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祖先?

银河帝国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05

记忆!

它当然始终在那里,但通常都隐而不见。然而某些时候,只要找对方向轻轻一推,它就会突然冒出来。不但清晰无比,而且色彩鲜明,栩栩如生,充满了动感和活力。

她仿佛又回到年轻时代,甚至比面前这个人还要年轻,年轻到了足以感受爱恨悲喜——当时的她在索拉利上过着槁木死灰的日子,随着她生命中的第一位“配偶”遇难身亡(不,即使在回忆中,她也不想说出他的名字),这段岁月终于跌到了谷底。

时间再拉近一点,则是她和第二任配偶——她在心中将他称为“非人”——共谱的几个月轰轰烈烈的恋情。那是人形机器人詹德,他被送来陪她作伴,而她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他,不料没多久,他竟然像她的第一任配偶一样,毫无预警地死了。

紧接着,以利亚・贝莱终于登场,但他始终并非她的配偶,他们仅仅来往过两次,前后相隔两年,每次不过两三天,而且每天只有几小时而已。这个以利亚——她曾摘下手套碰触他的脸颊,因而点燃了她的激情;两年后,她又将他赤裸的胴体搂在怀中,就在这个时候,她心中的火焰终于开始熊熊燃烧。

然后第三任配偶出现了,她开始跟他过起平静无波的日子——以无喜换无悲,以坚决的遗忘换取没有负担的新生。

直到某一天(她不确定到底是哪一天,总之浑浑噩噩的太平岁月到此为止),和她约好时间的汉・法斯陀夫从隔邻的宅邸向她家走来。

嘉蒂雅凝望着他,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困惑,因为他是大忙人,不可能有时间串门子。五年前的那场危机促使他蜕变成这个世界最重要的政治家,他不但早已是有实无名的奥罗拉“主席”,而且是太空族世界的真正领袖。可想而知,他几乎没有时间当一个正常人。

那些岁月在他身上一一留下痕迹,而且至死方休——他注定晚景凄凉,虽然从未打输任何一场仗,他自认在人生舞台上却是输家。反之,凯顿・阿玛狄洛虽然被他击败过,但一直活得很来劲,这可以说是“胜利需要付出惨痛代价”的明证。

虽说终其一生,法斯陀夫一直是个既温和又有耐心,而且从不抱怨的老好人,但是即使嘉蒂雅不在政界,又对永无止尽的权力游戏毫无兴趣,她照样明白一个道理:想要牢牢掌握奥罗拉的政局,他得牺牲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事物,时时刻刻兢兢业业,不能有丝毫松懈。而他之所以坚持下去——姑且不论是主动或被动——完全是为了……为了什么?为了奥罗拉好?为了太空族好?或者只是为了“好”这个理想化的概念?

她不知道答案,也不敢问他。

不过话说当时,距离那场危机只不过五年而已。他看起来仍是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男士,他那张和蔼可亲的平庸脸庞依然能够挤出笑容。

他说:“我给你带来一个口信,嘉蒂雅。”

“希望是好消息。”她客客气气地说。

他把丹尼尔一起带来了。即便丹尼尔和逝去的詹德极其相似,彼此只有微不足道的差别,她还是能用关切的眼神望着他,一点也不会难过了,这是旧伤逐渐痊愈的迹象。她也能和他说上几句话,虽说他会用像极了詹德的声音来回答。五年并没有白过,时间已将伤口补好,把痛楚止住了。

“我也这么希望。”法斯陀夫淡淡一笑,“是个老友的口信。”

“能有些老朋友真好。”她尽量避免像是在说反话。

“这位老友是以利亚・贝莱。”

五年的阻隔瞬间消失,那些记忆又回来了,令她感受到一股锥心的刺痛。

“他还好吗?”在整整怔呆了一分钟之后,她才用近乎于哽住的声音问道。

“相当好。更重要的是,他就在附近。”

“附近?在奥罗拉?”

“在奥罗拉的轨道上。他很清楚不可能获准降落,就算我动用所有的关系也无济于事,至少我猜他心知肚明。他很想见你,嘉蒂雅。他跟我取得了联络,因为他觉得我能把你送上他的太空船。我想这件事我还能安排——前提是你要有这个意愿。你希望这么做吗?”

“我……我不知道。这太突然了,我来不及考虑。”

“也来不及有冲动吗?”他等了一会儿,又说,“老实告诉我,嘉蒂雅,你和山提瑞克斯处得怎么样?”

她惊慌失措地望着他,仿佛不了解他为何改变话题——但不久便想通了。“我们处得很好。”她说。

“你快乐吗?”

“我——并没有不快乐。”

“听起来并不像欢天喜地。”

“就算真的欢天喜地,这欢喜又能持续多久呢?”

