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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寻找结束银河帝国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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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崔维兹感到完全无法置信。他已经从那种奇异的欣快感中清醒过来——现在他怀疑,着陆前后所出现的那阵欣快感,就是此时站在对面、自称机器人的这个人,不知如何注入自己心中的。 崔维兹仍然凝视着前方,此时此刻,他虽保有绝对清明的神智与未受干扰的心灵,还是惊讶得不知所措。他在惊讶状态中讲话,在惊讶状态中对答,因此几乎不知所云,也几乎不晓得对方讲些什么。因为,他正忙着打量这个明明是人类的人物,试图从他的举止或谈吐中,找出他是机器人的蛛丝马迹。 怪不得,崔维兹想道,宝绮思刚才侦测到的讯息,既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机器人,而是裴洛拉特所说的“一种崭新的东西”。这样当然也好,因为崔维兹的思路因而转移到另一个更具启发性的管道——但即使是这个管道,现在也被其他思绪挤到了心灵的暗角。 宝绮思与菲龙已经逛到别处去探险,虽然这是宝绮思的主意,但崔维兹注意到,那似乎是丹尼尔和她飞快交换一个眼色后的结果。菲龙原本拒绝离开,想要留在这个她坚称是健比的人物身边,而丹尼尔只不过严肃地吐出一个字,并举起一根指头,她就立刻乖乖走了开。现在,只剩下崔维兹与裴洛拉特留在原处。 “她们不是基地人。”那机器人说,仿佛这句话就能解释一切,“其中一位是盖娅,另一位是个太空族。” 机器人引领他们来到一株树下,那里有几张式样简单的椅子,一路上崔维兹一言不发。等到机器人招呼两位基地人就坐,而他也以无异于常人的动作坐下来,崔维兹才问道:“你真的是机器人吗?” “真的是。”丹尼尔说。 裴洛拉特的表情显得喜孜孜,他说:“在古老传说中,常常提到一个叫丹尼尔的机器人,你取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他?” “我就是那个机器人。”丹尼尔道,“那并不是传说。” “喔,不可能。”裴洛拉特说,“如果你就是那个机器人,你应该有上万岁了。” “两万岁。”丹尼尔以平静的口吻说。 裴洛拉特似乎不知所措,只好向崔维兹望去,后者带着些许怒意说:“如果你是机器人,我就要命令你说实话。” “我并不需要别人命令我说实话,阁下,因为我必须这么做。所以说,阁下如今面对着三种可能性。第一,我是人类,而我向阁下说谎;第二,我是机器人,被设定成相信自己有两万岁,但事实并非如此;第三,我是机器人,而我的确两万岁了。至于要接受哪一个,必须由阁下自己决定。” “继续谈下去自然会分晓。”崔维兹冷冷地答道,“话说回来,我很难相信这里是月球内部。不论光线——”他一面说一面抬起头,因为头上的光线正是柔和的漫射日光,虽然太阳并不在天上,甚至根本看不清楚有没有天空。“或是重力似乎都不真实,这个世界的表面重力应该不到0.2g。” “其实,阁下,正常的表面重力应该是0.16g,然而此地的重力被放大了。阁下的太空艇同样采用这种人工重力,因此才有正常的重力感,即使在自由坠落或加速时也不例外。其他的能量需求,包括光能在内,也全都靠重力供应。但在方便使用太阳能的场合,我们就用太阳能。