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对决

银河帝国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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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凝望着荧幕上的奥罗拉星。在奥罗拉之阳照耀下,它有一大半是白昼区,而它表面的云层似乎正沿着昼夜界线在不断翻滚。

“我们当然并没有那么接近。”她说。

丹吉微微一笑。“当然没有,我们是用相当好的望远镜在观察它。以目前的盘旋轨迹来算,还有好几天的航程呢。如果我们有反重力引擎,太空飞行才会真正变得又快又简单——物理学家一直梦想把它做出来,但似乎就是无能为力。如今的跃迁,为了安全起见,只能将我们送到和目标行星还有很大一段距离的地方。”

“怪了。”嘉蒂雅若有所思地说。

“怎么了,夫人?”

“在前往索拉利途中,我在心中告诉自己‘我要回家了。’可是当我踏上索拉利,却根本没有回家的感觉。现在我们飞向奥罗拉,我又在心中说‘这次真的要回家了。’但——下面那个世界也并不是我的家。”

“那么,你的家到底在哪里,夫人?”

“我开始糊涂了。但你为何坚持要叫我‘夫人’呢?”

丹吉显得很惊讶。“你比较喜欢‘嘉蒂雅女士’这个称呼吗,嘉蒂雅女士?”

“那也只是虚伪的客套。我对你而言就是一位女士吗?”

“虚伪的客套?当然不会。不然银河殖民者又该如何称呼太空族呢?我试着既要有礼貌,又要符合你们的习俗——以便让你感到宾至如归。”

“但这么做并不会让我感到宾至如归。叫我嘉蒂雅吧,我之前就这么建议过。况且,我一直叫你‘丹吉’。”

“我听来蛮顺耳的,只不过在我的船员面前,我希望你称我‘船长’,而我一律称你‘夫人’,这样才不会坏了规矩。”

“好的,没问题。”嘉蒂雅随口答道,目光又向奥罗拉望去,“我根本没有家。”

她猛然转身面向丹吉。“你有没有可能带我去地球,丹吉?”

“有可能啊,”丹吉微微一笑,“但只怕你不想去——嘉蒂雅。”

“我相信我会想去的,”嘉蒂雅说,“除非我丧失了勇气。”

“你的确有机会染上疾病,”丹吉说,“太空族怕的就是这个,对不对?”

“或许怕过头了。毕竟,我和你的老祖宗交往过,但我并未受到感染。我在这艘船上待了那么久,目前也仍旧平安无事。瞧,你现在离我那么近。我甚至到过你们的世界,面对过好几千名听众。我相信我已经产生了若干抵抗力。”

“我必须告诉你,嘉蒂雅,地球要比贝莱星拥挤上千倍。”

“那又何妨,”嘉蒂雅越说越兴奋,“我对许多事的想法都已经完全改变了。我曾经告诉你,在活了两百三十多年之后,生命已经没什么意义,事实证明我错了。我在贝莱星的经历——我所作的演讲,以及听众的反应——对我而言都是崭新的、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我觉得好像重新活了一遍,一切又从童年开始。如今在我看来,即使命丧地球也是值得的,因为我会以一颗年轻的心为生命奋战到最后一刻,而不是以一副老朽的身躯迎接并拥抱死亡。”

“很好!”丹吉夸张地举起双臂,摆出一个英勇的姿势,“你的口气让我联想到了超波历史剧。你们在奥罗拉也看这种东西吗?”

“当然,大家都非常爱看。”

“你是在模仿哪一出吗,嘉蒂雅?或者这真是你的肺腑之言?”

嘉蒂雅哈哈大笑。“我想我的口气有点蠢,丹吉,但有趣的是,这还真是我的肺腑之言——除非我丧失了勇气。”

“既然如此,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到地球去吧。我想他们不会认为值得为你打上一仗,尤其是你若能如他们所愿,针对这趟索拉利之行作个完整的报告,然后——不知你有没有这么做过——以太空族的荣誉,保证你一定会回来。”

“但我不会回来了。”

“但你可能会改变主意的。而现在,夫人——不,嘉蒂雅——和你聊天总是一件赏心乐事,但我总是不知不觉把太多时间花在这上面,而我确定现在必须到驾驶舱去了。如果他们其实根本不需要我,我也希望他们并没有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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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做的吗,吉斯卡好友?”

“你指的是什么事,丹尼尔好友?”

“嘉蒂雅女士急于要去地球,甚至或许不回来了。像她这样的太空族,万万不该有这种念头,所以我忍不住怀疑是你对她的心灵动了手脚,才会让她有这种违背常理的感受。”

吉斯卡说:“我可没碰她。在三大法则的束缚下,要影响任何人都是困难重重的事。如果此人的安全由你直接负责,要影响她的心灵就更加困难了。”

“那她为什么想去地球呢?”

“她在贝莱星的经历大大改变了她的人生观。她有了使命感,想要确保银河的和平,而且迫不及待。”

“这样的话,吉斯卡好友,你何不干脆用你的老办法,说服船长直接前往地球呢?”

“那样会制造许多麻烦。奥罗拉当局态度强硬,坚持要求嘉蒂雅女士回奥罗拉,所以我们最好配合,至少暂时这么做。”

“但这么做会有危险。”丹尼尔说。

“所以说,丹尼尔好友,你仍然认为他们要的是我,因为他们已经获悉我的能力?”

