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隐花平原  作者:松本清张

这里是一片闲静的住宅区,十年以前完全属于偏远之地,从涩谷乘私铁来也要坐十一站。如今,以此处的车站为中心,蓬勃地发展起了商业街,住宅区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这一带。空地和农田再也看不见了。

但凡这种地区都会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其一,若是以前就已成型的住宅区,一眼看去便有一种恬然的感觉:宽敞的老式房屋,广阔的居住区域,周围大多都筑起一圈围墙,不是水泥墙就是砖墙。墙内古树婆娑,道路也很开阔。

其二,便是在最近四五年的建设热潮中,从曾经的空地和农田上拔地而起的新住宅区。虽然房屋设计新颖,可由于建筑用地紧张,总免不了有局促之感,所以大多都会超出法定的建筑面积率,邻与邻之间拥挤不堪。商品住宅区尤为如此。

这种地方的道路总会很狭窄,毕竟不是先规划道路再建住宅区,而是沿从前的道路不断盖新房。说得极端一些,就完全像是将农田的田埂拓宽一些后,直接用来充当了马路。连面对面相向的中型车都好歹才错开车,并且路还是九曲十八弯。巷子里面则连小型车都钻不进去。

车站北侧的后方是一片旧住宅区,南面则是新住宅区。以前,这儿曾是一片宽阔的黑土地大麦田。车站一带地势较低,只需走一会儿,脚下的大道就变成了山丘。武藏野的地势本就起伏很多,从这儿的住宅区望去,还能看到高地上残存的杂树林。

从车站往西的第三个道口处,有一条道路折向了南面。从道口顺势前行五百米左右,便会见到一座小桥。桥头处又有一条岔道折向西面,岔道弯弯曲曲,最终伸到小河边。这一带也照例挤满了新建的住宅区。

由于这条道到河边以后就是尽头,所以很少有车辆通过。只有附近住户的私家车或是从街上返回的出租车才会通过这里。因为这条断头路卡车没法经过,所以总是很干净。两年前铺成的柏油马路几乎毫无破损。

这条路的左右两侧又岔出了若干条小道,不过全部都是私家道路,是建房人为了图便利而随意修建的。

尸体就是在这条岔道上被发现的,在第一条私家道路向东三十米左右的地方。

这一带的房子是工薪族们贷款建的自住房。由于离车站只有十分钟的脚程,十分便利,所以有些私人住宅便在一夜之间全都改建成了公寓。

尸体的发现时间是在一月八日晚上十一时前后。一名住在附近的钢铁公司职员回家时,借着远处的街灯发现有一名男子正俯卧在路上。

起初,职员还以为那男子只是喝醉了睡在路上,毕竟当时刚过完新年。他随手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男子身穿茶色的外套,衣服质地看起来很不错,摸上去又薄又柔软。

职员推断,既然睡在这条路上,那一定就是这附近的人了。可他跟邻居们也没什么交往,也不知道这里到底都住着些什么人。不过,既然是这附近的人醉倒在地了,他也无法置之不理。

紧接着,他的手指摸到了一种黏糊糊的冰冷液体。他想,既然对方喝得烂醉,大概也吐了不少,于是他皱着眉从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可手帕上出现了红色,居然是血!

职员吓慌了,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派出所在车站附近,从出事地点返回那里至少要花十分钟,所以,他理所当然先跑回了自己的家,将这件事告诉了家人,这样也能让他自己稍稍安心下来。

妻子听罢顿时神色大变,建议立刻拨打110报警。职员这时才意识到该报警才对。看来,他是着实被吓坏了。

“你看见那人的脸了吗?”妻子问道。

“没有。我一摸是血,就直接跑回来了,连脸都没看。”

“真的死了?”

“都出了那么多的血,大概死了吧。”

“那血是从哪儿淌出来的?你是摸他后背才沾上血的吧?或许是肩膀出血了,他是挨刀了吗?”

面对妻子一连串的问号,职员一个也回答不上来。

职员于是拨打了报警电话,家人都醒过来,在一旁听着。

“有个人浑身是血倒在路上,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受了伤。总之,他浑身是血,正横卧在路上。这是我刚才亲眼所见的。”

“地点是在哪里?”110的接线人员声音慢条斯理。

“杉并区绿町5丁目261番地。事发现场就在我家附近,门牌号应该也差不多。”

“杉并区、绿町、5、丁目、2、6、1、番地,对吧?”

110实在是漫不经心,一字一顿地反问着,简直就像是和煦的春风。不过事后想想,这或许是为了安抚报警者的惊慌心理。


一名出租车司机在警察局的供述如下:

这位客人是在新宿的“陀螺剧场”附近上车的,时间是晚上九点五十分左右。他从一条狭窄的小巷里出来后,朝正在揽客的我招了招手。不对,招手的是酒吧的女招待。这名客人身边跟着两个女人。他醉得也不大厉害。上车之后,他朝车窗外面的女人摆了摆手,随后要我把他拉到绿町去。就像今天的早报上所说的,他当时穿着一件茶色的外套。可以说这是他最大的特征了。

上车之后,这位客人也未表现出异样,还主动与我攀谈起来。说傍晚时出租车生意多,一定很赚钱吧。然后他笑着又说了不少,口吻略带醉意,于是我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当我问他今晚是不是去参加新年宴会时,他答说不是,称公司三天前刚刚开始上班,这是今年头一回去光顾老店。至于酒吧的名字,我就没有问。

从新宿到绿町得花三十来分钟。开到车站附近后,我问他走哪边时,此人正在打瞌睡,听我一问,他这才忽然惊醒似的,要我往左拐。我照他说的拐进去后,他又打起了盹,于是我又问他该往哪边走。他告诉我说,从车站的第三个道口往左拐,走一点儿后再往右拐。于是我就照他所说的开了下去。

进入这街区后不见一个人,家家户户都静悄悄的。我说:“您住的这地方可真清静啊。”他说:“虽然房子盖得是密集点,可晚上却很清静。”然后说拐过弯道后停车就行了,于是我就停下了车。一看表,已经是十点二十分。我这人有个习惯,一停车就看表,所以时间是错不了的。日报上也登了这个时间。乘客便一面从钱包里掏钱,一面抱怨说他家进了巷子后还要往里走很长一段路,可是车子进不去,就只好自己步行了。

于是我问他:“从这条道径直往前走,能不能到甲州大道?”因为我觉得方向上应该没错。结果那乘客却说那是条死路,哪里也去不了。于是我说:“那我只得倒车了。”他说对。

乘客给了打车费后,说了声谢谢便下车走了。穿着茶色外套的他,左手提一个黑乎乎的文件包,朝通往小巷的小道上走去,似乎并没有烂醉。于是我立刻发动车子倒起车来,所以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你说倒车?是啊,过了五六米,我发现又有一条窄巷,就把车子开了进去,然后调回了原先的路上。当时,我朝刚才乘客走进去的小道又扫了一眼,已经不见他人影,也没看到其他人。当然这只是我一瞬的印象而已。

回去时,我是照原路返回的,途中没有遇到其他的车。往车站方向开上了宽阔的马路后,我这才并入其他的车流,没发现有可疑的车辆。


遇害者是就职于阳光互助银行的依田德一郎,经过调查,在现场遇害前的情形与出租车司机供述的完全符合。

依田去的是歌舞伎町一家叫“白天鹅”的酒吧。把他送上出租车的,则是那酒吧的老板娘与一名年轻女子。据她们供述说,依田是她们店的常客,性格比较开朗。有时会邀同事和部下一同来访,平时也会独自前来。

阳光互助银行坐落在涩谷。说起依田常去的酒吧,那不光有在歌舞伎町的,涩谷那边也有常去的两三家,在新宿还有一家。

据出租车司机所说,依田下车的时间是晚上十点二十分。职员发现尸体的时间则是十一点左右,因此,他的遇害就发生在这四十分钟前后的时间里。事后的尸体解剖表明,他的后脑勺受到了钝器的强烈撞击,头盖骨已凹陷下去,他是当场死亡。至于杀人的凶器是何种钝器,据解剖的法医推断,或许是大榔头,也可能是斧子背之类。

被害者没有财物上的损失,一万二千日元的现金原封不动地装在钱包里。银行的相关文件也在黑皮文件包里,没有一丝被人动过的迹象。

依田德一郎的家就在走进小巷约五十米的地方,与发现尸体的职员的家相隔并不远。

依田德一郎的妻子真佐子当晚一直在等丈夫回来。德一郎三十六岁,真佐子三十一岁,他们有一个五岁的儿子。

德一郎很少早回家。虽然酒量不怎么样,可他却喜欢热闹的地方,不是请别人去喝酒,就是被别人拽了去喝。可是,他一般都能在九点或十点之前回来。不过,年末和新年这段时间却总要拖到很晚。真佐子接到警察的紧急通知时已是将近十二点,她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丈夫竟在自家附近死于非命。这一带一到八点就几乎没了人影。各家也都熄了门口的灯,回到里屋去了。

其实,在警察通知她之前,警车就到了她家门口。警笛从远处鸣响过来,在她家附近停下,这些她都知道。可是,她却万万没料到这居然会跟自己扯上关系。警官从遇害者上衣中找出一张名片,据此找到了她。当然,是为了确认尸体的身份。

尸体被警车带去解剖之后,真佐子接受了刑警的种种询问。由于现金和重要文件都没有丢失,杀人的原因恐怕归结于个人恩怨。警察的询问全都集中在这一点上。

真佐子称自己的丈夫应该不会结下这样的仇怨。说丈夫为人善良,甚至有点过分正直。不过,由于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她头脑一片混乱,前言不搭后语。刑警大致询问了一番后,决定等她次日平静后再进行询问。

次日一早警方又搜查了现场附近,没有发现凶器。由于昨夜就已把附近大致搜索了一遍,也是无功而返,所以警方推测凶器是让犯人带走了。现场验尸的结果与解剖医生的结论一致,凶器应该是榔头之类的东西。所以犯人不大可能正大光明地带这种凶器回去,很可能是装在包里或是包在纸或布里带走,再不然就是犯人开车逃离现场时,把凶器藏匿在车内了。

于是,警方在附近一带的地面展开了排查,然而,这里固然偏僻,但附近既有人开自家车上班,也有从别处来这里办事的车,所以自然会有无数的车印,想通过轮胎的印痕来寻找线索是不可能的。

鉴于凶案是发生在晚上十点二十分到十一点左右这段时间,附近或许会有人听到车子的声音,于是警方又进行了走访调查。受访者说这段时间里确实听到过有两三台车子通过,不过都没有停下来。终于好歹找到了一位声称听到动静的证人,结果调查发现,那是遇害者所搭乘的出租车。

还有一种可能性,即犯人是步行着离开案发现场,走到车站的。于是,警方又询问了当夜在这段时间里执勤的检票人员和站前商店的店员。结果车站人员反馈,从十点到十一点的这段时间里,总共有三班车会从该站发车,每一班间隔二十分钟。由于时间已经很晚,每趟电车的乘客都寥寥无几,并没有看到拿包或携带包裹的人。

等死者的妻子真佐子的慌乱情绪平静下来后,办案人员又开始了调查取证。主要是询问遇害者德一郎的人际交往关系。妻子提供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人名,几乎全都是工作关系。

于是,警方不好意思地向真佐子询问死者的男女关系。结果,她很干脆地回答说,她也不清楚。

警方对德一郎工作的阳光互助银行展开了调查。他是那儿的“整理课长”,主要负责贷款呆账的催缴和抵押物件的收取。调查刑警竖起了耳朵,因为这样的工作似乎很容易与他人结怨。

另一方面,警方也调查了德一郎常去的酒吧。除了死者遇害当晚去过的新宿“白天鹅”酒吧之外,警方对涩谷等地的另外五六家酒吧也进行了走访调查。主要是调查死者生前与店中女性的关系。搜查人员就所有的细节都做了详细笔录。

调查陷入了困境。

互助银行的职员下出租车后,罪犯从他身后用“铁榔头或是斧子背之类的东西”朝其后脑勺猛击之后逃去了。作案过程极其简单,并不需要策划,谁都能做得来。可正是由于这件凶案过于明了简单,这才让调查陷入了困境。关键线索一条也没能得到。

案子就这样拖延了一星期。报社记者催问不已,所辖警察署的搜查本部则苦不堪言。

遇害者的交际关系很广,工作上也有无数的熟人。光是过去三年的合作伙伴,撇开客人与银行职员的立场,可以说全部都是他的熟人。而银行方面的关系,如果把银行的分行也包含进去,调查起来绝非易事。不过,所有这些人不过是些酒友而已,根本就没有一个深交的朋友。总之,遇害者的交际范围既广又浅。如果这次杀人事件的动机真的潜藏在这广阔的交际圈中,调查会变得万分棘手。

酒吧那边也说,他只是名普通的顾客,并没有与女性产生什么特殊关系。依田德一郎属于那种一通豪饮海扯后便离去的顾客。他喜欢淫猥之谈,却并无特定对象,这样一来就得怀疑所有的顾客和酒吧的女人了。当然,倘若这其中隐匿着谁都不知道的秘密,那就另当别论了。


尽管搜查本部很努力,可时间日复一日地流逝,仍没能发现一个重点嫌疑人。

于是,发现尸体的那名公司职员便再次成为了怀疑对象。虽然他已经接受过一次排查,可当调查陷入困境的时候,二次嫌疑便再度返回到发现者的身上,这似乎是警察署的惯常做法。

搭载遇害者的出租车司机也是如此。他声称是在案发次日看到了报纸才来警察署供述的,这也让搜查本部感到了再次调查他的必要。过早地向警方申报会被怀疑,而过分着急与警方配合也是同样可疑。

莫非,罪犯原本就知道依田德一郎会在那一时刻回到那一地点,然后潜伏在那里?

被传唤到搜查本部的司机接受了如下讯问:

问:“在你把那名遇害者从新宿载到案发现场的途中,你身后有没有车辆尾随?”

答:“在我行至站前大街之前,周围一直有车,所以我也说不清楚有没有跟踪的。不过,当我进了小道之后就只剩下我的车子了。因为那是条断头路,如果有尾随的车子,我立刻就会发现。”

问:“可是,就算没有跟到现场,也不能排除没有车子在后面尾随啊。比如说,对方可能跟过了道口,到途中的岔道停下来之类。”

答:“不会的。因为我记得当时自己还琢磨,过了那道口后怎么连一辆车子都没有啊,真凄凉。”

问:“那,在你把这名乘客从新宿带到案发现场的过程中,中途有没有别的乘客上下车?”

答:“没有。”

问:“你再好好想想,人有时也会记错的。”

答:“我再怎么想也没有啊,有的话我马上就能记起来。因为我一直在同那位乘客搭讪。而且到了车站附近后,这位乘客就打起瞌睡来,为了询问方向,我还不时地把他给叫醒呢。”

至此,司机才恍然大悟:原来,办案的警官认为是自己把罪犯和遇害者拉上了同一辆车。于是他的声音尖锐起来,强调自己所说的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既然如此,那请你把乘客送到现场时的情形再描述一遍。”

司机又原封不动地叙述了一遍。他知道,警方要自己把同一件事再重复一遍,一旦前后描述稍有差错或是出现矛盾,自己立刻就会遭到追查。于是,他便刻意小心地、尽量不出错地又描述了一遍。可是,无论再铁的事实,人一旦被这种意识羁绊,舌头也会不由得僵硬起来。司机中途甚至咽了好几次唾沫。

“你们在车子里的谈话,除了你上述的内容外,还有没有谈过其他可疑的内容?”

“没有。”

“你是第一次见到遇害的依田吧?”

“当然。我从不认识这位乘客。”

为谨慎起见,警官又追问司机:“停下出租车折返回去时,前车灯一定照亮了附近,那时你什么都没看见吗?”司机跟前面一样,仍是摇头。

“既然是回头的空车,那你又是在哪里拉上下一位乘客的,又把他送到了哪里?”

看来,警官还怀疑是他在回程时搭载了案犯。司机不禁被警察的想象力惊呆了。

“到了涩谷后我这才拉上了一位乘客。因为当时已经很晚了,根本就没有人会从绿町去市中心。”

“那你把那个人送到哪里了?”

“他要我把他送到港区的二本榎去,我就送了。日报上都写着呢。”

“描述一下客人吧?”

