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梅尔波美尼亚 第十三章 远离索拉利

银河帝国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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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去的过程可谓一团混乱。崔维兹捡起那两件已经失效的武器,打开气闸,一伙人便跌跌撞撞进了太空艇。直到他们飞离地表,崔维兹才注意到菲龙也被带了上来。

若非索拉利人的飞航技术并不高明,他们也许就无法及时逃脱。那艘前来增援的索拉利航空器,花在降落与着地的时间简直长得不像话。反之,远星号的电脑几乎在一刹那间,就让这艘重力太空艇垂直升空。

以如此高速升空,原本会产生难以承受的加速效应,但由于远星号隔绝了重力作用,惯性也就因而消失,所以能将加速效应完全除去。纵然如此,它却无法消除空气阻力的效应,是以外壳温度急遽上升,增温速率远远超过舰队规定(或太空艇规范)的合理上限。

升空时,他们看到第二艘索拉利航空器已经降落,此外还有几艘正在接近。崔维兹不知道宝绮思能对付多少机器人,但他判断,他们若在地面多耽搁十五分钟,一定就会被大群机器人吞没。

一旦进入太空(或说几乎到达太空),周围只剩“行星外气层”的稀薄分子”,崔维兹立刻朝行星的夜面飞去。那只是一段很短的航程,因为他们离开地表时,正巧是日落时分。在黑暗中,远星号可以较快冷却,并能继续循着螺线缓缓飞离这颗行星。

此时,裴洛拉特从他和宝绮思共用的舱房走出来。他说:“那孩子现在安稳地睡着了。我们曾教他如何使用厕所,他学来毫不费力。”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那座宅邸中一定有类似的设备。”

“我在那里一间也没看到,其实我一直在找。”裴洛拉特若有所感地说,“要是我们再迟一刻回太空艇,我就憋不住了。”

“我们都一样。但为什么把那孩子也带上来?”

裴洛拉特歉然地耸了耸肩。“宝绮思不愿丢下他,像是想挽救一条命,来弥补被她害死的另一条命。她受不了……”

“我懂。”崔维兹说。

裴洛拉特说:“这孩子的形体非常奇怪。”

“既然是雌雄同体,就在所难免。”崔维兹说。

“他有两颗睾丸,你知道吧。”

“几乎不可能没有。”

“还有一个我只能形容为非常小的阴道。”

崔维兹扮了个鬼脸。“恶心。”

“并不尽然,葛兰,”裴洛拉特抗议道,“这刚好符合他的需要。他只要产出一个受精卵细胞,或是一个很小的胚胎,这个新生命就能在实验室中发育,而且我敢说,是由机器人负责照顾。”

“万一他们的机器人系统发生故障,那又会如何?万一发生那种情形,他们就无法产生能够存活的下一代。”

“任何一个世界,倘若社会结构完全故障,都会陷入严重危机。”

“不会像索拉利人那么严重,使我忍不住为他们掉眼泪。”

“嗯,”裴洛拉特说,“我承认它似乎不是非常迷人的世界,我是指对我们而言。但问题出在索拉利人和索拉利的社会结构,因为两者都跟我们完全不同,我亲爱的兄弟。可是去掉了索拉利人和机器人,你将发现那个世界……”

“可能会开始崩溃,像奥罗拉现在那样。”崔维兹说,“宝绮思怎么样,詹诺夫?”

“只怕是累垮了,她正在睡觉。她有一段很不好过的经历,葛兰。”

“我也不觉得有多么好过。”

崔维兹闭上眼睛。他已经决定,一旦确定索拉利人没有太空航行能力,他立刻要睡上一觉,好好放松一下。而直到目前为止,根据电脑的报告,太空中并未发现任何人工物件。

想到他们造访过的两个太空世界,他心中便充满苦涩。一个上面有满怀敌意的野狗,另一个则有满怀敌意的雌雄同体独居者,而两处都找不到一丝有关地球下落的线索。他们到过那两个世界的唯一证明,只有菲龙这个孩子。

他张开眼睛,裴洛拉特仍坐在电脑另一侧,神情严肃地望着他。

崔维兹突然以坚定的语气说:“我们应该把那个索拉利小孩留在原地。”

裴洛拉特说:“可怜的小家伙,他们会杀了他。”

“即使这样,”崔维兹说,“他仍旧属于那里,是那个社会的一部分。被视为多余而遭处死,是他命该如此。”

“喔,我亲爱的伙伴,这实在是铁石心肠的看法。”

“这是理性至上的看法。我们不知道如何照顾他,他跟我们在一起,也许会多吃不少苦头,到头来仍旧难免一死。他吃些什么东西?”

