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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帝国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苏拉・诺微看来十分紧张。她的双眼睁得很大,下唇微微发颤,胸部轻微起伏,双手则慢慢地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她的头发全部梳到后头挽成一个髻,被太阳晒黑的脸孔不时抽搐着。她还不自主地抚着长裙的裙褶,同时迅速打量着圆桌会议的成员——一位发言者接着一位发言者,大眼睛里充满敬畏之意。

众人也纷纷回望她,眼中透出不同程度的轻视与不自在。德拉米则将目光射向诺微头顶的正上方,故意忽视她的存在。

坚迪柏小心翼翼地轻抚她的心灵表层,让她放松心情。其实轻拍她的手,或者抚摸她的面颊也能达到这个目的,可是此时此地,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可能那么做。

然后他说:“第一发言者,我得降低这名女子的意识灵敏度,以免她的证词受到恐惧的干扰。您想不想观察一下?其他人想不想?诸位若有兴趣,请跟我一起来,以便确定我并没有修改她的心灵。”

诺微被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这点坚迪柏倒是不惊讶。坚迪柏知道,她从未听过第二基地高层人士之间的交谈,从来没有体验过那种语音、声调、表情以及思想的迅速古怪组合。然而,她的恐惧来得急去得快,当他收服她的心灵之后,那股恐惧立即消失无踪。

她的脸上现出一片平静。

“你身后有张椅子,诺微,”坚迪柏说,“请坐下来。”

诺微以笨拙的动作,向众人微微屈膝致意,然后便坐了下来,上身仍保持着直挺挺的姿势。

她的发言颇为清楚,不过每当她的阿姆口音太重,坚迪柏就会要她重复一遍。为了表示对圆桌会议的尊重,坚迪柏必须维持正式的言语,所以有时也得重复自己的问题,才能让她会过意来。

坚迪柏与鲁菲南发生冲突的经过,她描述得相当详细。

坚迪柏问道:“诺微,这些经过都是你亲眼见到的吗?”

“非也,师傅,不然我早出来阻止了。鲁菲南系一个好汉子,但脑袋不大灵光。”

“可是你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讲了出来。你怎么可能没有看到整个过程呢?”

“鲁菲南告诉我的,我逼问他,他感觉惭愧。”

“惭愧?你知不知道,他过去有没有做过这种事?”

“鲁菲南?没有,师傅,他很温和,虽然个子很大。他不系爱打架的人,并且很惊怕邪者,他常常说他们伟大,并且具有力量。”

“当天他遇到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这种感觉呢?”

“这事很奇怪,搞不懂为什么。”她摇了摇头,“他当时不系他自己。我对他说:‘你这个大笨头,怎么可以攻打邪者?’他说:‘我不知晓怎么回事,我好像系不在那里,站在一旁看着那个不系我自己。”

郑发言者插嘴道:“第一发言者,让这名女子转述那名男子的话有什么意义?难道不能把那名男子找来,当面询问他吗?”

坚迪柏说:“当然可以。等到这名女子作证完毕,圆桌会议若想听取更多的证词,我随时可以传唤卡洛耳・鲁菲南——就是最近找我麻烦的那个人——出席作证。但如果认为没有必要,当我问完这位证人之后,圆桌会议即可直接进行判决。”

“很好,”第一发言者说,“继续询问你的证人。”

坚迪柏又问:“而你呢,诺微?你这样出面阻止一场冲突,像不像你平日的作为?”

诺微一时之间并未回答,她的两道浓眉稍微挤在一起。直到眉头再度舒展,她才说:“我不知道,我不希望邪者受到伤害。我不得不做,心里头想也没想,我就站在你们中间。”顿了顿之后,她又说,“下次还有需要,我还会再做。”

坚迪柏说:“诺微,你现在要睡着了。你什么也不会想,你会好好休息,连梦都不会做。”

诺微含糊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就闭上眼睛,将头仰靠在椅背上。

坚迪柏等了一会儿,然后才说:“第一发言者,恭请您跟我一起进入这名女子的心灵。您将发现它极为单纯匀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您将目睹的现象,也许永远无法在别处见到。这里,还有这里!您观察到了吗?如果其他诸位也有兴趣,一个一个进来会比较容易些。”

会场中不久便响起一片嘁嘁喳喳。

坚迪柏问道:“各位还有任何疑问吗?”