“似乎是在酒吧坐台的一个女人,年龄有二十四五岁。”

“那你跟那女人谈话没有?”

“没有,对方一直在默默地抽烟,所以就什么都没说。”

询问至此,司机这才获得了自由。

与发现尸体的公司职员的对话则如下:

问:“你跟依田先生熟吗?”

答:“不,从未见过面。”

问:“可是,依田先生不就住在你家附近吗?”

答:“就算是住得很近的邻居,我也有好多不认识的。而且,我两年前才搬到这儿,以前早就住在这儿的人,我几乎都不认识。”

问:“听说依田先生是一年前才搬来的,比你还要晚一年呢。”

答:“我不认识他。说实话,即使离我家只有两三家远的那些近邻,我也都不怎么认识。”

问:“那可就奇怪了。依田先生每天都上班,你也是工薪族。难道在上下班的途中就从未在那条路上邂逅过?这可是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啊。”

答:“无论您怎么说,我就是没有见过依田先生。首先,我连依田先生就住在附近都不知道,所以,即使在发现尸体的当时,我都还在想,既然他是走到那胡同上醉倒的,大概就是附近的人吧。”

问:“那你参加过街道居委会或居民集中议事之类的活动吗?”

答:“一次也没有。像居委会那玩意儿,我从未去露过一次面。”

问:“为什么?”

答:“这空地不断盖小房子,一直有人入住,而且出售的商品房又多。反正都是些工薪族,光是职场那些烦人的人际关系就够累人的了,哪还有心情去跟那些邻居打交道!”

问:“那你为什么不打出租车回家呢?”

答:“开什么玩笑!您倒是从日本桥打一趟车去我家试试,一千日元眨眼间就跑没了哦。你以为我能赚多少钱啊?”

问:“那您一直是乘电车回家的吗?无论多晚也一样?”

答:“无论多么晚,我都会尽量赶上电车。我说刑警先生,我已经很配合你们了,我可是案件的报案人,结果你们竟这样怀疑我,有这样对待报案人的吗?”


对于依田德一郎遇害一案,搜查本部始终将动机定位在冤仇关系和男女关系这两条线上。

如果法医的推定准确,凶器就是铁榔头之类的东西,那么这凶器必定是案犯事先早已准备好了的。一般杀人案件中最常见的凶器多是刀具或者绳索,而此案使用铁榔头,足见凶手对被害者的仇恨之深。案犯突然袭击遇害者身后,用榔头猛击遇害者的后脑勺,直至头骨凹陷下去。若非仇杀,绝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其次,案发现场是从断头路岔开来的私家道路上。也就是说,只有特定的人才会走来这里,路人是不会知道这条路的。案犯必是潜藏在此静候遇害者的归来。从财物毫无受损这一点来看,本案不可能是抢劫杀人。因此,警方才会执著于对搭载遇害者的出租车司机和尸体发现人展开调查,他们多少有一些嫌疑。除此之外,警方试图找出他们接受审讯时遗漏的细节,以及发掘新的蛛丝马迹,来打破这桩无头案件目前面临的僵局。

依田的妻子真佐子也接受了大量调查。

当夜,真佐子跟五岁的孩子单独待在家里,即使在听到警车的警笛之后她也未出门,而听到动静后,周围的邻居都慌慌张张地从被窝里跳出来看个究竟。虽然真佐子说丈夫平时很晚回来,但都过了十一点了,她应该对迟迟未归的丈夫不放心才对。可她听到了警笛之后竟毫不奇怪,这也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在得知自己被怀疑后,她哭了起来。当刑警问她家里有没有铁榔头之类的工具时,她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虽然遇害者也入了保险,可额度并不大,还不至于为这点保险金而谋财害命。而且但凡上班族,似乎每个人都会入这种额度的保险。

亲戚朋友们也接受了详细的调查。

真佐子有一个二十九岁的弟弟,名叫修二,是一名西洋画家,住在中野。作为死者的小舅子,他也受到了一番盘问。

就这样,搜查本部表面上一直进行着扎实而又细致的调查工作,其实这只是因为他们的调查已经陷入了死胡同。

案件刚刚发生时,搜查本部所辖警署的门前曾停满了报社的车子。搜查本部的主任当时信誓旦旦地对记者们说:“案情十分简单,案犯马上就能捉拿归案。”可渐渐地,他变得沉默起来。

“您是如何看待这次案子的杀人动机的?”

最初接受记者采访的搜查主任还自信十足道:“怨恨。这种犯罪手段肯定是因为怨恨。”

“怨恨也分各种情况啊,比如金钱关系、男女关系,还有家庭关系等等。”记者们紧咬不放,“那您认为该案是属于上述的哪种呢?”

主任顿时泄了气,装起糊涂来。以目前的调查结论来看,他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阳光互助银行的员工们也没能安生。对于自己当夜的行踪,他们也都一一接受了询问。那些直接回了家的,或是中途耽搁却有证据证明的人还有幸逃过一劫,而那些说不清楚的则受到了追查。甚至还有一些人因个人隐私受到了侵害而慌乱不已。

银行内本就有帮派之分,彼此之间明争暗斗。可以说,哪里的公司都这样,本来也没什么。可是,在现在的情况下麻烦可就大了。那些平日里与依田德一郎不和或者对立的人们自然是恐慌不已。

与依田德一郎有工作来往的客户们也受到了详细调查。作为整理课长,依田从事的工作不外乎催缴长期拖欠的未偿付贷款,或是将扣押的抵押品没收到银行里,可以说,尽是得罪人的活儿。

所以,依田无疑会与客户们产生纠纷摩擦,也会招致他们的憎恨。搜查本部将这一点列为了重点。

结果一调查,依田的确是在这方面发生过一些纠纷。其中有人对忠于银行的依田当面辱骂,还有人与之发生过口角。

在这条线上,搜查本部也对相关人员的不在场证明做了细致的排查,可是最终也没能获得决定性的证据。有嫌疑人,但却缺少关键的证据。

总之,依田在工作上是那种对方越激动他却越平静的软磨硬泡的类型。关于这一点,客户都表示理解,这毕竟是工作,他也实属无奈,再说他为人不错。

警署外的记者阵营逐渐缩小。搜查拖延了下来,仿佛一头扎进了迷宫,找不到出路,连报社也都对此失去了兴趣。

案件发生后转眼间过去了一个月,搜查本部的力度开始压缩。

尽管搜查一课的股长也从警视厅调到搜查本部支援,可最终还是无奈地放弃了。案发许久后的一天,各界的车辆久违地汇集到了警署。原来,搜查本部通知各界,要发表本案的调查经过。

“实在是抱歉,由于我们努力不够,所以尽管调查人员废寝忘食努力破案,可最终还是没能掌握罪证。因此,我们决定暂时缩编搜查本部。今后,警署会常设三名专案人员,继续对本案进行认真细致的跟踪调查。”搜查本部的发言人——本部的主任对记者们如此说道。

“您刚才说,现在还没有掌握罪证,那么也就是说,虽然目前还没有物证,不过嫌疑人已经浮出水面了,是吗?”记者中有人问道。

“说得没错。由于现在跟战前时期不同了,光靠推测不能逮捕嫌疑人。所以,只要未掌握关键物证,我们是无法下逮捕令的。”本部主任愁眉不展地答道。

“您说只是还没有掌握关键的物证,也就是说,本部已经对其本人作了充分的调查?”

“当然。”

“那,杀人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呢?”

“无疑是出于怨恨。不过,遇害人依田氏在工作上似乎与许多人产生过摩擦。并且,他与公司内的人际关系也多少有些复杂。该人还嗜酒,在酒吧等场所玩得也十分潇洒,因此我们也考虑其与女性间的关系。我们光从这些方面便掌握了不少怨恨关系。可是,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仍未掌握关键性的事实。”

“您刚才说到了男女关系,那么,是不是从中发现了几名嫌疑人呢?”

“嫌疑人是有的,不过怎么也找不到相关佐证。”

至此,搜查本部在新闻发布会后便解散了。

搜查本部的解散实在凄凉。跟抓到案犯时的情形不同,无论上司如何犒慰调查人员的劳苦,也总让人有一种守夜般沉闷的感觉。

在解散会上干杯丝毫没让人感到兴奋,挫折感和失败感阴沉地支配了全场的气氛。

次日的早报上报道,“绿町课长遇害”一案陷入了迷局。报道还附带了这样的记载:


遇害者在工作关系和男女关系上很可能招致怨恨,可搜查本部最终未能掌握关键罪证。


当天,遇害者依田德一郎妻子的弟弟修二便造访了姐姐。

“姐,今早的报纸你读了没?”修二拢着蓬乱的头发问道。从发型和服饰可以判断他是个不出名的画家。

“读了。”真佐子低着头。

“太过分了。上面居然说姐夫被杀是由于男女关系招致的怨恨。姐,难道姐夫真有这种事?”

“哪有这回事。他是喜欢到酒吧去,这点我也知道,可他绝对不会跟那种女人有乌七八糟的关系。如果有,即使他再怎么隐瞒,我作为妻子是不会不知道的。”

“我也这么认为。可那篇报道是根据搜查本部的调查结果写出的。不过我想,也许是因为没有抓到罪犯他们才会那样宣布。也可以说,这事关警察的面子,要说自己什么线索都没能抓到,不如说线索是有却缺少证据支持更好。因为现在讲究证据第一,所以也无法逮捕。这样解释或许能稍微挽回点他们的面子吧。”修二叼着用旧了的烟斗,盘腿坐在坐垫上。

“那篇报道出来后,我也感到无比愤慨。一想到离去的他竟要遭人鄙夷的眼光,就连我都感到耻辱。”

“你说得没错,姐。我现在就去一趟警局,非责问他们一通不可。”

“哎,你要去?”

“我是沉不住气了。倘若搜查本部只是为自己开脱而乱说一气,我们必须得去抗议才行。”修二闭着眼睛,举起烟斗吐着烟圈。

山边修二就这么去了主管的警署。可是,他进去后却止住了脚步,眼睛骨碌骨碌地东张西望起来。细长的桌台前,身着制服或便衣的警官就像银行的办事处里的人员一样,都伏在桌子上办公,他一时不知道该到哪个窗口去投诉。

他敞着短大衣,衣襟里露出红色的衬衫,嘴里叼着烟斗站在原地,正在办公的警官们纷纷用奇怪的眼神偷偷瞥着这名长发男子,却没有一个人率先跟他打招呼。他是个画家,眼前的情形让他有些难以应对。

最终,山边修二走向了主管交通的窗口前。

“我想问一下。”

“请说。”主管交通的人员抬起头来望向修二,视线正好落在修二邋遢的胡子上。

“我想询问有关案件调查的事情,不知该去哪边问?”

“案件的事情?”对方一脸诧异,“具体是什么事?”

这名警官一定觉得,一名普通的市民,又是这副打扮,来这里询问案件调查的事情,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其实我想问的是一个多月以前,在绿町五丁目二六一番地发生的杀人案件……”

“啊。”交通巡查立刻将视线瞥向了别处。那儿正是搜查课,几名警官正坐在桌前办公。画家与交通课警官的对话似乎传到了对面的耳朵里。

未等交通巡查打招呼,一名便衣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到柜台前。

“请到这边来。”对方向他招了招手,修二便随其走去。

“我听你刚才提到那个案子,怎么了?”接待他的是一名三十来岁的瘦男人。

“我从报纸上读到警察调查的事情……”修二从嘴边拿下烟斗说道。

“您是住在案发现场附近的人吗?”

“不是。”

“那么,是与案件当事人关系近的人?”

“是的,我是遇害者的内弟,我姐姐是遇害人的老婆。”

便衣不再回复他,而是走到一名正坐在桌子正面、四十岁上下的男子那儿商量了起来。只见他向对方嘀咕了几句,那男子瞅了瞅修二点点头。

“啊,请进这边来谈吧。”

刚才的男子返回来,把修二引到一旁,那里是柜台的开闭门。

修二并未在办公室坐下,而是穿过一条昏暗的通道,被领进一间冷清的房间里。里面只有寒碜的桌椅,若说能养眼的东西,恐怕只剩桌上那菊花花纹的小花瓶了。即使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得出,这儿是审讯室。

未等修二在椅子上坐下来继续抽他的烟斗,刚才坐在桌子正面的男子便从身后的门里走了进来。

“啊,劳您专程前来,实在抱歉。”说着,这名浓眉圆脸的男子隔着桌子在修二的对面坐了下来。

“我是本警署搜查课的股长,名叫白石。”对方点头致意,态度诚恳,还带着一脸的兴奋,“首先,请问一下您的名字。”股长注视着修二,殷勤地说道。

“我叫山边修二。”修二表示他并没有名片。

“看样子,您似乎是一名画家吧?”

“没错。”

“是搞油画的?请恕我冒昧,是抽象画?”

“不是……是具象画。”

“是嘛。由于近来一直流行抽象画,您这么年轻,我还以为您一定也是抽象派的呢。抱歉,您的年龄是?”

“二十九。”

“刚才您说,您是上次凶案遇害人妻子的弟弟,对吧?”

“是的。我就是为此事……”

“啊,您先稍候一下,您的住址是?”

“中野城山町××番地。”

“您家有几口人?”

“我单身。”

“这样啊。您以前就一直画画吗?”

“是的。从美术学校毕业后就一直……”

“归属什么团体?”

“警官先生,哦,股长先生,我是就调查一事前来咨询的。您有必要问这些吗?”

“像您这种情况,还是需要大致确认一下的。”

“我这种情况?”

“凡是提供案件线索的人,我们一般都会先确认其身份。”

修二默默地抽起烟来,一脸“你们有没有搞错”的神情。他尽管不情愿,可还是勉强答道:“我所属的团体叫‘大涛画会’。虽然我是会员,可这也算不上什么,我还没拿过一次像样的奖项呢。不过幸好,我的拙作居然也会有一些奇特的画商来买,所以,虽然生活是贫穷了点,可还未到揭不开锅的地步。遇害人依田德一郎的妻子真佐子是大我两岁的姐姐。我的原籍是长野县上伊那郡高远町××番地……这些可以了吗?”

股长道谢之后,问他来访的用意。

“关于报纸上所刊登的搜查本部的谈话,我想来询问一二。”修二用小指稍稍拢了拢垂在耳朵上的头发,说道。

“请稍等一下。也就是说,您这次来,并不是为了提供与本案有关的信息的?”圆脸的股长怅然若失地注视着画家的眼睛。

“如果有的话,我还想问问你们呢。”

“是嘛。”股长失望了,殷勤的态度也迅速消退。

“股长先生,可以问您一下吗?”修二从嘴边拿下烟斗,问道。

“什么事?”

“报纸上刊登搜查本部的意见说,我姐夫遇害是因为他平日里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因为这些男女关系才招致遇害。我想问一下,关于这一点,你们有确凿的证据吗?”

“为了侦破此案,搜查本部一直在收集信息。所以,我们是不会随便发布一些不负责任的言论的。”此时,股长的语气已完全冷淡下来。

“我想问的就是这一点,因为我姐姐对此十分悲伤。毕竟,天下所有的妻子都坚信丈夫只在乎自己一个人,而搜查本部这次的通报对姐姐的打击很大。姐夫不但遇害,甚至连男女关系的事都上了报纸。最起码,这让她连对近邻和熟人都无颜以对了。我对姐夫的性格和私生活多少还是有一点了解,可我想象不出他会有什么男女关系。他的确经常会出入一些酒吧,也嗜酒,与那些酒吧里的女人调调情也是情理之中。可我不相信他会与女人关系密切到招致怨恨,并因此遇害。”

“您的心情我理解。”股长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不过,我们还无法公开全部的资料,即使对遇害人的亲属也无法公开。现在虽然搜查本部解散了,但案件的调查还会继续。”

“也就是说,你们有我姐夫在男女关系方面的线索?”

“啊,也不能说没有。”

“不过,看了你们的通报,还有一点我想问一下。你们在报上透露了一些我姐夫与工作客户的关系和银行内的帮派关系等等,这一点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嘛,也是我们所收集到的资料。”

“姐夫身为一名整理课长,主要负责呆账的催缴和抵押品的处置之类。可是,他平常一直都对姐姐和我说,他从来都不会蛮横催逼。在我看来,他是一个温顺的老好人。这样的他,竟会因为工作关系招致怨恨而遇害,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能否请您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很遗憾,恕我无可奉告。”

“是吗?那银行内部的帮派之争呢?”