“我想我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老友。事实上,问题是我们要吃什么?我们的存粮究竟还剩多少?”

“很多,很多,即使多一位乘客也不用愁。”

听到这个答案,裴洛拉特并未显得多么高兴。他说:“那些食物已经变得十分单调。我们应该在康普隆补充些,虽然他们的烹饪术不太高明。”

“我们做不到。你应该没忘记,我们走得相当匆忙,离开奥罗拉时也一样,而离开索拉利时尤其匆忙。单调一点又有什么关系?虽然破坏了用餐情趣,却能让我们活命。”

“如果有需要,我们有没有可能找些新鲜食物?”

“随时都行,詹诺夫。拥有一艘重力太空艇,上面又有几具超空间引擎,整个银河也只算小地方。几天之内,我们便可到达任何一处。只不过银河中半数的世界都在留意我们的太空艇,因此我宁愿暂时避避风头。”

“我想那也对。不过,班德似乎对这艘太空艇没兴趣。”

“他可能根本没意识到有这艘太空艇,我想索拉利人早就放弃了太空航行。他们最大的心愿便是完全遗世独立,如果在太空中不停地活动,到处宣传自身的存在,他们几乎不可能享有与世无争的日子。”

“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葛兰?”

崔维兹说:“还有第三个世界有待我们造访。”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根据前面两个来判断,我对另一个不抱太大希望。”

“目前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但我小睡片刻后,就要让电脑绘出飞往第三个世界的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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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维兹这一觉睡得比预期长了许多,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在太空艇上,根本没有自然的日夜,“近似昼夜节律”也从未绝对遵循。一天有几小时是人为的规定,而诸如饮食或睡眠的自然作息规律,崔维兹与裴洛拉特就常常无法与时钟同步(宝绮思尤其如此)。 当崔维兹在浴室擦拭身体时(由于务必节约用水,肥皂泡最好别用水冲,只要擦掉就好),曾认真考虑要不要再睡一两个钟头。但他转过身来之际,竟然发现菲龙站在面前,跟他自己一样全身赤裸。

他不由自主往后一跳。这种单人盥洗间相当狭窄,一跳之下,身体某部分注定会撞到坚硬的物体,他马上发出“哼”的一声。

菲龙好奇地盯着他,并伸手指着他的阴茎。崔维兹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但从这孩子的神情看得出来,他似乎感到不可置信。为了让自己心安,崔维兹只好用双手遮住阴部。

然后,菲龙以一贯的高亢声调说:“你好。”

这孩子竟然会说银河标准语,令崔维兹有些吃惊,不过听他的口气,好像是硬生生背下来的。

菲龙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说:“宝——绮——思——说——你——洗——我。”

“是吗?”崔维兹双手按在菲龙的肩膀,“你——待——在——这——里。”

他指了指地板,菲龙当然立刻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看来完全不懂那句话的意思。

“不要动。”崔维兹一面说,一面紧紧抓住孩子的双臂,按在他身子左右两侧,象征一种静止不动的姿势。然后他赶紧擦干身体,穿上内衣裤,再套上一条长裤。

他走出去大叫道:“宝绮思!”

在太空艇中,任何两个人的距离都很难超过四米。宝绮思随即来到她的舱房门口,带着微笑说:“是你在叫我吗,崔维兹?还是微风吹过草地所发出的声音?”

“咱们别说笑了,宝绮思。那是什么?”他伸出拇指,猛力朝肩膀后面一甩。

宝绮思向他身后望了望,然后说:“嗯,看来像是我们昨天带上来的小索拉利人。”

“是你带上来的,你为什么要我帮他洗澡?”

