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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逃避!银河帝国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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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苏珊・凯文从超空间基地返回地球时,艾弗瑞德・兰宁正在等她。这位老者从来不提自己的年龄,但人人都知道他已超过七十五岁。不过他的心灵敏锐依旧;虽然他已将研究部门主任的职位交棒给玻格特,仅保留荣誉主任的头衔,他每天仍坚持在他的办公室出现。 “他们快完成超原子引擎了吗?”他问道。 “我不知道,”她没好气地回答,“我没问。” “嗯——嗯,我希望他们快点。否则的话,统一公司就有可能抢先他们一步,同时抢先我们一步。” “统一公司!他们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这个嘛,并非独独我们这家公司拥有计算机。我们的计算机或许是正子式,但并不表示就比较好。为此罗伯森明天要召开一个大型会议,他一直在等你回来。” “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有限公司”现任总裁罗伯森是该公司创始人的儿子。他正用瘦削的鼻尖对着总经理,说道:“现在由你开始,我们来把这件事搞清楚。”他的喉结上下跳动。 总经理随即开始发言:“老板,这笔交易是这样的。一个月前,统一机器人公司来找我们,提出一个挺奇怪的提议。他们带来大约五吨的数字、方程式等等这类资料。那是一个问题,而他们希望金头脑提供答案。条件如下——” 他扳着粗大的手指数着,“如果没有解答,但我们能告诉他们无解的原因,我们就能赚十万元。如果找到解答,那么我们能得到二十万元,再加上建造相关机器的费用,以及因此取得的一切利润的四分之一。问题和发展恒星际引擎有关……” 罗伯森皱起眉头,瘦削的身形僵住了。“尽管事实上,他们自己也拥有一台思想机器。是吗?” “正是这一点,令这个提议像是不按牌理出牌,老板。列维尔,接下去报告。” 艾别・列维尔从会议桌的远端抬起头来,用手抚过满是胡茬儿的下巴,带起一点唰唰声。他面带微笑说:“总裁,是这样的。统一公司原本有一台思想机器,但它已经坏了。” “什么?”罗伯森几乎站了起来。 “没错。坏了!报销了!没人知道为什么,但我这儿有些相当有趣的猜测——比方说,他们用和我们手边一模一样的这组资料,要它设计一具恒星际引擎,结果使那台机器严重故障。现在它成了一堆废铁——一堆废铁而已。” “你懂了吗,老板?”总经理眉飞色舞,“你懂了吗?任何一个工业的研究部门,无论是大是小,个个都在试图研发曲速引擎。统一和美国两大机器人公司,在这个领域居于领导地位,是因为我们拥有超级的机器人式电脑。既然他们搞坏了他们那一台,我们就海阔天空了。那正是关键,是……呃……动机。他们至少得花六年来建造另一台,所以说他们没落了,除非他们能用同样的问题,让我们的机器同样报销。” 美国机器人公司的总裁瞪大双眼。“啊,这帮龌龊的鼠辈……” “慢着,老板,还没报告完。”他伸出食指,划了一个大圈,“兰宁,接下去!” 艾弗瑞德・兰宁博士带着些许轻蔑望着会场——面对收入过丰的营业与行销部门,那是他的一贯态度。他那两道惊人的灰色浓眉垂得很低,他的声音则干涩无比。 “从科学观点而言,虽说情况尚未全然明朗,理智分析却已经能派上用场。就目前的物理理论来说,恒星际飞行的问题还……呃……很难讲。这个问题众所周知——而统一公司对他们的思想机器所提供的资料,假设和我们收到的一模一样,那么这些资料同样众所周知。我们的数学部门做过极其详尽的分析,发现统一公司似乎已经巨细靡遗了。那些输入的材料,包括了法兰西亚西曲速理论的所有已知发展,此外,显然还包括所有相关的天文物理学与电子学数据。内容可真不少。” 罗伯森一直焦虑地听着这番话,这时他打岔道:“多到金头脑无法处理的程度?” 兰宁断然摇了摇头。“不,目前还看不出金头脑的能力有任何极限。这是另外一回事,是有关机器人学法则的问题。比方说,如果某个问题的解答,牵涉到伤害或杀害人类,金头脑就绝对不能提供这个答案。对它而言,一个问题如果只有这种答案,则无异于无解。倘若询问这样一个问题的时候,再加上极端紧急的命令,要它尽快提出解答,由于金头脑毕竟只是机器人,这样一来,唯一的可能就是使它陷入矛盾;它既不能回答,又不能拒绝回答。类似这样的事,一定曾发生在统一公司的机器上。” 他停下来,但总经理催促道:“继续讲,兰宁博士,像你对我解释那样解释一遍。” 兰宁咬着嘴唇,冲着苏珊・凯文博士的方向扬了扬眉。这时她才抬起头来,不再瞪着自己紧紧交握的一双手。 她的声音缓慢而平淡:“机器人对于矛盾的反应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她开始发言,“机器人心理学仍然很不完备——身为一位专家,我能向诸位保证这一点——但我们可以用定性的方式讨论。