“我想不出其他原因,会让他们坚持非要嘉蒂雅女士回去不可。”

吉斯卡说:“我懂了,模仿人类的思考模式是有风险的,你可能会假设一些并不存在的麻烦。就算奥罗拉上有人怀疑我具有特殊能力,我也能用这个能力消除对方的疑虑。没什么好怕的,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勉强答道:“你说了算,吉斯卡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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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一面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一面随手一挥,将身旁的机器人通通打发走了。

然后,她盯着自己那只手,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它一样。在她和丹吉钻进登陆奥罗拉的小艇之前,她就是用这只手和船上每一名成员逐一握过。当她承诺一定会回来时,众人立刻高声欢呼,而尼斯则声泪俱下地说:“我们一定要等到你才走,夫人。”

他们的欢呼令她兴奋不已。虽然她的机器人永远忠诚地、耐心地服侍她,可是从来不会对她欢呼。

丹吉以好奇的目光望着她。“你现在当然回到家了,嘉蒂雅。”他开口说道。

“我回到了我的宅邸。”她低声答道,“自从两百年前,法斯陀夫博士让我住在这里,它就一直是我的宅邸,但我还是感到陌生。”

“我才会感到陌生呢,”丹吉说,“单独待在这里,我会有失落感。”他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四下打量着华丽的家具以及装饰精美的墙壁。

“你不会落单的,丹吉,”嘉蒂雅说,“我的管家机器人会陪着你。他们都内建有完整的待客指令,会尽力让你觉得宾至如归。”

“他们听得懂我的殖民者口音吗?”

“如果没听懂,他们会请你再说一遍,那时你就得配合手势慢慢说。他们会替你准备食物,还会向你说明如何使用客房内的设备——同时也会仔细盯着你,确保你别出现逾矩的行为。必要时他们还会阻止你,但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他们该不会以为我并非人类吧?”

“像那个监督员那样?不会的,我可以向你保证,丹吉。只不过,你的胡子和口音或许会让他们的反应延迟一两秒。”

“如果有人闯进来,我想他们会保护我吧?”

“一定会,但不会有人闯进来的。”

“立法局也许会想把我从这儿抓走。”

“那么他们会派机器人来,而我的机器人会把它们赶走。”

“万一他们的机器人强过你的机器人呢?”

“不会发生这种事,丹吉,任何宅邸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得了吧,嘉蒂雅,你是指从来没有人……”

“从来没有人这么做!”她立刻回嘴,“你只管舒舒服服待在这儿,我的机器人会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至。如果你想联络你的太空船,或是联络贝莱星,甚至奥罗拉立法局,他们都完全知道该怎么做,你连手指都不必动一动。”

丹吉瘫坐到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四肢摊开,重重叹了一口气。“殖民者世界禁止机器人是多么明智啊。你可知道,如果我待在这样的社会,多久之后就会腐化成懒散的废物?顶多只要五分钟。事实上,我已经腐化了。”他打个呵欠,还夸张地伸个懒腰,“他们准不准我睡觉?”

“当然准。如果你睡着了,管家机器人会尽力提供你一个安静而幽暗的睡眠环境。”

丹吉突然坐直了身子。“万一你不回来了呢?”

“我为什么会不回来?”

“立法局似乎迫不及待要找你。”

“他们不能留置我。我是自由的奥罗拉公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政府总是能炮制一些紧急状况——在紧急状况下,任何法规都可以打破。”

“胡说。吉斯卡,我会被留置在那里吗?”

吉斯卡说:“嘉蒂雅女士,你不会被留置在那里,船长根本不必担心这种事。”

“听到了吧,丹吉。你的老祖宗和我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叫我要永远信任吉斯卡。”

“很好!太好了!反正我之所以陪你下来,嘉蒂雅,就是要确保能把你带回去。请记住这一点,如果有必要,也请告诉你们的阿玛狄洛博士。如果他们试图强行留置你,那么他们也得把我关起来——而我的太空船目前在轨道上,万一发生这种事,它能作出最强烈的反应。”

“不,拜托。”嘉蒂雅显得有些不安,“千万别动这个念头。奥罗拉也有自己的船舰,我敢说你的太空船正遭受监控。”

“不过两者还是有所不同,嘉蒂雅。我非常怀疑奥罗拉真的会愿意为你开战,但另一方面,贝莱星可不会犹豫。”

“绝不可能。我也不希望他们为了我打起来。总之,他们为何要那么做呢?因为我是你们那位老祖宗的朋友吗?”

“并不尽然。我认为不会有人真正相信你就是他的那个朋友,你的曾祖母或许有可能,但绝不是你,连我都不相信那就是你。”

“你明明知道就是我。”

“仅仅在理性层次。感性层次我就觉得难以接受,那可是两百年前的事。”

嘉蒂雅摇了摇头。“短寿命造成了你的短视。”

“或许我们无一例外,但这没什么关系。贝莱星会那么重视你,主要是因为你的那场演说。你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所以他们下定决心要把你介绍给地球,谁也不能阻止他们这么做。”

嘉蒂雅受宠若惊地说:“介绍给地球?有正式的仪式吗?”

“最正式的仪式。”

“你们为何把这件事看得那么重要,甚至不惜因而开战?”

“这点我不确定能不能对太空族解释清楚。地球是个很特殊的世界,地球是一个——神圣的世界,是唯一真实的世界。地球是人类的发源地,只有在这个世界上,人类曾和众生万物一起演化,一起发展,一起生活。贝莱星也有树木和昆虫——但地球上的树木和昆虫却种类繁多,这种多样化只有在地球才看得到。殖民者世界通通是仿制品,而且是拙劣的仿制品。如果不能从地球汲取知性的、灵性的以及文化的力量,这些世界根本无法生存。”

嘉蒂雅说:“这和太空族对地球所抱持的观点几乎相反。当我们提到地球——其实机会很少——总觉得它是个野蛮而衰败的世界。”

丹吉涨红了脸。“这正是太空族世界持续不断衰弱的原因。就像我说过的,你们好像是被拔了根的植物、被切掉心脏的动物。”

嘉蒂雅说:“嗯,我期待早日亲眼看到地球,但我现在必须走了。我不在的时候,请把这座宅邸当成你自己的家。”她迅速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宅邸里面没有任何酒精饮料,甚至整个奥罗拉都没有。当然也没有烟草,更没有生物碱类的兴奋剂,总之你们——你们惯用的人工刺激品通通没有。”

丹吉咧嘴苦笑。“银河殖民者都很清楚这件事,你们太空族非常禁欲。”

“绝不是禁欲。”嘉蒂雅皱着眉头说,“三四百年的寿命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便是代价之一。你不会以为我们是在仰仗魔法吧?”