“我以为你会乐意帮忙。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小家伙,银河标准语学得很快,而且我解释过的事他绝不会忘记。当然啦,我一直从旁帮助他。”

“自然如此。”

“没错,我让他保持冷静。在索拉利上经历混乱场面时,我让他大多数时间都处于茫然状态,后来,又设法让他在太空艇上睡了一觉。现在我试图稍微转移他的心思,让他不再那么想念失去的机器人,他显然非常喜爱那个健比。”

“结果他就喜欢待在这里了,我想。”

“希望如此。他的适应力很强,因为他还小,而在不过度影响他心灵的原则下,我尽量鼓励这一点。我还准备教他说银河标准语。”

“那么你去帮他洗澡,懂不懂?”

宝绮思耸了耸肩。“我会的,假如你坚持的话,但我希望让他觉得我们大家都很友善。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分担些保姆的工作,会很有帮助的,这方面你当然能合作。”

“绝不是合作到这种程度。还有你帮他洗完澡后,就把他弄走,我要跟你谈谈。”

宝绮思道:“你说把他弄走是什么意思?”她的语气突然透出敌意。

“我不是说把他从气闸抛出去,我的意思是把他弄到你的舱房,叫他乖乖坐在一角。我要跟你谈谈。”

“任凭你吩咐。”她冷冷地说。

他一面瞪着她的背影,一面试图抚平自己的怒气。然后他走进驾驶舱,开启了显像屏幕。

索拉利星现在是个黑色圆盘,左侧有一道弯成新月形的光芒。崔维兹将双手放到桌面上,开始与电脑进行接触,竟然发现火气立即平息。想要使心灵与电脑有效地联结,就必须保持心平气和,久而久之,制约反射作用便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以远星号为中心,以他们目前与那颗行星的距离为半径,整个范围内没有任何人工物件。由此可以判断,索拉利人(或他们的机器人)不能也不会再跟踪他们。

还不错。这样的话,现在他大可驶离夜面阴影。事实上,只要他继续远离索拉利,这颗行星呈现的圆盘便会愈来愈小,而当它变得比远方(体积大许多倍)的太阳更小时,阴影无论如何都会消失。

同时,他指示电脑将太空艇驶离行星轨道面,因为这样能使加速过程安全许多。如此一来,他们便能更快到达某个空间曲率够小的区域,进行安全无虞的跃迁。

和往常一样,他又开始凝视远方的恒星。那些静寂而亘古不变的星体,几乎带来一种催眠效应。它们本身的动荡不定已被长距离遮掩,呈现眼前的只有一个个光点。

其中一个光点,当然就是地球所环绕的太阳——史上第一个太阳。在它的热辐射下诞生了生命,在它的庇荫下演化出了人类。

当然,如果太空世界所环绕的那些恒星,虽然既明亮又显眼,却皆未收录在银河地图中,那么,同样的情形也可能发生在“那个太阳”上。

或者,是否只有太空世界的太阳被故意遗漏,因为早年曾有什么条约协定,让它们得以遗世独立?会不会地球之阳虽然收录于银河地图中,却跟无数类似的、不含可住人行星的恒星混在一起了?

毕竟,银河中这类恒星总共三百亿颗左右,却只有大约千分之一的轨道上有可住人行星。以他目前的位置为中心,周围几百秒差距范围内,也许只有一千颗这样的可住人行星。他是否该将其他恒星逐一筛选,将所有的行星都找一遍?

或者,第一个太阳其实根本不在银河这一区?还有多少星区的居民,深信那个太阳是他们的近邻,而自己是最早一批殖民者的后裔?

他需要更多的资料,目前为止他什么也没有。

当初即使会在奥罗拉的万年废墟中进行最仔细的搜寻,他也十分怀疑能否找到地球的下落。至于索拉利人,他更是怀疑他们能提供任何相关资料。

而且,如果有关地球的所有资料,都从川陀那座伟大的图书馆消失了,又如果盖娅伟大的集体记忆,对地球也完全一片空白,那么,在那些失落的太空世界上,几乎不可能有任何资料得以幸免。

假如他纯粹出于运气,竟然找到了地球之阳,进而找到了地球——会不会有什么外力使他对这个事实浑然不觉?地球的防卫果真滴水不漏吗?它保持隐匿的决心果真如此坚决吗?

