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发言者 1

银河帝国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川陀!

曾经有八千年的岁月,银河中一个强大的政治实体以它为首府。这个政体不断对外扩张,形成一个愈来愈庞大的行星系联盟。之后的一万两千年,一个掌控整个银河的政权定都于此,川陀就是银河帝国的中枢、心脏与缩影。

任何人想到帝国,绝不可能不联想到川陀。

帝国走了很长一段下坡路之后,川陀的物质文明才攀上巅峰。事实上,由于川陀表面的金属始终灿烂耀眼,当时谁也没注意到帝国业已失去原动力,前途已经毫无希望。

当川陀变成一个环球都会时,它的发展达到了极致。此时人口总数(依法)固定在四百五十亿,而行星表面唯一的绿地,只剩下皇宫的所在地,以及“银河大学/图书馆”的复合体。

整个川陀表面皆被金属包覆,沙漠与沃土一视同仁被掩埋在金属之下。其上则是拥挤的住宅区、林林总总的行政机关、电脑化的精密工厂,以及储存粮食与零件的巨大仓库。所有的山脉皆被铲除,每一个断层都被填平,市区数不清的地下回廊一直延伸到大陆架。至于海洋,则变成巨大的地底水产养殖场,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粮食与矿物产地(当然无法自给自足)。

川陀所需的一切资源,绝大多数依靠与外围世界的交通。这个庞大的运输网,包括川陀的上千座太空航站、上万艘战舰、十万艘太空商船,以及百万艘太空货轮。

银河中再也没有另一座大城市,新陈代谢如川陀这般频密,也没有任何行星的太阳能使用率超过此地,或是像它这般走极端地排放废热。在川陀世界的夜面,无数闪亮的散热器伸入稀薄的高层大气,而在另一侧的日面,同样的散热器尽数收进金属层中。随着这颗行星的自转,当某地渐渐夜幕低垂时,散热器便缓缓升起,而在黎明破晓时分,又一个接一个沉入地下。因此,川陀表面永远存在一种人工的不对称,几乎已经成为它的标志。

在川陀的巅峰时期,它统治着整个帝国!

它的统治不怎么样,不过也没有任何世界能将帝国治理得好。帝国实在疆域太过辽阔,无法让单一世界君临天下,即使最强而有力的皇帝也不例外。而在帝国走向败亡之际,当权者都是狡狯的政客与愚蠢无能之辈,他们将皇冠视为私相授受的囊中物,而官僚政治则发展成贪污和贿赂,在这种情况下,川陀又怎能将帝国治理得好?

但即使一切跌到谷底,整个体制仍然需要一个引擎,因此,银河帝国绝对不能没有川陀。

虽然帝国一步步土崩瓦解,但只要川陀仍旧是川陀,帝国的核心便依然存在,各种假象便能继续维持,诸如得意与骄傲,传统与权力,以及黄金时代。

意料不到的事竟然发生了,川陀终于陷落敌手,而且遭到烧杀掳掠。数百亿居民惨遭杀害,数百万幸存者面临大饥荒。“蛮子”的舰队将强固的金属表层炸得百孔千疮,甚至将许多处熔毁殆尽。直到这一天,大家才认为帝国真正灭亡。在这个曾经独步银河的世界上,幸存者为了活口,只好将剩余的金属表层逐一拆解。又过了一个世代,川陀便从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行星,转变成难以想象的一片废墟。

“大浩劫”已经过去两百多年,但在银河其他各处的人,始终未能忘怀川陀当年的盛况。川陀永远是历史小说的热门题材,是集体记忆最珍贵的象征,也将永远保存在格言成语之中,例如“艘艘星舰落川陀”“大海捞针,川陀寻人”“这玩意跟川陀一样独一无二”等等。

在银河每一个角落……

可是唯独川陀不然!在这里,昔日的川陀已遭到遗忘,金属表层几乎完全消失。川陀现在成了一个农业世界,散居着一些自给自足的农民。难得有太空商船来到此地,即使偶尔真有一艘降落,也不见得特别受欢迎。而“川陀”这个名称,虽然正式场合仍然出现,但是在口语中已不再通用。根据今日川陀人使用的方言,这个世界称作“阿姆”,翻译成银河标准语,它的意思就是“母星”。

这些思绪在昆多・桑帝斯的脑海中此起彼落,此外他还想到了更多更多。此时他正安稳地坐在那里,进入一种舒适的假寐状态。在这种境界中,他的心灵可以自动运作,产生许多杂乱无章的意识之流。

他担任第二基地的第一发言者已有二十余年,只要他的心灵依旧强健,能够继续投入政治斗争,这个位子当然还能再坐上十年到十二年。

他可算是端点市长的镜像,但是两者在各方面又大不相同。端点市长统治第一基地,威名响彻银河;对于其他世界而言,第一基地就是唯一的基地。而第二基地的第一发言者,只有身边的同僚才认识他。

事实上,真正掌握实权的是第二基地,而第二基地的领导人,便是历代的第一发言者。在有形力量、科技与武器的领域中,第一基地有着至高无上的成就。而在精神力量、心灵科学和心智控制这方面,第二基地无疑拥有绝对的权威。双方一旦发生冲突,就算第一基地拥有再多的星舰与武器,如果控制这些武力的人被第二基地控制着心智,一切又何足为惧?