原因是,机器人的正子脑虽然引进无数复杂的结构,它终究是人类的产物,因此是根据人类的价值观所制造的。 “好,当人类走投无路的时候,通常的反应是逃避现实——进入妄想的世界、喝得酩酊大醉、变得歇斯底里,或是投河自尽。这些反应通通殊途同归——不是回避就是无法面对。因此,机器人也一样。最轻微的矛盾会使它半数的继电器失灵;而最严重的,则会将正子脑中每条径路都烧坏到无法修复的程度。” “我懂了。”罗伯森口是心非,“那么,统一希望我们研究的资料,又有什么玄机呢?” “它无疑牵涉到这一类的禁忌问题。”凯文博士说,“但金头脑和统一的机器人相当不同。” “这话没错,老板,这话没错。”对于打断他人的发言,总经理一向乐此不疲,“我要你体认这一点,因为它正是症结所在。” 苏珊・凯文的双眼在眼镜后面闪出愠怒的目光,但她耐心地继续说:“你可知道,总裁,统一公司的机器,包括他们的‘超级思想家’,在制造过程中都没有加入人格。他们坚守功能主义,懂吗——由于没有美国机器人公司专利的情绪径路,他们不得不这样做。他们的思想家只是个巨型计算机,一个矛盾就会立即将它摧毁。 “然而,我们自己的机器金头脑,则拥有一个人格——一个孩童的人格。它是一台绝佳的推理电脑,却类似一个痴呆型天才。它并不真正了解自己在做什么——只是算出答案而已。因为它真是个孩子,也因此比较活泼开朗。人生没有那么严肃,或许我们可以这么讲。” 机器人心理学家继续说:“我们准备这样做。我们已将统一公司所有的资料分成许多逻辑单元,而我们准备把这些单元,一个个谨慎地输入金头脑里面。当那个特殊因素输入时——就是那个造成矛盾的因素——金头脑的孩童人格便会犹豫。它的判断力还不够成熟;它需要相当一段时间,才会认出那是个矛盾。然后,在它的脑路开始运作并损坏前,它会自动吐出这个单元。” 罗伯森的喉结上下蠕动。“你确定吗,啊?” 凯文博士掩起不耐烦的情绪。“我承认,用普通的语言叙述,听来没什么道理;可是动用数学语言看来也没什么用。我向你保证,事实正如我所说的。” 总经理迅速而流畅地插进一段话。“情况是这样的,老板。假如我们接受这笔交易,我们可以如此把它办妥——金头脑会告诉我们哪个资料单元牵涉到矛盾,而从这个结果,我们就能判断这个矛盾为何出现。这样说对不对,玻格特博士?你瞧,老板,你上哪儿也找不到比玻格特博士更优秀的数学家。我们给统一公司一个‘无解’的答案,并说明理由,赚他们个十万元。这样,他们仍然只有一台故障的机器,而我们的机器则完好如初。不出一年,顶多两年,我们便会拥有曲速引擎,或说超原子发动机——有些人这么称呼。但不管你叫它什么,它都会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发明。” 罗伯森一面咯咯笑,一面伸出手。“把合约拿出来,我来签字。” 当苏珊・凯文进入这间警卫森严的保险库——金头脑的存放地点时,一名值班的技术员刚问了它一个问题:“假如一只半鸡在一天半内下一个半蛋,那么九只鸡在九天内会下几个蛋?” 金头脑答道:“五十四个。” 那技术员对另一名同事说:“看吧,你这傻瓜!” 凯文博士咳嗽一声,立刻掀起一阵没头没脑的骚动。机器人心理学家又随便挥了挥手,便只剩下她与金头脑独处。 金头脑是个直径仅仅二英尺的球体——里面充满处于最佳状态的氦气,以及百分之百零震荡、无辐射的空间——而在球体中心,则是复杂度闻所未闻的正子微型径路,也就是金头脑的本体。室内其他空间则堆满各种附件,都是金头脑与外界联系的媒介——是它的声音、它的手臂、它的各种感官。 凯文博士柔声道:“你好吗,金头脑?” 金头脑的声音高亢而热情。“好极了,苏珊小姐。我晓得,你又准备问我什么事。每当你准备问我什么事的时候,你手里总是拿一本书。” 凯文博士淡淡一笑。“好吧,你说对了,但不是现在。的确有个问题要问你,不过它太复杂了,我们要以书面方式交给你。但不是现在,我想我要先跟你谈谈。” “好啊,我不反对谈谈。” “听好,金头脑,再过一会儿,兰宁博士和玻格特博士会带着那个复杂问题到这里来。我们将以很慢的速度,每次交给你很少一点点,因为我们要你小心处理。假如你办得到,我们准备请你根据那些资料建造一样东西。但是我要警告你,那个解答可能牵涉到……呃……对人类的伤害。” “天啊!”这是一声压得很低、拖得很长的惊叹。 “现在你听好了。其中一页资料会意味着伤害,甚至可能是死亡,在我们输入那一页之后,你千万别激动。你要知道,金头脑,在这个问题中,我们并不在乎这些事——甚至死亡也没关系;我们根本就不在乎。所以当你碰到那一页的时候,你只要停下来,把它还给我们——光是这样做就好。你了解吗?” “喔,当然。可是天啊,导致人类死亡!喔,我的天!” “好啦,金头脑,我听到兰宁博士和玻格特博士走来了。他们会告诉你那个问题究竟是什么,然后我们就要开始。做个好孩子……” 资料一页一页慢慢输进去。每输进一页,就会传来一阵细得出奇的咯咯声,代表金头脑正在运作。而接下来的沉默,则表示它准备接受下一页资料。前后总共好几小时——在这期间,输进金头脑的资料量,相当于十七巨册的“物理数学”。 在这个过程中,众人逐渐皱起眉头,而且越来越深。兰宁暗自凶巴巴地喃喃咒骂;玻格特先是若有所思地审视自己的指甲,后来就茫然地一个个咬起来。