就更糟了。去,去问问那些社会学家,看看他们是否认同我的立论。如果他们仍旧存疑,就设法把我送到奥罗拉去。等到我针对真正的太空族提出一份报告,你就会知道地球必须怎么做了。”

敏宁点了点头。“好,好。再会了,贝莱便衣。”

贝莱带着欢欣的心情离去。他并未指望敏宁会当场回心转意;想要扭转那些根深蒂固的想法,绝非一朝一夕的事。不过,他的确看到敏宁脸上掠过一丝迟疑的神色,而且至少有那么一下子,这份迟疑取代了原本毫无保留的洋洋得意。

他觉得未来的发展已经呈现眼前。敏宁会去询问一些社会学家,其中总有一两位会有点动摇。他们会感到好奇,然后便会来请教贝莱。

顶多一年,贝莱心想,顶多再过一年,我就能启程前往奥罗拉。而一个世代之后,我们就能重返太空。

贝莱上了北向的捷运带。他很快就会见到洁西,她能了解这一切吗?他们的儿子班特莱今年十七岁了,等到他自己的儿子十七岁之际,班会不会正站在某个无人世界上,努力打造一个开阔的人生?

这是个可怕的想法。贝莱对开放空间仍旧心存恐惧。但这个恐惧已经吓不倒他!他再也不要逃避这种恐惧,他要正面迎战。

贝莱觉得自己似乎有点着了魔。打从一开始——当他智取了丹尼尔、打开了地面车的天窗——开放空间就对他有一种诡异的吸引力。

当时,他自己也不太了解。丹尼尔认为他只是一时行为反常,贝莱自己则认为那是出于专业需要——想要侦破这个案子,他就得面对开放空间。直到离开索拉利的前夕,他用力一把扯下窗帘,才明白自己之所以有这种需要,纯粹是由于开放空间本身的吸引力,以及它所应许的那份自由。

一定还有好几百万地球人感受得到这种冲动。当然,必须先让他们了解这份吸引力,让他们迈出第一步。

他四下望了望。

捷运带正在迅速前进,一排排公寓则不断后退。周遭充满了人工照明、交通标志、商店的橱窗、各式各样的工厂——光线、噪音和人群,以及更多的噪音,更多的人群,更多更多的人群……

这一切,原本都是他所珍爱的,都是他不敢也不舍抛弃的,都是他在索拉利时以为自己所怀念的。

现在看来,一切都好陌生。

他竟无法重新适应这个环境。

在前往外星办案这段时间中,他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曾告诉敏宁大城好像子宫,事实也的确如此。一个人想要长大成人,第一步该怎么做?自然是必须呱呱坠地,必须离开子宫。然后,就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贝莱已经离开过大城,他回不去了。大城再也不属于他,这些钢铁洞穴已经形同陌路。这是个必经的过程,其他人也将会经历一遍。然后地球便能重生,开始对外发展。

他的心脏跳得又急又猛,周遭形形色色的声音反倒几乎听不见了。

他猛然想起在索拉利所做的那个梦,终于了解它的意义了。他抬起头来,觉得自己的视线能轻易穿透头顶所有的钢筋混凝土和所有的人群。太空中有一座吸引人类勇往直前的灯塔,而他一眼就看到了。他看到它正洒下万丈光芒,那是一颗赤裸裸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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