他究竟是在寻找什么?

是地球吗?或是他认为(并无明确理由)能在地球上找到谢顿计划的漏洞?

如今,谢顿计划已运作了五个世纪,(据说)最终将带领人类抵达一个安全的港湾——第二银河帝国,它将比第一帝国更伟大、更崇高、更自由。可是他,崔维兹,却否定了第二帝国,转而支持盖娅星系。

盖娅星系将是个巨大的生命体,而第二银河帝国不论如何庞大,如何多样化,也只是众多独立生命体的集合,每个生命体仅仅像是帝国中的一粒微尘。人类自发迹以来,不知已建构出多少的个体集合,第二银河帝国虽然有可能是其中最大最好的一个,仍旧无法脱离既有的框架。

盖娅星系则是个完全不同的组织,要比第二银河帝国更为理想。因此谢顿计划必定存在着瑕疵,却连伟大的哈里・谢顿自己都忽略了。

但如果是连谢顿都忽略的瑕疵,崔维兹又怎么可能修正呢?他不是数学家,对谢顿计划的细节一概不知,百分之百没有概念。而且,即使有人能够为他解释,他仍然会一窍不通。

他知道的只是两个假设——必须牵涉到为数众多的人类,而且他们都不知道最终的目的。只要想想整个银河的庞大人口,第一个假设便不证自明;至于第二个假设也一定正确,因为知道计划细节的只有第二基地分子,而他们的保密功夫极为到家。

唯一的可能,就是还有一个并未言明的假设,一个大家都视为理所当然的假设。由于它实在太过明显,所以从来没有人提到或想到,但它却有可能不成立。而这个假设若不成立,就会使谢顿计划的伟大目标大打折扣,使盖娅星系比第二帝国更胜一筹。

可是,倘若这个假设如此显而易见,如此理所当然,甚至从未陈述出来,它又怎么可能有错呢?而如果从来没有人提及或想到,崔维兹又怎么知道有这回事?此外,即使他猜到了它的存在,对它的本质又能有什么概念?

难道他真是那个崔维兹,一个拥有百分之百正确直觉的人,正如盖娅所坚称的?他是否总是知道怎么做才正确,即使不知自己为何要那样做?

现在他正逐一探访所知的每个太空世界。这样做是正确的吗?太空世界上真有答案吗?或者至少拥有初步的线索?

奥罗拉除了废墟与野狗之外,还有什么呢?(想必还有些凶猛的动物,例如狂暴的野牛?繁殖过量的野鼠?行动鬼祟的绿眼野猫?)索拉利虽未荒芜,可是除了机器人与懂得转换能量的人类,上面还有什么别的吗?除非这两个世界保有地球下落的秘密,否则它们跟谢顿计划还有什么关联?

而它们若真的藏有地球的秘密,地球与谢顿计划又有什么关联呢?这一切只是疯狂的想法吗?对于自己料事如神的狂想,他是否听得太多又太认真了?

一股沉重无比的羞愧感向他扑来,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望了望舱外遥不可及、与世无争的群星,暗自想道:我一定是银河中的头号大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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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绮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好啦,崔维兹,你为什么要见……有什么不对劲吗?”她突然改用关心的语气问道。

崔维兹抬起头,发现一时之间很难摆脱沉重的心情。他瞪着她说:“没有,没有,没什么不对劲。我——我只不过想得出了神。反正,我三天两头会陷入沉思。”

他知道宝绮思能读出他的情绪,因此有些不自在。她只对他作过口头承诺,说她会主动避免偷窥他的心灵。

然而,她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她说:“裴洛拉特跟菲龙在一起,在教他简单的银河标准语。我们吃的东西,那孩子好像都能吃,他并没有过分挑嘴。但你要见我是为了什么?”