当厚厚的一叠资料通通消失后,凯文脸色苍白地说:“出问题了。” 兰宁勉强吐出几个字:“不可能。它——死了吗?” “金头脑?”苏珊・凯文全身发抖,“你听得见吗,金头脑?” “啊?”传来一个心不在焉的回答,“需要我吗?” “解答……” “喔,那个!我能做到。我会帮你们建造整艘太空船,容易得很——只要你们给我机器人。一艘优秀的太空船,也许需要两个月时间。” “没有——困难吗?” “花了很长时间才算出来。”金头脑说。 凯文博士后退几步,清瘦的面颊依然毫无血色。她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离去。 来到她的办公室后,她说:“我无法了解。在这组给定的资料中,一定牵涉到一个矛盾——或许还牵涉到死亡。假如哪里出了问题……” 玻格特平心静气地说:“这机器还能说话,而且说得头头是道。不可能有什么矛盾。” 机器人心理学家却急切地答道:“矛盾处处皆有,回避之道各有不同。假设金头脑只陷入泥沼少许,只坏到——比方说,刚好够它生出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妄想,其实它做不到。或者,假设它正在某个真正很糟的下场边缘徘徊,只要轻轻一推,就会把它推进深渊。” “让我们假设,”兰宁说,“根本没有任何矛盾。假设统一的机器是因为另一个问题而当机,或纯粹是因为机件故障。” “但即使如此,”凯文坚持道,“我们也不能冒险。听好,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和金头脑说半句话,我要接管。” “好吧,”兰宁叹了一口气,“那你就接管吧。与此同时,我们会让金头脑建造那艘太空船。而如果它真造得出来,我们就得进行测试。” 他一面沉思,一面说:“我们需要顶尖的实地测试员来进行。” 麦克・多诺凡以粗暴的动作驯服了一头红发,却毫不理会桀骜的乱发立刻重新立定站好。 他说:“发号施令吧,格里。他们说那艘太空船完工了;他们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但它完工了。走吧,格里,我们现在就到控制台前。” 鲍尔以厌倦的口吻说:“少废话,麦克。你的幽默感即使是最新鲜的,也有一种熟过头的怪味,连这儿的幽闭空气都盖不住。” “好吧,听着。”多诺凡再次徒劳地拢了拢头发,“我对我们那位铸铁打造的天才,以及它打造的锡箔太空船倒不怎么担心。问题在于我的假期报销了,还有这份单调!这里除了铜线就是数字——还是不伦不类的数字。喔,他们为什么要给我们这种工作呢?” “因为,”鲍尔温和地答道,“如果失去我们,他们也没什么损失。好啦,放松点!兰宁博士正朝这儿走来。” 兰宁正走过来,他的灰色眉毛浓密依旧,年老的身形依然直挺,而且充满活力。他一言不发地陪同他们两人走上坡道,来到露天工作场。那里有许多机器人,在没有人类监督的情况下,正默默地建造一艘太空船。 不对,是已经建好一艘太空船! 因为兰宁说:“这些机器人停工了,今天没有一个有所行动。” “这么说它完成了?确定吗?”鲍尔问。 “我又怎么知道?”兰宁心情欠佳,倒挂的浓眉险些遮住眼睛,“看来是竣工了。旁边没有多余的材料,内部也修整得亮晶晶的。” “你去过里面?” “进去一下就出来了,我又不是太空驾驶员。你们哪位对引擎理论有深入研究?” 多诺凡望向鲍尔,鲍尔望向多诺凡。 多诺凡说:“我有驾驶执照,主任,但我翻了翻,发现它丝毫没提到超引擎或曲速航行,都只是三维空间的普通儿戏。” 艾弗瑞德・兰宁抬起头来,露出极不以为然的表情,还用高挺的鼻子使劲哼了一声。 他冷冰冰地说:“好吧,我们自有轮机人员。” 他正要走开,鲍尔及时抓住他的手肘。“主任,这艘船仍是禁区吗?” 老主任犹豫了一下,然后揉了揉鼻梁。“我想不是,至少对你们两位而言。” 当他离去时,多诺凡望着他的背影,在他背后咕哝了几个字,虽然简短却意味深长。然后,他转向鲍尔说:“我真想当他的面,好好对他作一番描述,格里。” “请跟我来吧,麦克。” 太空船内部已经完工,百分之百完工;这点在一眨眼间便能一目了然。在整个太阳系中,没有谁能做得像这些机器人那么干净利落。经过表面处理的舱壁银光闪闪,上面未曾残留任何指纹。 舱内没有任何棱角,舱壁、地板、舱顶皆以圆滑曲面交接。一旦置身于隐藏式照明的金属性冷光中,上下四周便映出六个冰冷的倒影,个个都和自己一样不知所措。 主通道是个狭窄的隧道,通往一段走起来咔嗒咔嗒响的坚硬通路,通路两旁则有许多一模一样的舱房。 鲍尔说:“我想家具都装设在舱壁内。或者,也许人家根本不要我们坐下或睡着。” 在最接近船首的最后一间舱房,这种千篇一律才被打破。舱房里有个零反射玻璃制成的弧形窗,是一体成形的金属内壁所仅有的孔眼。它的下方有个巨大的仪表,里面那根指针一动不动指着零点。 多诺凡说:“看看那个!”他指着精密刻度上唯一的文字标记。 那几个字是“秒差距”,而在弧形刻度的右端,则有一个细小的数字“1,000,000”。 舱房内有两张椅子——沉重、宽敞、没有衬垫。鲍尔小心翼翼地坐下,发觉它是依照人体曲线塑造的,坐起来很舒服。 鲍尔说:“你有什么感想?” “依我看,金头脑患了脑膜炎。我们赶紧出去。” “你确定不想再多看几眼吗?” “我已经看了一遍。