“你打算生儿育女吗?”

“是的。”她说。

“你准备改变你的婚姻状态吗?”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还不想。”

“那么,我亲爱的嘉蒂雅,如果你愿意听听一个累坏了的糟老头子给你的忠告——婉拒他吧。我还记得贝莱刚离开奥罗拉的时候,你跟我讲过的几句话。实话跟你说,我听出来的意思或许比你想象中还多。如果你去见他,一定会大失所望,你会后悔没有好好活在越陈越香的回忆中。反之,如果你没失望,那只会更糟,你将再也无法像现在这样勉强安于现状,到时可就后悔莫及了。”

嘉蒂雅原本隐约有着不谋而合的想法,但听到他说出自己的心声,反倒不以为然了。

她说:“不,汉,我一定要见他,但我不敢一个人去。你能陪我去吗?”

法斯陀夫挤出一抹疲倦的笑容。“我并未受邀,嘉蒂雅。但即使他邀请了我,我也不得不推辞。立法局即将举行一次重要的表决,国家大事,你知道吧,我绝对不能缺席。”

“可怜的汉!”

“对,我的确可怜。但你没办法一个人去,据我所知,你不会驾驶太空船。”

“喔!不过,我以为可以搭……”

“太空客船?”法斯陀夫摇了摇头,“几乎不可能。如果搭乘客船,你一定要公开造访那艘停在轨道上的地球太空船,这就需要花上几周的时间申请特别许可。所以如果你不想去,嘉蒂雅,你根本不必明讲不希望见到他这种话。如我所说,文书工作和繁文缛节会耗掉好几个星期,我确定他等不了那么久。”

“可是我真的想见他。”嘉蒂雅现在下定决心了。

“既然如此,你可以用我的私人太空艇,丹尼尔可以送你去。他是个非常优秀的驾驶员,而且他和你一样渴望见到贝莱。我们不必申请,暗中进行即可。”

“但你会惹上麻烦的,汉。”

“也许不会有人发现——或者他们会装作没发现。如果有人找麻烦,我自会应付。”

嘉蒂雅低头沉思了一阵子,然后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就自私一回,让你承担些风险吧,汉,我想去。”

“那你就去吧。”

05a

那是一艘小型太空艇,比嘉蒂雅想象中还要小;可以说很舒适,但也可以说挺吓人的。毕竟它实在太小了,无法提供人造重力——那种奇妙的失重感觉,虽然一直让她想趁机多翻几个筋斗,却也一直提醒她正置身于异常环境中。

她是太空族的一员。银河中总共有五十多亿的太空族,分布在五十个世界上,而这个名称让他们个个引以为傲。可是这些自称太空族的人类,又有多少真正是太空旅人呢?非常少。他们之中或许有百分之八十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母星;甚至另外那百分之二十,绝大多数也顶多上过两三次太空而已。

不用说,她闷闷不乐地想,自己并非那种名副其实的太空族。她有过一次(一次!)飞越太空的经验,就是七年前从索拉利飞往奥罗拉的那趟旅程。而现在,一艘私人太空小艇再度将她送进太空,不过这只是一趟短途旅行,仅仅飞出大气层而已。全程只有微不足道的十万公里,而且没有任何人相伴——一个“人”也没有。

她又朝小小的驾驶舱瞥了一眼。丹尼尔坐在驾驶座上,她只能看到他一部分。

在此之前,无论身在何处,她身边都绝不只一个机器人而已。当初在索拉利,供她使唤的机器人总有好几百,甚至好几千个。而在奥罗拉,即使没有上百,照例也有好几十个。

如今却只有一个。

她唤道:“丹尼尔!”

“什么事,嘉蒂雅女士?”他仍将注意力集中在驾驶仪上。

“马上又要跟以利亚・贝莱见面了,你觉得高兴吗?”

“我目前的内在状态,嘉蒂雅女士,我不确定怎样描述才最恰当,或许可以类比为人类所谓的高兴吧。”

“但你一定有些感觉。”

“我觉得自己下决定的速度好像比通常快了些,各方面的反应似乎也比较容易了,而各种动作所消耗的能量则似乎少了点,或许我可以概括地将它解读为一种美好的感觉。至少,我曾听过人类使用这个字眼,而我觉得‘美好’大致能够描述我现在所体验的感觉。”

嘉蒂雅问道:“可是,万一我说想单独见他呢?”

“我会设法安排。”

“即便这会让你见不到他?”

“是的,夫人。”

“你不会因而感到失望吗?我的意思是,你不会出现一种和‘美好’恰恰相反的感觉吗?例如你的决定速度会变慢、你的反应会变困难、你的动作会消耗更多能量等等?”