“嗯,别在这里讲。”崔维兹说,“电脑现在不需要我,如果你愿意到我的舱房来,床铺已经整理好了,你可以坐在上面,我嘛就坐在椅子上。或者你希望倒过来也行。”

“无所谓。”于是他们走了几步,来到崔维兹的舱房。她仔细盯着他,然后说:“你似乎不再发火了。”

“你在检视我的心灵?”

“绝对没有,只是在检视你的脸色。”

“我不是发火。我偶尔会发一小阵子脾气,但那不等于发火。不过,如果你不介意,我得问你一些问题。”

宝绮思坐在崔维兹的床上,身子挺得笔直,宽颊脸庞与黑色眼珠透出一种庄重的神情。她的及肩黑发梳理得很整齐,纤纤素手轻轻抓着膝头。从她身上,还散发出一阵淡淡的幽香。

崔维兹微微一笑。“你打扮得很美丽。我猜你是认为,我不会对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拼命大吼大叫。”

“如果能让你觉得好过些,随便你怎样吼怎样叫都行,我只是不希望你对菲龙大吼大叫。”

“我不想那样做。事实上,我也无意对你大吼大叫,我们不是决定做朋友了吗?”

“盖娅对你的态度一贯都是友善,崔维兹。”

“我不是在说盖娅。我知道你是盖娅的一部分,也可以说你就是盖娅,但你有一部分仍是个体,至少在某个程度之内。我是在跟那个个体交谈,是在对一个叫宝绮思的人讲话,我不理会——或说尽量不理会盖娅。我们不是决定做朋友了吗,宝绮思?”

“对啊,崔维兹。”

“那么,在索拉利上,当我们离开那座宅邸,来到太空艇附近时,你为何迟迟不对付那些机器人?我遭到羞辱,又受到实质伤害,而你却袖手旁观。尽管每耽搁一秒钟,都可能有更多的机器人到达现场,数量多得足以将我们吞没,你却一直袖手旁观。”

宝绮思以严肃的目光望着他。“我没有袖手旁观,崔维兹。我在研究那几个守护机器人的心灵,试图了解如何操纵它们。”她仿佛无意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只是在作一番解释。

“我知道你当时在那样做,至少你自己是这么说的,我只是不懂那样做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要企图操纵那些心灵?你当时有足够的力量毁掉它们,正如你最后所采取的行动。”

“你认为毁灭一个智慧生灵是件简单的事吗?”

崔维兹撅了撅嘴,做出一个不以为然的表情。“得了吧,宝绮思,一个智慧生灵?它只不过是个机器人。”

“只不过是个机器人?”她的声音透出些许怒意,“总是这种论调,只不过,只不过!那个索拉利人班德,为什么迟迟不杀害我们?我们只不过是不具转换叶突的人类。为什么我们不忍留下菲龙自生自灭?他只不过是个索拉利人,还是个未成年的索拉利人。假如你用‘只不过这个,只不过那个’的论调,跟你想要除去的任何人或任何事物划清界限,你就能毁掉任何东西,因为你总有办法将它们划入某些范畴。”

崔维兹说:“别将一个完全合理的说法延伸到极端,否则只会显得荒唐可笑。机器人就是机器人,这点你无法否认。它不是人类,没有我们所谓的智慧;它只是机器,只会模仿智慧生灵的表象。”

宝绮思说:“你对它一无所知,竟然一句话就将它否定。我是盖娅——没错,我也是宝绮思,但我仍是盖娅——我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认为它的每个原子都相当珍贵且意义重大,而由原子所构成的各种组织,则更加珍贵、更有意义。我/们/盖娅不会轻易破坏任何组织,反之,我们总是乐于将它们建构成更复杂的组织,只要那样做不会危害到整体。

“在我们所知的各种组织中,最高形式者能生出智慧。若非有万不得已的苦衷,我们不愿毁掉任何智慧。至于究竟是机械智慧或生化智慧,则几乎没有差别。事实上,守护机器人代表一种我/们/盖娅从未见过的智慧。研究它是求之不得的事,毁掉它则是不可想象的——除非是在极端危急的情况下。”