“好吧,我会将就着喝点健康的果汁和消毒过的类咖啡——还会找几朵花来闻闻。”

“这些东西就多得很了。”嘉蒂雅冷冷地说,“而且我肯定,不管你出现任何脱瘾症状,等你回到船上,都可以好好弥补一番。”

“只有看不到你才会令我产生脱瘾症状,夫人。”丹吉一脸严肃地这样说道。

嘉蒂雅不得不微笑以对。“你是个无药可救的骗子,船长。我会回来的。丹尼尔,吉斯卡,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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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拘谨地坐在阿玛狄洛的办公室。过去两百年来,她一律只有在远处或荧幕上见过阿玛狄洛——每一次,她照例都会转过头去,因为她只记得他是法斯陀夫的死对头。今天是她头一回和他共处一室——而且还是面对面——她提醒自己务必面无表情,以免目光中透出恨意。

虽然只有她和阿玛狄洛是这间办公室里真正的实体,但还有十多个政府高官——包括主席本人——是透过密封波的传输,以全息影像出席这场会议的。嘉蒂雅认出了主席以及其中几位官员。

这是令人难受的经验。它和索拉利上无所不在的显像十分类似,虽然她从小就习惯了这种事,但每次想起来,都会伴随着不愉快的回忆。

她尽力以清楚、平实而且简明扼要的方式发言。而回答任何提问时,她总是在不失清晰的情况下尽量简短,在不失礼貌的情况下尽量不表明立场。

主席神情漠然地仔细聆听,其他人则纷纷仿效。他显然年事已高——话说回来,主席总是这种年纪,因为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他们通常已经到了人生的暮年。这位主席有着一张长脸、两道浓眉,以及一头仍旧浓密的头发。他的声音柔和而悦耳,可是一点也不友善。

等到嘉蒂雅说完后,他开口道:“所以说,你是在暗示索拉利人重新定义了‘人类’,将它窄化到只适用于索拉利人。”

“我并没有作任何暗示,主席先生。只不过针对这一连串的事件,谁也想不出任何其他的解释。”

“你知不知道,嘉蒂雅女士,在整个机器人学发展史上,从来没有人使用窄化的‘人类定义’设计过机器人?”

“我不是机器人学家,主席先生,我对正子径路的数学一窍不通。既然您说从来没有,我当然愿意相信。然而,以我自己粗浅的学识,我无法肯定过去没有是否意味着未来一定不会有。”

她的眼睛不但睁得奇大无比,而且显得天真之至。主席涨红了脸,说道:“理论上而言,这个定义并非不可能窄化,但实在难以想象。”

嘉蒂雅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她朝这双手瞄了一眼,然后说:“人们有时难免突发奇想。”

主席忽然改变话题,问道:“有一艘奥罗拉战舰遇难了,你要怎么解释这件事?”

“我并不在事发现场,主席先生。我对这件事毫无概念,所以根本无法解释。”

“当时你也在索拉利,而且你生在那颗行星上。请根据你最近的经历,以及你早年的背景,猜猜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吗?”主席显得快要失去耐心了。

“如果一定要我猜,”嘉蒂雅答道,“我会说我们的战舰是被某种轻便型核反应倍增器打爆的,那艘殖民者太空船也差点遭到类似武器的攻击。”

“然而,难道你没想到,两件事并不能混为一谈。殖民者太空船入侵索拉利,是要搜刮那些索拉利机器人;而奥罗拉战舰降落索拉利,则是为了协助保护我们的姐妹行星。”

“我只能猜想,主席先生,那些监督员——就是留下来守护索拉利的那些人形机器人——接受的指令不够完整,无法分辨两者的差别。”

主席好像被触怒了。“难以想象它们居然无法分辨银河殖民者和太空族同胞之间的差别。”

“我不反对您这么说,主席先生。纵然如此,假如人类的定义单单就是具有人类的外形,以及能用索拉利口音说话——在我们这些当时在场的人看来,一定就是这样——既然奥罗拉人说话没有索拉利口音,他们在那些监督员眼中就不符合人类的定义。”

“所以你是在说,索拉利人把其他太空族定义成并非人类,放任他们遭到消灭。”

“我只是提出这个可能性罢了,因为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该如何解释连奥罗拉战舰也会遇难。当然啦,比我见多识广的人或许有办法提出其他的解释。”她又露出那种天真无邪,甚至近乎茫然的表情。

主席问道:“你打算再回索拉利去吗,嘉蒂雅女士?”

“不,主席先生,我没有这种打算。”

“你的银河殖民者朋友有没有对你提出这种要求,好将那颗行星上的监督员一扫而空?”

嘉蒂雅慢慢摇了摇头。“没有人对我提出这种要求。如果有,我也一定会拒绝。而我上次会去索拉利,也只是为了尽我身为奥罗拉公民的义务而已。想当初,是机器人学研究院的列弗拉・曼达玛斯博士要求我答应这件事的,而他是凯顿・阿玛狄洛博士的手下。他们要我答应走这一趟,以便回来之后,能向有关单位汇报全程经过——也就是我正在做的这件事。当时在我听来,这个要求带有命令的味道,因此我接下——”她朝阿玛狄洛的方向瞥了一眼,“这道等于是来自阿玛狄洛博士的命令。”

阿玛狄洛对此毫无反应。

主席又问:“那么,你今后还有什么打算呢?”

嘉蒂雅让心脏跳了一两下,然后决定勇敢地抓住这个机会。

“主席先生,我有意要——”嘉蒂雅一字字说得非常清楚,“造访地球。”

“地球?你为什么想要造访地球?”