然而这个神秘的力量,还能再使他志得意满多久?

他是第二十五代第一发言者,相较于历代第一发言者,他在位已经略微超过平均年数。他是否应当不再如此眷恋这个位子,让年轻一辈有出头的机会?例如那个坚迪柏发言者,他是圆桌会议上最新的成员,也是心灵最敏锐的一位。他们今晚将要碰面,桑帝斯欣然期待这个机会。而他是否也该欣然期待,坚迪柏有朝一日可能继任第一发言者?

这个问题,标准答案是桑帝斯尚未认真考虑退位,他实在太喜欢这个职位了。

现在,他默默坐在那里,虽然年纪一大把了,仍然能够完美地履行职务。他的头发已经灰白,可是由于发色一向很淡,又剪得只剩寸许,所以变化并不显著。此外,他的蓝眼珠也开始褪色。他一身朴素的服装,则是刻意模仿川陀农民。

只要他愿意,这位第一发言者能够随意混迹阿姆人之间,不会露出任何马脚。可是,他的精神力量始终如影随形。他随时能将目光与心灵聚焦在某人身上,而那人便会遵循他的心意行事,事后根本毫无记忆。

不过这种事很少发生,几乎从来没有。第二基地的金科玉律是:“什么都别做,除非万不得已;非做不可时,仍要三思而后行。”

想到这里,第一发言者轻叹了一声。他们生活在银河大学昔日的校园中,皇宫废墟的庄严古迹就在不远之处,偶尔环顾四周,难免令人怀疑金科玉律只是金玉其外罢了。

大浩劫发生之际,这条金科玉律差一点被放弃。想要保护川陀,必须牺牲建立第二帝国的谢顿计划。拯救四百五十亿生灵虽然符合人道,可是这样一来,第一帝国的核心就不会消失,整个计划便注定遭到延搁。数个世纪后,将会带来更大的灾难,也许第二帝国永远无法出现……

早期几位第一发言者,曾经花了数十年光阴,研究这个早已预见的大浩劫,却苦于找不出解决之道。拯救川陀与建立第二帝国,是无法两全其美的事。两害相权取其轻,因此川陀必须毁灭!

当时的第二基地分子,仍然冒了绝大的风险,设法把“银河大学/图书馆”保存下来,却因此带来无穷的后患。虽然从来没有人能证明,这个举动导致了骡在银河历史上的暴起,总有人直觉地认为两者必有关联。

差点就让一切前功尽弃!

然而,经过大浩劫与骡乱的数十年动荡后,第二基地迈入黄金时代。

在此之前,亦即谢顿死后的两百五十多年间,第二基地如地鼠般躲在银河图书馆里,一心只想避开帝国的耳目。在日渐衰微的社会中,愈来愈名不符实的银河图书馆越来越不受重视,他们便以图书馆员的身份出现。这座遭人遗弃的图书馆,作为第二基地的大本营再适合不过。

那是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只需要全心全意保护谢顿计划。与此同时,在银河的某个端点,第一基地为了图存,必须跟一波强过一波的敌人奋战——完全未曾获得第二基地的协助,对它也几乎没有任何了解。

正是大浩劫解放了第二基地,这也是第二基地默许大浩劫的另一个原因。一向勇于表达意见的年轻人坚迪柏最近曾说,其实这根本就是主因。

经过大浩劫的洗礼,帝国正式宣告灭亡,从此之后,川陀上的幸存者从未擅自闯入第二基地的地盘。“银河大学/图书馆”既然躲过了大浩劫,第二基地更要让它免于“大复兴”的干扰,连皇宫废墟也顺便保存下来。除了这里,整个世界的金属表层几乎一块不剩。而地底无数盘根错节的巨大回廊,则全部遭到掩盖、填埋、扭曲、毁坏、弃置,通通埋葬在土石之下——唯有此地例外,昔日绿地的四周仍旧围绕着一大圈金属。

此地或可被视为一代伟业的巨大纪念碑、昔日帝国的衣冠冢。但在川陀人(阿姆人)心目中,该处却是不祥之地,充满冤死的亡魂,绝对不能随便惊扰。因此,只有第二基地分子穿梭在古代的回廊中,触摸得到闪闪发光的钛金属。

即使如此,由于骡的出现,第二基地的心血差点全部白费。

骡曾经亲自到过川陀。假使当时他晓得这个世界的真面目,又会有什么结果?骡所拥有的传统武器比第二基地强大无数倍,他的精神力量也和对手旗鼓相当。然而,一来受到金科玉律的限制,二来由于充分了解眼前的胜利可能预示着更大的挫败,第二基地总是感到绑手绑脚。

如果不是贝泰・达瑞尔当机立断,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而她那次的行动,也几乎没有第二基地的协助!