崔维兹以讽刺的口吻说:“当时,有三个更重要的智慧命在旦夕:你自己,你的爱人裴洛拉特,还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算一个吧。”

“四个!你总是忘记把菲龙计算在内。这些性命还谈不上有何凶险,我这么判断。听我说,假如你面对一幅画,一件伟大的艺术杰作,它不知为何威胁到了你的生命,而你需要做的,只是找支粗笔,在它上面猛然乱画一通,让这幅画从此完蛋,你的命就能保住。可是另一方面,假如你能细心研究这幅画,然后在这里画上一笔,那里点上一点,又在另一处擦掉一小部分,借着诸如此类的方法,你就足以改造这幅画,避免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却不会损毁它的艺术价值。当然,要进行那样的改造,需要很多时间才能完成,没有无比的耐心是做不到的。但如果时间允许,除了你自己的性命,你一定也会愿意拯救这幅画。”

崔维兹说:“大概会吧,但你最后还是彻底毁掉了那幅画。你大笔一挥,将细致的笔触和用色破坏殆尽,使精致的形影和构图面目全非。当一个小小雌雄同体性命受到威胁时,你马上就那样做了。可是在此之前,对于我们面临的危险,还有你自身面临的危险,你却完全无动于衷。”

“当时我们这些外星人士还没有立即的危险,可是我觉得菲龙突然身陷险境。我必须在守护机器人和菲龙之间作出抉择,不能浪费任何时间,所以我选择了菲龙。”

“真是这样吗,宝绮思?你将两个心灵迅速衡量了一遍,迅速判断出哪个较复杂且较有价值?”

“没错。”

崔维兹说:“我却以为,那是因为站在你面前的是个孩子,是个性命受到威胁的孩子。不论原先三个成人命在旦夕之际,你心中如何盘算,母性本能立刻将你攫获,令你毫不犹豫地出手救他。”

宝绮思微微涨红了脸。“或许有那么一点成分在内,但并不像你冷嘲热讽所说的那样。在我的行动背后,也有理性的想法。”

“我很怀疑。如果背后有什么理性的想法,你就应该考虑到一件事实:那孩子面临的是自己社会中注定的共同命运。为了维持那个世界的低数量人口,以符合索拉利人心目中的标准,天晓得已有几千几万个小孩遭到处决。”

“情况没有那么单纯,崔维兹。那孩子难逃一死,是因为他过于年幼,无法成为继承人,而这又是因为他的单亲过早死亡,归根结底则是因为我杀了他的单亲。”

“当时不是他死就是你亡。”

“这不重要。我的确杀了他的单亲,所以我不能坐视那孩子因我的行动而遭到杀害。此外,盖娅从未研究过那种大脑,这刚好是个难得的机会。”

“只是个孩子的大脑。”

“它不会永远是个孩子的大脑,它会在两侧发育出转换叶突。那种叶突带给一个索拉利人的能力,整个盖娅都望尘莫及。我只不过为了维持几盏灯的电力,以及启动一个装置来打开一扇门,就累得筋疲力尽了。班德却能保持整块属地的电力源源不绝,连睡觉时都不例外,而且他的属地跟我们在康普隆所见的城市相比,复杂度不相上下,面积则更广大。”

崔维兹说:“那么,你是将这孩子视为大脑基础研究的重要资源?”

“就某方面而言,的确如此。”

“我却不这么认为。对我而言,我们好像带了一件危险物品上来,有很大的危险。”

“什么样的危险?在我的帮助下,他会百分之百适应。他极端聪明,也已经显现出对我们的好感。我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我们去哪里他就去哪里。从他的脑部,我/们/盖娅能获得许多无价的知识。”

“万一他生出下一代呢?他不需要配偶,他自己就是自己的配偶。”

“他还要经过许多年,才会达到生育的年龄。太空族的寿命长达好几世纪,而且索拉利人向来不想增加人口,延缓生殖也许早已是他们的习性,菲龙在短期内不会有孩子的。”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诉诸逻辑。”

“我告诉你,菲龙会带来危险。”

“你并不知道,也并未诉诸逻辑。”