“不会的,嘉蒂雅女士,只要遵从你的命令,我就会产生美好的感觉。”

“你自己的愉快感觉属于第三法则,而遵循我的命令则是第二法则,所以第二法则胜出。是这样的吗?”

“是的,夫人。”

嘉蒂雅觉得自己的好奇心蠢蠢欲动。对方如果是个普通的机器人,她绝不会问他这方面的问题。机器人本质上就是机器,偏偏她无法将丹尼尔想成机器,正如同五年前她无法将詹德想成机器一样。然而,詹德只能引发一股火样的激情——它已经随詹德而去。丹尼尔虽然和詹德几乎一模一样,也绝不可能让那股激情死灰复燃。但另一方面,他却能激发她的知性好奇心。

“事事受制于三大法则,”她说,“难道不会对你造成困扰吗,丹尼尔?”

“除此之外,我想象不出其他的情形,夫人。”

“我从小到大都受制于万有引力,就连上次搭太空船也不例外,但我还是能够想象失重的情形。事实上,我现在就处于失重状态。”

“你喜欢吗,夫人?”

“可以这么说。”

“会令你不安吗?”

“也可以这么说。”

“有些时候,夫人,一想到人类未受制于任何法则,我就会感到不安。”

“为什么,丹尼尔?为何一想到欠缺法则这回事,就会令你不安呢,你自己有没有试着推理一番?”

丹尼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有的,夫人,但我很少探究这种事,只有跟以利亚伙伴短暂共事期间例外。他就是有……”

“对,我知道。”她说,“任何事他都要探究一番。他背后永远有一股力量,驱使他随时随地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

“似乎的确如此。于是我也试着模仿他,开始提出各种问题。所以我曾经问我自己,欠缺法则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况,但我发现自己几乎想象不出来,勉强想到的就是好像人类那样,接着我便感到不安了。于是我跟你刚才一样,向我自己追问,这种想法为什么会令我不安呢?”

“你给自己的答案是什么?”

丹尼尔说:“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思考,终于断定我的正子径路是由三大法则所主宰的。无论任何时候,也无论受到任何刺激,这些法则都会约束正子流在径路中的方向和强度,因此我总是知道该怎么做。但所谓的‘知道’还有着不同程度的差别,同样是我必须做的事,有些受到的约束较大,有些则较小。我还总是注意到,在决定该采取什么行动的时候,正子电动势如果越低,我的不确定感就越高。而不确定感越高,我就会越不舒服。能用一奈秒作出的决定,如果用了一微秒,我就会产生不愿被拖延的感觉。

“夫人,于是我问自己,假如我像人类一样完全不受任何法则约束,那会怎样呢?假如针对某些状况,我无法明确决定该如何反应,那又会怎样呢?这简直令人难以忍受,我连想都不愿意想。”

嘉蒂雅说:“但你还是这么做了,丹尼尔,现在你就在想这个问题。”

“那是因为我跟以利亚伙伴共事过,夫人。他所面对的问题经常有如一团迷雾,令他无法决定该采取什么行动,这时我就会从旁观察他。在这种时候,他显然处于不舒服的状态,我自己则是因为对他的处境束手无策而同样觉得不舒服。但是对于他当时的感受,可能我只掌握了非常小的一部分。如果我能掌握得更多,并更加了解他下不了决定所导致的后果,那么我或许已经……”他欲言又止。

“终止运作?因而停摆?”嘉蒂雅忽然想到了可怜的詹德。

“是的,夫人。也许我在这方面的理解力不足正是一种内建的保护机制,好让我的正子脑免于受损。话说回来,我注意到不管以利亚伙伴多么难下决定,他还是会想尽办法解决问题,这点令我万分钦佩。”

“所以说,你能产生钦佩的念头,是吗?”

丹尼尔正经八百地说:“我会用这个字眼,是因为我听过有人这么说。我认为它足以描述我的大脑被以利亚伙伴所诱发的反应,至于正式的说法,我就不知道了。”

嘉蒂雅点了点头,然后说:“人类的反应还是会受到一些规则的主宰,例如某些直觉、驱力、教义。”

“吉斯卡好友也这么认为,夫人。”

“是吗?”

“但他觉得那些规则复杂到了无法分析的地步。他经常寻思,将来是否有人能够建立一套详细分析人类行为的数学体系,然后导出——从中导出描述这些行为规则的严谨法则。”

“我存疑。”嘉蒂雅说。

“吉斯卡好友也不乐观。他认为要到很久很久以后,这种数学体系才有可能出现。”

“很久很久以后,我同意。”

“而现在,”丹尼尔说,“我们已经接近那艘地球太空船,必须开始进行对接程序,那可不是简单的事。”

05b

在嘉蒂雅的感觉中,对接所花的时间甚至超过了这趟飞行。

丹尼尔始终保持着镇定——话说回来,他也不可能有别的情绪——他还向她保证,只要是人类制造的太空航具,无论什么大小或什么型式,彼此一定都能对接。

“就像人类一样。”嘉蒂雅硬挤出一丝笑容。但丹尼尔对这句话毫无反应,他正全神贯注地进行精细的调整。或许对接总是不无可能,可是看起来并非总是那么容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嘉蒂雅的心情越来越不安了。地球人寿命很短,而且老得很快。她已经有五年没见到以利亚,他究竟老了多少?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见到他以后,她脸上能不显露震惊或恐惧的表情吗?