“这也无法告诉您。”

“这么说,这一点也被你们当成是他遇害的原因了?”

“虽然我们还未确定,不过,我们会把各种情形都考虑进来,再一一进行调查。”

“股长先生,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修二吸了一口烟斗,又说道,“听您刚才这么一说,我姐夫遇害的原因,既像是起因于男女关系,又像是与工作上的人际关系有瓜葛,还可能是因为银行内部的帮派之争。也就是说,你们根本就没有一个焦点,这三方面根本就是一样,没有明确的调查方向?”

“……”

“作为调查一方,哪怕是根据仅有的一点线索也要力争破案,揪出罪犯。你们这种心情我十分理解。可是,听您刚才一说,你们根本就没有掌握关键的罪证嘛。还在报纸上发表那样的言论,这可让人意外。”

“山边先生,您是对我们的调查心存不满前来抗议的吗?”圆脸的股长哑口无言了半天,最后皱着眉头说道。

“不,我并没有对你们的调查不满。我只是想来问问,你们在报纸上所通报的结论,到底是基于何种具体的资料得出来的……不过……”他注视着股长的表情,说道,“这些都属于调查机密,一律无可奉告是吧?”

“请不要误解。”股长的声音稍稍柔和起来,“为了告慰您姐夫的在天之灵,也为了普通市民的安全,我们一直都在全力追捕犯人。请不要亵渎我们的努力,刑警们一直都在不分昼夜地全力调查。甚至有的刑警三四天都没有回家过一次。”

“这一点我十分感谢。”修二一脸失望,握着烟斗站起身来,“只是,今后也烦请你们注意一下,搜查本部对外公布案情的时候,请一定先考虑一下整个社会对遇害者家属的印象。”

股长呆呆地目送着修二离去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门后。

修二离开警署后,穿过车流喧嚣的马路,走进静谧的住宅区。来到车站后,他沿着铁路慢慢地走了起来。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走路,十步之后抬起头,将视线投向四周——这似乎是这位画家的一个习惯。

如深海般浓密的夕阳云朵翻滚于一丛杂树林的树梢上,云缝里透出一缕缕红色的霞光。

叼着烟斗的画家来到了第三个道口,正当他等待着一列电车通过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修二回过头来,只见一名四十岁上下、面部黝黑、个子不高、身子像木箱一样敦实的男人正朝他满脸堆笑。由于并不认识他,修二便打量起这名身穿褪色西装、迎着阳光的四十岁男子。男子从兜里掏出一个带有金色徽章的黑皮记事本,递到他的眼前。

“我是干这个的。”

他从记事本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修二,只见上面写着:


警视厅巡查 刑警 西东九郎


“那个,刚才我从一旁看到您来我们警署跟股长会了一面……”脸上堆满皱纹的刑警跟修二一起站在道口前,说道。

修二吐了口烟。想来,这名刑警一定是在自己身后尾随而来的吧。

刑警嘴里咕哝着什么,声音却被眼前驶过的电车的轰鸣声淹没了,并未传进修二的耳朵里。

刑警也意识到这点,便跟修二一起默默地凝视着长长的电车从眼前通过。夕阳在电车轨道对面沉入云层。

道口路障终于升了起来。骑小摩托的商人载着蔬菜,钻过路杆从下面急急地驶过。修二走了起来,刑警也迈出了步子并行。他似乎有点罗圈腿。轨道的沟槽里散落着被压扁的烟蒂。

“……刚才,由于电车的轰鸣您或许没能听到……”刑警西东九郎边走边重新说道,“搜查本部的通报遭到了您的责问,股长似乎也很尴尬,不过您所说的也是在情在理。”他一面瞧着修二的侧脸一面说。

穿过道口后,路就笔直了起来,不过途中有条岔道折向了右面。

“那个,怎么讲呢……”刑警用略带方言的口音继续说,“最终还是股长输了,哎,他不该夸下海口。说实话,这次的案件,搜查本部连一样有力的材料都没能抓到。毕竟,搜查本部都解散了,身为一个股长,他也没脸如实相报,这也是人之常情,多少只是为了应付一下报道的记者们而已,没想到报社的记者们竟写得如此夸张。结果,您姐夫的男女关系啦、客户关系啦、公司的人事关系啦等等就被夸大其词地抖落了出来。如此,沿着怨恨关系一条线走下去,就出现了那样的结局。想来,这次的通报也实在是没有说服力。”

“这么说来,对于姐夫遇害一案,你们一直都只沿着个人怨恨这一条线在侦查?”

来到岔道后,修二向右拐去。矮胖的刑警也一起跟了过去。

“那种杀人方式一看就不一般,怨恨杀人的感觉特别强烈。这也是出于我们在长期勘察现场的过程中所形成的直觉……”

“可我听说,最近科学的侦查手段不是也很发达吗?”

“您说得没错。虽然听上去很过时,可由经验产生的直觉却往往不会出错。科学侦查也是基于各种各样的数据才得出结论的。而在这次的案件中,材料严重不足,科学调查方法也不太管用。唔……”刑警抽了下鼻子。二人走上了那条道,不久便来到了通往杀人现场的私家道路的路口。

刑警像修二的朋友似的跟了过去。他的笑容真诚,说话也很直爽,透着一股亲切。

现场的私家道路呈直角状拐向左侧。修二在狭窄的私家路口上停了下来,刑警也与他并排站住,二人一起凝望着眼前案发现场的遗迹。

当然,现在已什么痕迹都没有了。路面并未铺装,但十分干净,跟这一带的住宅显得非常协调。两侧的房子虽然小,却都很新,既有日式的,也有西洋式的,风格迥异。由于太阳已经落下,风景中浓重的阴影部分已然占了上风。

“那个,刑警先生。”高个的画家俯看着身旁的男人问道,“我听说,在案件调查中,有一些机密资料无法对普通民众公布,这是真的吗?”

面对山边修二的提问,刑警西东喃喃地答道:“一般说来是会有一两件重大线索要保密的。这些嘛,也是在抓住嫌疑人时,以此来确认他究竟是不是案犯的关键罪证。比方说,一些只有案犯自己知道别人无法知道的内容,就可以作为保密材料。”刑警顿了顿,又说道,“可话又说回来,在这次的案件中,没有一份材料属于上述情形。因为我们手头所掌握的材料,说实话,几乎就是零。要是能找出击碎遇害人头颅的凶器就好了,可是我们却连这个也没能找到。可以说在这次的调查中,我们束手无策。”

“因此才搞出那么一场通报会?”

“实在是抱歉……”刑警微微低下了头,表达歉意。

刑警并没有要离开修二的样子,就像在无聊的时候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聊天对象,怎么也舍不得放手。

“那个,我有个想法,是我个人的,只对您一个人说说,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否则就麻烦了……”刑警磨蹭了半天后终于又开口,“我想,这次的杀人事件,会不会是弄错人了呢?”

“弄错人?”

“是的。面对遇害人的家属,这话实在是难以启齿。可是,之所以从任何线索上都没能走下去,就是因为找不到遇害的理由。因此,唯有改变一下调查方向才行。”

“你的意思是?”

“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您姐夫穿的是茶色外套吧?颜色有点偏红的那种……”

“没错,应该说是红茶色更妥当。”

“对,因此我想,案犯是认定了这个身穿红茶色外套的人是他要谋杀的对象,于是才从您姐夫背后发动突然袭击的。”

“哪有这种荒唐事?”

“不荒唐。案犯在作案的时候,心情其实非常紧张。犯人是从您姐夫背后突然用凶器击其后脑勺的,所以我一直在想,有没有可能犯人是在根本就没有看到您姐夫的脸的情况下,就认定了他是自己要下手的对象?”

“……”

“犯人早就知道对方会在那个时刻从这条路上走过,于是就在这一带潜伏下来。您看,这条路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会走,即使是白天行人都这么少,过了晚上十点,就只剩住在这一带的人行色匆匆地往家赶了。尤其是走这条私家道路的人更是如此。因此,我想犯人早就锁定了下手目标。”

“这么说,那名被锁定的目标就是这附近的人了?”

“没错。”

“啊。这么说,犯人所盯上的对象身高应该跟姐夫差不多?并且那人也是一只手拿着文件包?”

“身高大概是差不多吧。皮包如何虽然还不好说,但您姐夫的身影应该与犯人所盯上的对象差不多。”

“难道唯一的记号就是那件红茶色的外套?”

“照我看,案犯在作案时失去了冷静,所以那件成为标志的红茶色外套在案犯的心里被无限放大了。”

“可是,既然是泄愤杀人,最起码是掌握了下手对象与其他人的区别才对啊。”

“一语中的。我甚至还想,或许犯人连对方的面孔也不认识。”

“要杀掉对方却连对方的面孔都不认识,有这种事吗?若是抢劫的话倒还另当别论,可怨恨杀人的话,能有这种可能性?”

“入情入理。但即使一些在调查时不合道理的事情,等抓到犯人时才恍然大悟。这种事也是屡见不鲜呢。”

“这是搜查本部的意见吗?”

“不不,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事实上,在开调查会议时,我也曾一度提出过,不过被主任一口否定了,说这种想法跟我人一样荒唐。”

“那,你仍未放弃这种设想?”

“我不光有这种设想,自己还曾单独试着去调查过呢。虽然我这样的调查方法是不被允许的,不过,我还是觉得,我这种老派的办案方式还是有好的一面的。现在什么都搞合议制,不允许刑警单独调查……啊,其实这些也都无所谓。所以,出于这种想法,我就自己尝试着调查起住在这附近的、身穿红茶色外套的男人来了。”

“哦?”修二打量一下矮个刑警的脸,“那你找到这样的人没有?”

“没有找到。很抱歉,身穿那种红茶色外套的人,这附近就只有您姐夫一人。”

修二没有吱声,只是不断抽着手中的烟。

“搜查本部作出了那种不负责任的通报,给你们造成了如此大的麻烦,所以,作为我个人也深感歉意,才与您分享一些我的想法。其实,像我这种底层的刑警,也没有资格来向您道歉。这个想法也算不上什么内部秘密,不过,我还是只将它告诉您一个人。”

“原来如此。”

画家点点头,也分不清是否真的认同了刑警的解释。这时,疾驰而过的电车发出一阵轰鸣,打破了眼前一带的静谧。

“于是,你就以这儿的私家道路为中心,调查起身穿红茶色外套的男人来,只是,除了姐夫之外,并未发现有穿这种衣服的人,对吧?”他又向刑警确认了一遍。

“是的。这是我独自花了二十多天的时间偷偷调查的结果,不会有错的。”刑警回答道。

四下已完全暗了下来,私家道路两侧间隔七米的街灯放出橙色的光。

“这儿的街灯可真新潮啊。”

刑警与修二并立在原地,聊起了橙色灯光来。

“这一带是新建的街区,所以街灯用的也都是这新潮的式样。”

修二听说搜查本部所谓未公开的材料只是故弄玄虚后,不由得显出失望的神色。对于这位刑警,他也存有一丝怀疑。

天空中,刚才那片青黑色的云在黑暗中消散了,暗淡的星星从透着黄昏余光的裂缝中依稀显露出来。

二人就这样肩并肩伫立了三分钟。画家的个子很高,刑警的头顶还不到他的脖子,看上去很不谐调。宽阔的路上,只有从刚才靠站的电车上下来的上班族们三三两两地走过。

修二仍吸着烟斗,刑警却闲得无聊。于是,他从压扁的香烟盒中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然后摸摸上衣两边的兜儿,又拍拍裤子。

“找火柴吗?”修二问刑警。

“对。我应该是带在身上的。”

修二从旧外套的兜里摸出火柴盒,点着了火递向刑警。

“啊,不好意思。”

西东刑警弓起身子,把香烟的一头朝火柴头挨过去。尽管他使劲吸了几口,可还未等香烟点着,火柴便熄灭了。风很大。

修二于是又擦着了第二根。

“真过意不去。”

就在刑警借火的时候,修二的视线无意间落在了火柴盒的标签上。不知为何,他竟突然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仔细地打量起标签来。那图案上的烟斗反白了。

接着,他又扬起脸来望了望橙色的街灯。

一旁的刑警也被吸引,同样望了一眼街灯。

修二把火柴装进兜里,接着又展开自己外套的前衣襟,查看胸前。

“您怎么了?”刑警问道。

“没什么,烟灰落到上面了。”他用手指掸了掸衬衫的前胸部说道。

此时,私家道路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狭窄的私家道路正如透视画法的画帖一般,延伸向远方的一点上。

“啊,好像是搬家的。”刑警说道。

刚才发出强光的是一辆卡车的前车灯,而现在转为手电筒一样的细小光束来回晃动。有三四个人影正在搬运东西。

私家道路的尽头是另一条公共道路,从过了车站的第三个道口上岔出来,与二人来时的道路平行。

如果将路型比作是H型的话,两侧的竖线便是两条公共道路,而中间的横杠则是连接公共道路的私家道路。

西东刑警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低声说道:“那座公寓里的住户看来有变动啊。”

在这一带调查了二十多天的刑警对此处的情况自然很熟。

“哦,那边还有公寓?”修二这才知道。

“有,是座两层楼的新公寓。房主是拥有这一带大片农地的地主,由于这边地价卖得很高,他便经营起公寓来。那是座相当高级的公寓楼,差不多住进了十户人家呢。”

看来,为了那个身穿红茶色外套的人,他已调查过那十户人家了。

“那么,请恕我就此告辞。”西东刑警突然点头说道。

“多谢您。”

“刚才所说的事,您一个人心中有数就行了。”

刑警又叮嘱了一遍,然后与修二一同走到依田家门口,不过他没有停下,而是迈着罗圈腿继续向对面走去。

搬家的卡车正在他的前方。


“怎么样?”看到修二返回了房间,姐姐问道。

“跟股长见了一面,谴责了他们的通报内容。对方也表现出歉意,却没有赔罪。”

修二从兜里掏出刚才的火柴盒,在电灯光下端详起来。鲜红色的地板将灯光反射在烟斗形状的标签上。

“警察那边怎么说?”依田德一郎的遗孀问道。

“乱七八糟说了很多。”弟弟把听来的话大致为她描述了一通。

“搞了半天,搜查本部并没能抓住关键的线索。”修二总结道。

“那,我丈夫遇害还招致各种非议一事,警察又是怎么认为的?”姐姐似乎看出弟弟也并未追究到这一点,对弟弟略有不满。

“关于这一点,他们只是说给添麻烦了。可是,这种事情,如果不是有身份的人去抗议,他们是不会乖乖赔罪的。”

“真过分。”姐姐说道,可当她看到弟弟仍目不转睛地端详着灯光下的火柴盒后,便闭了嘴。她对弟弟这漫不经心的样子有些生气。

“你干什么呢?”姐姐抬高了嗓门喊道。弟弟正像个孩子一样把玩着火柴盒。

“啊,没什么。”修二低下头,又端详起自己露出上衣的衬衫。那是一件红色的衬衫。接着,他开始反复比对火柴盒的标签和自己的衬衫。

“姐,”弟弟忽然把火柴盒装进口袋里,“听说那前面有座公寓?”

“那又怎么样?”姐姐正在生弟弟的气,不知弟弟是不是察觉到了。

“从这儿是不是能看到住在那座公寓里的人?”

“那怎么能看得到!”

“住在公寓里的人中,有没有一个跟姐夫一样穿红茶色外套的人?”

“不知道。”姐姐刚一说完,又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反问道,“若有的话,又怎样?”

“啊,只是问问。”弟弟站了起来。

“你要回去?”姐姐仰视着弟弟。

“不回去,我想到那边走走。”修二趿拉上木屐出了门。

他迎着灯光朝刑警刚才离去的方向望了望,只见三四个人影仍在那里搬运着东西。

于是他缓缓地朝那边走去。正往私家道路左侧的公寓里搬行李的一对年轻夫妇吃力地从卡车司机和助手手中接过衣柜。

“百忙之中,请恕我打扰您。”修二向那对年轻的夫妇问道,“冒昧地问一下,你们要入住的是几号室?”