“宝绮思,此时此刻,我感觉到了,根本不需要理由。还有,坚称我的直觉永远正确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宝绮思皱起眉头,显得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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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洛拉特在驾驶舱门口停下脚步,带着几分不安的神情向内探望,像是想判断崔维兹是否在专心工作。

崔维兹双手放在桌面上,当他成为电脑的一部分时,总是维持这种姿势,他的双眼则凝视着显像屏幕。因此,裴洛拉特断定他正在工作,于是耐心地等在外面,尽量静止不动,避免打扰或惊动他。

最后,崔维兹终于抬头望向裴洛拉特,却也不算完全意识到他的存在。当崔维兹与电脑融为一体时,目光似乎总是有点呆滞涣散,好像他正以异乎常人的方式看着、想着、活着。

但他还是向裴洛拉特点了点头,仿佛眼前的景象通过重重障碍,终于迟缓地映到他脑部的视叶。又过了一会儿,他才举起双手,露出微笑,真正恢复了自我。

裴洛拉特带着歉意道:“我恐怕妨碍到你了,葛兰。”

“没什么大不了的,詹诺夫。我只是在进行测试,看看我们现在能否进行跃迁。我们刚好可以了,但我想再等几小时,希望运气会更好些。”

“运气,或是随机因素,和跃迁有关系吗?”

“我只不过随口说说,”崔维兹笑着答道,“但理论上而言,随机因素的确有关。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可以,但还是去我的舱房吧。宝绮思还好吗?”

“非常好。”他清了清喉咙,“她又睡着了,她一定要睡够,你应该了解。”

“我完全了解,因为超空间分隔的关系。”

“完全正确,老弟。”

“菲龙呢?”崔维兹靠在床上,将椅子让给裴洛拉特。

“从我的图书馆找出的那些书,你用电脑帮我印出的那些,那些民间故事,记得吗?他正在读呢。当然啦,他只懂得极其有限的银河标准语,但他似乎很喜欢念出那些字。他——我心中总是将他想成男生,你认为这是什么缘故,老伙伴?”

崔维兹耸了耸肩。“也许因为你自己是男生。”

“也许吧,你可知道,他简直聪明绝顶。”

“我绝对相信。”

裴洛拉特犹豫了一下,又说:“我猜你并不很喜欢菲龙。”

“我对他本身绝无成见,詹诺夫。我从未有过小孩,通常也不会对小孩特别有好感。我好像记得,你倒是有子女。”

“有个儿子。我还记得,当他是个小男生的时候,那的确是一大乐趣。这也许就是我将菲龙想成男生的原因,他让我又回到了四分之一世纪前。”

“我绝不反对你喜欢他,詹诺夫。”

“你也会喜欢他的,只要你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相信会的,詹诺夫。或许哪一天,我真会给自己一个机会。”

裴洛拉特再度犹豫起来。“我还知道,你一定厌烦了跟宝绮思争论不休。”

“事实上,我想我们不会再有太多争论了,詹诺夫,我和她真的愈来愈融洽。几天前,我们甚至作过一次理性的讨论——没有大吼大叫,也没有互相指责——讨论她为何迟迟不令那些守护机器人停摆。毕竟,她三番两次拯救我们的性命,我总不能吝于对她伸出友谊之手,对不对?”

“没错,我看得出来。但我所谓的争论不是指吵架,我的意思是,你们不停地辩论盖娅星系和个体孰好孰坏。”

“喔,那件事!我想那会继续下去——很有风度地。”

“如果在这场辩论中,葛兰,我站在她那一边,你会不会介意?”

“绝对不会。请问是你自己接受了盖娅星系的理念,还是因为和宝绮思站在一边,会让你感到比较快乐?”

“老实说,是我自己的看法,我认为盖娅星系的时代很快会来临。你亲自选择了这个方向,而我愈来愈相信这是个正确的抉择。”

“只因为那是我的选择?这不成理由。不论盖娅怎么说,你该知道,我都还是有可能犯错。所以,别让宝绮思用这个理由说服你。”

“我认为你并没有错。这是索拉利给我的启示,不是宝绮思。”

“怎么说?”