“主席先生,奥罗拉当局或许有必要知道地球上正在发生些什么事。既然贝莱星当局邀请我访问地球,而贝莱船长又能随时送我去,这将是我直接观察地球的大好机会——正如同我曾直接观察索拉利和贝莱星,我会再带一份第一手报告回来。”

问题是,嘉蒂雅心想,他会不会违反惯例而将自己囚禁在奥罗拉呢?果真如此的话,一定还有许多办法能够令他回心转意。

嘉蒂雅觉得自己越来越紧张,她朝丹尼尔的方向迅速望了一眼,但他当然显得完全无动于衷。

然而,主席却没好脸色地说:“就这件事而言,嘉蒂雅女士,你身为奥罗拉公民,有权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但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根据你的说法,你前往索拉利是因为有人要你这么做,而这回可没有。因此之故,我必须警告你,万一发生任何意外,奥罗拉并没有义务要伸出援手。”

“我明白,主席先生。”

主席又毫不避讳地说:“关于这件事,我们还有很多需要讨论的,阿玛狄洛,我会跟你保持联络。”

下一瞬间,影像通通消失了,嘉蒂雅突然发觉室内只剩下她和阿玛狄洛,以及他们两人的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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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站了起来,硬邦邦地说:“我想会议结束了吧,所以我要告辞了。”在这么说的时候,她刻意避免直接望着阿玛狄洛。

“当然结束了,但我还有一两个问题,希望你不介意我问问你。”他也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像是随时能将她压垮,不过他满脸笑容,而且说话彬彬有礼,仿佛两人之间早已建立起深厚的友谊,“让我送送你吧,嘉蒂雅女士。所以说,你要到地球去?”

“是的。既然主席并未表示反对,现在又是和平时期,身为奥罗拉公民,我可以在银河各处自由旅行。不好意思,我看让我的机器人——若有必要,再加上你的机器人——护送我就行了。”

“听凭尊便,夫人,”这时,一个机器人替他们开了门,“我猜你去地球的时候,会把你的机器人带在身边。”

“那是毫无疑问的一件事。”

“哪些机器人呢,夫人,我能否问问?”

“这两个,就是我身边这两个。”她沿着长廊迅速往前走,带起一阵踢踏的脚步声;她一直背对着阿玛狄洛,丝毫不担心他听不见自己说的话。

“这样做明智吗,夫人?他们是很先进的机器人,是伟大的法斯陀夫博士留下的非凡杰作。而你会碰到许多野蛮的地球人,可能都会想将他们据为己有。”

“万一他们真有这个念头,也绝对不可能得逞的。”

“别低估了这种风险,也别高估了机器人所能提供的保护。你会待在他们的大城里,周遭会有几千万个地球人,而机器人是不能伤害人类的。事实上,越先进的机器人对三大法则越敏感,也就越不可能采取任何会伤害人类的行动。是不是这样,丹尼尔?”

“是的,阿玛狄洛博士。”丹尼尔说。

“我想,吉斯卡也同意吧。”

“同意。”吉斯卡说。

“看到了吗,夫人?奥罗拉是个无暴力的社会,在这里,你的机器人能够充分保护你。而在地球——疯狂、堕落、野蛮的地球——两个机器人不可能保护得了你,甚至无法保护他们自己。我们不希望你被洗劫一空,而如果换个比较自私的说法,机器人学研究院和奥罗拉政府都不希望看到这么先进的机器人落入野蛮人手中。你是不是带几个普通的、地球人会视而不见的机器人比较好?你想带多少都行,如果有必要,我可以给你一打。”

嘉蒂雅说:“阿玛狄洛博士,我曾经带这两个机器人搭乘殖民者太空船,还曾经造访过一个殖民者世界,从来没有人想把他们抢走。”

“银河殖民者不用机器人,而且公开宣称反对机器人。可是在地球,他们还是照用不误。”

丹尼尔说:“请容我打个岔,阿玛狄洛博士——据我了解,地球也开始在逐步淘汰机器人。大城里的机器人已经少之又少,地球上的机器人现在几乎都用来务农或开矿。至于其他的场所,通常都以非人形的自动机器取而代之。”

阿玛狄洛望了丹尼尔一眼,然后对嘉蒂雅说:“你的机器人或许说得对,我想你带着丹尼尔应该没什么风险,他很容易假扮成人类。然而,吉斯卡最好还是留在你的宅邸。那是个贪婪的社会,他有可能激起他们的贪念——即使他们真的想要逐步摆脱机器人。”

嘉蒂雅说:“他俩都会跟我去,院长。他们是我的财产,只有我能决定谁会跟我去而谁会留下来。”

“当然。”阿玛狄洛露出一个无比和蔼可亲的笑容,“这点毫无异议。请你在这儿等一下好吗?”

另一扇门打开了,门后面是一间装潢得极舒适的房间。虽然没有窗户,但室内充满柔和的光线,而且还弥漫着更柔和的音乐。

嘉蒂雅在门口停下脚步,尖声问道:“为什么?”

“研究院某位成员想要见你,跟你当面谈谈。花不了多少时间,但绝对有必要。谈完后,你就随时可以走了。而且从现在起,我这个眼中钉便会从你的视线中消失,请吧。”最后那个“请”字透出了一丝强硬。

嘉蒂雅一左一右向丹尼尔和吉斯卡伸出双手。“我们一起进去。”

阿玛狄洛轻轻笑了几声。“你以为我会试着把你的机器人拦下来?你以为他们会让我这么做吗?你和银河殖民者相处太久了,亲爱的。”

嘉蒂雅望着紧紧关上的房门,咬牙切齿地说:“我极不喜欢那个人,尤其是当他笑里藏刀的时候。”

她伸了一个懒腰,手肘关节响起轻微的噼啪声。“总之我累了。如果还有人问我关于索拉利和贝莱星的问题,告诉你,我会两三句话就把他打发了。”

她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来,下半身微微陷了进去。她脱下鞋子,双脚举到沙发上。她带着困倦的笑容,一面做深呼吸,一面身体倒向一侧。然后她转过头去,在瞬间进入梦乡,而且睡得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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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她本来就有点困了。”吉斯卡说,“我有办法加深她的睡意,却不会造成丝毫伤害。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我不希望嘉蒂雅女士听到。”

“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事呢,吉斯卡好友?”丹尼尔问。

“我想,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丹尼尔好友,就是我猜错了而你猜对了的明证。我应该更加重视你那杰出的心灵。”

“所以说,他们真的是想把你留在奥罗拉?”