我们所需的物质皆由月球土壤供应,只有轻元素例外,例如氢、碳、氮,这些是月球所没有的。为了取得轻元素,我们偶尔得捕捉一颗彗星,而一个世纪只要捕捉一颗,就足以满足我们的需求。” “我想地球无法提供任何资源。” “不幸正是如此,阁下。跟人类的蛋白质一样,我们的正子脑对放射性也很敏感。” “你一直使用‘我们’这个代名词,而我们眼前这座宅邸,似乎十分壮观、美丽、精致——至少外表看来如此。所以月球上应该还有其他生灵,是人类?还是机器人?” “是的,阁下。我们在月球上有个完整的生态,存在于一个广大而错综复杂的洞穴中。然而,此地的智慧生灵都是机器人,每个都跟我差不多,只不过阁下通通见不到。至于这座宅邸,它只供我个人使用,内外建筑完全仿照我在两万年前的住所。” “你对那个住所记得很清楚,是吗?” “百分之百,阁下。我是在太空世界奥罗拉出厂的,也在那里住过一阵子——如今对我而言,那是多么短暂的一段时光。” “就是那个有……”崔维兹说到一半突然打住。 “是的,阁下,就是那个有许多野狗的世界。” “你知道那件事?” “是的,阁下。” “那么,既然你最初住在奥罗拉,又怎么会来到这里?” “为了防止地球产生放射性,我在人类殖民银河之初就来到这里。当初跟我一起来的,还有个名叫吉斯卡的机器人,他能感知与调整人类的心灵。” “跟宝绮思一样?” “是的,阁下。就某方面而言,我们并未成功,吉斯卡甚至终止了运作。然而,在临终之前,他设法让我具备了他的能力,并将整个银河,特别是地球,交给我来守护。” “为什么特别是地球?” “部分原因,是由于一位名叫伊利亚・贝莱的人,一位地球人。” 裴洛拉特兴奋地插嘴道:“他就是我提到过的那位文化英雄,葛兰。” “文化英雄,阁下?” “裴洛拉特博士的意思是,”崔维兹说,“这个人集众多功绩于一身,有可能是许多真实历史人物的综合体,也有可能根本是个虚构人物。” 丹尼尔思索了一下,然后以相当平静的口吻说:“事实并非如此,阁下,伊利亚・贝莱真有其人,他也不是什么综合体。我不知道你们的传说如何描述他,可是在真实历史中,假使没有他这个人,银河可能始终未曾开拓。我由于受到他的感召,在地球产生放射性之后,尽全力抢救这个世界。我的机器人伙伴分布银河各处,以便适时影响某些人。我曾经策动一个翻新地球土壤的计划,过了很久之后,我又策动了另一个计划,试图改造附近某颗恒星旁的一个世界,那颗恒星现在叫阿尔法,但这两项计划都不算真正成功。我不能全然根据自己的意思调整人类的心灵,因为那些被我调整过的人,多少有可能受到伤害。我受到机器人学三大法则的束缚,直到今天依旧如此,懂了吧。” “嗯?” 即使一个普通的智慧生灵,完全欠缺丹尼尔的精神力量,也能察觉这个单音所代表的疑问。 “第一法则,”他说,“阁下,是这样的:‘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第二法则是:‘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第三法则是:‘在不违背第一法则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当然,我是用近似的语言对阁下叙述这组法则,实际上,它是我们正子脑径路中的复杂数学组态。” “你发觉这些法则碍手碍脚吗?” “必定如此,阁下。第一法则毫无转圜余地,几乎全然禁止我使用精神力量。在解决银河的问题时,不太可能每一步都不造成伤害,总是会有一些人甚至许多人因而受苦,所以身为机器人,我必须选择伤害最小的做法。然而,由于情势过于复杂,我必须花许多时间才能作出抉择,而即使这样,也不可能绝对确定。” “我能了解。”崔维兹说。 “在漫长的银河历史中,”丹尼尔说,“天灾人祸从未间断,而我一直试图减轻这些灾祸所造成的危害。