我来了,我看了,我不干了!”多诺凡的一头红发根根竖起,“格里,我们离开这儿吧。我在五秒钟前已经辞职,这地方不准非工作人员进入。” 鲍尔油滑地露出得意的笑容,并顺了顺他的八字胡。“好啦,麦克,把你流向血管的肾上腺素关掉吧。我原本也在担心,但现在不了。” “不了,啊?怎么会不了?你把寿险保额提高了?” “麦克,这艘太空船飞不起来。” “你怎么知道?” “这个嘛,我们从头到尾走了一遍,对不对?” “似乎如此。” “相信我的话,的确如此。除了这里有个舷窗和一个秒差距仪表,你看到任何驾驶舱了吗?你看到任何控制台了吗?” “没有。” “你又看到任何引擎了吗?” “天啊,没有!” “那就对了!麦克,我们把这消息透露给兰宁吧。” 他们一面咒骂,一面走过一条条毫无特色的通道。最后,两人终于误打误撞来到通向气闸的短廊。 多诺凡愣住了。“你锁上这玩意了吗,格里?” “没有,我从没碰过它。你来拉这根杆子,好吗?” 尽管多诺凡使尽了力气,整个脸孔都扭曲变形,那根杆子依然一动不动。 鲍尔说:“我没看到任何紧急出口。要是这里出了什么差错,得烧熔气闸才能救我们出去。” “没错,而我们只好等着,等到他们发现有个笨蛋把我们锁在里面。”多诺凡在狂怒中补充一句。 “我们回到有舷窗的那间舱房去吧。只有在那里,我们才有可能引起注意。” 不过,他们并未如愿。 来到尽头处那间舱房,舷窗外却不再是蓝天白云。它呈现一片黑暗,而其中黄色的点点星光,则是太空的招牌标记。 他俩立刻瘫在两张椅子上,激起两下钝钝的砰砰声。 艾弗瑞德・兰宁在办公室门口碰到凯文博士。他紧张兮兮地点燃一根雪茄,再作势请她进去。 他说:“好啦,苏珊,我们已经涉入很深,罗伯森渐渐心神不宁了。你和金头脑在做些什么?” 苏珊・凯文两手一摊。“失去耐性根本没用。在这笔交易中,我们可能丧失的任何东西,都比不上金头脑那么有价值。” “可是你询问它有两个月了。” 机器人心理学家的声音平板,却多少带些威胁性。“你宁可自己揽下这件事吗?” “唉,你知道我的意思。” “喔,我想我知道。”凯文博士神经质地互搓双手,“这可不简单。我一直在纵容它,在小心刺探它,但我还没有任何成绩。它的反应并不正常,而它的回答——多少有些古怪。可是目前为止,我还无法指出哪里不对劲。你明白吧,在我们知道有什么问题之前,我们必须十二万分谨慎行事。我根本不晓得哪个简单的问题或评语……会把它推倒……然后……嗯,然后我们手上的金头脑就变得毫无用处。你想面对这种事吗?” “可是,它无法违反第一法则啊。” “我也愿意这么想,不过……” “你甚至连这点都不确定?”兰宁深感震惊。 “喔,我无法确定任何事。艾弗瑞德……” 警报系统冷不防地响起可怕的叮当声。兰宁以近乎不听使唤的动作按下通讯器,立刻被一阵气喘吁吁的报告吓呆了。 他说:“苏珊……你听到啦……那艘太空船飞走了。半小时前,我把那两个实地测试员送了进去。你一定得再去见见金头脑。” 苏珊・凯文强作镇定,问道:“金头脑,那艘太空船怎么了?” 金头脑高高兴兴地说:“我建造的那艘太空船吗,苏珊小姐?” “是的。它发生了什么事?” “啊,什么事也没有。预定测试它的两个人一旦进去,一切便已就绪,所以我把它送走了。” “喔——好吧,这样很好。”机器人心理学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你认为他们会安然无事吗?” “绝对没事,苏珊小姐,我已经做好一切安排。它是一艘美——丽——的——太空船。” “没错,金头脑,它的确美丽。但你认为他们有足够的食物吗?他们会舒服吗?” “食物多得很。” “这件事可能会吓坏他们,金头脑。你该知道,这是意料之外的事。” 金头脑敷衍道:“他们会安然无事,他们应该感到很有趣。” “有趣?怎么说?” “就是有趣。”金头脑狡猾地答道。 “苏珊,”兰宁气咻咻地尽量压低声音说,“问问它会不会导致死亡,再问问有些什么危险。” 苏珊・凯文愤怒得脸孔都扭曲了。“安静!”然后,她以颤抖的声音对金头脑说,“我们能和那艘太空船联络吧,金头脑?” “喔,如果你用无线电呼叫,他们听得见。这件事我已经安排好了。” “谢谢,暂时没事了。” 两人出来后,兰宁马上怒不可遏地斥道:“银河啊,苏珊,如果这事泄露出去,会把我们全毁了。我们非把那两个人弄回来不可。你为什么不问问有没有出人命的危险——就这么直接问?” “因为,”凯文心灰意懒地说,“那正是我不能提的事。如果它真面对一个矛盾,那个矛盾就是人命。假如以任何不当的方式提出这个问题,就有可能把它完全毁掉。那时我们的处境会更好吗?现在听着,它说我们可以和他们联络。我们赶紧进行,找出他们的位置,把他们带回来。他们自己或许无法使用控制台;金头脑或许在用遥控操纵。来吧!” 过了好一阵子,鲍尔才振作起来。 “麦克,你感觉到任何加速度吗?”他用冰冷的嘴唇吐出这句话。 多诺凡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啊?没有……没有。” 然后这位红头发紧握拳头,以突如其来的傻劲一跃而起,来到冰冷的弧形窗前。除了星辰,什么也看不见。 他转过身来。“格里,他们一定是趁我们在里面的时候,启动了这架机器。格里,这是个有预谋的行动;他们和那个机器人串通好,硬逼我们当试飞员,以防我们想临阵脱逃。” 