头扎头巾、戴着眼镜的丈夫将怀疑的眼神转向长发画家,说道:“八号室,是二楼最里面的房间。”

年轻的丈夫似乎把修二当成了邻居,没敢怠慢。

“多谢。这儿的房主在吗?”

“您若有事的话,我去给您叫一下吧。”围着丝巾的妻子说道。不一会儿,一名四十出头、肤色偏黑的女子走了出来。

“抱歉打扰一下。”修二朝一脸诧异的房主致意道,“以前住在这八号室的人大概什么时候搬出房间的?”

“您也是警察吗?”主妇问道。听她这么一问,修二立刻明白,刚才的刑警也一定来问过同样的问题。

“不,我不是警察。事实上,我是想打听一下有关这个人的事。”

“您是森山先生的朋友?”

原来搬出八号室的人姓森山。

“若找森山先生的话,他昨天已搬出这房间了,因为工作调动的关系。现在搬进来的这位是他的同事。”

“是吗?”修二并未追问,不由得望了一下就要从卡车上搬下来的下一批行李。

“刚才有一位刑警先生也来问了跟您一样的问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房主问道。

“啊,我是住在这附近的依田家的亲属。”

听修二如此一回答,她不禁瞪大了双眼。

“这么说,就是前些日子发生在那边的……”女房东疑惑的神色顿时消失,“啊,那件事真是太令人遗憾了。”

尽管房东立刻换上了一副吊唁的神情,可眼中却明显透着一股好奇。

“啊,多谢……其实,我是遇害者的妻弟。”

“是吗?原来如此。”

“我并不住在依田家,一直住别处。”

“怪不得没怎么见过您呢。”

“可是,太太,听您刚才的话,警察也来问过以前住在八号房间的人的事……”

“是的。就在大约三十来分钟前。是一位个子不高的刑警先生。”

“原来如此。那么,我也想就这件事打听您一下,不知可不可以?”

“哎,请尽管问。”

房东知道了修二的来历后,越发产生出好奇心,想看看自己的回答到底会引起对方何种反应。

“听您刚才说,昨天从八号房间里搬出来的是个名叫森山的人,那他到底是在哪家公司上班的?”

“是在电机公司上班的,两周前才刚搬到这八号房间来住,可马上又被公司调到乡下去了。他还说,好不容易从郊外混到这儿来,没想到立刻又要搬回乡下去,真是太不幸了。”

一旁不断传来那对夫妇搬运行李的声音。

“这么说,这位名叫森山的房客在八号室只住了两星期?”

“是啊。他还抱怨,早知道这么快要被派遣,就不这样瞎折腾了。”

“啊,那在这位森山先生之前住在这八号室的是……?”

“太巧了。”房东抑制着自己兴奋的声音,“刚才那刑警先生问得跟您一模一样,他也问到了这件事。”

“那到底是什么人?”

“是个女的。”

修二失望地往烟斗里填起烟丝来。当从兜里摸出火柴时,他眼睛不由得又瞥了一眼标签。那是鲜红背景上印着的白色烟斗。

“女人的家人呢?”他吐了口烟,问道。

“她独自一人,年龄有二十四五岁,人很漂亮,是在大约半年前搬到这儿来的。听我这么一说,那位刑警先生显得很意外。不过,我说羽田小姐……羽田小姐指的就是在森山先生之前住在这里的那位女士。当我说有男人到羽田小姐的住处来的时候,刑警先生还刨根究底地问了起来。”

“您说什么?”修二不由把烟斗嘴儿从口中放了下来,“曾有男人到这儿来?”

“虽然羽田小姐一直喊那人为叔叔,可是脸型却没有一点相似之处。那个男的年纪应该三十过半了。”

“请稍等一下,那个叫羽田的女人是什么职业的?”

“听说她以前曾在日本桥一带开过茶店,结果倒闭了,她说想在做下一桩生意之前先好好玩玩。她还说过,之前做生意太累了,身体也需要休养,并很高兴地表示,这儿很安静,适合调养。”

“这么说,她那个所谓的叔叔,实际上就是她的包养人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房东的眼角扬了起来。

“那个叔叔是怎么进入八号室的?啊,请恕我失礼,其实我想说的是,那个叫羽田的女人与她的叔叔,他们谈话时的情形是怎样的?如果您看到过的话,我想,大体上也能想象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吧?”修二问道。

“这个嘛,这两人没怎么在我面前说过话。我感觉他们关系有些冷淡。”房东说道。

“那,那个叔叔每次都是直接进入她房间的吗?”

“哎,想必您也看到了,在这座公寓里,各个房间都来去自由。所以,那个叔叔也就在羽田小姐刚搬到这里后不久,向我打听过她的房间在哪里。后来跟我在走廊里碰到时,他也恭谨地和我打招呼。”

“那个叔叔穿什么颜色的外套?”

“啊,您这个问题刚才那刑警也同样问过。他穿的外套是黑色的。”

“乌黑的吗?”

“接近乌黑。多少有点藏青色,不过,也可以说是黑色。”

修二再次抽起烟来。

“那,那个男人一周来八号室的羽田小姐这儿几次?……请原谅我这不礼貌的问题。”

“没事,刚才也已经跟刑警先生说过一次。大约是一周一次。”

“是住一夜再走吗?”

“不,都是晚上来,待上一个半小时或两小时后就走。”

“晚上?白天不来吗?”

“从没在白天来过,他一直都是天黑后才来。”

“时间是?”

“这也没个准儿。有时候七点前后来,也有时候是十点之后才来。”

“那个叔叔进入这里的私家道路时,都是走哪边的公共道路?是北边还是南边?”

“这个,我也不清楚。”

“您知道那个叔叔的职业和名字吗?”

“不清楚。我也曾想问问羽田小姐,可她属于那种沉默寡言的类型,我始终没问成。而且,我总觉得问这种事情不合适,毕竟,是不是真正的叔叔都明摆在那儿了。”房东笑道。

“这么说,是两周前羽田小姐才刚搬出来,森山先生立刻搬进去的咯?那个叔叔在搬家前的晚上来过羽田小姐这里吗?”

“没有。刚才刑警也问过我,‘是不是不久前他突然不大来了?’”房东把修二的问题与刑警的提问对照着。

“羽田小姐是两周前搬走的,而那个叔叔突然不大来了……唔,这是在多久之前不大来了?”

“这个嘛,将近一个月吧。”

“一个月?”

修二把烟斗含在嘴里,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神情似乎正在合计,合计那个叔叔不来八号室的日子和自己姐夫遇害的日子。

“我姐夫在前面的私家路上遇害时,羽田小姐有没有说过什么?”修二问道。

“当时大家一凑到一起就谈论这件事,每个人都吓得脸色发白,连说害怕害怕。所以羽田小姐说过什么我也不记得了。不过我想她当时也被吓坏了吧。”

“太太,那个被喊作叔叔的人不再到羽田小姐这里来,是不是在我姐夫遇害之后?”

“您和刑警简直心有灵犀。这么说来,的确如此。可是,那个叔叔不会与那件案子有什么关联吧?”

看来,那名矮个的刑警也计算过天数。从刑警的提问中,这位房东似乎也觉察到,那个叔叔与这案子有关联,警察正在调查他。

“这不会吧。”

“他是一个和蔼可亲、小心谨慎的人,应该不会遭人怨恨。不过,被那刑警先生这么一番刨根问底后,我倒有些害怕了。”

那个叔叔年龄有三十过半,与姐夫德一郎相差无几。问及身高时,房东的描述也与姐夫的特征很相似。

“对了,那位羽田小姐离开这儿后又去了哪里?”

“说是好像在青山那边又找到一处不错的公寓,具体情况我不清楚。”

“她全名叫什么?”

“羽田道子。”

“那您知道羽田道子小姐的原籍吗?”

“当初入住这儿的时候请她登记过,她写的是京都府福知山市。至于详细的地名,刚才已交给刑警先生了。”

“除了这个叔叔外,还有没有其他人造访过她?”

“这个嘛。由于客人可以直接进出各个房间,所以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到我这儿来打听羽田小姐房间的,前后就只有这个叔叔。”

“这儿的电话,只有您房间里有?”修二瞅了瞅房间内,又问道。

“没错。所以各个房间的人都得到这儿来打电话,有电话进来的话,也都是我去叫人。不过,半夜是谢绝打电话的。”

“那羽田小姐呢?”

“羽田小姐住进来的半年期间里,从未使用过这房间的电话。并且,外面也没人打电话找她。”

“原来如此。那么,羽田小姐从这里搬到青山的公寓去,是打算开始新的工作吗?”

“她本人说是这么打算的,至于结果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真想见见这位羽田小姐。她大体上长什么样?”

“什么样……这个嘛,长脸、偏瘦,鼻梁挺直,眼睛很大的那种。刑警先生还问我有没有她的照片,可这种东西我怎么会有呢。”

“请稍等一下。”

说着,他从外套的大兜里掏出写生簿,在房东的眼前打开后,立刻用铅笔快速勾画起女人的面相来。

“是这种脸吗?”

他把写生簿拿给对方看。房东端详了一会儿,说道:“您是画家啊。我想差不多就这个样子吧。您可真厉害。”

房东赞叹不已,鉴赏着画好的素描。

“似乎比这个还要瘦一些。并且,眼睛也画得稍微太大了点。对了对了,她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眼窝是凹陷下去的。您画的是单眼皮,而那位小姐则是漂亮的双眼皮。”

于是,修二照她所说一一订正过来。

“对,已经很像了。不过感觉还是有点不对劲。莫非是发型不对?”

于是,他又按房东的意见修正了一下,这一下,她说像极了。

“羽田小姐搬家的时候,行李想必是通过搬家公司搬运的吧?是哪家搬家公司呢?”

“与刑警先生问得如出一辙啊,我觉得似乎不是搬家公司给搬的。那时有两个年轻人来取羽田小姐的行李,不过不像是搬家公司的人,倒像是自家用的卡车。”

至此,修二想了解的事情终于问得差不多了。

“最初发现姐夫尸体的人好像就在这附近住,您知道在哪儿吗?”

“报纸上说,是前排的细野先生。从这儿往前数,第五家就是。”

“谢谢您,一口气问了您这么多事,实在是抱歉。”

修二向房东深深致了谢,然后又回到前面的私家道路上。刚巧看见戴眼镜扎着头巾的丈夫与那名围着丝巾的年轻妻子正在把最后一件行李往门内搬。

细野家的石门非常雅致。修二正要把手指按向大门一旁的门铃时,只见一个人影忽然映在亮着灯的玄关玻璃门上。接着,只听“哗啦”一声,门开了,一个矮个的男子走了出来。

“咦?”发出这一声惊叹的是西东刑警。

“咱们又见面了。”修二无奈,只得与刑警一起返回。

“您刚才也正想去细野家吗?”健谈的刑警亲昵地问道。

“嗯,因为姐夫那桩案子,我想来见一见这位细野先生。”

“是为了您姐夫外套的颜色吧?”刑警用干涩的声音说道,“哎呀,我今晚弄明白了一件有趣的事。”

“……”

“这也是多亏了您啊。”

“我?”

“刚才您曾摸出火柴盒,迎着橙色街灯的光打量过吧?虽然当时我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与您分别之后我立刻就去了那儿的公寓,向房主太太询问了以前居住者的一些事情。于是,我终于明白了您端详那火柴盒的理由。”

二人来到橙色的街灯下面。

“咱们现在就来做一个实验吧。”刑警说道。

一过晚上八点,这一带就会变得像深夜一样。每家每户都前门紧闭,只从窗户里透出一丝光亮。狭窄的私家道路两侧漆黑一片,构成了一片深夜的氛围。

二人在橙色的街灯下站着。跟苍白的普通街灯不同,这儿的橙色给人带来一股暖意,让人沉浸在一种抒情的氛围当中。刑警抬头望望街灯。

“您是画家,像这种温暖的颜色,该怎么叫来着?”

“这颜色属于暖色系。赤、黄、茶、橙等全都属于暖色类。”山边修二回答着西东刑警。“这种橙色的光,应该叫钠灯光。钠与微量的氩气和氖气合到一处,就会形成这种暖色了。”

刑警叼起一根香烟,说道:“不好意思,借火柴一用。”

修二摸了摸衣兜,掏出火柴。

“多谢。”西东刑警擦着一根火柴后,把火柴盒放在手掌心里,然后注视起来。商标是白色烟斗,底色是黑色。

“咦,商标的底色是乌黑的呀。”

“对,看起来是黑色的。”修二从一旁注视着刑警落在火柴标上的视线,说道。

“太神奇了。这火柴商标的底色应该是鲜红色的啊。可这么一看,竟变成了乌黑色。是橙色灯光的缘故吗?”

“好像是。”修二把烟斗衔在嘴里。

“红色被橙色的光一照,就变成黑色了,是吗?”刑警抬头望着头顶上橙色的街灯。

“这应该是色彩学上的问题。在美术学校所学的那些知识中,我模糊记得,光谱能源的分布会因光源是自然昼光、白炽灯光或荧光灯的不同而变化,因而,被这些光照射到的物体,颜色也会随之改变,呈现出不同的色彩。比如,在偏红的电灯光中,眼睛对于红色的灵敏度会下降,相对的,对于蓝色或绿色的灵敏度会上升。在红光偏少的荧光灯下,眼睛反而会对绿色或蓝色的敏感度变差,而对红色变得敏感起来……这种变化说的当然是绘画的色彩反映在人眼中的情形。像这种在橙色光的映照下,红色看上去会发黑的情形,我也是第一次才发现。”

“原来如此。”刑警并未完全理解这套色彩学原理。

“可是,我还是有个疑问。我姐夫所穿的是偏深红的茶色外套,因而在钠灯下看起来应该是黑色的。可是,尸体的发现者细野先生却对警察说,倒在地上的人穿的外套是红茶色的,他并未说是黑色外套。为什么发现者细野先生在这橙色光下,没觉得红茶色看上去发黑呢?”

“啊,是这样的。”刑警用舌头润了润厚厚的嘴唇说道,“刚才我造访了细野先生家,问过他本人后我才知道,原来当时细野先生正拿着一支大型的手电筒。他说,从车站返回这里的路上很黑,所以他一直都是用手电筒照着走路的。因此,大概是当细野先生的手电筒照射到遇害者的外套上时,从上面洒下来的橙色钠灯光的影响变弱了的缘故吧。所以,在自然光的照射下,外套的颜色就映出了普通的红茶色。”

“原来如此。这样我也弄明白了。”修二使劲点点头,“我正想去问问细野先生这一点呢,没想到您正好说出来了。”

“这个疑问是解开了。”刑警说道,“可是还有一个疑问。犯人并未像细野先生那样带有手电,这是明摆着的。所以,犯人看到的,其实是在这橙色灯光下时您姐夫外套的颜色,而犯人将其看成了黑色……如此看来,犯人一开始锁定的,其实是一个身穿黑色外套的男子,您说对不对?”

“你分析得对极了。毛病就出在姐夫的红茶色外套在这橙色街灯下发生了变色。是钠灯夺去了姐夫的生命。”

“原来我们一直都处在错觉中。”刑警反省道,“我一直以为,只有身穿您姐夫那种红茶色外套的男人才是犯人锁定的对象。因为我一直将那红色判断为犯人认定的记号,毕竟这是一种特殊的颜色……这样一来,我们必须重新调整调查方向。”

“那,归根结底,犯人实际想杀的男子,到底是穿什么颜色的外套呢?”修二问道。

“黑色外套。”

“黑色外套是最司空见惯的。此外还有深藏青色,这个颜色在橙色光的照射下看上去也是黑色。大部分外套的颜色都是这两种吧。剩下的就是灰色了……换句话说,黑色外套就不再是遇害者最显著的特征了。那么,犯人又是以什么特征锁定对象的呢?当然,我们所说的这一切都是建立在犯人并不熟悉对方的前提下。因为眼下,姐夫应该是被错杀了……”

“看来还是相貌了,其次是年龄……另外,也可能是行为动作吧。”西东刑警慢慢答道。

“如此说来,犯人并不熟悉对方。因此,犯人很可能是被雇佣的杀手?”