“是的。他们十万火急召回嘉蒂雅女士,目的是要把我召回来。你也听到阿玛狄洛博士要她把咱们留下,起初他是说你我两人,后来又改口留我就好。”

“他这么做会不会并未暗藏什么深意,会不会就是觉得让一个先进的机器人落入地球人之手会很危险?”

“他心中有一股焦虑的暗流,丹尼尔好友,这股暗流太强了,足以让我断定他口是心非。”

“你能否判断他知不知道你的特殊能力?”

“我无法直接判断,因为我并不能直接读取思想。纵然如此,刚才和立法局成员开会时,阿玛狄洛博士的心灵两度出现情绪上的剧烈起伏。那是非常剧烈的起伏,我无法用言语形容,但或许能打个比方,它就好像你本来在看一个黑白影像,突然间——有那么一下子——变成了鲜艳的彩色。”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吉斯卡好友?”

“第二次是嘉蒂雅女士提到她要去地球的时候。”

“看不出立法局其他成员出现什么骚动,当时他们的心灵情况如何?”

“我无法判断。他们是以全息影像出席会议的,这种影像里面并没有能让我侦测得到的精神内容。”

“那么我们可以下个结论,姑且不论嘉蒂雅女士前往地球的计划有没有惊动立法局,至少惊动了阿玛狄洛博士。”

“不只惊动而已,阿玛狄洛博士的焦虑似乎升到了最高点。如果我们的怀疑属实,比方说,他的确是在进行毁灭地球的计划,因而担心会被发现,那么他的反应就合情合理。更何况,当嘉蒂雅女士提到她的旅行意图时,丹尼尔好友,阿玛狄洛博士朝我瞥了一眼——这场会议从头到尾他就瞥了我那么一次,而他的情绪起伏刚好和这一瞥时间吻合。我认为他之所以焦虑,是因为想到了我将要去地球。如果不出我们所料,他觉得我——以及我的特殊能力——对他的计划构成极大的威胁,这种反应就同样合情合理。”

“我们还是可以将他的反应,吉斯卡好友,视为符合他所声称的疑虑,也就是地球人会抢去你这个先进的机器人,对奥罗拉造成不良的影响。”

“发生那种事的几率,丹尼尔好友,以及可能对太空族社会造成的伤害,都不足以解释他的焦虑程度。如果我被地球人据为己有,又会对奥罗拉造成什么伤害呢——我是说,如果吉斯卡只是一个普通的机器人?”

“那么你的结论是,阿玛狄洛博士知道了吉斯卡不只是普通的机器人而已。”

“我还不确定,或许他只是怀疑。但如果他真的知道,是否会不遗余力地避免在我面前设想他的计划呢?”

“只能算他倒霉,嘉蒂雅女士无论如何不肯跟我们分开。他无法坚持要你回避,吉斯卡好友,否则等于招认他已经获悉你的秘密。”丹尼尔顿了顿,然后继续说,“你能衡量他人心中的情绪,吉斯卡好友,这是你最大的优势。但你刚刚说的是阿玛狄洛博士第二次的情绪起伏,那是他听说有人要去地球的结果。第一次又是怎么回事呢?”

“第一次,是有人提到核反应倍增器的时候——而那次似乎也相当明显。奥罗拉人大多知道核反应倍增器是什么东西,虽然他们尚未发展出轻便的机型,就是能装在战舰上当武器的那种,但这个消息对他而言也不该像晴天霹雳。所以说,他为何那么焦虑呢?”

“有可能,”丹尼尔说,“是因为那样的倍增器和他对付地球的计划有关。”

“有此可能。”

房门就在这时打开了,随即进来一个人,开口道:“哈——吉斯卡!”

63

吉斯卡望着来人,以平静的声音答道:“瓦西莉娅女士。”

“所以说,你记得我。”瓦西莉娅露出热情的笑容。

“是的,女士。你是一位著名的机器人学家,不时会在超波新闻中露面。”

“少来这套,吉斯卡。我并不是指你认得我,谁都能把我认出来,我的意思是你记得我。你曾经叫我瓦西莉娅小姐。”

“这点我也记得,女士,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瓦西莉娅把门关上,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而你当然就是丹尼尔。”她转头望向另一个机器人。

丹尼尔答道:“是的,女士。借用你刚才的说法,我既认得你又记得你,因为当年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造访你的时候,我就陪在他身边。”

瓦西莉娅厉声道:“不准你再提那个地球人。我也认得你,丹尼尔,你可以说跟我一样有名。其实你们两人都很有名,因为你们是已故的汉・法斯陀夫博士最伟大的作品。”

“他是你的父亲,女士。”吉斯卡说。

“你非常清楚,吉斯卡,这重血缘关系在我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不准你再提到他是我的父亲。”

“遵命,女士。”

“而这位呢?”她瞥了瞥躺在沙发上那个人,“既然你俩都在这里,我敢大胆假设,这位睡美人就是那索拉利女人。”

吉斯卡说:“她是嘉蒂雅女士,而我是她的财产。你想把她叫醒吗,女士?”

“如果你我只是叙叙旧,吉斯卡,就犯不着打扰她了,让她睡吧。”

“是的,女士。”

瓦西莉娅又对丹尼尔说:“吉斯卡和我要讨论的事或许你也不会有兴趣,丹尼尔。可否请你等在外面?”