某些时候,就某种程度而言,我可算是有些成就,但阁下若熟悉这个银河的历史,就会知道我的成功例子不多,影响也不够深远。” “这点我还知道。”崔维兹带着一抹苦笑说。 “吉斯卡临终前,悟出了另一条机器人法则,它甚至凌驾第一法则之上。我们将它称为‘第零法则’,因为想不到还有什么更合适的名称。第零法则的内容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整体受到伤害。’这自然而然意味着第一法则必须修正为:‘除非违背第零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而第二、第三法则也必须作类似的修正。” 崔维兹皱起眉头。“你又如何决定对人类整体何者有害,何者无害?” “一针见血,阁下。”丹尼尔说,“理论上,第零法则可以解决我们的难题;实际上,我们永远无法做出决定。人是具体的对象,对一个人构成的伤害不难估量与判断;人类整体则是抽象的概念,我们应当如何处理呢?” “我不知道。”崔维兹说。 “慢着,”裴洛拉特说,“你可以将人类整体转变成单一生命体,例如盖娅。” “这正是我试图进行的工作,阁下,盖娅的创建就是我一手策划的。假如能让人类整体形成单一生命体,它就会变成具体的对象,这样便有办法处理了。然而,创造一个超级生命体的工作,不像我想象中那么简单。首先,除非人人将这个超级生命体看得比自身更重,否则绝对无法成功。因此,我必须寻找一个适切的心灵模型,找了很久之后,我才想到机器人学法则。” “啊,所以盖娅人果真都是机器人,打从一开始我就在怀疑。” “这件事情,阁下的怀疑并不正确。他们都是人类,只不过在他们大脑中,根深蒂固烙印着等同于机器人学法则的概念。他们必须尊重生命,真正尊重。但即使做到了这一点,依然存在着一个严重的缺陷。一个仅有人类的超级生命体并不稳定,根本无从建立,其他动物必须加进来——接着是植物,接着是无机世界。真正稳定的最小超级生命体,其实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唯有世界才足够庞大、足够复杂,得以拥有稳定的生态。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了解这个道理,而直到最近一个世纪,盖娅才完全发展成功,准备向盖娅星系的目标迈进。纵使如此,还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然而,或许不会像来时路那般漫长,因为我们已经知道规则。” “可是你需要我替你作出决定。对不对,丹尼尔?” “是的,阁下。机器人学法则不允许我,或是盖娅,作出对人类整体会有风险的决定。另一方面,五个世纪前,我以为建立盖娅的重重困难绝对无法克服,于是退而求其次,协助人类发展出心理史学这门科学。” “我早就该猜到这一点。”崔维兹咕哝了一句,又说,“你知道吗,丹尼尔,我开始相信你的确有两万岁了。” “谢谢阁下。” 裴洛拉特说:“等一等,我想我悟出了一件事。你自己是不是盖娅的一部分,丹尼尔?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知道奥罗拉上有野狗群?经由宝绮思吗?” 丹尼尔说:“就某方面而言,阁下说得完全正确。我与盖娅的确有联系,不过我并非它的一部分。” 崔维兹扬起眉毛。“听来跟康普隆的情形差不多,就是我们离开盖娅后,首先造访的那个世界。康普隆坚持自己并非基地邦联的一部分,只不过跟邦联有着某种联系。” 丹尼尔缓缓点了点头。“我想这个类比很恰当,阁下。由于与盖娅保持联系,我得以知晓盖娅所知晓的事物,例如经由盖娅的化身宝绮思。