鲍尔道:“你在说些什么?如果我们不知道怎样操作这架机器,把我们送出来又有什么用?我们又该如何带它回去?不对,这艘太空船是自己起飞的,而且没有任何明显的加速度。”他站起来,踱着缓慢的步伐。铿锵的脚步声从金属舱壁反弹回来,成为一阵响亮的回声。 他以平板的语调说:“麦克,我们从来没碰到过这么摸不着头脑的状况。” “这我倒是真不晓得。”多诺凡刻薄地说,“你这么讲的时候,我正准备要狂欢一番呢。” 鲍尔不理会这句话。“没有加速度——代表这艘船的工作原理不是任何已知的物理定律。” “反正,不是我们知道的任何原理。” “不是已知的任何原理。没有可用手动控制的引擎;或许它们安装在舱壁内,或许这就是舱壁那么厚的原因。” “你在咕哝些什么?”多诺凡追问。 “为什么不好好听?我是说不论这艘船配备什么动力,显然都不需要人工操作。这艘太空船是靠遥控驾驶的。” “由金头脑遥控?” “有何不可?” “那么你认为,我们要一直留在这里,直到金头脑把我们带回去?” “有此可能。倘若真是这样,那我们就静静等待。金头脑是个机器人,它必须服从第一法则,不能伤害任何人类。” 多诺凡慢慢坐下来。“你这样推想?”他仔细地将头发抚平,“听好,这个有关曲速的烂问题打垮了统一的机器人,而那些学究说这是因为恒星际飞行会令人丧命。你准备相信哪个机器人?据我了解,我们的那个拥有相同的资料。” 鲍尔拼命扯着他的八字胡。“别假装你不懂机器人学,麦克。在机器人出现任何违反第一法则的迹象之前,许多环节至少已经崩溃十次,而它一定早就变成一堆废铁了。这件事有个简单的解释。” “喔,当然,当然。让管家上午叫醒我就行,这一切都太简单、太简单了,我犯不着在小睡片刻前烦心。” “唉,木星啊,麦克,目前为止你有什么好抱怨的?金头脑在照顾我们。这个地方温暖舒适,不缺照明,不缺空气。甚至没有足够的加速度弄乱你的头发,我是说,即使它还有弄乱的余地。” “是吗?格里,你一定没学到教训,否则谁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还这么乐观。我们吃什么?我们喝什么?我们在哪里?我们要怎么回去?万一发生意外,我们要从哪个出口逃生、穿什么太空衣?我在这里甚至没看到一间浴室,或是浴室里那些小用品。是啊,我们是受到照顾——多好的照顾!” 打断多诺凡长篇大论的并非鲍尔。那声音不属于任何人;它就在那里,滞留在半空中——声音洪亮,震慑人心。 “格里哥利・鲍尔!麦克・多诺凡!格里哥利・鲍尔!麦克・多诺凡!请报告你们现在的位置。假如你们的太空船接受控制,请返回基地。格里哥利・鲍尔!麦克・多诺凡!……” 这段通讯机械性地一再重复,每遍结束后总有固定的间歇。 多诺凡说:“从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鲍尔的声音既紧张又细弱,“这些光线是从哪里来的?这一切是从哪里来的?” “好吧,我们要怎样回答?”他们只能趁着这段通讯的间歇交谈,否则带着回声的巨响会淹没他们的声音。 舱壁上空无一物——只是一片平滑而弯曲的金属。鲍尔说:“扯开喉咙喊吧。” 他们这样做了。有时轮流叫,有时一起喊。“位置不明!太空船失去控制!情况危急!” 他们的声音逐渐升高,逐渐沙哑。这些简短的、公式化的回答开始夹杂着尖叫与加强语气的粗话,可是那个冰冷的呼叫声,却依然一而再、再而三不倦地重复着。 “他们听不见我们。”多诺凡喘着气说,“这里没有发送机件,只有接收机。”他的目光胡乱地聚焦在舱壁上某一点。 那个外来的声音渐渐疲软、渐渐衰弱。当它接近耳语时,他们又呼叫了一次;当一切恢复静寂时,他们又以嘶哑的嗓子再试了一遍。 差不多过了十五分钟后,鲍尔有气无力地说:“让我们再从头走一趟,哪里一定有些吃的东西。”这句话听来并不抱希望,几乎是承认失败的宣言。 在通道中,他们分别往左右走去。借着脚步声的回响,他们能知道彼此在哪里。两人偶尔在通道相遇,那时他们会互瞪一眼,然后擦肩而过。 鲍尔的搜寻忽然有了结果。与此同时,他听见多诺凡发出一阵欢呼。 “嘿,格里,”多诺凡吼道,“这艘船里有水管。刚才我们怎么没注意到?” 大约五分钟后,多诺凡误打误撞找到了鲍尔。这时,多诺凡正在说:“不过,还是没有淋浴……”但说到一半就咽回去。 “食物。”他喘着气说。 舱壁消失了一大片,弧形空隙后面露出两个橱架来。上方的橱架摆满了未贴标签的罐头,大大小小、各种形状都有,令人眼花缭乱;下方放置的搪瓷罐则是统一的样式。多诺凡感到一股冷气吹向脚踝,原来下面一半是冷藏室。 “怎么会……怎么会……” “它原来不在那里。”鲍尔随口答道,“我进门的时候,那面舱壁突然消失。” 他已经开动了。这些罐头属于预热型,里面附有汤匙,烤豆子的温热香气溢满整间舱房。“拿个罐头吧,麦克。” 多诺凡犹豫起来。“有哪些菜式?” “我怎么知道!你那么讲究吗?” “不是,但我在太空船上总是吃豆子,别的食物我会优先考虑。”他的手绕来绕去,最后选了一个闪闪发亮的椭圆形罐头,那种扁平形状使人联想到鲑鱼或类似的美食。加上适度的压力,罐头便自动打开。 “豆子!”多诺凡吼道,伸手就要拿另一个。鲍尔一把抓住他的裤腰。“就吃那个吧,小老弟。补给品有限,而我们或许会在这儿待上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多诺凡悻悻地抽回手。