“也有这种可能性。样貌相似的男子在那一时刻来到那条路上,结果潜伏的犯人产生了错觉便跳了出来。您看,案发的时间是晚上对吧?橙色的街灯之间相距有七米之远,照明效果不佳。灯与灯之间昏暗的地方很多。并且,犯人锁定的目标又在移动,更加难以看清。一言蔽之,这些条件非常不利于确认对方的脸。”矮个的刑警说道。

“唔。”修二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低头看了一眼西东,“刑警先生,您刚才说,在这同一时刻走在同一条路上的男子,便是犯人锁定的目标,对吧?”

“是。”

“姐夫遇害是在晚上十点半左右。也就是说,被犯人锁定的对象,是预定要在那个时刻走这条私家道路的,对吧?”

“这个嘛,只是我现在的想法,或许以后还需要更正。”

“要进入这条私家道路,”修二望了望左右两边继续说道,“可以走这右边或左边的公共道路。您看,那边私家道路的入口处正停着一台搬家的卡车,搬来的年轻夫妇正抱着行李物品往里运。靠近他们那边的,是左面的公共道路,也就是南侧的公路,我们这边是北侧的公共道路。这两条公共道路是在穿过道口的地方岔开的,没错吧?”

刑警赞同地点点头。

“站在这条私家道路的中央来看,那座公寓更接近南侧的公路,所以搬家卡车才停在南侧。虽然差得不是太远,可公寓到南侧公共道路的距离,比起到北侧的估计得近二十米左右吧?”

画家拿出写生簿。前一页上画着女人的脸,于是他立刻翻到下一页,又快速用铅笔描绘起道路的示意图来。钠灯灯光将白色的木炭纸染成了漂亮的橙色。

“确实如此。”西东刑警看着示意图点点头。

“正因为近了二十米,出入这座公寓的人自然会从南侧的公共道路进入这私家道路。因为比起北侧的公路,走南侧的道路在心理上也会觉得近很多……而我姐夫家的情况则正好与公寓相反,所以姐夫一直是从北侧的公路进出这条私家路的……如此一来,也可以说,被犯人锁定的男子也一样,不是家在离北侧公路近的地方,就是正要到靠近北侧的人家去造访。”

“唔。如无意外,的确应该是这样的。”

西东刑警脸上现出复杂的表情。高个的修二俯看着他。

“哎,刑警先生,两周前从那栋公寓的八号室搬走的,是个名叫羽田的女性。有个男人经常去她那儿,他穿的外套是什么颜色的?”

“哦,您也去问过那公寓的房东了?说是穿黑色的外套。”

“对吧?在这橙色街灯的映照下,姐夫穿的外套看上去也是黑色。可是,我们刚才已经说过,黑色外套太平常了,不足以构成特征。被锁定的男子总是身穿黑色的外套,这一点虽已弄清楚了,可这却形成不了唯一的标志……对了,到八号室的那名男子,你觉得他会是从哪一侧的公路上进来的呢?”

“从公寓的位置来说,当然是从南侧的公路上了。”

“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经常去公寓八号室找那个女人的男子便是杀人犯所锁定的真正对象,那他应该一直是从离公寓较远的北侧公共道路进来的了。因为姐夫如果真的是被错当成了这名男子,那他在我们现在站的这地方遇害也就合情合理了。”

“您凭什么就认定,经常去八号室的那名男子就是被锁定的对象本人呢?”刑警反问道。

“想必你也注意到了,自从发生那件凶案,那个男的也突然不去八号室了。并且,大约过了两星期之后,那名叫羽田的女性也悄悄地搬离了那栋公寓,不明缘由,连搬到哪儿去了都不十分清楚。那位对房主彬彬有礼的绅士,我们连他的名字和来历也都一概不知,只知道他穿黑色外套……前后一考虑,无法不让人联想到他与这件凶案的因果关系。”

“可是,那名男子应该是从距离公寓较近的南侧公路进来才对啊,您说呢?”

“刑警先生,我想这或许就是本案的一个特别之处吧。若是平常人,一般都会从距离公寓较近的南侧进来。可是来八号房间的这名男子,不知何故,总是从稍远的北侧公共道路上绕入这条私家路。假如有人要谋杀他的话,应该会将此作为他的癖好或习惯,加入为锁定目标的条件之一。”

“……”

“再加上时间和黑色外套,结果,姐夫就被错杀了。”

“可是那名常来八号室的男子,为什么要特意从稍远的北侧公共道路进来呢?”刑警反问道,声音中稍稍透着一丝意外。

“不清楚。我只能说,这种特殊的路线是他的特征之一。而且,犯人也深知他的这一特点。”

山边修二与西东刑警分别后返回家里。

“你去哪儿了?”姐姐从佛坛前转过脸来,眼睛濡湿。佛坛上仍供着丰富的供品。

“唔,稍微出去了一下。”修二拿过坐垫,一屁股坐下来,盘起腿。

姐姐不快地摆下两个茶杯,然后把铁壶里的热水倒进小茶壶里。看来,她以为弟弟是漫不经心地游逛了一圈回来的。

“姐。”弟弟又叼起烟斗说了起来。

“干吗?”姐姐的侧脸十分僵硬。

“那边的公寓里,有位两星期前刚搬走的女性房客。听说她年龄大概二十四五岁,模样也算漂亮。姐,你知道这个人吗?”

“不知道,那种人我怎么会知道。”姐姐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倾斜小茶壶往两个茶杯里倒着茶。

“唔,是吗?”修二没再出声,只顾不断抽着烟。姐姐默默地把茶杯移到弟弟面前,自己则捧起另一杯。她撅起嘴唇,一面吹着热茶,一面一点点地啜饮。由于修二再没说什么,她大概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便侧脸问道:“怎么提起这个来了?”

“没什么,那位女士怎么说也是近邻,而且她也在那边的公寓里住了有半年左右,所以我想姐姐或许曾在路上遇见过她,就随便问问。”修二咕哝着说道。

“那种年龄的女人,这一带有的是。”姐姐仍有些不快。

“是吗?”

“那还用说。若说我们家附近到底都住着些什么人,我大体上还是知道的,可那边的公寓怎么可能知道……她怎么了?”姐姐似乎已对总问些无聊事情的弟弟忍无可忍了。

“啊,我只是觉得她与姐夫遇害的案件有点关系。”

“哎,那个女人?”

“姐,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说姐夫与那个女的有关系。我只是觉得,她与案子似乎有某种关联。”

“你只告诉我她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漂亮女人。我哪里会知道她是谁。”姐姐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说道。

“对了。”弟弟从外套大兜里取出写生簿,上面画着刚才根据公寓房东描述的印象所画的女子肖像画。

“我并未实际见过她本人,或许画得也不像,不过,大致长这样。”

姐姐把脸扭向打开的写生簿,从一旁出神地看了起来。

“说是总穿着洋服,身材很苗条的一个人。”

姐姐凝视了素描一会儿,口中喃喃起来:“难不成是那个人?”

“姐,你想到了?”弟弟朝望得出神的姐姐问道。

“对,大概是四个多月前,在经过那座公寓前的路上,我曾遇见过这个女的。”

“这个女的”这几个字,修二听得真真切切。

“跟这张脸这么相像?”

“有点偏差,可感觉上大致是她。不过若是这个人,我倒是认识。”姐姐的情绪终于好转了。

“哎,你认识?”弟弟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认识?”

“我也不知道能否称得上认识。总之,她的脸我是记得的。”

“你说记得,是指很久以前你遇到过她?”

“对。那是七个多月以前了吧,那时我想把老公的保险额度再稍微增加一些。哎呀,说到这个,我当时简直就像早就预料到这次的事情一样……”

“哪能呢。保险金的投保额少,当然会想增加了。再说物价也涨得那么吓人……那,然后呢?”

“我给你姐夫投保的保险公司叫东阳生命保险。”

“那可是一流的保险公司啊。”

“投保合同是两年前签下的。家住前排的一名推销员过来拉保险,又是有名气的公司的,我当时就入了。不过,那不是东阳生命公司直接来办的,而是一家代理店,叫樱总行株式会社。因为弄丢了推销员的名片,我就去了樱总行的事务所,在京桥松枝大厦的三楼来着……当时,出来接待的业务员就是这画上的女人。可是,过了一个多月,却来了通知,说是那家代理店倒闭了。案子发生后,我也没有心思去办保险手续。”


松枝大厦在京桥大街以北的第二条大街上。大楼只有四层,不高不低,半新不旧。这一带不怎么繁华,也不冷清。

长发画家叼着烟斗走进这座大厦的大门。没有接待的前台。左边的墙壁上挂满了大厦入住方的标志,即各公司黑漆白字的名牌。总公司的名字只有两个,其余的不是分公司就是办事处。

画家扫了一眼三楼的五家公司名,然后走进狭小的电梯,按下了“3”的按钮。

电梯停在一条细长走廊的尽头,两侧全都是门窗。以远近画法看过去,在两侧直线的交汇处,有一堵小小的灰色方墙。

山边修二一一打量着两侧事务所的牌子,一边往前走,不知道哪一家才是姐姐所说的“樱总行”的继任者。这里既有三间办公室连在一起的大公司,也有仅占一间办公室的小公司。

走廊里空荡荡的。正当修二茫然时,凑巧有一名女业务员从一侧出来,于是,他便点头打了个招呼。

“啊,好久没人来造访樱总行了,快三个月没人上门了。您也是办保险的吗?”这名女业务员在修二面前停下来问道。她看上去年龄二十七八岁,扁平脸、小细眼。

“是的。我在樱总行签了东阳生命保险公司的保险合同,想来增加投保额。”修二说道。

“樱总行半年前就倒闭了,原址就在这旁边。”女业务员指着紧挨着挂有“大和商事株式会社”名牌的门告诉修二。

“倒闭了?”修二故意睁大了眼睛。既然三个月之前还有不知情的客户们络绎不绝地到这大厦来找樱总行,修二也干脆装成了不知情的客户。

“有好多不知情者前来,当时光是一一告诉他们就把我累得够呛。”女业务员说道。

“是嘛。樱总行是倒闭了,还是业务转手了?”

“大概是倒闭了吧。他们主要是做东阳生命的业务代理的,由于中途被吊销了代理权,便经营不下去了。据说后来接替的是赤坂的一家叫‘友爱互助’的新公司,所以,若是办理保险的话,您也可以到他们那边去,要不就直接到东阳生命的总公司去。”

“您对这家公司的事好了解啊。”

“那是。他们公司的事我都对一百多号人说过了,这点事还是知道的。”女业务员笑道。

“是樱总行拜托您给上门的客户打招呼的吗?”

“倒也不是。其实,这应该是大厦管理员的工作。不过,这儿的管理人上了年纪,不是每天都来大楼。所以没办法,只好由我承担起帮他们解释的任务了。”

“其他的人不帮着解释一下吗?”

“别人都嫌麻烦,倒闭了的公司谁都懒得管。并且,我跟原先待在樱总行的一名叫萩村的女经理很熟,也没法装聋作哑。”

“萩村?”修二一下把视线投向了对方的那张扁平脸上,然后又若有所思地将眼睛瞥向了走廊里的照明器具,“大概就是这个女的吧。在我来这里办保险的时候,大概是她给我办理手续的……”

“应该就是的,因为萩村小姐也做一些内勤的工作。她可是一个多面手。”

“她是不是很漂亮,二十四五岁左右,细长脸,双眼皮?”

“就是她。樱总行里虽然有四个女的,可其他的三人都没她漂亮。”

“请稍等一下。”修二从短襟外套的大兜里取出写生簿,打开给她看,“虽然这画的是另外一个人,不过,印象中是不是这种脸型呢?羽田,不,那个萩村小姐?”

女业务员瞧了瞧画:“对对,她的脸就是这种感觉。您是画家吧?到底厉害!连双眼皮的眼睛都画得那么像。”

“谢谢夸奖。对了,您刚才说您与萩村小姐很熟,是不是会经常一起出去吃饭或去她家做客?”

“不是,还没那么要好。也就是午饭时一起喝个茶之类……”

“您现在很忙吗?”

“哎,倒也不是特别……”

“再麻烦您十来分钟就行,能否请您再和我说说那位萩村小姐?”

女业务员好奇地打量了一下画家,最后勉强答应再说十来分钟,便走到走廊的一头。

刚才修二下电梯时看到的走廊尽头的那堵灰色方墙,实际上是保洁器具收藏间的门。走廊被这扇门左右分开,两侧有洗手间、仓库和开水间。

女业务员在公共开水间的门前停了下来。

“在您繁忙之中打搅您实在抱歉。”修二用手拢拢头发,点头致意,“事实上,有人正托我画一些以女性为主题的画。我物色了不少模特,可总找不到中意的人。正头疼的时候,脑子里忽然浮出一个人来,就是我一年前来樱总行办保险时所遇见的萩村小姐。啊,当然,我当时不知道她叫萩村。现在她的脸从我记忆的深处隐隐约约地浮现了出来。我也并不是特意去记的,大概还是因为有印象,才会成为我潜在记忆的吧。所以正当我苦思冥想时,那张脸便依稀出现在了眼前。”

“啊,到底是画家啊。不过萩村小姐那么漂亮,就算一般人也会留有印象的。”

“就当是因为画家的原因吧。于是,我根据模糊的记忆,试着画了这样一张脸。画了有十来张素描,这写生簿里的也是其中的一张。”

“说实话,画得很像。”

“感觉还是不行,光凭依稀的记忆还是不够,因为这只是我想当然画的,根本抓不住细节……我下定决心要见一见她本人,于是借口说是来办保险的。”

“啊,是这样啊。可是,他们公司已经倒闭了,萩村小姐也不在这儿了,让您失望了。”

“不,我还没有灰心。萩村小姐的全名是……?”

“萩村绫子。绫锦的绫。”

“绫子?唔。”修二知道,这是羽田道子的另一个名字,“……若是能知道这萩村绫子小姐现在的下落,我想去拜访一下。去见见她,哪怕只求她做一下脸部模特也行。”

“您可真热心。”

“搞画画的都这样。”

“很遗憾,萩村小姐到底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樱总行从这儿消失之后,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也没收到过她的明信片。”

“哦,您跟她这么熟也不知道?”

“我能理解萩村小姐的心情。若是公司是搬到别处去了的话倒还好,可毕竟是倒闭了呀。”

“是啊。”

“并且,就算您知道了她的住处去找她,我恐怕萩村小姐也不会答应给您做模特的。哪怕只是做一下脸部模特也不行吧。”

“若是这样,只看一下她的脸也行,因为这一次我是真的想用眼睛好好记住。”

“可是,最关键的住址不知道,能有什么办法呢?”

“连您也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女业务员摇摇头。

“是吗?那,是不是去了东阳生命保险的总公司就能知道呢?”

“估计也不行。”她明确地说道。

“不行?为什么?那可是接管他们业务的前代理店啊?”

“一般情况下能知道。可是,樱总行的情况却不同,据说樱总行的社长是与东阳生命的总公司大吵一架后不欢而散的。所以,也有不少来客向我倒苦水,说他们去东阳生命的总部问樱总行的社长的下落,结果人家总部压根就闭口不谈。”

“既然连社长的行踪都找不到了,那萩村小姐就更找不到了……对了,社长叫什么名字呢?”

“是一个叫玉野文雄的人。”她把名字的汉字告诉了画家。

“年龄呢?”

“嗯,大概三十过半吧。”

“三十过半?”

遇害的姐夫依田德一郎是三十六岁。

“您看我净问些奇怪的问题,那个玉野社长是什么脸型的人?还有,身高和长相如何?”

“这个嘛,身高似乎有一米六五左右。”

姐夫是一米六三。

“至于脸嘛,怎么说呢,偏向于圆脸的那种。身材也是胖墩墩的,很敦实的体格。”

姐夫依田德一郎的特征也正是如此。这些跟从公寓的房东那里打听来的八号室的男客的样貌也吻合。

“社长的态度怎么样,在您看来?”

“很绅士。恭谨谦和,为人低调,虽然我并未直接跟他说过话。”

这一点也跟房东所描述的经常去八号室的男子的特征一致。

“啊呀,”忽然,女业务员像是恍然大悟似的,小小的眼睛里一下放出光来,“您是私家侦探?”

“不,哪有这事。您看,我是个地地道道的画家。”

听修二这么一说,她似乎对他的长发和气质也认同了。

“您为什么怀疑我是私家侦探?啊,我明白了,是因为樱总行在生命保险公司的保险费上出了问题,给投保人造成了麻烦?”