然而,盖娅却无从知晓我所知晓的事物,因此我得以保有行动自由。在盖娅星系竣工之前,我必须保有这种行动自由。” 崔维兹凝视这个机器人片刻,然后又说:“你有没有利用你的精神感应,透过宝绮思,来干预我们这趟旅程中的际遇,好让我们依照你的理想而行动?” 丹尼尔居然像人类那样叹了一口气。“我做不了太多,阁下,机器人学法则总是将我紧紧束缚。然而,我还是减轻了宝绮思心中的重担,将少量的额外负担揽在我自己身上。如此,她在面对奥罗拉的恶犬以及索拉利的太空族时,才能更为当机立断,并减轻她自己所受到的伤害。此外,我还通过宝绮思影响了两位女性,一位在康普隆,另一位在新地球。我让她们对阁下充满好感,阁下才能继续这趟旅程。” 崔维兹微笑了一下,有一半算是苦笑。“我早该知道不是由于我的缘故。” 丹尼尔并未理会这句话中苦涩的自嘲。“正好相反,”他说,“阁下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那两位女性一开始就对阁下有好感,我只是提升了她们既有的冲动——在机器人学法则的严格限制下,我顶多只能这么做。而由于这些限制,以及其他一些因素,我必须历经千辛万苦,才能引领阁下至此,而且必须以间接迂回的方式。有好几次,我都险些失去了阁下。” “现在我来了,”崔维兹说,“你想要我做什么?确认我选择盖娅星系是正确的决定?” 丹尼尔那张一向毫无表情的脸孔,此时竟然显得有些绝望。“并非如此,阁下,仅仅决定已经不够。我以目前能力范围内的最佳方式引来阁下,是为了另一件更急迫无数倍的事——我快要死了。” 102 或许是因为丹尼尔将这件事说得稀松平常,也或许因为他已经两万岁,对注定活不过其千分之五的凡人而言,他的死亡似乎不像悲剧,总而言之,这句话并未激起崔维兹的同情心。 “死?机器会死吗?” “我的存在当然可以终止,随便阁下用什么字眼描述。我已经很老了,在我接受意识之初,生活在银河各处的所有生灵,如今没有一个还活着,有机生命和机器人都没有。但即使我自己也无法不朽。” “怎么说?” “我体内的硬件,阁下,没有一个未曾更换,甚至不只一次,而是许多次。就连我的正子脑,也在不同情况下更换过五次。每一次,旧脑的内容都会蚀刻到新脑之中,连一个正子也不放过。每一个新脑的容量与复杂度,都超过原先许多倍,因此能提供更多的记忆空间,并使我能更迅速地决断与行动。可是——” “可是?” “愈是先进与复杂的正子脑就愈不稳定,而且也老化得愈快。我现在的脑子与最初那个相比,灵敏度高出十万倍,容量则高出千万倍。然而我的第一个脑子持续了一万年,目前这个用了六百年便已老朽不堪。两万年来每一项记忆的精确记录,再加上完美的回唤机制,将这个脑子全部塞满。如今,我的决策能力急遽衰退,而衰退得更迅速的,则是在超空间距离外测试和影响心灵的能力。而我却无法再设计第六个脑子,因为更进一步的微型化,势必遇到测不准原理的障壁,而复杂度再增高的结果,则一定几乎立刻崩溃。” 裴洛拉特似乎感到极度困惑。“可是,丹尼尔,即使没有你,盖娅想必仍能继续发展。既然崔维兹已经作出决断,选择了盖娅星系……” “但这个过程实在花了太长的时间,阁下。”丹尼尔仍未显露任何情绪,“当初,不论遇到多少始料未及的困难,我都必须等待盖娅发展成功。等我终于找到崔维兹先生——一个能作出关键性抉择的人——那时已经太迟了。然而,别以为我没有设法延长寿命,我一点一点减少自己的活动,将能力留着应付紧急状况。当我无法再仰赖积极的作为,保持地月双星系的隔离状态时,我便转而采取消极的做法。经过许多年的努力,与我共事的人形机器人被我一一召回大本营。他们回来之前的最后一项任务,就是将各行星的地球档案取走。