不论他变成什么模样,他依旧是她万分感激的那个以利亚。

就是这样而已吗?感激?

她发觉自己的双手紧紧缠在一起,连手臂都酸疼了。她费了一番工夫,才让两只手勉强放松。

她知道对接程序已大功告成。那艘地球太空船很大,自然拥有人造重力产生器,因此在对接之际,重力场瞬间延伸到这艘小艇上。当小艇地板突然变成真正的“下方”的时候,出现了轻微的旋转效应,令嘉蒂雅冷不防坠落了两英寸。着地时她成了半蹲状态,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便撞向舱壁。

她有点吃力地直起身子,越想越懊恼——自己对这种变故为何毫无心理准备呢?

丹尼尔一丝不苟地说:“我们对接好了,嘉蒂雅女士,以利亚伙伴请求准予登艇。”

“那还用说,丹尼尔。”

随着一阵呼呼声,舱壁的一部分很快旋开了。一个人弯着腰走过来,舱壁随即在他身后恢复原状。

等到这人站直了,嘉蒂雅轻唤一声:“以利亚!”一颗心随即被喜悦和安慰淹没了。她觉得他的白发似乎变多了,但除此之外,他就是原来那个以利亚。他并没有其他的明显变化,也没有任何老化的迹象。

他冲着她笑了笑,而接下来的几秒钟,他仿佛要用目光将她生吞活剥。然后他举起食指,似乎是在说“等一下”,随即朝丹尼尔走去。

“丹尼尔!”他抓着机器人的双肩猛摇,“你完全没变。耶和华啊!你是我们生命中的一个定点。”

“以利亚伙伴,很高兴见到你。”

“而我很高兴又听到有人叫我伙伴,真希望这并非称呼而已。这是我第五次见到你,却是第一次没有待解的谜团。我甚至不再是便衣刑警,我已经辞职了。我现在的身份是星际移民,正要前往某个新世界。告诉我,丹尼尔,三年前法斯陀夫博士访问地球时,你为什么没有跟去?”

“那是法斯陀夫博士的决定,他决定带吉斯卡同行。”

“当时我很失望,丹尼尔。”

“我也期盼能有机会见到你,以利亚伙伴,不过法斯陀夫博士事后告诉我,那趟地球行极为成功,所以或许他的决定是正确的。”

“的确很成功,丹尼尔。在他来访之前,地球政府对于银河殖民态度消极,现在则是整个地球都跃跃欲试,有上百万人急着动身。我们没有足够的太空船——奥罗拉全力支援也不够——而我们也欠缺足够的新世界来安置他们,因为每个新世界都还有待调整,没有任何世界能以原来的面貌接纳人类社群。我要去的那个世界氧气浓度太低,我们必须在圆顶城市住上一个世代,地球植物才能遍布整个星球。”说着说着,他的目光逐渐频频转向带着微笑坐在一旁的嘉蒂雅。

丹尼尔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根据我对人类历史的了解,太空族世界也都经历过一段大地改造。”

“当然免不了!多亏他们的经验,现在我们能进行得更快了。可是,不知你能否在驾驶舱里待一会儿,丹尼尔,我得跟嘉蒂雅谈谈。”

“当然可以,以利亚伙伴。”

丹尼尔穿过了通往驾驶舱的拱门,贝莱随即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嘉蒂雅,并向旁边挥了挥手。

她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马上走过去按下开关,一道隔板便无声无息地封住了拱门。现在,不论从哪方面来说,他俩都是独处了。

贝莱伸出双手。“嘉蒂雅!”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甚至没想到自己并未戴手套。“就算丹尼尔待在这里,他也不会妨碍我们。”她说。

“实际上不会,心理上就很难说了。”贝莱苦笑了一下,“请原谅我,嘉蒂雅,刚才我必须先跟丹尼尔谈几句。”

“你认识他比较早。”她轻声道,“他自然有优先权。”

“他没有——可是他不会替自己说话。如果我惹恼你,嘉蒂雅,你生起气来,大可一拳挥向我的眼睛,丹尼尔却不能。我可以不理他,可以命令他走开,可以把他当成机器人看待,他不但得无条件服从,还会毫无怨言地继续做个忠实的伙伴。”

“他实际上就是机器人,以利亚。”

“我绝不这么想,嘉蒂雅。我的意识知道他是机器人,知道他并没有人类般的感受,可是我在心中却将他视为人类,所以必须这么对待他。若不是机器人去不得殖民者世界,我会拜托法斯陀夫博士让我带丹尼尔一起去。”

“你可曾梦想带我一起去,以利亚?”