“我们的食物就是这些吗?豆子?” “有可能。” “下面的架子放些什么?” “牛奶。” “只有牛奶?”多诺凡怒气冲冲地大叫。 “看来如此。” 他们默默吃完这顿豆子牛奶大餐。当他们离去时,消失了的舱壁随即升起,再度形成完好如初的壁面。 鲍尔叹了一口气。“一切都是自动的,一切都是这样子,我这辈子从没感到这么无助过。你找到的水管在哪里?” “就在那里。我们头一回检查的时候,同样没有看到。” 十五分钟后,他们又回到那间镶着玻璃的舱房,坐在椅子上大眼瞪小眼。 鲍尔沮丧地望着室内唯一的仪表。它仍标示着“秒差距”,最大的刻度仍是“1,000,000”,而指针依旧坚定地指着零点。 在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核心办公室中,艾弗瑞德・兰宁正以困倦的声音说:“他们是不会回答的。我们试过每一种波长,公用的、私家的、密码的、明码的,甚至刚发明的次乙太波。金头脑仍然什么也不肯说吗?”最后这一句是向凯文博士发问。 “它不肯详细说明,艾弗瑞德。”她以断然的口吻答道,“它说他们听得见我们……但当我试图逼它说下去,它就变得……唉,变得忧郁起来。它不该这样——有谁听说过忧郁的机器人?” “那就请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吧,苏珊。”玻格特说。 “听好!它承认太空船完全在它自己的控制下。它对他们的安全绝对乐观,但没有说明详情。我不敢逼它。然而,问题的核心似乎在恒星际跃迁本身。当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金头脑真的哈哈大笑。此外还有其他征状,但这点最能显示它已陷入异常。” 她望了望其他两人。“我是指歇斯底里。我立刻不再提这件事,我希望没有造成伤害,但它给了我一个启示。我能对付歇斯底里,给我十二小时!假如我能使它恢复正常,它就会把太空船带回来。” 玻格特好像突然挨了一拳。“恒星际跃迁!” “怎么回事?”凯文与兰宁同时叫出来。 “金头脑给我们的那些引擎相关数据。嘿……我刚想到一件事。” 他匆匆离去。 兰宁凝望着他的背影,直截了当地对凯文说:“苏珊,你管好你分内的事。” 两小时后,玻格特以热切的口吻说:“我告诉你,兰宁,关键就在这里。恒星际跃迁不是瞬间的事——只要光速有限就不可能。生命无法存在……事实上,是物质和能量本身无法存在于曲速空间。我不知道真实情形如何——但这就是关键。正是这个问题,杀死了统一公司的机器人。” 多诺凡觉得自己正如外表一样憔悴。“才过了五天?” “才过了五天,这点我确定。” 多诺凡惨兮兮地环顾四周。窗外的星辰都还熟悉,却显得冷漠无比。舱壁触手冰凉;刚刚重新亮起的照明发出冷酷的光芒;仪表上的指针顽固地指着零点;此外,多诺凡始终无法摆脱一股豆子的味道。 他愁眉苦脸地说:“我需要洗个澡。” 鲍尔抬了抬头,然后说:“我也一样,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但除非你想泡在牛奶里,让自己没东西喝……” “反正,我们终究会没东西喝。格里,恒星际飞行什么时候开始?” “我还等你告诉我呢。或许我们只是一直这样走。我们终究会抵达目的地,至少我们的骨灰会——但金头脑之所以发生故障,不正是因为我们会死吗?” 多诺凡背对着对方说:“格里,我一直在想,这实在很糟,没什么好做的——除了四处乱转或自言自语。你该听说过那些太空放逐的故事,那些人早在饿死前就发疯了。我不知道,格里,但自从灯光亮起,我就感到怪怪的。”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然后鲍尔以细弱的声音说:“我也一样。是什么感觉?” 红发多诺凡转过身来。“里面感觉怪怪的。我体内好像在敲敲打打,到处都绷紧了。我觉得呼吸困难,连站也站不稳。” “嗯——嗯,你感觉到振动吗?” “你是什么意思?” “坐一会儿,好好听我说。你听不见,但你感觉得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哪里颤动,连带整艘太空船一块颤动,而你也就跟着发抖。听——” “是啊……是啊。你认为那是什么,格里?你不会猜是我们自己吧?” “有这个可能。”鲍尔慢慢抚着八字胡,“但也可能是太空船的引擎,它或许快准备好了。” “准备好什么?” “准备好做恒星际跃迁。也许就快进行了,鬼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多诺凡沉思一番,然后凶巴巴地说:“如果它要做,那就让它做。但我希望我们能反抗,只能束手待毙实在丢脸。” 大约一小时后,鲍尔望着摆在金属座椅扶手上的右手,以僵凝的冷静口吻说:“摸摸舱壁,麦克。” 多诺凡依言照做,然后说:“感觉得到它在振动,格里。” 现在连星光似乎也朦胧起来。某处传来一种模糊的感觉,像是一架巨型机器正从舱壁吸取动力,积蓄着能量以待奋力一跃。随着能量逐渐增加,悸动也越来越明显。 变化突如其来,伴随着一阵刺痛。