“不,不是因为这个。这方面的纠纷倒还没有。不过……”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含混了起来。

修二见缝插针:“不过……不过什么?”

尽管画家顶着一头沾满灰尘的长发,身着邋遢的服装,可他却有着柔和亲切的眼神,因此反而得到了这名不到三十岁女业务员的信任。

“我刚才还以为您正在调查萩村小姐的事情呢。”她稍微压低了声音说道。光是这一句就让山边修二完全明白了。

短短的一句话,让住在公寓里的那名叫羽田道子的女性与对外称作叔叔的男子,直接跟萩村绫子与玉野文雄两人的影像重合了起来。

“您说的‘萩村小姐的事’,指的是她与社长玉野先生的关系吗?”

女业务员大吃一惊,眼睛直盯着他。

“啊,一听您那口气,我立刻就猜了出来。三十岁过半的社长与年轻漂亮、精明强干的女职员,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使不是通俗小说的作者也能想象出来。”修二微笑道。她沉默了,垂下眼来,无疑已给出了回答。

“说真的,正如您所猜测的那样。玉野社长与萩村小姐之间的确是恋爱关系。这一点,当时在樱总行的职员们全都知道。”她终于回答道。

“唔,果然是这样。可是,玉野先生已有了太太吧?”

“没错。所以,萩村小姐很苦恼。”女业务员的语气像潺潺的溪水一样带着一股同情。

“听您语气,是不是当时萩村小姐向您倾诉过苦恼,找您商量过?”

“有是有过。可是,就是找我商量又有什么用呢?恐怕她也就是向我倒倒苦水,稍微减轻一点精神上的痛苦吧。那样的苦恼,她一个人怎么能扛得住。”

“萩村小姐为什么没能与玉野先生结婚呢?比如,玉野先生可以与现任太太离婚……”

“萩村小姐要是有这勇气去纠缠社长先生的话就好了,这种事情她根本说不出口。但她也没有跟其他人结婚的意向,虽然有好几桩提亲的。”

“玉野先生真的爱萩村小姐吗?”

“哎,似乎是真的。萩村小姐说,她理解社长的心情,表示即使自己一辈子没名没分,她也愿意。她就认准那个社长了。”

“有没有其他喜欢萩村小姐的男士呢?喜欢她,拼命追求她,纠缠不休的那种?”

“因为萩村小姐除了社长先生以外,对其他男性连看都不看一眼,所以并没有您说的情况。”

“唔。”如果这话是真的,那么杀人动机就不是争夺女人了。

“也不知萩村小姐现在怎么样,若是能跟社长先生在一起就好了。”

女业务员就好像关心自己的事情似的叹着气,可当视线落在修二手表的指针上时,她便急忙确认起自己的手表,突然慌乱起来。

“啊,坏了,都这么晚了。我得赶紧回去了……”

“十分抱歉。那个,我最后再问一句……大冷天的时候,玉野先生穿的是什么颜色的外套?黑色还是茶色?”

“这种事情我哪里能记得,失陪了。”

磨蹭了太久的女业务员匆匆离去。

修二走出那座不伦不类的大楼,来到外面。他点上烟斗后在路边站住,思索着该去哪里。一阵阵风吹过脚下。


山边修二来到了位于丸之内的东阳生命大厦。这里与刚才的松枝大厦截然不同,完全是一座巨大的现代化建筑。一楼到三楼是东阳生命的总社,屋里简直如同在户外一样洒满了阳光。墙面完全由巨大的玻璃构成,看来人寿保险公司似乎赚了不少钱。

他朝一楼长长的大理石柜台正中央走去。跟大银行的内设一样,这里的柱子和地板也全都由清一色的大理石建成,透着一股庄重的气氛。

“我是贵公司生命保险的投保人,想问一下关于樱总行的事。”

美丽的女业务员亲切地答道:“请问您想咨询什么事?”

“我跟樱总行签过保险合同,可刚才去松枝大厦一看,说是樱总行早在半年前就倒闭了。那我的保险现在怎么样了?”

“请稍候。”

还没等画家从烟斗里吐出第二口烟,一名三十来岁、着装得体的男职员便来到了柜台。

“您是通过樱总行签订本公司保险合同的吧,感谢您的惠顾。请问您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职员笑容可掬。

“啊,不是不清楚。因为听说签合同的那家公司倒闭了,吓了我一跳。”

“可以说是倒闭了,总之,由于樱总行代理店那边出了一些状况,樱总行的业务都交给新的公司去做了。不过入我公司的生命保险不会变更。这些,当时应该都通知过各位投保人了啊。”

“但我没有收到通知。”

“那或许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吧。但无论樱总行出什么样的事情,您签的是本公司的保险合同,所以请您放心。您的姓名是?”

修二说了姐姐的名字,说是替她来的。

“那请您稍候一下,我们现在就给您查卡。”

职员答应之后,立刻安排女职员去办理。

“这种事情经常会发生吗?我指的是代理店倒闭的事。”修二继续问柜台的这名男子。

“不,很少会发生这种事。樱总行的事情只是例外中的例外。”职员的口气像是要强调东阳生命的信用。

“是吗?那么樱总行是不是惹出了什么麻烦?”

“没有,绝不是这样的。”

修二吐了一口烟:“樱总行的社长姓玉野吧?他现在怎么样了?”

听到这个问题,职员的脸上泛起了一些异样,和蔼的眼神顿时变了,直盯盯地观察着画家。

“是呀,不知他怎么样了呢……”

当他正心不在焉地回答时,女职员返了回来,报告说调查过卡片了,没有发现异样。

“啊,是吗?”

这位看上去像是股长的男子连女职员的报告都听得漫不经心,视线始终在修二身上游移。

“抱歉,请稍候一下。”

说完,他立刻离开柜台,匆匆走进里屋。正面看过去,有数名年长的干事正在并排办公,只见股长走到其中一人的桌前报告了些什么。男子离修二很远,身影看起来很渺小,所以修二无法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那位上司正不断地把视线扫向修二的方向,无疑是在嘀咕着他。

碰头商量完之后,股长急忙又返回到修二面前。

“那个,不好意思,能否请您到那边去一下?只需十来分钟时间。”说着,他用手指了指门。那是修二右侧的一扇门,上面写着“接待室”。

“我吗?”

“对,有一些事情需要跟您说明,花不了多久时间。请,请。”

宽阔气派的长柜台正好挡在两人中间,所以股长无法去揽修二的后背,只得示意修二朝右走。

接待室很气派。把他带进去后,股长连连致歉,说是上司有一些事要问修二,希望得到他的许可。

刚才公司方面明明表示要给说明的,可眨眼间便颠倒了主客。不过修二痛快地答应了。股长算是舒了口气,问了修二的住址和姓名,随后又说,修二的职业一眼便知。

身后的门开了,一名四十五六岁的男子走了进来,他正是刚才听股长报告的那名上司。他递过名片,先是对加入本公司保险致谢,同时又对自己冒昧的挽留表示歉意。名片上的头衔是合同部第一课长。

“听说您是为樱总行的事情而来?”第一课长客气地说道。

“是的。我听说樱总行倒闭了,有点担心。”

“这一点,我想这位股长已经跟您解释过了。请恕我冒昧地问一下,您跟以前那樱总行的社长玉野先生很熟吗?”

“一点不认识。”

“啊,是这样啊。”课长与股长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您刚才咨询玉野先生,是不是有什么缘由啊?”

“没什么缘由,只是听说签合同的代理店倒闭了,就忽然想问问那位社长玉野先生的情况而已。”

“是吗?”课长似乎并不满足于这个回答,“事实上,刚才也有一个人来问了跟您一样的问题,所以我们有点不放心,这才来问您的。”

“别人如何我不知道,反正我是随便问问。若能知道玉野先生的现住址,那是再好不过了。”

“刚才的那个人也这么说过,他也问了玉野先生的现住址。”

“这有什么不寻常吗?”

“啊,说实话,刚才来咨询玉野先生的人,是警察。”

“警察?”修二这才把烟斗从嘴里放下来。

“没错,是警视厅的刑警先生。”

顿时,曾跟自己一起走过姐姐家那条私家道路的矮个刑警的身影在修二的大脑中一闪而过。那么看来,这位刑警先生虽其貌不扬,工作能力倒是很强,居然比自己捷足先登了。

“刑警为什么要问玉野先生的事?”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他只是说,如果知道玉野先生的住址,请告诉他。”

“那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玉野社长其人,我们也只是听说过名字而已。毕竟此人也已经跟本公司没有关系了。他现在究竟住在哪里,我们也无从得知。”

“您这么讲了之后,警察又是怎么说的呢?”

“他只是说了句‘是嘛’就离开了。我们也不清楚警察为什么到本公司询问起玉野先生的事情来。刑警给了一张写着‘西东’的名片。”

果然没错。可是,西东刑警究竟是如何探出樱总行的玉野的呢?那名刑警从公寓的房东处打听到了搬离八号室的女子,可那不是她的本名。而且,他又是如何联想到樱总行的玉野社长的?自己是在给姐姐看了素描后,根据姐姐的记忆才找到樱总行的萩村绫子的,可这位刑警应该没有自己这样的条件啊。修二对警察这种超乎想象却又合情合理的迅捷行动佩服不已。

课长继续说道:“警察一出动,自然就与案子有关。所以我们就问他出什么事了,刑警却说与我们没关系,没向我们挑明。我们做的也是靠信用吃饭的买卖,尽管半年前已与樱总行解约了,可若是自己以前的代理店出了什么事件,我们也会担心。之所以在您百忙之中把您留下,完全是因为您也问了跟刑警先生一样的问题。所以,我们就想问一问您,玉野先生究竟出什么事了?”

修二明白了来龙去脉。不愧是做人寿保险的,神经也太过敏了。

“无论你们怎么问,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是听说樱总行倒闭,就不由得想知道一下社长玉野先生现在的情况。”

“啊,是这样啊。”

课长和股长似乎总算接受了这种说辞,他们好像也意识到这名画家只是出于好奇才问起玉野的。在察觉到自己问题的愚蠢后,他们草草致歉,准备把修二打发走。

可自从进入接待室之后,修二却忽然冒出了一个疑问。

“樱总行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被贵公司取消了代理权的呢?我不知道你们方不方便说,可我还是想问一下,这样我今后也放心。”

“刚才已跟您解释过几次了,我们与樱总行的关系再不好,也不会影响到投保人的权益。就算有事,也是我们内部的事情,不便对外公布。”

“听说樱总行主要是通过代理东阳生命的特约业务来维持公司运转的,是这样吗?”

“是的。”

“既然你们不愿开口,那我就不问了。总之,出现这种结果,最起码有一点不难想象,一定是樱总行一开始就实力不济。”

“不能说是实力不行,是因为中间出了很多事情。”

“问题就出在中间的事情上。”修二少有地固执起来,“一定是一开始就有问题。樱总行大约是什么时候开始做东阳生命保险的特约业务的?”

“大约两年前。”课长稍稍不情愿地答道。

“两年前。这么说,他们才只做了一年半的业务啊。他们做保险代理才刚到第二年就不得不跟总社毁约,看来归根结底还是樱总行本身不够格,对吧?”

“可是,这里面有很多的内情。”一旁的股长再也忍不住,为课长帮腔起来。

“所以我刚才也一直在说,想听听到底是什么内情。”

“正因为是内情,所以才无法对外人说……”

“是吗?这话听起来怎么总有种遮丑的感觉呢?总之,身为一家人寿保险公司,必须得跟银行一样,秉承信用第一。代理店也得选择那些有信用的单位才行,否则会影响到东阳生命的招牌。所以,贵公司怎么能选市面上那些不负责任的单位来做代理店呢……”

“绝不是那么回事。诚如您所说,由于我们废止了与樱总行的合同,结果让您产生了一些担心,这一点我们十分理解。可樱总行一开始绝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公司。”

“您是说一开始吗?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刚才说你们根本不知道那个社长玉野后来怎么样了。然后由于警察前来询问玉野先生的事情,你们就担心起来,把我带到这个接待室里。这只能让人觉得,樱总行根本就不干不净。如果东阳生命的社长先生参与过樱总行的成立,那倒另当别论。”

“喂,你。”课长把脸扭向股长,“樱总行的设立宗旨书好像还保存着吧,把那个给这位先生过一下目不就行了?这样一来,这位先生的顾虑或许也就消除了。”

于是,股长走出了接待室。他刚出去,一名女职员便送来了红茶。期间,接待室里只剩了课长和修二二人,双方都沉默不语,似乎在等待女职员把红茶放在桌子上。

不久,刚才那名股长便手拿一摞汇订的文件返了回来,与正要出去的女职员擦肩而过。

“找到了。”

股长先拿给课长看了一下。课长扫了一眼打开的文件夹,然后将其放在了来访者的面前。

“请过目。我们是绝不会选择那种不负责任的代理店的。”

修二把目光落在了汇订的文件上。

这是一份“株式会社樱总行”的设立宗旨书。文章内容并不怎么重要,修二所要看的是发起人的名字。


玉野文雄

光和银行行长 花房 宽

光和银行会长 花房忠雄

东阳生命保险株式会社社长 田村 满

东阳生命保险株式会社常务董事 上田吾一

富源物产株式会社社长 西山春治


修二的视线在第二位的花房宽的名字上停了下来。他的眼中微微透出一丝惊异。这神色,非常像在意外的地方遇见故人。

“您都看到了,发起人全都是一流人士。本公司的社长也名列其中。”对面的课长说道。

“果然如此。”修二使劲点点头说道。

“凭这些发起人,樱总行怎么就不行呢?”

在公司设立后,发起人理应都会成为股东。

“一旦经营起来,总会有各种事情发生。”股长从一旁插嘴道。

玉野文雄的名字写在第一发起人的位置上,意思是公司成立后他会做社长。可尽管如此,当时却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头衔,只有名字孤零零地列在纸上。

“这位玉野先生当时是做什么的?”修二向课长问道。

“这个嘛,虽然我并不清楚成立当时的事,可我听说在公司成立前,他曾在光和银行工作了很长时间……”课长不快地答道。


京桥艺苑画廊的橱窗里挂满了画,全都是大师的画作,它们被一一装裱在金灿灿的画框里,看上去煞是庄重。店内的三面墙上也都挂满了画作,这些大多是名家作品。跟正面的陈列橱窗一样,也全都是商品。

山边修二叼着烟斗,漫不经心地走了进去。

“咦,您来了啊。”相熟的店员从狭窄的里屋出来打起招呼。

“啊,生意怎么样?”画家打量了一圈店内问道。

“马马虎虎……您来得正好,我们老板刚才还说想见见您呢,现在正在里面。请。”

屋里灯光璀璨。在狭窄而拥挤的房里,设有豪华的接待设施。主人千塚忠吉从对面的办公桌后扭过花白的脑袋,确认是修二后,他摘下老花镜,腆着肚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啊,你来啦。”他红色的脸膛映着满头的白发分外精神。

“您好。”

“最近怎么不大来了啊?”