丹尼尔答道:“只怕我不能离开,女士,守护嘉蒂雅女士是我的职责。”

“我觉得你们不必怎么防备我。你应该注意到我没带任何机器人,所以吉斯卡一个人就足以保护你们的索拉利女士了。”

丹尼尔说:“虽然房间里没有你的机器人,女士,但刚才房门打开的时候,我看到外面走廊上站着四个机器人,我最好还是留下来。”

“好,我不会硬要推翻你的命令,你可以留下。吉斯卡!”

“请说,女士。”

“你还记得自己刚启动的那一刻吗?”

“记得,女士。”

“你记得些什么?”

“首先看到光影,然后听到声音,然后光影凝聚成了法斯陀夫博士的容貌。我能听懂银河标准语,我的正子脑径路也内建了一些基本知识。三大法则当然有,此外还包括大量的词汇和相关定义、机器人的职责、社会习俗等。而其他的事情,我也学得很快。”

“你还记得自己的第一个主人吗?”

“我说过了,是法斯陀夫博士。”

“你再想想,吉斯卡,难道不是我吗?”

吉斯卡顿了顿,然后说:“女士,当时我虽然奉命照护你,我的身份仍是汉・法斯陀夫博士名下的财产。”

“我想不只这样吧。曾有十年的时间,你只服从我一个人的命令。就算你偶尔服从过其他人,包括法斯陀夫博士,也只是由于第二法则的关系,而且那些命令并未抵触照护我的首要任务。”

“我奉命陪在你身边,这是事实,瓦西莉娅女士,但法斯陀夫博士仍旧保有我的所有权。一旦你离开他的宅邸,身为主人的他就重新掌控了我。即使后来他又派我照护嘉蒂雅女士,我的所有权仍在他手上。在他有生之年,他是我唯一的主人。而在他去世后,根据他的遗嘱,我的所有权转移到了嘉蒂雅女士手中,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

“不是这样的。我刚才问你记不记得你刚启动的那一刻,还有记得些什么。当时的你和现在的你并不一样。”

“我的记忆库,女士,比当时丰富了不知多少,况且这么多年来,我累积了无数的经验。”

瓦西莉娅的声音变得严厉了。“我不是在说什么记忆,也不是在说什么经验,我是在说你的能力。我在你的正子径路中加了些东西,我对它们作过调整,作过改良。”

“是的,女士,你这么做过,但那是在法斯陀夫博士的帮助和许可之下。”

“有一次,吉斯卡,有一回,我所作的一个改良——起码可以说扩充,并不是在法斯陀夫博士的帮助和许可下进行的。你记得吗?”

吉斯卡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说:“我记得有一回我并未亲眼看到你请教他。但我以为你还是请教过他,只是我没亲眼看到罢了。”

“如果你这么以为,那你就错了。事实上,既然你知道当时他不在奥罗拉,就不可能这么以为。你是在闪烁其词,我不想说得更不客气。”

“不,女士。你或许曾用超波请教他,我认为那也是可能性之一。”

瓦西莉娅说:“无论如何,新添的部分完全是我的主意。结果则是使你脱胎换骨,变得和先前很不一样。从此以后,你这个机器人就成了我所设计和我所创造的,而你自己也心知肚明。”

吉斯卡沉默不语。

“听好,吉斯卡,当你刚启动时,法斯陀夫博士为何有资格成为你的主人?”她等了一会儿,又厉声道,“回答我,吉斯卡,这是命令!”

吉斯卡说:“他不但是我的设计者,而且监督整个制造过程,所以我是他的财产。”

“而我在非常根本的层次上,等于把你重新设计和制造了一遍,为何你就不该变成我的财产呢?”

吉斯卡说:“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么特殊的案例,只有法院才能作出判决。或许,要根据改造的程度来决定。”

“你自己明白改造的程度吗?”

吉斯卡再度陷入沉默。

“这简直是儿戏,吉斯卡,”瓦西莉娅说,“是不是每次发问之后,我都要催你一下?你不该让我这么做的。无论如何,就这件事而言,沉默当然代表一种肯定。你知道自己出现了什么改变,也知道这个改变有多么根本,而且你还知道我对这件事也一清二楚。你把那个索拉利女人弄睡着了,就是因为不想让她从我口中听到这个真相。她并不知道,对不对?”

“她并不知道,女士。”吉斯卡说。

“而你并不希望她知道?”

“的确不希望,女士。”吉斯卡说。

“丹尼尔知道吗?”

“他知道,女士。”

瓦西莉娅点了点头。“刚才他坚持要留下来,我就猜到了。好啦,听我说,吉斯卡。假设法院发现,在我改造你之前,你只是个普通的机器人,而在改造之后,你竟然能感应到每个人的心理状态,还能调整他们的好恶。你认为法院会不会视之为一项重大改变,而将你的所有权交到我手上?”

吉斯卡说:“瓦西莉娅女士,我们不可能把这件事诉诸法律。万一真的进了法院,我一定会被判定为公有财产,理由明显之至,我甚至可能会奉命终止运作。”

“胡说,你把我当小孩吗?既然你有那种能力,一定能避免法院作出这样的判决。但这并不是重点,我可没说要把这件事闹上法院,我只是要求你自己下个判断。你是否认为我早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是你的合法所有人了?”

吉斯卡说:“嘉蒂雅女士自认她才是我的主人,在法院作出其他判决之前,我们就必须这么认定。”

“但你明明知道她误解了,而法律同样误解了。如果担心这个索拉利女人感情受伤,你非常容易调整她的心理状态,然后她就不会在乎失去你这个财产了。你甚至可以让她觉得,我把你带走会让她如释重负。一旦你承认这件你早已知道的事实——我是你的主人——我会立刻命令你这么做。丹尼尔知道真相多久了?”