鲍尔全身僵硬,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的目光捕捉到多诺凡,而当多诺凡微弱的叫声转为啜泣、进而消失时,他眼前变成一片空白。他感到体内有东西在扭动,在对抗一张越来越厚的冰毯。 有东西挣脱了,在一阵耀眼的强光和痛苦中拼命打转。它一面向下坠落—— ——一面仍在打转 ——头下脚上倒栽 ——终至一片静寂! 这就是死亡! 这是个既没有活动又没有感觉的世界,是个由模糊的、无知觉的意识所构成的世界——意识的主体只有黑暗、静寂与无形的挣扎。 最重要的是,竟然意识到了永恒。 他的自我成了一条细微的白色丝絮——冰冷而恐惧。 然后,上方传来一段油腔滑调、声音洪亮的话语: 您的棺木最近是否不再合身?何不试试死尸先生专利的伸缩棺材?它经过科学设计,适合人体自然曲线,并添加了维生素B1。想要舒适,就请用死尸牌棺材。别忘了——你——将要——死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那并非真正的声音,但无论是什么,它都在一阵滑溜的隆隆声中逐渐消失。 那条白色丝絮(它或许就是鲍尔)与周遭无形的永恒时间徒劳地拔河——最后垮作一团。此时,一亿个魔鬼化作一亿个女高音,刺耳的尖叫组成一个渐强的旋律: 当你死去时,我会很高兴,你这个坏蛋,你呀。 当你死去时,我会很高兴,你这个坏蛋,你呀。 当你死去时…… 歌声盘旋而上,越来越慷慨激昂,最后超越听力的极限,进入尖锐的超音波音域,然后还不断升高…… 白色丝絮带着阵痛不停发抖。它默默绷紧…… 接着传来的是普通的声音——而且为数众多。那是许多人在说话,是漩涡般的人潮以迅速的动作穿过他、超过他、越过他,偶尔留下只字片语在空间飘荡。 他们找你去做啥,孩子?你看来被痛打…… ……我猜是热火,但我有防护罩…… ……我造了一个天堂,但老圣彼得…… 不——不,我和那家伙有点关系,跟他打过交道…… 嘿,山姆,过来这里…… 你弄到一个话筒吗?魔王说…… ……继续走吗,我的好小鬼?我的约会是和撒旦…… 凌驾这些噪音之上的,还是原先那个嘹亮的吼声,它传遍每个角落: 快点!快点!快点!!!扯动你的骨头,别让我们久等——后面还有很多人排队。把你的证书准备好,确定上面盖了彼得的开释章。看看你是不是排在正确的入口,会有很多火焰招待大家。嘿,你——那里那个人,好好排队,否则…… 面对步步进逼的叫喊,化成白色丝絮的鲍尔匍匐后退,并感到被一根指头猛戳一记。然后,所有的一切爆成五颜六色的声音,碎片一一渗入他剧痛的头部。 鲍尔又坐回椅子上,感到自己正在发抖。 多诺凡双眼睁得有如两个巨大的铜铃,蓝色的眼珠呆滞无神。 “格里,”他以近乎呜咽的细声说,“你刚才死了吗?” “我……觉得死了。”他的声音低哑,连他自己也认不出来。 多诺凡显然企图站起来,结果却是一败涂地。“我们现在活了吗?或是还没完?” “我……觉得活了。”鲍尔仍以嘶哑的声音回答,接着又谨慎地说,“当你……当你死去的时候,你有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多诺凡顿了顿,然后非常缓慢地点了点头。“你呢?” “有的。你可听到棺材的广告……还有女人在唱歌……还有排队准备进入地狱?有没有?” 多诺凡摇了摇头。“只有一个声音。” “响亮吗?” “不,很轻,但声音粗得像是锉指甲。那是一场布道,讲的是地狱之火。他描述那种折磨……好啦,反正你也知道。我曾听过一次像这样的布道——几乎一样。” 他满头虚汗。 他们察觉到有阳光射进舷窗。不过光芒微弱,而且是蓝白色——那遥远的光源是个明亮的斑点,看来绝非熟悉的太阳。 鲍尔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那个仪表。现在,指针坚定而骄傲地停在另一条细标线上,旁边的数字是300,000秒差距。 鲍尔说:“麦克,如果这是真的,我们一定完全脱离银河系了。” 多诺凡说:“见鬼!格里!我们是第一批脱离太阳系的人。” “没错!正是这样。我们脱离了太阳系,我们脱离了银河系。麦克,这艘太空船就是答案。它为全人类带来自由——散布到每颗恒星的自由——几亿几兆颗恒星。” 然后,他“砰”的一声跌坐下来。“可是我们怎么回去呢,麦克?” 多诺凡有气无力地微微一笑。“喔,那倒不用担心。这艘船把我们带来这里,就会把我们带回去。我要再吃点豆子。” “可是麦克……慢着,麦克。如果它用和来时同样的方式带我们回去……” 刚要站起来的多诺凡又重重坐回椅子上。 鲍尔继续说:“我们必须……再死一次,麦克。” “这个嘛,”多诺凡叹了一声,“倘若必须如此,那我们就只好如此。至少它不是永恒的,不是‘非常’永恒的。” 苏珊・凯文正在慢慢说话。过去六个小时,她都在慢慢刺探着金头脑——却始终一无所获。她厌倦了一再重复,厌倦了拐弯抹角,厌倦了一切。 “现在,金头脑,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尽全力简单明了地回答。你对恒星际跃迁是不是一清二楚?我的意思是,跃迁是否能把他们带到很远的地方?” “他们想去多远都行,苏珊小姐。天啊,曲速飞行没什么诀窍。” “然而,他们会看到什么?” “星星啦。你以为还有什么?” 下一个问题脱口而出。