“嗯,首先,我们是孤立体,你我都是。”

“那可是她的用语,詹诺夫,我比较喜欢自称为个体。”

“这只有语义学上的差异,老弟,随便你喜欢怎么称呼都行。我们都包裹在各自的皮囊中,被各自的思想笼罩,我们最先想到的是自己,最重视的也是自己。自卫是我们的第一自然法则,即使会伤害到其他人也不在乎。”

“历史上也有许多人物,曾经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那是很罕见的现象。历史上还有更多的人物,为了满足自己异想天开的蠢念头,不惜牺牲他人最深切的需要。”

“这和索拉利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嘛,在索拉利,我们看到孤立体——或者你喜欢说个体也行——会变得多么极端。索拉利人几乎无法跟自己的同胞分享一个世界,他们认为绝对孤独的生活才是完全的自由。他们甚至跟自己的子嗣没有任何亲情,当人口过多时就会杀掉他们。他们在身边布满机器人奴隶,自己替这些机器人供应电力,所以在他们死了之后,整个庞大的属地也就形同死亡。这是值得赞美的吗,葛兰?你能将它跟盖娅的高贵、亲切、互相关怀相提并论吗?宝绮思根本没有和我讨论过,这是我自己的感受。”

崔维兹说:“这的确像是你该有的感受,詹诺夫,我完全同意。我认为索拉利的社会实在可怕,但它并非始终如此。他们的远祖是地球人,近代的祖先则是太空族,那些祖先过的生活都很正常。索拉利人由于某种原因,选择了一条通往极端的道路,但你不能根据特例来下结论。在整个银河数千万的住人世界中,你知道还有哪个——不论过去或现在——拥有类似甚至只是稍微雷同索拉利的社会吗?即使索拉利人自己,若非滥用机器人,又怎么会发展出这样的社会?一个由个体组成的社会,假如没有机器人,有可能演化出索拉利这种程度的恐怖吗?”

裴洛拉特的脸稍稍抽动了一下。“你对每件事都过于吹毛求疵,葛兰。至少我的意思是说,你在为被你自己否定的银河形态辩护时,似乎也相当理直气壮。”

“我不会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盖娅星系自有其理论基础,等我找到了,我自然会知道,到时候我一定接受。或者说得更精确点,‘如果’我找到了。”

“你认为自己有可能找不到吗?”

崔维兹耸了耸肩。“我怎么晓得?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再等几小时才进行跃迁?我甚至可能说服自己再多等几天,但这是何苦呢?”

“你说过,多等一下会比较安全。”

“没错,我是那样说过,可是我们现在够安全了。我真正害怕的,是我们打算造访的三个太空世界,通通让我们无功而返。我们只有三组坐标,而我们已用掉两个,每次都是侥幸死里逃生。即使如此,我们仍未获得有关地球的任何线索,事实上,连地球是否存在都还无法肯定。现在我正面对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机会,万一还是令我们失望,那该怎么办?”

裴洛拉特叹了一口气。“你可知道有些民间故事——其实,我给菲龙练习阅读的就有一则——内容是说某人能许三个愿望,但只有三个而已。在这类情节中,‘三’似乎是个很重要的数字,或许因为它是第一个奇数,所以是能作出决定的最小数字。你也知道,所谓的三战二胜。重点是在这些故事里,那些愿望都没有派上用场,从来没有人许过正确的愿望。我一直有个想法,认为那代表一种古老的智慧,意思是没有不劳而获的事,你的心愿得凭努力来换取,而不是……”

他突然住口,显得很不好意思。“抱歉,老友,我在浪费你的时间。一谈到自己的本行,我就很容易喋喋不休。”

“我觉得你的说法总是很有趣,詹诺夫,我愿意接受这个比喻。我们得到三个愿望,已经用掉两个,还没有任何收获,现在只剩最后一个了。不知怎么搞的,我确定我们将再度失败,所以我希望多拖一阵子,这就是我把跃迁尽量往后延的原因。”

“万一又失败了,你打算怎么办?回盖娅?回端点星?”

“喔,不。”崔维兹一面摇头,一面悄声道,“必须继续找下去——但愿我知道该如何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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