店主迎接他,请他坐下。桌上放有一个烟灰缸,上面浮雕着七位使徒的铜版画,估计是归国画家所赠。艺苑画廊对西洋画坛的大师们很青睐,相反,对无名画家却很冷酷。不过,大约一年前起,店主对修二却稍稍客气了一些,而在此之前则对他爱理不理。

店主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经营画廊很难,千塚忠吉从四十年前起就做起这个生意了,其间几经沉浮,最危急的一次是在二十年前,他的店差一点就倒闭了。而幸运女神将他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如今成了千塚忠吉的神话。虽然有人说他不道德,可在生意人的伦理里,从来都不将道德视为标准。他反而因此成了一个“能人”,深受同行业者的称赞。事情是这样的,二十年前,千塚忠吉骗了一位著名的评论家,卖了一幅假画给他,而这位评论家却蒙在鼓里,将那幅假画登在了文章中,还写了作家评论。真品和赝品的辨别对外行来说是极难的。

此刻,这个千塚忠吉正热情地跟修二搭着讪,可仅仅在一年前,他对修二还不是如此欢迎的。当时,无论修二拿来什么,他都只是冷冷地瞟一眼便令其拿走。到后来,或许是有点厌烦了,他索性以一个垃圾价一次性收购十张画,说是仓库里堆满了人家送上门来的画,没地方放,能给你一点钱就已经是可怜你了。但凡这种画,画商都是在客户选购名家作品时免费送给人家的,也就是赠品。因而画商当然会成堆地购画。

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反倒是这赠品,后来让这位艺苑画廊的老板向修二投去了微笑。并非因为它价钱便宜,因为即使再便宜,画商也是白送给客户,当然会亏一点。生意人之所以微笑,是因为这种赠品已开始蜕变成了利润。山边修二的画不再需要搭售,它们产生了单独的价值。这种变化,大约是从一年前开始的。

有位买了一幅不怎么样的名家画作的客人,竟然对白添给自己的修二的画注目起来,还询问这是一名怎样的画家。

客人是懂画之人。比起那些已经成名的画家,他似乎更关注尚未出道的画家。这位客人在看到赠品画后,说还想看这位无名画家的其他作品。

那时,还有八张未赠出的修二的画,全被丢弃在了仓库里。

“真是新奇的画。”客人打量着那八张画说道。

“是新奇。”店主那精明生意人的眼神往客人的脸上一扫,便顿时附和起来。在画家面前绝不会说的话,竟对客人脱口而出。

“这位画家有前途,画里有着一种其他画家所没有的独特韵味。尽管还未成名,不过,我看好他的前程。”

客人又问这名画家是何种来历。可当时就连店主千塚忠吉也不怎么清楚修二的来历。

“下次他本人来后我好好问问。”挠着白发的千塚对客人说道。客人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绅士。他身上并不惹眼的佩饰中却透着一丝奢华,看上去虽粗犷,实际上却是精致而华丽。他来这店时,乘坐的是配有专门司机的豪华外国车。

“告诉你,这个人将来必定会获大奖。我的眼力不会错。”

“事实上,我也非常看好他。”千塚见机说道。而就在说话的时候,他早已在考虑下一批画的价钱了。

这位客人的嗜好就是专门囤积一些无名画家的作品,然后等着他们出名,以此来彰显自己高超的眼力。而事实上,在此之前,他的眼光只有两次被验证是正确的。那两个都获得了新人奖,现在都成了新锐画家而声名大噪。不过其中的一个已早早地开始没落。

“这名画家要比那两个都强。”绅士打量着八张画说道。这八张画并非是抽象画,它们接近于具象派。之所以说接近,是因为那画创作于抽象画流行之后,其中混合了抽象和具象的特征。虽说抽象派已穷途末路,不过在它的影响下,具象派也不可能再回归到从前的样貌了。

“素描功底很扎实,色彩感觉也很好。”客人褒奖着,又笑道,“到了这年头,不会素描的画家简直就是悲哀啊。”

于是,客人说要把八张全部买下来。不是论斤卖,而是每一张都正儿八经地按照号的大小来计算支付。

这名顾客的名字,艺苑画廊的主人千塚忠吉是不会轻易透露给作者山边修二的。

“有一位非常懂画的客人,说你的画有精彩之处。虽然说不清楚你以后究竟会不会成名,不过他说,你将来可能会在画坛上大放异彩。”

店主只字未提修二的八张画已全都卖掉的事,他只是再三强调,说好歹给推销出去了一张。

“你再试试画点东西吧。”画廊的店主虽然嘴上这么建议,可语气却不是那么热心,像是你拿来的话我就给你看看,如果画得好,我就试着向客户推荐。反正,你画也行,不画也无所谓,就是一种爱理不理的感觉。

“似乎比上次的要好啊。”当修二再次把画拿来时,店主瞥了一眼说道,“不过,你得再用点功才行。我都跟你说过好多次了,对方是个懂画的行家,甚至比评论家还厉害呢。”

千塚忠吉这才第一次对修二的每张画标价收购。虽然价钱只是上次十张捆绑价的一半,可终究是正规地给了一张画一个价。

“虽然你的画我是收下了,可那个人未必立刻就会来买走。眼下,你的画只有那个人买。我也是在赌一把。你看看,光是押在这儿的画就费了我不少的本钱。”

千塚忠吉并未说出来,其实他押在那些名家和流行画家的钱更多。为了让他们给画,有很多时候,他甚至硬塞给人家钱。这部分利息也很高。

一个月后,当修二画好十号大小的画带过来时,千塚忠吉的脸色明显比上次好多了。

“上一次的画卖出了。当然,还是同一个人。虽然人家挑了不少毛病。不过,总之是给买走了。”

千塚立刻把修二送来的画挂在墙上。老伙计和女店员们也都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以前,修二的画在这家店里还从未受到过如此的注目。

“对方说哪里不行?”修二想听听对方的意见。

“这个还是不跟你说了。因为一旦你受到了拘束,反而妨碍作画可就不好了。总之,你怎么想就先怎么画吧。”千塚说道。

“这幅画也能卖出去吧?”

“这个可不好说。毕竟,就算是再便宜人家也得掏钱啊。或许会买你这画的,顶多也就是那个人吧,不过我会向其他客人推荐一下试试的。”

这一次,千塚忠吉给出了比上次多五成的价钱。他完全有把握,那位客人必然会买的。

三个月后,在山边修二又带去三张画时,他总算从千塚忠吉的嘴里打听到了那位购画者的名字。

“是银行家。”

尽管店主终于松了口,可当时还是未透露银行名和此人的名字。画廊的老板并不希望年轻的画家和顾客直接交涉,即使双方想通过画廊结识,他也不希望让他们过早认识。最大的理由,当然是不想让双方知道他的收购价和出售价之间的巨大落差。此外,作为一名画商,他也想永远在双方之间保持一种绝对的存在力。

“是光和银行的行长,名叫花房宽。”

这便是店主一个月之前跟他摊的牌,也是因为修二的画让其他客人动了心。这大概同样是店主煽动的结果吧,他一定对客人说,这是一个有前途的画家,趁着他现在还未出名抓紧囤积一些他的画作,将来一定会大赚一笔。买画也是一种投资。既然是投资,其他客人一听说有位有眼光的客人专门来收购他的画作,当然也不免动心了。

“光和银行在哪儿?”修二并不知道这银行的名字。

“在阿岐市。这家银行不光是在县内,在中部一带也有很强的势力。东京的支行在虎之门。由于那位行长一直待在支行里,所以顺便会来我的店里瞧瞧。”

千塚忠吉之所以将实情完全吐露,是为了让修二继续为他作画。或许他也觉得,如果继续隐瞒,反倒会对自己不利。他似乎看透了修二的性格,觉得他并不是那种会跟顾客直接搭话的人。不过在画家中,也有一些偷偷与在画廊结识的顾客直接交涉的,“像商人一样狡猾的家伙”。

话虽如此,千塚忠吉根本没把这些画家们放在眼里。他坚信,倘若他们真有这种背信行为,他随时都可以将画家的艺术生命予以抹杀。他的店在同行业中也是老大,只要他一纸传书,那些画家就会被所有的画商扫地出门。更何况现在的修二还是个无名画家。

“我的画居然能合那个人的意,真是难以置信。”修二并非谦逊,而是觉得纳闷。这与自信是两码事。

“今天我有件事来求您。”山边修二抿了一口红茶对画廊的主人说。

“哦,什么事?”千塚忠吉的眼里顿时闪过一丝警惕的眼神,似乎以为修二是来找自己预支画资的。他觉得预支给这个画家还为时尚早。

要不,他是来给自己的画涨钱的?如果只是涨一点的话倒可以考虑,因为毕竟此前给人家的价也太低了。只是,自己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店主眼神中透着种种猜疑。

“事实上,是有关光和银行的行长花房先生的事……”

“是嘛。”

画廊主人的眼神马上又变了。难道这名画家是来求自己把他介绍给购买他的画的客人吗?他准备向人家致谢,然后再拜托人家今后继续关照他,借机搭话让人家认识他?——千塚忠吉的眼里满含着疑惑。

“那个,有件事,我想拜托您帮我问一下花房行长。”修二说道。

“啊,什么事?”千塚忠吉猜错了,糊涂了起来。

“……让您唐突地去问行长先生似乎也不妥吧。”修二又改变了主意,喃喃道。

他听说樱总行的社长玉野文雄是光和银行原先的职员。既然连行长都作为发起人来支持樱总行的设立,那或许从玉野在光和银行任职起,花房行长与玉野文雄之间便有某种特别的关系了吧。玉野一定是令花房行长很中意的一个人。

若想了解玉野的事情,问一问花房行长也许就明白了。只是自己仅仅是通过画作才结识花房的,怎么好唐突地去问这些事情呢。何况现在玉野似乎正笼罩在不幸之中,甚至连他的去向都不明。

一旦花房行长反问起为什么打听玉野,自己恐怕会难以回答。总不见得说玉野与一桩杀人命案有关联。

修二不想提那件杀人案件,决定通过别的事情来了解原光和银行的职员玉野文雄。就算不直接去问花房行长,能否通过其周围人来打听?出于这种想法,他便与千塚忠吉商量起来。

“这事简单啊。”千塚忠吉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当发现这与自己的生意并无利害关系之后,他的脸色顿时明朗起来。

“行长秘书室里有个叫加藤的人,他常驻东京支行,此人经常代替行长到我这儿,我去银行时也会碰上他。他大概会知道吧。要不我替你问问?”

“那就拜托了。”

“不用客气。不过,到底是什么事?”

千塚忠吉刚问到这里,一个跟店主一样肥胖的名叫大津的领班便兴奋地从前门进来报告:“社长,梅林老师来了。”

“哎,梅林老师?”千塚忠吉一下瞪起眼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立马把修二撂在了一边。

“喂,喂,我的上衣。”

千塚一面呵斥着女店员,一面慌忙朝前门奔去。梅林老师是西洋画坛的名家。


修二在画室里画着画。

这里原先是间小广告招牌店,修二租借来后将其改造成一间较大的画室。他好不容易说服房主,将招牌店的工作间改成了画室,所以室内成了一进门就是画室的奇妙结构。这个大小正适合作画室。画室一旁连着两间房间,一间八叠【1】大,另一间则是六叠左右,还有旧式的厨房和浴室。

“你姐姐来电话了。”值班的大婶过来送信说。大婶就住在附近,丈夫是一名油漆匠。修二正是在这名油漆匠的帮助下才租到这儿的。

“修二!”姐姐的声音有点兴奋,“刚才,涩谷的花店送来了供在灵牌前的插花,你认识一个叫池田一郎的人吗?”

“呃,不认识。”

“那是怎么回事?而且还是很华贵的插花呢,上面写着我刚才问你的名字。”

“住址写了没有?”

“什么也没写。我还以为是你姐夫银行那边的人呢,为谨慎起见我问了总务,结果那边好像也不认识。我心里没个头绪,所以才想问问你。”

“姐姐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挺奇怪的,现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送来这种花。”

“今天与什么法事有关系吗?”

“‘七七’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就办完了,不可能是为了佛事。也不知那个人是怎么想的,竟送起这东西来。”

听着电话,修二顿时想到一件事。“这花有这么华贵?”

“这花怎么也得值五六千日元吧。”

“那好,我现在就去你那边。”

“行,我也觉得怪瘆人的。不过我还是先供上了。”

修二换上衬衫和裤子,衬衫依旧是那件红方格花纹的衬衫。然后他披上那件口袋里装有画帖的外套,委托大婶看一下门后就打车而去。

“修二,就是这个。”姐姐立刻把刚进门的修二领到佛坛前。

插花果真气派。虽然并不大,可插的全都是名贵的花。姐姐说起码得值五六千日元,说不定还要更贵一些呢。花茎上挂着花店的小信封,里面装有一个姓名签,上书“池田一郎”。笔触纤细,大概是花店的人写的。

“这花一看就挺贵啊。”

“我说是吧?即使在葬礼时,也只有银行行长一个人送这么名贵的花。”姐姐在弟弟身旁端详着花。

“既然你和姐夫银行的人都对这个池田一郎没印象,那他到底是什么人呢?送来如此华贵的花,一定跟姐夫关系很近吧?”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葬礼那天就该送来啊。”

“唔。所以与其说跟姐夫有关系,不如说是与他去世有关系。”

“别吓我。”弟弟的一句话让姐姐打了个寒战,“修二,你稍微过来一下。”说着,姐姐慌忙把修二拽到隔壁六叠大的房间,“你也这么想?”姐姐审视着修二的脸,眼里满是惴惴不安。

修二掏出烟斗,填上烟草,然后点上火,慢吞吞地吐起烟雾来。

“不过姐姐,你有一点想错了。你是不是以为那花就是犯人送来的?”

姐姐连大气都不敢喘。

“不是这样的吗?”她低声反问道。

“我刚才说与姐夫的死有关,并不指这个意思。此前我一直没和你说,其实我在想,姐夫他说不定是被当成别人,让人给错杀了。”

“被错杀?”姐姐睁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虽然现在还没有弄清楚,可很像这么一回事。”

修二这才把自己此前的经历向姐姐挑明。只是,他省略掉了那名矮个刑警也带着同样看法在暗中调查一事。

“还有这么回事?”

姐姐愣了许久,眼光停滞在了天花板的一角。

“因此我觉得,经常去那处公寓找那个女人的男子,极有可能是被暗杀的对象,而罪犯却把姐夫错当成了他。眼下只能这么想了。因为无论警察们怎么调查,也找不到姐夫遇害的任何原因。姐姐你不也对搜查本部解散时警察们的话愤慨不已吗?也就是说,警察们是什么线索都没能抓到,所以才如此辩解的。”

姐姐这时才明白,为什么修二会好奇地向自己打听住在附近公寓里那个女人的长相。


插花的姓名签上印有涩谷道玄坂下“海格花店”的字样。

“海格花店”在某栋新建的大楼一层。一走进里面,立刻被一片绚烂的色彩淹没,好一家高级的花店。

修二把从姐姐那儿带来的姓名签拿给一名二十岁上下的女店员看,问她知不知道这个订花人。女店员看了一眼写有名字的姓名签,然后走进里面的收银台。一名二十七八岁、下巴有点凹陷的女人正坐在那儿。听年轻的女店员嘀咕了几句后,她站起身来,走到修二的面前。

“您好,这的确是在我们这儿订的花。”女人热情地对修二说道。

“我家收到了这花。”修二放下烟斗,说道,“可我怎么也想不起这送花人是谁。所以就想过来问一下,究竟是谁来订的花?”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女店员并未特别惊讶。看来这事常发生。

“上面的名字,是你们这边写的吧?”

“是的,没错。”

“字很漂亮,是你写的吗?”

“让您见笑了。”下巴微陷的女人微笑着点点头。

“我知道是顾客委托你这么写的,那么,那名客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他大约的年龄是多少?”

“客人并不是男士,而是名女顾客。”

“女的?”修二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那对双眼皮的眼睛来。

“是的。我想是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女士,长相挺漂亮的。”

“这么说,那名女性是替这位叫池田一郎的人来订的花?”

“这一点对方什么都没说,我也不清楚。不过,大概是这样的吧。”

“我想了解一下那名女子的特征。她长什么样的?”

“这个嘛,双眼皮,眼睛很漂亮。只是,感觉有点暗淡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

修二从外套的大兜里取出写生簿来,将那张女子脸部速写打开给女店员看。

“啊,眼睛画得太传神了。”

女店员端详着画像,不禁夸赞起来,其中也包含着对修二刚才夸她笔迹的回敬。不过,她却并未说画得像极了。

“这位客人委托你代写名签时,有没有将名字写在纸上?”

“没有,那位客人什么也没写。这名字是我一个字一个字问的。”

“她身穿什么样的衣服呢?”

“这个嘛,她穿的衣服不怎么显眼,很朴素的那种……”

“那个人是一个人进来的吗?有没有同伴?”

“没有。”

“那花是她自己选的了?”

“是的。”

“啊,我可能有些冒昧,那位客人的住址您知道吗?”

“我没问。”

这是当然的。一名偶然造访花店的客人,怎么会把自己的住址详细告诉花店呢。

这时,店里同时走进来三名客人,女店员顿时忙了起来。可修二还想再问点东西,便没有离开。他也知道自己碍手碍脚,可自己好容易抓到这么个绝好的机会,而且刚才的话也还未说完。

三名客人的选购并未大费时间。

两名年轻的女店员目送着客人私语起来:“刚才那位客人我好像在哪儿看见过啊。”

“是吗?我怎么不认识?”