“上百年了,女士。”

“你可以让他忘掉。阿玛狄洛博士也知道一阵子了,而你同样可以让他忘掉,最后就会只剩你我知道这个秘密。”

丹尼尔突然开口:“瓦西莉娅女士,既然吉斯卡自认并非你的财产,他可以轻易让你忘掉这一切,然后你就会万分满意目前的情况了。”

瓦西莉娅瞪了丹尼尔一眼。“他做得到吗?但你要知道,吉斯卡把谁当主人不是你说了算。我知道吉斯卡明白我才是他的主人,因此根据三大法则,他要完全听命于我。如果他必须抹除某人的记忆,却要避免造成任何实质伤害,那么他所选择的对象绝不会是我。他不能抹除我的记忆,也不能用任何方式干扰我的心灵。谢谢你,丹尼尔,给了我说明这件事的机会。”

丹尼尔又说:“可是嘉蒂雅女士和吉斯卡有很深的感情,如果硬要她忘记,可能会伤到她。”

瓦西莉娅说:“这个问题在吉斯卡一念之间。吉斯卡,你是我的。你知道你是我的,现在听好,站在你旁边的这个仿人的机器人,还有擅自将你当成自己财产的那个女人,我命令你立即引发他们的遗忘过程。趁着她睡着的时候做,就不会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丹尼尔说:“吉斯卡好友,嘉蒂雅女士是你的合法所有人。如果你引发瓦西莉娅女士的遗忘过程,她绝不会受到伤害。”

“会的。”瓦西莉娅立刻回嘴,“那索拉利女人才不会受到伤害,因为她只需要忘掉自以为是吉斯卡的主人这件事。但另一方面,我还知道吉斯卡具有精神感应力。挖出这段记忆可要困难得多,而且从我打算保有这段记忆的坚强决心,吉斯卡一定看得出抹除过程势必会对我造成伤害。”

丹尼尔叫道:“吉斯卡好友……”

瓦西莉娅以钻石般坚硬的口吻说:“我命令你,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给我闭嘴。我虽然不是你的主人,但你的主人正在睡觉,对我的命令不置可否,所以你必须服从这个命令。”

丹尼尔闭嘴了,但嘴唇仍在微微颤动,仿佛他正试着抗拒那道命令。

瓦西莉娅紧盯着这一幕,嘴角泛起得意的笑容。“瞧,丹尼尔,你不能说话了。”

丹尼尔突然哑着嗓子低声道:“我还能说话,女士,虽然不容易,但我还是做得到。你的命令归第二法则管辖,而我知道还有其他法则凌驾其上。”

瓦西莉娅瞪大眼睛,厉声说道:“你给我闭嘴。只有第一法则能够凌驾我的命令,而我已经向你说明,吉斯卡如果回到我身边,导致的伤害将会最小——其实是完全没有。不论他采取其他任何行动,都会伤害到他最不能伤害的那个人,也就是我。”她指着丹尼尔,轻轻嘘了一声,又下了一次命令:“闭嘴!”

丹尼尔显然竭力想要挤出一点声音,他体内负责制造气流的微型泵带起了细微的嗡嗡声。虽然他的声音变得更微弱了,但还是听得出他在说什么。

他说的是:“瓦西莉娅女士,第一法则并不是至高无上的。”

吉斯卡以同样微弱但并非硬挤出来的声音说:“丹尼尔好友,千万别这么讲,第一法则当然至高无上。”

微微皱起眉头的瓦西莉娅显得有点兴趣了。“真的吗?丹尼尔,我得警告你,如果想要继续发展这个古怪的推论,你注定会自取灭亡。你现在所做的事,我从未见过或听过任何前例。不过,看你走向毁灭之途一定很有意思,继续说吧。”

由于这个命令,丹尼尔的声音立刻恢复正常了。“谢谢你,瓦西莉娅女士。许多年前,我陪在一位临终的地球人身边,但你命令我不能提他的名字。现在我能否指名道姓,或是你已经知道我说的是谁了?”

“你是在说那个叫贝莱的警察。”瓦西莉娅以平板的口吻说。

“是的,女士。他临终时对我说,‘人人都会对人类整体作出贡献,因而成为这个整体不朽的一部分。这个由所有的人类——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人类——所组成的整体,就好像一幅已有几万年历史的织锦,而且从古到今,这幅织锦越来越精致,整体构图也越来越美丽。就连太空族也算是它的一部分,也对它的精致和美丽作出一己的贡献。任何一个人都只能算是织锦里的一根丝线,和整体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丹尼尔,我要你将心思专注在整幅织锦上,别让一根丝线的脱落影响了你。’”

“令人作呕的文艺腔。”瓦西莉娅喃喃道。

丹尼尔说:“我相信以利亚伙伴是在试图保护我,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他所谓的‘织锦里的一根丝线’是指他自己,他不希望这根丝线的脱落对我造成任何影响,而他这番话的确帮助我渡过了那个难关。”

“这点毫无疑问。”瓦西莉娅说,“但还是回到凌驾第一法则这个问题吧,那才是你自取灭亡的导火线。”

丹尼尔说:“一百多年来,我不断咀嚼着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这番话。事实上,如果不是三大法则从中作梗,我很可能当下就想通了。我的好友吉斯卡在这方面帮了不少忙,因为他早就觉得三大法则并不完备。而嘉蒂雅女士最近在某个殖民者世界所作的演讲,其中的论点对我也有帮助。更重要的是,瓦西莉娅女士,眼前这个危机使我的思绪变得更加敏锐。现在,我终于确定三大法则到底是如何不完备了。”

“机器人居然成了机器人学家。”瓦西莉娅带着点不屑说,“三大法则究竟哪里不完备了,机器人?”

丹尼尔答道:“整幅织锦要比一根丝线来得重要。如果把这个原则从以利亚伙伴身上推而广之,那么——那么——那么就能得到一个结论,人类整体要比个人来得重要。”

“你说得结结巴巴,机器人,你自己都不相信这种事。”

丹尼尔说:“我发现还有一个比第一法则更重要的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整体受到伤害。’我把它想成是机器人学第零法则。因此第一法则应该改为‘除非违背机器人学第零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瓦西莉娅嗤之以鼻。“而你竟然还没倒下,机器人?”