德拉米说:“我怀疑,因为……”她突然打住,因为她看到了连她也无法形容的现象。

坚迪柏替她把那句话说下去:“你认为我为了作伪证,事先重塑过这个心灵?所以说,你认为我有本事进行如此精细的微调——让一条精神纤维显著地变形,但周围的结构完全不受任何影响?我如果能这么做,又何必用这种方式和你们周旋?何必让我自己遭到受审的耻辱?何必苦口婆心地想说服你们?如果这名女子的心灵真是我的杰作,那么除非你们有万全准备,否则全都不是我的对手。事实则是,这名女子的心灵所受到的调整,是你们谁也做不到的,而我自己也一样,但这种事又确实发生了。”

他顿了顿,轮流瞪视每一位发言者,最后将目光停驻在德拉米脸上。然后,他缓缓说道:“现在,如果还有任何需要,我立刻就传唤那名阿姆农夫卡洛耳・鲁菲南。我曾经检查过他,他的心灵被相同的手法调整过。”

“没有这个必要了,”第一发言者露出惊骇的表情,“我们刚才看到的,实在是震撼人心的景象。”

“既然如此,”坚迪柏说,“我可否唤醒这名阿姆女子,然后请她退席?我已经安排好了,外面会有人照顾她。”

坚迪柏轻轻扶着诺微,将她送出会议厅,然后继续进行陈述。他说:“让我很快作个总结。由此可知,心灵能够被如此改造,这种手法是我们望尘莫及的。通过这种方式,就能让图书馆员将地球的资料偷走,他们自己浑然不觉,而我们也一样。我们也已经知道,对方是如何精心安排,令我无法准时出席圆桌会议。我受到生命威胁,然后有人救我脱险,最后的结果是我遭到纠举。这一连串看似顺理成章的事件,最后导致我因此丧失决策权,而我所主张的行动方针,那些会威胁到对方的主张,从此就会胎死腹中。”

德拉米上身前倾,她显然也受到震撼。“如果那个秘密组织真那么高明,你又如何能发现这一切?”

坚迪柏现在有心情笑了。“我没有什么功劳。”他说,“我不敢自夸本事比其他发言者高强,至少绝对比不上第一发言者。然而,那些反骡——这个相当贴切的称呼,是第一发言者发明的——也并非智商无限高或缺点等于零。他们会选取这名阿姆女子当工具,也许正是因为她只需要极小的微调。她原本就不排斥她所谓的‘学者’,而且还对他们万分崇拜。

“可是,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由于她和我有短暂的接触,更刺激了她希望成为学者的幻想。于是第二天,她怀抱着这个愿望来找我。她的企图心令我好奇,因此我检视了她的心灵。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我不可能会那么做。然后,几乎可说是出于偶然,我发现了那个微调痕迹,并意识到它的重要性。如果当初被选上的是另一名女子,是个对学者没有多少好感的人,反骡也许得花较多工夫调整她的心灵,但是这样就不会有接下来的发展,而我也会一直被蒙在鼓里。总之,那些反骡计算错误,或说无法充分考虑未知的一切。他们竟然也会犯错,这令人感到振奋。”

德拉米说:“第一发言者和你将这个——这个组织称为‘反骡’,我猜,是因为他们似乎在尽力维护谢顿计划,跟骡的所作所为刚好相反。如果反骡真是这样,他们又有什么危险呢?”

“如果没有任何目的,他们何必这么辛苦?我们还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为何——一名犬儒可能会说,他们准备在未来某个时刻介入,将历史趋势扭转到另一个方向,当然是对他们而绝非对我们更有利的方向。这是我个人的想法,虽然我并不精通犬儒主义。我们都知道,德拉米发言者具有博爱与诚信的高贵情操,她是否要推己及人,主张这些人是普渡众生的利他主义者,志愿为我们分担工作,完全不求任何回报?”

此话一出,会场顿时响起一阵轻笑声,坚迪柏晓得自己已经赢了。与此同时,德拉米也明白她已一败涂地,一股怒意脱出她的严密精神控制,就像是浓密的树荫中,突然射进一道红色的阳光。

坚迪柏说:“当那个阿姆农夫找我麻烦的时候,我马上想到是某位发言者在幕后指使。等到我发现那名阿姆女子的心灵受过微调,才知道自己虽然料中阴谋的内容,却猜错了主使者。在此,我要为自己的错误诠释郑重道歉,请求诸位从轻发落。”

第一发言者说:“我相信应该可以当作你已经认错……”

德拉米再度插嘴,她又变得相当平静,脸上堆满友善的表情,而且声音极其甜美。“请您务必原谅,第一发言者,但我想打个岔,我主张立刻撤销这项纠举案。事到如今,我不再赞成将坚迪柏发言者定罪,我想其他人也都不会。我还要进一步建议,将这项纠举案,从坚迪柏发言者完美无瑕的记录中删除。他已经用高明的方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为此我要恭喜他。此外,我要恭喜他发现了那个危机,否则我们可能永远被蒙在鼓里,因而导致不可预料的后果。我还要为我先前的敌意,向他致上由衷的歉意。”

她甚至对坚迪柏露出微笑。对于她这种能在瞬间见风转舵以减少损失的本事,坚迪柏也不得不感到佩服。同时他还感到,这只是另一波攻势的准备动作,她随时会从另一个方向再度发动攻击。

他可以确定,接下来绝不会有什么愉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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