“那么,他们会活着?” “当然!” “恒星际跃迁不会伤害他们?” 当金头脑保持沉默时,她也跟着发愣。就是这个问题!她终于搔到痒处了。 “金头脑,”她以恳求的口吻,心虚地说,“金头脑,你听到我说话吗?” 金头脑以微弱而颤抖的声音答道:“我必须回答吗?我是指有关跃迁的问题。” “你不想答就不必答。可是它会很有意思——我是说你若想回答的话。”苏珊・凯文尽可能轻描淡写。 “哎——哟,你把一切都搞砸了。” 机器人心理学家突然跳起来,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喔,我的天。”她喘着气说,“喔,我的天。” 她觉得这几小时乃至这几天来的紧张都顿时消失。一会儿后,她对兰宁说:“我告诉你一切没问题。不,你现在一定要放我一马。那艘太空船会平安归来,那两个人不会有事的。我想要休息了,我一定要休息,现在请便吧。” 如同起飞时一样,太空船静静地、不声不响地返回地球。它不偏不倚落在着陆地点,主气闸随即打开。两个人一面小心翼翼地钻出来,一面搔着长满胡茬儿的下巴。 然后,红头发那位慢慢地、刻意地跪下来,在混凝土跑道上印下坚实而响亮的一吻。 他们挥手驱走聚过来的人群。从飞奔而来的救护车中,已经跳出两名抬着担架的医护人员,但他们同样作势表示婉拒。 格里哥利・鲍尔说:“最近的淋浴在哪里?” 立刻有人带他们去。 他们全部围坐在一张会议桌旁,这是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主要成员的全员会议。 鲍尔与多诺凡慢慢地、高潮迭起地讲完一个生动且扣人心弦的故事。 苏珊・凯文打破随之而来的沉默。过去这几天,她已经恢复了冰冷且有些尖酸的镇定——但脸上仍透出一丝尴尬的神情。 “严格说来,”她道,“这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当我们首次向金头脑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希望你们有人还记得,我曾不厌其烦地对它再三强调,要它务必拒绝任何会产生矛盾的资料。那时,我曾说过类似下面这番话,‘若有导致死亡的答案,你千万别激动,我们根本不在乎。只要把那一页还给我们,忘掉这件事就好。’” “嗯——嗯,”兰宁说,“接下来呢?” “接下来就很明显。那项资料进入它的计算机制后,产生了控制恒星际跃迁最短时段的方程式——这意味着人的死亡。统一公司的机器会完全崩溃,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但我已将死亡的严重性贬低——并非整个取消,因为第一法则永远无法违反——刚好足以让金头脑能对这个方程式多看一眼;足以给它时间去了解,这段时期过后,那些人会起死回生——正如太空船中的物质和能量会重新出现。换句话说,这个所谓的‘死亡’绝对只是暂时现象。你们懂了吗?” 她环顾四周,大家都在专心聆听。 于是她继续说:“所以它接受了那项资料,但并非毫无疑虑。即使只是暂时的死亡,严重性又打了折扣,仍能使它陷入非常轻微的失衡。” 她以平静的口吻公布答案:“它发展出一种幽默感——那是一种逃避,懂了吧,是勉强逃避现实的一种方法。它变得喜欢恶作剧。” 鲍尔与多诺凡同时站起来。 “什么?”鲍尔喊道。 而多诺凡的反应还要生动得多。 “就是这样。”凯文说,“它照顾好你们两位,确保你们的安全,但你们无法操作任何控制仪器,因为它们不是为你们准备的——而是专供幽默的金头脑操作。我们能用无线电呼叫你们,但你们无法回答。你们有很多食物,但通通是豆子和牛奶。然后你们死了,姑且这样说,接着又重生,但你们的死亡经历被安排得……嗯……很有意思。我真希望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那是金头脑得意的小玩笑,但它无意造成伤害。” “无意造成伤害!”多诺凡喘着气说,“喔,可惜那可爱的小鬼没有脖子。” 兰宁做了一个肃静的手势。“好啦,这是一场混乱,但全都过去了。现在怎么办?” “这个嘛,”玻格特平心静气地说,“改进曲速引擎的责任显然在我们身上。一定有什么办法,能免掉跃迁的时间。在这个前提下,既然拥有大型超级机器人的机构只剩我们一家,我们一定要找到答案。到那个时候——美国机器人公司将有恒星际飞行的能力,而人类则有建立银河帝国的机会。” “统一公司要怎么打发呢?”兰宁问。 “嘿,”多诺凡突然打岔道,“这点我想提个建议。他们害美国机器人公司陷入好一场混乱,虽然不如他们预期中那么糟,而且圆满收场,但他们的意图可不值得恭维。而格里和我是主要的受害者。 “好吧,他们想要答案,而答案已经出炉。把那艘太空船交给他们,附上保证书,美国机器人公司就能收他们二十万,再加上建造费用。如果他们测试那艘船——那么在金头脑恢复正常之前,我们何不让它再找点小乐子。” 兰宁严肃地说:“在我听来这个提议合情合理。” 玻格特随口补充一句:“而且绝对遵守合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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