一旦没有我自己以及其他机器人的鼎力相助,盖娅便会失去建立盖娅星系最主要的工具,因此在未来极长一段时间内,盖娅星系都无法建立起来。” “而当我作出决定的时候,”崔维兹说,“你已经知道这一切。” “许久以前便知道了,阁下。”丹尼尔说,“当然,盖娅并不知情。” “那么,”崔维兹气冲冲地说,“跟我打这种哑谜有什么用?这样做究竟有什么好处?在作出抉择之后,我就在银河中东奔西跑,找寻地球以及我所认定的‘秘密’,以便确定我的抉择正确无误,却不知道那个秘密就是你。好啦,我终于确定了,我现在知道盖娅星系是绝对必要的,但看来我是白忙一场。你为何不能让银河自由发展,也让我自由自在?” 丹尼尔说:“因为,阁下,我一直在寻觅一个解决之道,而且始终抱着希望坚持下去。如今,我认为已经找到了答案。我放弃了再换一个正子脑的念头,因为那是不切实际的,反之,我准备将我的脑子和人脑合并。一个不受三大法则影响的人脑,不但可以增加我的脑容量,还能使我的能力达到一个崭新境界。我引领阁下来到此地,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崔维兹显得惊骇不已。“你的意思是,你计划将一个人脑并入你的脑子?让那个人脑丧失独立性,以构成一个双脑的盖娅?” “是的,阁下。这样做虽然不能使我永生,却有可能让我有足够时间建立盖娅星系。” “而你引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你要我牺牲独立性,成为你的一部分,这样你就能像我一样不理会三大法则,还能拥有我的判断力?办不到!” 丹尼尔说:“但阁下刚才说过,盖娅星系对人类福祉是绝对必要……” “即使如此,它也需要花很长时间建立,因而我在有生之年,应该都能维持独立性。另一方面,万一它很快就建立起来,整个银河都将失去独立性,相较之下,我个人的损失仅仅有如沧海一粟。然而,当整个银河还保有自我的时候,我绝不要丧失自己的独立性。” 丹尼尔说:“那么,和我预料的一样,阁下的大脑不适于合并。而且,阁下保有独立判断的能力,无论如何将更有用处。” “你是什么时候改变心意的?你说你引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进行合并。” “是的,而且我是将大不如前的能力尽数施展,才达成这个心愿的。话说回来,我刚才说的是:‘我引领阁下来到此地,正是为了这个目的。’请别忘了在银河标准语中,‘阁下’不但代表单数,也可以代表复数,我指的是你们全体。” 裴洛拉特僵凝在座位上。“真的吗?那么请告诉我,丹尼尔,人脑和你的脑子合并后,会分享你全部的记忆吗?两万年来所有的记忆,一直上溯到传说时代?” “当然如此,阁下。” 裴洛拉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将会实现我一生的梦想,为这种事我甘愿放弃独立性。请把这个权利转给我,让我分享你的脑子。” 崔维兹轻声问道:“宝绮思呢?她怎么办?” 裴洛拉特顶多迟疑了一下子。“宝绮思会谅解的。”他说,“没有我,她的日子反而会更好过——至少一段时日之后。” 丹尼尔却摇了摇头。“阁下的提议十分慷慨,裴洛拉特博士,可是我无法接受。阁下的脑子太老了,顶多只能再持续二三十年,即使和我的脑子合并,也无法延续它的寿命。我需要另一个人选——看!”他伸手一指,又说:“我把她叫回来了。” 宝绮思正踩着愉快的步伐朝这里走来,还不时蹦蹦跳跳。 裴洛拉特像抽筋般蹦了起来。“宝绮思!不成!” “不用惊慌,裴洛拉特博士。”丹尼尔说,“我不能用宝绮思,否则我将与盖娅合并,而我已经解释过,我必须独立于盖娅之外。” “可是这样的话,”裴洛拉特说,“谁……” 崔维兹望着跑在宝绮思后面的那个纤细身形,脱口而出:“这机器人想要的始终是菲龙,詹诺夫。” 