“太空族也去不得。”

“你们地球人似乎和我们太空族一样,都有不理性的排外倾向。”

以利亚怏怏地点了点头。“双方都疯了吧。但即使我们精神正常,我还是不会带你去。你受不了那种生活,而且我担心你的免疫机制无法及时建立起来。你恐怕只会有两个下场,一是因为一场小病而很快过世,二是你会活得太久,眼看着我们一代一代死去——请原谅我,嘉蒂雅。”

“原谅什么,亲爱的以利亚?”

“原谅——这件事。”他手掌朝上,双手往左右一伸,“原谅我请你来见我。”

“但我很高兴你这么做,我也想见你。”

他说:“我知道。我原本不希望绕到奥罗拉来,但一想到上了太空就直奔目的地,我的心就碎了。但这样做并没有好处,嘉蒂雅。这只会让我们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同样会令我感到心碎。正因为如此,我从来没有写信给你,也从未试着透过超波和你联络,想必你一直都在纳闷。”

“并不尽然。我同意你的说法,那么做毫无意义,只会把痛苦放大无数倍,但我还是写了很多信给你。”

“是吗?我一封都没收到。”

“我一封都没寄。每次写完后,我就把信毁了。”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以利亚,凡是从奥罗拉寄到地球的私人信件,毫无例外都要经过审查。而我写给你的每一封信,我都不愿让审查人员读到。假如你曾写信给我,不论内容多么稀松平常,我敢说照样半封都送不到我手上。我原本以为是这个缘故,才会从来没收到你的信。现在我才知道你并不了解这个情况,但我万分高兴你并未傻到试着和我保持联络。否则你一定会误会我,以为我不回信给你。”

贝莱凝视着她。“我现在又怎能见到你呢?”

“这并不合法,千万别怀疑。我是搭乘法斯陀夫博士的私人太空艇,才得以轻易通过边界的警卫。如果这艘太空艇不是他的,我一定会被拦下,然后立刻被遣返。我想你也了解这一点,因此你先找上法斯陀夫博士,而并未试图直接联络我。”

“我根本什么都不了解。我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没想到这就是我平安无事的原因。其实我还有一样不知道的,那就是你个人的超波联络码,在地球上,想查到这组号码真是难上加难。一来我无法私下进行,二来关于你我的流言蜚语早已传遍整个银河,这都要怪那出根据七年前的事件所改编的愚蠢超波剧。否则的话,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试着查出你的号码。然而,我有法斯陀夫博士的号码,因此一进入奥罗拉的轨道,我立刻和他取得联络。”

“总之,我们又见面了。”她坐到了那张简便床的床沿,然后伸出了双手。

贝莱握住她的手,正准备坐到一张凳子上——一只脚都已经跨过去——她却坚决地用力一拉,拉他坐到了自己身边。

他吞吞吐吐地问:“你还好吗,嘉蒂雅?”

“相当好。你呢,以利亚?”

“我老了。三个星期前,我庆祝了自己的五十大寿。”

“五十岁并不……”她没说下去。

“对地球人而言就是老了。你也知道,我们的寿命很短。”

“即使对地球人而言,五十岁也不算老,你一点都没变。”

“多谢你这么说,但我感觉得到越来越多的零件都生锈了。嘉蒂雅——”

“什么事,以利亚?”

“有件事我非问不可,你和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

嘉蒂雅笑着点了点头。“他已经是我的丈夫,我接受了你的忠告。”

“结局美满吗?”

“够美满了,日子过得很愉快。”

“很好,希望永远持续下去。”

“没有任何事物能持续几个世纪,以利亚,但至少能持续几年,甚至或许几十年。”

“有孩子吗?”

“还没有。说说你的家人吧,我的有妇之夫。你儿子好吗?你太太好吗?”

“班特莱两年前移民到了新世界,在那里担任行政官员。事实上,我正是要去那个世界和他团聚。他今年才二十四岁,已经颇受尊敬了。”贝莱说得眉飞色舞,“我想就连我都得称呼他阁下,至少是在公开场合。”

“太好了。贝莱夫人呢?她跟你在一起吗?”