下巴凹陷的老女店员听了,便插了一句:“刚才那人?他叫山根,半年前不是来买过卡特莱兰的吗?”

“对啊,没错。还是后藤姐记性好,真佩服。”

“这没什么,当时山根那名字不也是我给写的嘛。”

“每天有那么多人来,半年前才只来过那么一次的客人,你就把他的脸给记住了,真了不起!还有一次,你忘啦,你那时认出了一名一年前来过的客人,结果弄得那名客人都大吃一惊呢。”另一名年轻的女店员说。

这时修二才知道,这名下巴凹陷的女店员名叫后藤。

“实在抱歉。”说着,那位后藤女士又返回到修二的身旁。

“没事,倒是我给你们添了麻烦,净问些无聊的事,真抱歉。”

女店员眯起漂亮的大眼睛,热情地笑了。

“刚才不经意间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她们说你的记忆力很好?”

“哪儿啊,也没那么好。”

“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果那名以池田一郎的名义订花的漂亮女士再来你家店的话,能否麻烦你帮忙问一下她的名字和住址?”

“好的。”

“实际上,我真的是很想见见她。我给你留个电话号码吧。”说着,修二用铅笔在画帖的一角沙沙地写了起来。

“对了,若能再看到她,请给我打个电话。我是收花人的弟弟。”

“您是画洋画的吧?”

名叫后藤的女店员眼神里流露出了好感。


次日,艺苑画廊给修二打去了电话,是店主千塚忠吉的声音:“上一次实在是抱歉。”

由于上次修二造访时,千塚光顾着照应梅林老师,把修二撇在了一边,他似乎心里过意不去,便一反常态地客气起来。

“关于你托我的那件事……就是让我打听曾在光和银行干过的那个什么玉野的事。”

“啊,让您费心了。”他一直以为千塚那么忙大概早把这事给忘了。

“我就照你说的问了一下加藤先生。结果他却说,希望跟你见上一面,当面谈谈。”

“是吗?”

真是求之不得。不通过千塚反倒更好。

可是,这个画商千塚是不希望让画家和顾客直接见面的。纵然不是花房行长本人,但这秘书室的加藤也是以行长代理的身份与千塚经常接触的人啊。按理说,千塚应该不愿意让自己见这个加藤的。可他今天却打来这通电话。修二想道,说不定是那个加藤听了千塚的话,主动提出要见一下自己吧。

“他让我什么时候去银行呢?”

“不,不是银行,加藤先生说了,他想在银座S堂的餐厅里见见你,下午两点。”

“我知道了,那就这样,多谢了。”

“那我可就这样回复他了……银座离我这儿也不远,你回来时可否顺便来一下我这儿?”

看来,千塚忠吉还是对顾客与画家的谈话内容有些在意。


银座S堂的地下层建有高档的西餐厅,正当修二停下来搜寻坐在桌边的人时,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人从一旁走了过来。

“您是山边先生吧?”他一身得体的银行职员打扮,眼神极为机敏。“请,请。”加藤把修二请到早已定好的餐桌前。

“这是我的名片,请多关照。”说着,加藤递过名片,上写:


光和银行东京支行秘书室 加藤和彦


就坐之后,咖啡立刻端了上来。

“我们行长非常喜欢您的画,在艺苑画廊买了您的作品。”加藤微笑着说道。

“我也从艺苑画廊的千塚先生那里听说了,真想向行长先生当面致谢,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实在是感谢行长先生了。”

“哪里哪里。行长非常赞赏您的画,绝不是恭维,行长对画的鉴赏颇有自信,从以前就是……”

加藤聊了会儿行长之前关注过的无名画家,聊得非常投机。

“……不觉间聊多了,听千塚先生在电话里说,您要打听一个以前在光和银行工作过的人?”加藤欠了欠身子问道。

“是的。他叫玉野文雄,是樱总行的社长。听说他以前曾在光和银行上过班,所以想打听一下他的情况。”修二单刀直入。

“您为什么想问关于玉野的事?”加藤放下茶杯问道,而他此时的眼神已与刚才稍显不同,直盯在修二的脸上。

这时,有对夫妇正好带着五个喧闹的孩子走进餐厅,修二等他们从身旁过去后,这才缓缓地说道:“事实上,因为一些事情,所以想了解一下这位玉野先生。”

“这样啊,什么事情?如果方便的话,可否说出来听听?”加藤也以平静的口吻应道。

“必须要说出来吗?”

“可以的话……怎么说呢,虽说他已经辞职了,可毕竟也是我们银行从前的员工,您若说出来的话,我也好回复您。”

“在玉野先生做樱总行社长时,公司突然解散了。听说,樱总行以前是给东阳生命保险公司做代理的。”

“没错。然后呢?”加藤以不变的口气应和着,眼睛不住地观察对方的表情。

“当时,由于保险合同的事,我的一个朋友同玉野先生起了一些摩擦。后来樱总行倒闭了,找不到人交涉,所以他想知道这位玉野先生的去向。正好你们银行的行长买了我的画,我就对他说‘我帮你问问吧’,于是揽下了这么一个差事。然后我就通过千塚先生来求您了。”

“这种事去东阳生命公司不就解决了吗?”

“可我朋友说,他是私下跟玉野先生签了一份特殊合同,而这事不能再拖,与东阳总公司交涉又不行。”

修二实在找不出打听玉野的正当理由,他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解释过于牵强。

“是吗?”加藤看上去头脑机敏,却并未对修二所谓的朋友的名字以及特殊合同的内容进行追问。

“关于人寿保险的事情,我也不很清楚啊。”加藤说道,“或许在拉保险时,可能会有这种私下的交易吧。尤其是在玉野才做樱总行不久,他想必会急着四处拉保险。不过,很遗憾,我们也不知道玉野现在的下落。”

“是嘛。玉野先生从光和银行离职前,从事的是什么内容的工作?”

“在总行那边时,他做的是总务一类的工作……”

“啊,这么说,地位相当高了?”

“差不多吧,课长这种级别。”加藤并未说出具体的职位名称。

“行长先生很器重玉野先生吧?”

“哦,您的意思是?”

“据我的那位朋友说,他们签合同的时候,玉野先生曾向他透露说,樱总行可是得到光和银行全方位的援助呢。”

“是瞎扯吧,根本没这种事。”

加藤这才把视线从修二脸上移开,把手伸进兜里,摸出香烟来。

修二很想把出现在樱总行设立宗旨书上的发起人的名字说出来,可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不说了。

这个秘书室的男人肯定知道花房行长参与玉野文雄新公司设立一事。

“这么说,玉野先生是一个很会糊弄的人?”修二试着问道。

“谁知道呢,我对玉野也不是很了解。”

“是吗?……我也是受人之托,那我就这样如实回复朋友好了。”

修二就此终止了打探。照目前来说,光是获悉玉野文雄曾在总行坐过课长级别的位子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毕竟自己没有正当的理由,倘若再性急地向加藤询问种种情况,恐怕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没能帮上您什么忙,抱歉。”加藤微微点点头,客气地说道。

“与您初次见面就光谈这些琐事,实在是过意不去。”修二说道。

“是啊,下次一定好好聊聊您的绘画。有了行长的撑腰,艺苑画廊的千塚先生也干劲大增,说您的画今后一定会热卖。”

“多谢。”修二低头致意,“请代我向行长先生表示谢意。”

“有机会我会转达的。”说完,加藤又改口道,“对了,山边先生,今天因这种事跟您见面,我没有正当理由和行长说。所以,等以后比如偶然在艺苑画廊碰到时,我再把您的问候转达给行长。”

说话间,加藤的眼神已经冷淡了下来。

修二在S堂的门前与加藤告别。临分别时,加藤的态度又变得热情起来。随后他转身大步离去,身影消失在对面的十字路口处。那边的停车场里好像有车子正等着他。

修二慢慢悠悠地走在大街上。会面的结果并不理想,加藤似乎不想回答关于玉野文雄的事情。那他为何又主动提出来要见见自己呢?既然他不想说,随便找个借口推辞不就行了?刚才自己总有种被加藤探问的感觉,心里有种难以言喻地不快。感觉他之所以不跟自己说实话,是另有隐情。

加藤说他并不清楚玉野文雄,就算他们所属不同的课,但公司充其量不就是家地方银行吗?不可能不知道,这分明是他在撒谎。总之,加藤那家伙不想说,却想知道自己去询问的意图。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难道是出于银行业那种以信用为生命的职业感?

不觉间修二已来到艺苑画廊前。展厅墙上无序地挂着绘画,他一进门便看见店主千塚忠吉正站着为客人介绍一幅裸体画。

“呀,欢迎。”

趁着千塚过去打招呼的空当,客人匆匆从店里逃走了。千塚把修二引到狭窄的内屋。

“怎么样?见到加藤先生了吗?”千塚问道。他吩咐女店员端来煎茶的茶具,娴熟地从暖水瓶里往茶壶里倒水。

“托您的福,刚才已在S堂与加藤先生见过面了。”

说着,修二习惯性地掏出烟斗,看到千塚正在朝素陶茶杯中倒着浓茶,便又将烟斗塞回兜里。

“顺利吗?”千塚有些担心的样子。

“他也不太清楚,我们没说什么就告别了。”

“啊,是吗……请。”

千塚自己也把小茶杯贴在唇边,啜了一小口茶。

“有没有夸你的画啊?”他说道。

“今天我们没谈画。”

“是吗?”千塚总算安心下来。在眼下这个阶段,他并不希望顾客和画家直接接触。

“反正行长那边你就交给我好了。”千塚大声地吸溜着茶杯的杯沿,“那个加藤只是行长的红人而已,对画不大在行,他只是替行长过来跑跑腿而已。”千塚刻意强调道。

“或许是吧。那作品的事情,千塚先生,我就全拜托您了。”

“包在我身上,我也正想把你的作品推出去呢。”

“有劳您了。”

“不是夸海口,只要有了我艺苑画廊的撑腰,画商同行们看你的眼神立刻会不一样。如此一来,评论家们自然会受影响。其实那些评论家也都是糊弄人的,文章写的是洋洋洒洒,但在画的鉴赏方面没多大自信,所以最终还是会参考我们的言论。而且总有一些有名的评论家,名字我就不说了,他们根本就是照搬我的话,一字不漏地写入他们的报纸评论里。”说到这里,千塚笑了,“因此,你得好好努力啊。”

“能得到艺苑画廊的支持,真是感激不尽。”

“我会尽力帮你的……对了,说来真不可思议,你的画正逐渐得到大家的认可。”

“……”

“就在一个小时前,有一个咨询电话打进来,让我告诉她你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是谁呀?”

“她没说名字,反正是个女的。”

“女的?”

“最近,女性好像也开始逐渐收购起新锐作家的作品来了。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毕竟年轻女性负担不起大家的画作,她们往往会以能够承受的价位求购自己满意的作品。我一直在想,能不能为市民们创建一套购画的贷款制度。这样一来,生活也有了情趣。我想那位女士可能是看到了你的画,不由想打听你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吧。最近的年轻女人啊,怎么说呢,正如她们没命地想打听电影明星或歌星的住址一样,或许她们对画家们也产生了同样的好奇吧。”

千塚忠吉虽然很不希望像花房行长那样的富豪收藏家与画家直接接触,不过,他并不在乎这种穷画迷。

“那个女人,您觉得她是什么职业?”

“猴急了吧?”千塚又笑了,“大概是办公室女职员吧。”

“啊,是嘛。”

山边修二的脑海里立刻浮出了玉野文雄的情人萩村绫子的身影,还有那张自己凭想象画的脸。不过,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对方不可能会知道自己的行动。

修二在家附近下巴士时,已经是傍晚时分。附近有家市场,主妇们都行色匆匆。穿过市场后,便是一条冷清的陋巷。

修二漫不经心地走着,他突然想起光和银行的加藤和彦的态度,以及当时加藤提及的某些话语。矮个子罗圈腿的男子顿时浮现在眼前,仿佛这名男子现在也正跟自己并肩走在一起。

莫非西东刑警也调查到加藤那儿去了?正如在调查东阳生命保险公司总部时,他赶在自己的前头,难道巡警也找到加藤问起了玉野?

这并非不可能。调查是对方的老本行,或许他早就顺着东阳生命这一条线摸到了光和银行,查出了玉野。如此想来,加藤一开始对自己半警惕半探问的态度也就不难理解了。无论是加藤主动约见自己,还是今天这怪怪的会面,一旦把西东刑警放进来考虑,谜团便迎刃而解。

可以想象,那名刑警正抢先自己两三步在作调查。照这样子来看,那个罗圈腿男人说不定已去了玉野文雄那儿了。

若真是这样,真该去找那位西东刑警了解一下他的进展。

修二一回到家,值班的大婶立刻准备回去了。

“晚饭我都帮你准备好了。”

“多谢。”

“也没给你做什么好吃的。”

“没事……对了,我出去的时候,有没有人打电话进来?”

“没有。”

修二叼着烟斗端详起一幅未完稿的画布来。这幅画或许也会被花房行长从艺苑画廊里买走吧。于是,他又从光和银行联想到了玉野,继而,加藤秘书那张令人琢磨不透的脸也在眼前浮现出来。

忽然,电话铃响了起来。

“您好,是山边先生家吗?”是个女人的声音。

“对,我就是山边。”

女人的声音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又确认了一遍:“是画画的那位山边修二先生吗?”

“没错。”修二回答着,想起千塚说过的话。千塚刚才告诉过他,曾有个女人打电话要他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修二侧起耳朵:说不定,这个女人就是萩村绫子。

“山边先生好像想了解玉野文雄先生的事情,对吧?”

“啊?”若不是脑子里正浮现着萩村绫子,恐怕他一定会蒙了吧,“您是哪位?”

“基于一些缘由,我不能告诉您我的名字。不过,有关玉野先生的事,我倒是可以告诉您。”女人的声音很清澈,但似乎不是很年轻,“……一直到两年前,玉野先生还是光和银行的考查课长。”

“考查课长?”

“玉野先生干了两年课长。他之所以从光和银行辞职,开樱总行做东阳生命保险的特约业务,其实是被银行委婉地轰走的。”

“您好,能否请教一下您的名字啊?”

“恕我无可奉告。我只是想告诉您这一点而已。”

“喂喂。那……那您知道玉野先生现在在哪儿吗?”

“不知道。”

“喂喂……您不是萩村绫子小姐吧?”

“不是。”对方立刻否定了他。

随之,电话切断了。

事情跟千塚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修二万万没想到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竟会告诉他玉野文雄的事情。

对方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呢?而且,时间又刚好是在自己询问了光和银行的加藤秘书之后,打到艺苑画廊的咨询电话也是在他与加藤会面期间。修二不由毛骨悚然,他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似乎已被人盯上了。

这个未曾谋面的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山边修二,但不知道他的住址和电话。修二在半年前刚搬家,还没有在电话簿上登记。那个女人一定是徒劳地翻遍了电话簿后,才打电话问艺苑画廊的吧。

开始时,修二还以为电话那头的是萩村绫子。可是,撇开玉野的事情不说,那个女人应该不会知道自己与艺苑画廊的关系。当问到对方是不是萩村小姐时,她当即否定了。不过,跟玉野文雄关系最密切的只有萩村了。姐夫被错杀时,她正住在附近的公寓里。并且,自从杀人案发生以后,玉野文雄也从她的公寓里消失了,而她也退掉了公寓搬到了别处。这个女人往姐姐家送系有黑丝带的插花其实毫不唐突。因为若她知道自己的姐夫是被错当成玉野遇害的话,无疑会想悄悄地为姐夫供上一束花。

修二现在正调查姐夫案子的事情,或许萩村绫子也已经有所察觉。无论是玉野还是她,一定在密切注意着当局的调查状况。若真的是这样,说不定他们也注意到了遇害人的家属也正频频调查此事。

这么想着,修二越发觉得刚才打电话的女人就是萩村绫子。

不过,他还是没有放弃思索。

假如对方就是萩村绫子本人,那她为什么要特意打电话告诉自己玉野的事呢?若她真的知道修二正在调查此事,按照萩村绫子的立场来说,她应该尽量隐匿玉野的事情才是。可电话里的女人却偏偏要把玉野从前的经历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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