103 宝绮思微笑着走回来,心情显然万分喜悦。 “我们无法走出这块属地的范围,”她说,“不过这里处处使我想起索拉利,而菲龙当然确信它就是索拉利。我问过她,难道她没想到丹尼尔的外表和健比不同——毕竟,健比是金属之躯。菲龙却说:‘不,不见得。’我不知道她所谓的‘不见得’是什么意思。” 她向站在不远处的菲龙望去,菲龙正在为表情严肃的丹尼尔演奏笛子,丹尼尔则和着拍子频频点头。笛声也传到了他们这里,听来是如此纤弱、清晰而美妙。 “你们可知道,当我们走出太空艇时,她把笛子带在身上了?”宝绮思问,“我猜会有好一阵子,我们无法将她从丹尼尔身边拉开。” 回答这句话的是凝重的沉默,宝绮思突然紧张起来,望着两位男士说:“怎么了?” 崔维兹朝裴洛拉特指了指,似乎是说由他来负责解释。 于是裴洛拉特清了清喉咙,然后说:“事实上,宝绮思,我想菲龙会永远留在丹尼尔身边。” “真的?”宝绮思皱着眉头,仿佛准备向丹尼尔走去,裴洛拉特却抓住了她的手臂。“宝绮思吾爱,你不能去。即使是现在,他的能力也比盖娅强大,而且菲龙若不留下,盖娅星系将永远无法实现。让我来解释——葛兰,如果我说错了什么,请你随时纠正。” 宝绮思听着裴洛拉特的叙述,脸色愈来愈难看,最后露出近乎绝望的神情。 崔维兹试图诉诸理性,他说:“你应该看得出这个道理,宝绮思。这孩子是个太空族,丹尼尔则是由太空族设计制造的。这孩子从小由机器人带大,她生长在一个和此地同样空旷的属地,对外界的一切一无所知。这孩子拥有转换能量的本事,而丹尼尔需要借重这项异禀,此外她的寿命长达三四个世纪,也许正是建立盖娅星系所需的时间。” 宝绮思双颊泛红,泪汪汪地说:“我猜,我们这趟前来地球的旅程,是那个机器人一手策划的。他故意让我们经过索拉利,以便带个孩子给他。” 崔维兹耸了耸肩。“他或许只是见机行事。我不信他的能力现在仍旧那么强大,在超空间距离外,还能将我们变成百依百顺的傀儡。” “不,那是计划好的。他使我对这孩子产生强烈的好感,确定我会把她带在身边,不会眼睁睁看她遭到杀害。而且他也确定,虽然你对于带她同行这件事,始终表现出愤怒和厌烦,但我会为了保护她,甚至不惜和你发生冲突。” 崔维兹说:“你那样做,我想可能只是出于你们盖娅的道德感,而丹尼尔又使它增强了一点。算啦,宝绮思,不会再有更好的结局了。假如你能将菲龙带走,你要带她到哪里去,才能使她像在此地这般快乐?你准备带她回索拉利,让她惨遭无情的杀害吗?带她到某个拥挤的世界,让她水土不服因病而死?带她去盖娅,让她因为想念健比而肝肠寸断?带她永远在银河中流浪,让她以为我们遇到的每个世界,都是她的故乡索拉利?此外,你能替丹尼尔找到建立盖娅星系的替代人选吗?” 宝绮思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裴洛拉特一只手伸向她,显得有点心虚。“宝绮思,”他说,“我曾自愿让丹尼尔和我的脑子合并,但他拒绝接受,因为他说我太老了。我真希望他能接受我,好让菲龙留在你身边。” 宝绮思抓住他的手吻了一下。“谢谢你,裴,可是那样代价未免太高了,即使是为了菲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也许,等我们回到盖娅,能够在那个全球生命体中,找到位置容纳我自己的孩子,我会把‘菲龙’两字放在孩子的名字里。” 这时,丹尼尔好像知道事情已经顺利解决,正朝他们走过来,菲龙则跟在他身边蹦蹦跳跳。 然后,那孩子开始奔跑,抢先来到他们面前。她对宝绮思说:“宝绮思,谢谢你带我回家和健比团圆,也谢谢你在太空艇上照顾我,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说完她就投入宝绮思怀里,两人紧紧互相拥抱。 “我希望你永远快乐。”宝绮思说,“我也会永远记得你,亲爱的菲龙。”然后依依不舍地将她松开。 菲龙转向裴洛拉特,对他说:“我也要谢谢你,裴,谢谢你让我读你的影视书。”接着,她稍微迟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有说,便将纤细秀丽的手掌伸向崔维兹,崔维兹握了一会儿才松开。 “祝你好运,菲龙。”他喃喃说道。 丹尼尔说:“我也要向诸位致意,谢谢阁下各自所作的努力。现在阁下随时可以离去,因为阁下的探索已经结束。至于我自己的工作,同样很快就会结束,而且必能成功。” 宝绮思却说:“慢着,我们还有一事未了。我们还不知道,崔维兹是否仍然认为人类的理想未来是盖娅星系,而不是孤立体所组成的庞大混合体。” 丹尼尔说:“刚才,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女士,他已经决定支持盖娅星系。” 宝绮思撅了一下嘴。“我宁愿听他亲口说——你的决定是什么,崔维兹?” 崔维兹平静地说:“你希望我如何决定,宝绮思?假使我决定反对盖娅星系,你就有机会把菲龙要回来。” 宝绮思说:“我是盖娅,我必须知道你的决定和背后的原因。这是为了了解真相,没有任何其他目的。” 丹尼尔说:“告诉她吧,盖娅晓得阁下的心灵未受干扰。” 于是崔维兹说:“我的决定是支持盖娅星系,对于这一点,我心中再无疑虑。” 104 宝绮思一动不动好一阵子,仿佛要让这个讯息传到盖娅各个部分,普通人或许可以利用这段时间从一数到五十。然后她才说:“为什么?” 崔维兹答道:“听我说。我一开始就知道人类的未来有两种可能,若非盖娅星系,便是谢顿计划中的第二帝国,而我觉得这两个可能性是互斥的。除非基于某种原因,谢顿计划具有根本缺陷,否则不会有盖娅星系的出现。 “遗憾的是,除了它所根据的两个公设,我对谢顿计划的内容一无所知。公设一是说,涉及的人口必须足够庞大,使得整体可视为一群随机互动的个体,因而能以统计方法处里。公设二则是,在目标尚未达成之前,人类不得预先获悉心理史学的结论。 “由于我已经决定支持盖娅星系,我觉得自己一定下意识地察觉到谢顿计划的漏洞,而这漏洞只可能出现在公设上,因为那是我对该计划唯一知晓的部分。然而,我又看不出那两个公设有任何问题。于是我努力寻找地球,我感到地球不会无缘无故隐藏得那么彻底,我必须找出它躲藏起来的目的。 “我并未真正指望在我发现地球之后,就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可是我走投无路,根本想不到其他办法。不过,我所受到的驱策,也有可能来自需要一个索拉利儿童的丹尼尔。 “无论如何,我们终于抵达地球附近,又飞到月球上空。不久宝绮思侦测到丹尼尔的心灵,当然,那是他故意将心灵向宝绮思敞开。她将这个心灵描述为并非完全是人类,也不完全是机器人。现在看来,这种说法很有道理,因为丹尼尔的脑子远远超越任何机器人,感测起来绝非只是机器人的心灵,不过仍然有异于人类。裴洛拉特将它称为‘一种崭新的东西’,这种说法触发了我自己的一点新东西,也就是一个新的想法。 “正如同许久以前,丹尼尔和同伴悟出了第四个更基本的机器人学法则,我忽然想到心理史学其实还有第三个公设,它要比其他两个公设基本得多,因此过去人人都懒得提到。 “听好了,已知的两个公设都以人类为对象,两者皆倚仗一个未曾言明的公设:人类是银河中唯一的智慧物种,因此唯有人类这种生物的行动,才会在社会与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举足轻重。