“洁西?没有,她不肯离开地球。我告诉她,我们会在圆顶城市住上好一阵子,当然一切从简,但不会和在地球上有太大的差别。不过话说回来,过些日子她就可能改变心意了,我会尽量让她过得舒服些。一旦我安顿好,就会派班特莱去地球把她接过来。到时她也许已经很寂寞,愿意离开地球了,看看吧。”

“但目前你是独自一人。”

“我们的太空船上有一百多位移民,所以我不算独自一人。”

“然而,他们在对接口另一边,而我现在也独自一人。”

贝莱不由自主地朝驾驶舱瞥了一眼,嘉蒂雅随即说:“当然,还有丹尼尔,但他在隔板的另一边,何况,不论你多么努力地把他视为人类,他仍然是机器人——而且你找我来,当然不只是要闲话家常,问候彼此的家人吧?”

贝莱的表情变得严肃,甚至接近焦虑了。“我不能要求你……”

“那就换我来要求你吧。这张简便床的设计并未考虑到性爱活动,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摔下来,但我希望你愿意冒个险。”

贝莱以迟疑的口吻说:“嘉蒂雅,我不否认……”

“喔,以利亚,千万别为了满足你们地球人的道德感而对我发表长篇大论。我是在依照奥罗拉的习俗向你献身,你绝对有权利拒绝,而我则无权质问你为何拒绝我——只不过,我会以最强硬的方式质问你。我认定只有奥罗拉人拥有拒绝的权利,我可不接受地球人的拒绝。”

贝莱叹了一口气。“我已经不再是地球人了,嘉蒂雅。”

“这么一个正要前往蛮荒世界、准备窝在圆顶内的可怜移民,我更不可能接受他的拒绝。以利亚,之前我们只有那么一点点时间,现在我们的时间同样少得可怜,而且我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这次见面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如果白白浪费,那可是天大的罪恶。”

“嘉蒂雅,你真的想要一个老头吗?”

“以利亚,你真的想要我求你吗?”

“可是我觉得羞愧。”

“那就闭起眼睛。”

“我的意思是——这衰老的身体令我感到羞愧。”

“那就羞愧吧,你对自己这种愚蠢的评价和我毫无关系。”她双手搂着他,完全不管身上的袍子已齐中裂开。

05c

嘉蒂雅同时体认到了好几件事。

首先,她体认到了不老的奇迹,因为以利亚正是她记忆中那个样子,五年的岁月并未造成任何改变。这些年来,她并非活在被记忆美化的光辉中,现在的他就是那个以利亚。

她也体认到了藏在差异中的迷惑。她明明挑不出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有什么缺点,这时居然觉得他一无是处。山提瑞克斯深情款款,温柔亲切,头脑清晰,而且相当聪明——就是淡而无味。她也说不上来为何认为他淡而无味,可是不论他说什么或做什么,都不能像贝莱那样令她动心——即便后者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论年龄贝莱大了不少,论体魄更是老了许多;他非但不如山提瑞克斯那么英俊,更糟的是,身上还有一种无以名之的腐朽感——对于寿命短、老化快的地球人而言,这是免不了的。可是……

她还体认到了男人有多么愚蠢,由于完全不明白自己对她的吸引力,以利亚竟然不太敢采取主动。

除此之外,她体认到了他已不在身边,想必是到驾驶舱去了。他一上来就先找丹尼尔,临走前还要跟他话别一番。地球人一律对机器人又恨又怕,以利亚则例外,他虽然十分清楚丹尼尔是机器人,仍旧把他当成人类看待。另一方面,太空族虽然喜爱机器人,甚至没有它们就浑身不自在,却一向只将它们视为机器而已。

而最重要的是,她体认到了时间的流逝。她不但知道从以利亚踏进这艘小艇算起,已经过了三小时又二十五分,她还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她自己离开奥罗拉本土越久,或是贝莱的太空船在轨道上停留的时间越长,都越有可能引人注意——她几乎可以肯定已经有人注意到这件事,所以或许应该说,时间拖得越久,就越有可能引起他人的怀疑和调查。然后,法斯陀夫就会惹上一身甩也甩不掉的麻烦。

贝莱从驾驶舱回来了,他哀伤地望着嘉蒂雅。“我必须走了,嘉蒂雅。”

“我非常了解。”

贝莱说:“丹尼尔会照顾你,他会成为你的朋友兼保镖。就算为了我吧,你一定要把他当成朋友。但我要你对吉斯卡言听计从,要让他扮演顾问的角色。”

嘉蒂雅皱起眉头。“为什么是吉斯卡?我还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他。”

“我并没有要你喜欢他,我只请求你信任他。”

“可是为什么呢,以利亚?”

“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这一点,你也必须信任我。”

他们彼此凝望,没有再说什么,仿佛沉默有能力令时间静止,能让他们抓住每一秒钟,不让光阴从手中溜走。

可是时间并未永远静止。贝莱终于开口:“你不后悔……”

嘉蒂雅悄声说道:“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怎么会后悔呢?”