接着便开始了黄金时代。前后几代的第一发言者,终于找到主动出击的方法,遏止了骡的泛银河攻势,进而控制住他的心灵。数十年之后,当第一基地对他们愈来愈好奇、愈来愈疑心的时候,第二基地经过一番努力,也总算成功地使对方收兵。其中,第十九代第一发言者(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位)普芮姆・帕佛,完成一项精心设计的计划,一举消除了所有的危机;以重大牺牲为代价,拯救了谢顿计划未来的命运。

过去一百二十年间,第二基地恢复往日的状态,隐匿在川陀某个鬼影幢幢的地方。他们不必再回避帝国,却仍然需要和第一基地躲迷藏。如今的第一基地,几乎已经和昔日的银河帝国一样强大,而科技更是青出于蓝。

想到这里,第一发言者慵懒地闭上眼睛,进入一种无我的境界,体会到一种如真似幻的松弛感。这并非全然是梦境,却也不是绝对的清醒。

雨过天晴,一切都会愈来愈好。川陀依旧是银河的首府,因为第二基地就在这里。比起当年那些皇帝,他们力量更强大,控制得更得心应手。

第一基地始终只是傀儡,由第二基地负责操纵,使它的举动正确无误。不论他们如何船坚炮利,只要在必要的时候,关键人物都受到精神控制,他们也只有乖乖听命的份。

有朝一日,第二帝国终将诞生,但不会是第一帝国的翻版。它将是一个联邦制帝国,成员都拥有相当的自治权,因此不会出现一个外强中干的中央集权政府。新帝国的结构将较为松散,较富有弹性和韧性,因而更具应变能力。隐藏在幕后的第二基地男女成员,将永永远远负责指导这个政体。那时,川陀仍会是帝国的首都,但四万名心理史学家的领导能力,强过当年的四百五十亿普通人……

第一发言者猛然惊醒,发现已是日落时分。刚才有没有自言自语?有没有大声说过什么话?

如果说,第二基地成员要知道得比别人多,说得比别人少,那么身为领导阶层的发言者,就需要知道得更多,但是说得更少,而身为第一发言者,则需要知道得最多,而且说得最少。

他露出一抹苦笑。诱惑始终那么强烈,令人忍不住想效忠川陀,忍不住将第二帝国的目标解释为帮川陀取得银河霸主的地位。早在五个世纪之前,谢顿已经预见这一点,并且曾经发出警告。

然而,第一发言者并未睡着太久,他接见坚迪柏的时间还没到。

桑帝斯对这次的私下会谈寄望颇高。坚迪柏年纪很轻,能用新的眼光审视谢顿计划,而他又有足够敏锐的心灵,足以见前人所未见。从这位最年轻的发言者言谈中,桑帝斯并非没有机会学到些什么。

从来没有人能确定,当年伟大的普芮姆・帕佛接见年轻的寇尔・班裘姆,从那位后辈身上获益多少。当时班裘姆还不到三十岁,专程来向帕佛报告对付第一基地的可行方案。班裘姆后来从未提起那次觐见的经过,但他最后果然成为第二十一代第一发言者,而且被奉为谢顿之后最伟大的理论家。有些人甚至认为,在帕佛时代所完成的丰功伟业,真正的功臣其实是班裘姆,而不是帕佛本人。

桑帝斯开始跟自己玩一个游戏,猜想坚迪柏将要说些什么。根据第二基地的传统,当一个杰出的年轻后辈,首次有机会与第一发言者单独会晤时,第一句话便要开宗明义。当然,他们绝不会为了芝麻蒜皮的琐事,便浪费掉宝贵的首次觐见机会。否则,第一发言者很可能会认为他们不够份量,这无异是自毁前程。

四小时后,坚迪柏终于出现在他面前。这个年轻人没有露出丝毫的紧张,只是默默等待桑帝斯先开口。

于是桑帝斯说:“发言者,你为了一件重要的事,请求私下觐见我。可否请你先扼要说明一下?”

坚迪柏几乎像是在描述晚餐吃了些什么,以平静的口吻说道:“第一发言者,谢顿计划根本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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