这个隐性公设可归纳如下:银河中只有一种智慧物种,亦即‘智人’。假使银河中又有什么‘崭新的东西’,假使那是一种本质迥异的智慧物种,其行为即无法以心理史学的数学精确描述,而谢顿计划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你们懂了吗?” 崔维兹极其希望别人了解这番话,激动得几乎全身发抖。“你们懂了吗?”他又重复一次。 裴洛拉特说:“我懂了。但是身为一个鸡蛋里挑骨头的人,老弟——” “什么?继续啊。” “在整个银河中,人类正是唯一的智慧物种。” “机器人呢?”宝绮思说,“盖娅呢?” 裴洛拉特思索了一下,然后以迟疑的口吻说:“在人类历史上,自从太空族消失后,机器人就没有扮演过重要角色。盖娅则是直到不久之前,才崛起于银河舞台。机器人是人类创造的,而盖娅是机器人创造的——机器人和盖娅两者,既然都受到三大法则的限制,除了屈服于人类的意志,根本没有其他选择。纵使丹尼尔奋斗了两万年,纵使盖娅发展了那么长的时间,只消葛兰・崔维兹这个人类说一句话,就会立刻葬送两者无数的心血。由此可知,人类仍是银河中唯一的重要智慧物种,因此心理史学依然有效。” “银河中唯一的重要智慧物种。”崔维兹慢慢重复着这句话,“这点我同意。可是我们一天到晚将银河挂在嘴边,所以几乎无法察觉这个观点有局限性。银河系并不等于宇宙,宇宙中还有许多其他星系。” 裴洛拉特与宝绮思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丹尼尔则专心聆听,表情严肃依旧,一只手缓缓抚着菲龙的头发。 崔维兹继续道:“听我说下去。银河系近旁就有大小麦哲伦云,人类尚未有任何船舰到过那里。再往外一点还有许多小型星系,而巨大的仙女座星系距离也不算太远,它比我们的银河系还要大。除此之外,宇宙间至少还有数十亿个星系。 “我们的银河系只发展出一种有能力建立科技社会的智慧物种,但是我们对其他星系又了解多少?我们这个星系可能是个特例,或许在某些星系,甚至其他所有的星系中,存在着许多互相竞争的智慧物种,彼此一直在明争暗斗,而每一种都是我们毫无概念的。他们大概忙着彼此斗争,以致无暇顾及其他,但万一在某个星系中,某种物种取得了领导地位,因而有时间考虑入侵其他星系的可能性,那又会怎么样? “就超空间而言,银河系只是一个点,其实整个宇宙也是。我们从未造访过其他星系,而且根据我们的了解,也没有其他星系的智慧物种来过我们的星系——但这种局面也许有一天会改变。万一侵略者来到,他们必能找到挑拨人类内斗的方法。长久以来,我们的敌人都是自己人,我们习惯了这种自相残杀。处于如此四分五裂的状况,我们必将被侵略者完全征服,或是尽数消灭。唯一真正的防御战略,就是形成无法由内部突破的盖娅星系,遇到侵略者来犯时,我们才能发挥最大的力量。” 宝绮思说:“你描绘的情景极其可怕,我们还来得及建立盖娅星系吗?” 崔维兹抬头向上望,视线仿佛穿透厚厚的月岩,直达月球表面与星际空间;他仿佛勉力窥见了无数遥远的星系,正在不可思议的鸿蒙太空中缓缓运动。 他说:“据我所知,在古往今来的人类历史中,还从来没有其他智慧物种侵犯我们。这种情形只需要再持续数个世纪,也许只要整个文明历程万分之一的时间,我们便能高枕无忧了。毕竟,”讲到这里,崔维兹突然感到一阵痛心的忧虑,但他强迫自己置之不理,“此时此刻,似乎还没有敌人潜伏在我们之间。” 与此同时,菲龙这个懂得转换能量、雌雄同体的异类,正以深不可测的眼神望着他。崔维兹并未低头迎向那对深沉的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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