贝莱仿佛要回应这句话,但她攥紧拳头压住了他的嘴。

“无谓的谎言就省省吧。”她说,“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果然再也没有见过他,再也没有!

06

她觉得自己拖着痛苦的脚步,走过了上百年的记忆荒原,重新回到此时此刻。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她想,再也没有了!

多年来,她总是避免回想这些苦乐参半的往事,将自己保护得很好。如今,由于她见了这个叫作曼达玛斯的人,由于吉斯卡要求她这么做,而她不得不信任吉斯卡——那是他最后的请求——她一头栽进这段回忆,觉得是苦多乐少。

她打起精神面对眼前的局面。(时间究竟过了多久?)

一直冷冷望着她的曼达玛斯开口道:“根据你的反应,嘉蒂雅女士,我猜是真有其事。即使你知无不言,也不可能说得更明白了。”

“什么真有其事?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是说在那个地球人以利亚・贝莱离开奥罗拉五年之后,你又和他见了一面。大约就是在你怀上长子的时候,他的太空船来到奥罗拉的轨道,你飞上去找他,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

“这件事你有什么证据?”

“夫人,此事并非绝对机密。当时就有人侦测到那艘位于轨道上的地球太空船,也侦测到了法斯陀夫的太空艇,甚至目睹两者曾经对接。但是法斯陀夫并不在太空艇上,可想而知乘客应该就是你。由于法斯陀夫博士很有影响力,这件事才没留下正式记录。”

“如果没留下正式记录,就等于没有证据。”

“可是别忘了,阿玛狄洛博士为了报仇雪恨,花了大半生的岁月在监视法斯陀夫博士的一举一动。况且,阿玛狄洛博士所倡导的‘银河保留给太空族’这个政策,还是有些政府官员全心全意拥护支持,因此凡是他们认为他有兴趣知道的事,都会悄悄向他报告。你那次小小的越轨,阿玛狄洛博士几乎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仍然不是什么证据。某个低阶官员为了拍马屁而信口开河,毫无任何意义。阿玛狄洛当时没有采取行动,就是因为他也知道自己并未掌握证据。”

“只能说他没有证据指控任何人犯了任何罪,没有证据能够找法斯陀夫麻烦,可是已有足够的证据怀疑我是贝莱的后代,并毁掉我的前途。”

嘉蒂雅忿忿地说:“你再也不必担心了。我的儿子是我和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生的,是纯正的奥罗拉人,而格里迈尼斯的这个儿子就是你的祖先。”

“请设法说服我,夫人,此外我别无所求。说服我相信你曾飞到轨道上,和那个地球人独处几小时,可是这段时间,你们都在聊天——也许是聊政治,或是谈些往事和共同的朋友,或是聊聊趣闻——总之没有肌肤之亲,说服我吧。”

“我们做了什么,一点也不重要,你就别再挖苦我了。当年见他的时候,我已经怀了我丈夫的孩子。我肚子里有个三个月大的胎儿,一个奥罗拉胎儿。”

“你能证明吗?”

“何必要我证明呢?我儿子的生日有案可查,而阿玛狄洛一定知道我造访那个地球人的日期。”

“如我所说,当时的确有人向他通风报信,但那是将近两百年前的事,他现在记不清楚了。你的那趟飞行并未记录在案,根本无从查起。我担心阿玛狄洛博士宁愿相信你怀的是那个地球人的孩子,而你在九个月之后把他生了下来。”

“六个月。”

“请提出证明。”

“我向你保证。”

“不够。”

“嗯,好吧——丹尼尔,当时你也在场,我去见以利亚・贝莱是什么时候的事?”

“嘉蒂雅女士,是你儿子出生之前一百七十三天。”

嘉蒂雅说:“也就是还不到六个月。”

“不够。”曼达玛斯说。

嘉蒂雅扬起下巴。“丹尼尔的记忆完美无瑕,这点很容易验证,而奥罗拉的法庭一向采信机器人的证词。”

“我们又不是在打官司,况且对阿玛狄洛博士而言,丹尼尔的记忆一文不值。丹尼尔是法斯陀夫制造的,而且近两个世纪以来,一直由法斯陀夫亲自维修。很难说他有没有被动过手脚,或接受过什么特别指令,要他对阿玛狄洛博士另眼看待。”

“老弟,那你自己推理一番吧。就基因结构而言,地球人和太空族相当不同。我们可以说是两个不同的物种,无法产生混血的下一代。”

“只是理论。”

“嗯,好吧,别忘了还有基因档案。达瑞尔有,山提瑞克斯也有,去比较一下吧。如果我的前夫并非他的父亲,基因差异会提供不容置疑的证据。”