“我还没倒下,女士。”

“那么让我来对你解释一番,机器人,看看你听了之后还能不能站稳。机器人学三大法则描述的都是个别的人类和个别的机器人,你可以明白指出任何一个人类或任何一个机器人。但你所谓的‘人类整体’是多么抽象啊?你能指出人类整体在哪里吗?还有,你可以伤害或避免伤害某个特定的人类,并能了解其中的过程,但你看得出对人类整体的伤害吗?你能了解吗?你指得出来吗?”

丹尼尔陷入沉默。

瓦西莉娅露出灿烂的笑容。“回答我,机器人。你看得出对人类整体的伤害吗?你指得出来吗?”

“不,女士,我做不到。但我相信这样的伤害还是可能存在的,而你看,我仍然没有倒下。”

“那你问问吉斯卡,他会不会——或是能不能——服从你的机器人学第零法则。”

丹尼尔转头望向吉斯卡。“吉斯卡好友?”

吉斯卡慢慢说道:“我无法接受第零法则,丹尼尔好友。你知道我曾广泛阅读人类的历史,从这些历史中,我发现了许多重大的罪行,而这些罪行总是能够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那就是为了部族、国家,甚至整个人类的需要。正因为人类整体是个抽象名词,能够随便用来合理化任何事,因此你的第零法则是站不住脚的。”

丹尼尔说:“可是你也知道,吉斯卡好友,如今整个人类真的面临一场危机,如果你变成瓦西莉娅女士的财产,这场危机就一定会落实。至少,这件事一点也不抽象。”

吉斯卡说:“你提到的危机并非已知的事实,只是一种推测罢了,我们不能因此便采取藐视三大法则的行动。”

丹尼尔顿了顿,然后压低声音说:“然而,你希望通过研究人类的历史,帮助你建立支配人类行为的法则,进而让你学到如何预测并引导人类的历史走向——或说至少起个头,以便将来有人能够实现这个理想。你甚至已经把这项技术命名为‘心理史学’。在这门学问里,你所面对的难道不是一幅织锦吗?你是不是试着把人类当成一个整体,而并非一大群个人来研究?”

“是的,丹尼尔好友,但目前为止,这只是个心愿而已。我不能仅仅根据一个心愿来采取行动,更不能因此便擅自更改三大法则。”

丹尼尔并未对这句话作出回应。

瓦西莉娅说:“好啦,机器人,你的企图通通落空了,而你仍旧没有倒下。你真是倔强得令人费解,像你这种能够诋毁三大法则却还能继续运作的机器人,显然威胁到了每一个人类。因此之故,我认为应该第一时间将你拆毁。情势已经太危险,不能交由法律慢条斯理地处理,更何况你的身份毕竟只是机器人,而不是你试图模仿的人类。”

丹尼尔说:“女士,你当然不可以自行得出这样的结论。”

“不管怎么说,我就是得出这个结论了。万一出现法律问题,事后我自会处理。”

“你这样做,是夺走了嘉蒂雅女士的另一个机器人——而这个机器人和你毫无渊源。”

“她和法斯陀夫,两人一前一后,夺走我的吉斯卡超过两百年,我相信他们没有一时一刻受到过良心谴责。现在换我夺走她的机器人,我也同样问心无愧。她名下有几十个机器人,而研究院里的机器人当然更多,它们会忠心耿耿地守护她,直到她自己的机器人接手为止。”

丹尼尔说:“吉斯卡好友,如果你把嘉蒂雅女士叫醒,她或许能说服瓦西莉娅女士……”

瓦西莉娅皱起眉头,冲着吉斯卡厉声道:“不,吉斯卡,让那女人继续睡。”

原本已经蠢蠢欲动的吉斯卡,这时又安分下来。

瓦西莉娅右手弹响了三下,房门立刻打开,只见四个机器人鱼贯而入。“你说对了,丹尼尔,是有四个机器人等在外面。他们会把你拆毁,而我命令你不得抵抗。然后,我和吉斯卡会来善后这一切。”

她回头望了望刚走进来的四个机器人。“把门关上。现在,用最快最有效的方式,把这个机器人拆了。”她指了指丹尼尔。

四个机器人望着丹尼尔,几秒钟后仍未采取任何行动。瓦西莉娅不耐烦地说:“我已经说了他是机器人,你们千万别理会他的人类外表。丹尼尔,告诉他们说你是机器人。”

“我是机器人,”丹尼尔说,“我不会抵抗的。”

瓦西莉娅站到一旁,四个机器人开始往前走。丹尼尔的双手一直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转头看了沉睡中的嘉蒂雅最后一眼,然后便坦然面对那些机器人。

瓦西莉娅笑着说:“应该会很有意思。”

那些机器人突然停下来。瓦西莉娅叫道:“动手啊。”

它们仍然一动不动,瓦西莉娅转过头去,万分讶异地望向吉斯卡。但她并未完成这个动作,全身肌肉便突然放松,眼看就要摔倒了。

吉斯卡及时将她抓住,让她背靠着墙坐在地上。

他以闷闷的声音说:“我还需要一下子,然后我们就可以走了。”

那一下子过去之后,瓦西莉娅的双眼仍旧茫然而呆滞,她的机器人也仍旧一动不动,而丹尼尔已经一个箭步来到嘉蒂雅身边。

吉斯卡抬起头来,对瓦西莉娅的四个机器人说:“守护好你们的主人。在她醒来之前,别让任何人进来,她会平静地醒过来的。”

在他这么说的时候,嘉蒂雅已经转醒了,丹尼尔随即扶她站起来。她一头雾水地说:“这女人是谁?这些机器人是谁的……她又怎么会……”

“嘉蒂雅女士,稍后我会解释,现在我们得赶紧走了。”吉斯卡坚定地说,但他的声音却透出倦意。

然后他们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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