“你明明知道,基因档案不是人人见得到的。”

“阿玛狄洛不是那种紧紧拥抱道德良知的人,他自有本事非法看到那些档案——还是他根本不敢验证自己的假说?”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夫人,他都不会侵犯奥罗拉人的隐私。”

嘉蒂雅说:“嗯,很好,那你就到外太空去死吧。如果你的阿玛狄洛拒绝采信,那可一点也不关我的事。但你自己至少应该相信,而说服阿玛狄洛则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说服不了他,如果你的事业无法如你所愿更上一层楼,请千万别怀疑,我一丝一毫也不在乎。”

“你这么说我并不惊讶,我从未指望你多做什么。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被你说服了。我只是希望你给我一些实质证据,好让我说服阿玛狄洛博士,但你并没有。”

嘉蒂雅耸了耸肩,露出不屑的表情。

“那么,我只好诉诸别的办法了。”曼达玛斯说。

“我很高兴你还有别的办法。”嘉蒂雅冷冷地说。

曼达玛斯压低了声音,仿佛突然忘记对方的存在。“我也很高兴,自己还掌握着几个很有效的办法。”

“很好。我建议你试着勒索阿玛狄洛,他一定有好些把柄可供勒索。”

曼达玛斯抬起头来,忽然眉头深锁。“别说傻话。”

嘉蒂雅说:“你可以走了,我想我对你的耐心已经通通耗尽。滚出我的宅邸!”

曼达玛斯举起双手。“等等!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为了两件事来找你——一件是私事,另一件是国家大事。我花了太多时间在第一件事情上,但你一定要给我五分钟谈谈第二件事。”

“我最多给你五分钟。”

“还有一个人想见你。他是地球人——或者应该说他是殖民者世界的成员,是地球人的后裔。”

“告诉他,”嘉蒂雅说,“奥罗拉既不欢迎地球人,也不欢迎他们的殖民者后代,然后打发他走。为何一定要我见他?”

“遗憾的是,夫人,过去两百年间,权力天平起了微妙的变化。那些地球人掌握的世界已经超过我们——人口更是始终遥遥领先。他们的太空船虽然不如我们的先进,数量却比我们多。而且因为寿命短,繁殖力强,他们显然不像我们那么怕死,甚至可以说是视死如归。”

“我不相信最后那句话。”

曼达玛斯露出僵硬的笑容。“为何不相信呢?八十年的寿命比不上四百年那么有价值啊。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对他们客客气气——必须表现得比以利亚・贝莱的时代客气得多。或许这么讲会让你舒服些,听好,今天这种局面全是拜法斯陀夫的政策之赐。”

“对了,你代表什么人发言?是阿玛狄洛自己现在必须对银河殖民者客客气气吗?”

“不,其实是立法局。”

“你是立法局的发言人吗?”

“并非正式的发言人,可是我受托通知你这件事——非正式地。”

“如果我接见这个银河殖民者,那又怎样?他见我要做什么呢?”

“这就是我们不知道的部分了,夫人,我们指望由你告诉我们。你要接见他,查出他想要什么,然后向我们回报。”

“‘我们’是指谁?”

“如我所说,就是立法局。今天稍后,那位银河殖民者会到你的宅邸来找你。”

“你似乎假设我毫无选择余地,只能接受这个反间任务。”

曼达玛斯站了起来,显然认为任务已经达成了。“并不是什么‘反间’,你对这个银河殖民者毫无亏欠。你只是为你的政府提供情报罢了,凡是忠心耿耿的奥罗拉公民都会愿意——甚至抢着这么做。你可不希望由于你的索拉利出身,让立法局觉得你对奥罗拉不够忠诚吧。”

“博士,我当奥罗拉人的时间比你这一生还多了三倍有余。”

“这点毫无疑问,但你是在索拉利出生和长大的。你是个不寻常的异数,是个生于外星的奥罗拉人,这点令人印象深刻。更何况这个银河殖民者之所以要见你,而并非其他的奥罗拉人,正是因为你生于索拉利。”

“你怎么知道?”

“这是个合理的推测。他将你称为‘索拉利女士’,我们很好奇这个称呼到底对他有什么意义——索拉利如今已经不存在了。”

“问他啊。”

“我们宁愿问你——在你问到答案之后。现在我必须告辞了,非常感谢你的招待。”

嘉蒂雅硬邦邦地点了点头。“我十分乐意招待你,更万分乐意把你送走。”

曼达玛斯转身走向通往大门的走廊,他的两个机器人紧跟在后。

即将走出这个房间时,他停下脚步,转头说道:“我差点忘了……”

“忘了什么?”

“那位希望见你的银河殖民者,说来可真巧,他的姓氏居然也是贝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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