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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凶年(四)一生悬命 作者:陆春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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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兵荒马乱的几日,警察四处寻他,包德盛的狐朋狗友们也倾巢出动,提棍拿刀地满街转悠,嚷嚷着要他血债血偿。 一夜之间,他在定安县结交的所有人脉,都失了作用,成了负累。 如今走在街上,最怕的就是碰到熟面孔,昔日热切的熟人,眼下变成了威胁,相互扫听他的去处,好卖包家个大人情。 到底是田宝珍帮他打了掩护,逃了出来。 事到如今,也只有田宝珍还肯从中斡旋。 她一面探着消息,一面替他筹钱、乔装、打点关系。 她是机敏伶俐的,当着包家人的面,只顾着呜呜呜地哭,一副伤心惊惧地样子,断然不提她与他的关系,清清白白坐住了受害者的位子。 人人皆知她刚一过门就成了寡妇,唏嘘感慨之间,倒也没人来得及刁难什么。 包德盛下葬的那日,他就是听着田宝珍的筹谋,改头换面,沿小路逃出了定安县,藏身在临镇荒郊的一处小旅馆里。 这是个家庭旅馆,门面不大,招牌也不显眼,风吹日晒之下,早已变色剥落。 负责前台登记的,是个满脸疙瘩的半大小伙。估计是这家的大儿子,成日间坐在柜台后面看电视,木着眼,呼哧呼哧乐,对客人写了什么名字,身份证号码是真是假,并不在意。 旅馆里洗衣做饭都是他妈张罗,胖大敦实的妇人,低马尾,圆脸盘,一双吊眼倒是精明闪烁,表示只要给足菜钱,她愿意帮他照料一日三餐。 每顿自然都是最低等便宜的粉汤,有几次干脆直接拿临期的泡面来顶数。 当然,他自然是没得挑的,若争执起来招来警察,吃亏的是他。 店家老板娘也是吃准了这一点,见一个落魄男人孤身避在这儿,日日地不出门,料定心中必有亏,不是躲债,就是躲仇家,咬住他不敢闹腾这一死穴,在饭菜上是愈发的糊弄,床单被罩也不再换洗。 而田宝珍挑这个地方,也是自有她的道理。 地处公路边缘,三镇交界之处,进退皆可。 地段虽偏,往来人流却密,许多见不得光的交易,都是在附近偷摸进行,龙蛇混杂的,店家见得多了,自然也不愿多问,怕惹麻烦,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这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 眼下他住在二楼,走廊尽头右手边的一间。 每天傍晚四五点钟,楼下的小伙子会来送一次吃食,除此之外,他从不开门。 此刻,他斜倚在单人床上,背靠沾着脚印的破棉絮枕头。 隔壁男女在欢愉调笑,临窗的街头,两个男人爆发出粗鲁的争执,骂声响亮,小贩沿街叫卖,吆喝声由南至北,头顶上不知名的禽鸟嘶鸣,振翅飞过屋顶。 这热腾腾闹哄哄的人间,悲欢离合,各不相干。 他听着各种响动,一言不发,只是望着空荡荡的粉墙,眼神发直。他对着粉墙上洇出的点点霉渍,哀叹自己的穷途末路。 人生无望了。 原本想着红尘漫长,今后至少还有几十年的快活,几十年的荣光,几十年的风头无限,可现如今,转眼间全都灰飞烟灭,化作泡影。 只因一句气话,当时是痛快了,可这后果又实在担不起。 他希望警察快些捉住凶手,可若是捉不住呢? 他知道最怕那种无缘无故地杀人。 就比方说,两个路人,好端端走在街上,忽地掏出刀来,捅一下,持刀的跟受害的两个,之前见也没见过,更不提有什么恩怨情仇,简直没任何线索可循。 这种随机杀人跳出情杀、仇杀的框架之外,往往最难侦破。 那可怎么是好? 难道,他要背负一辈子的恶名? 咚咚,咚咚。 正心烦意乱着,房门有节奏地响了四声,是约定好的暗号。 他趿拉着拖鞋,惫懒地走过去,将门拉开条缝,却不见满脸痘子的小伙,立在走廊的,是田宝珍。 梦魇惊醒一般,他打了个激灵。 眨眨眼,急匆匆地让了进来,又探出头去来回张望,而后又缩回脑袋,牢牢将门锁了个严实,屏着呼吸,等她先开口。 田宝珍并不着急,先在床脚寻了处干净地方坐下,又从提包里翻出帕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揩脖子后的汗,面颊潮粉,看不出喜悲。 “怎么?” 还是他熬不住,先开了口。 尽管房中只有他们二人,可他还是习惯性地压低了声音,耳语一般。 田宝珍似是没听见,皱着鼻子去听隔壁的声响,一手提着领口扇风。 “呵,这才几点钟,就这样闹腾。” 他没心思管隔壁,慌忙又追了一句,“到底怎么?外面现在怎么说?” 她这才拧过脸来,似是刚看见这么个人似的,悠悠叹口气。 “不行,怕是你得逃了。” “警察那边——” “主要是包家不肯放你,人命的事情,说不清楚的。” 她摇摇头,“说清了又怎样,他们孩子死了,你却好好活着,依旧逍遥快活,包德盛父母哪里受得住,定要你偿命才行。” “这,这,这事情跟我没有关系啊!”他急得跺脚,“要么我去自首——” “你前脚出去,他们后脚就敢打死你,信么?”田宝珍板下脸来,“又没让你躲一辈子,起码等他们气消了再说。” 她从包里掏出张票,还有一摞子钱,轻轻塞进他手里。 “你先逃到外面去,避一避。” “那你呢?” “我自有我的打算,”她理理裙子,捻去裙摆上的一颗泥点,“可能会去北方吧,到那里闯闯,眼下包家管不到我的。”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田宝珍停了手,抬起尖下颏,瞪圆两颗杏眼。 “什么?为什么我要跟你走?” “宝珍,你不用瞒了,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不然,你也不会这样子帮我——” 田宝珍不耐烦地摆手,略略提高了音量,“想多了,我只是帮自己,就冲你这性子,若被捉住了,势必会和盘托出,若是再牵连到我,到时候更麻烦——” 话一出口,瞅见他脸色难堪,她又放软了语气。 “再说了,你摊上这档子事,多少与我有关,我总得做些什么,心里才好受。” 听她这么说,他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子胜负欲,不想被她看扁,似是要证明什么一般,脱口而出:“我性子你哪里知道,兴许人真是我杀的呢?” 田宝珍顿了顿理头发的手,又扫了他一眼。 “不会是你,”她笑着摇头,“经了这几天的事,我算是明白了,不会是你。” 这简短的一句听不出褒贬,他心中苦涩,却又说不清,究竟为了什么。 只觉得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坐着,干巴巴地等离别。 窗帘没拉紧,随晚风一鼓一鼓地飘,露出一小方天空,忽隐忽现。 薄暮降临,粉紫色的晚霞漫天,朦胧光晕将二人的身影,一点点笼罩。 田宝珍抬腕瞄了眼时间,站起身来。 “我先走,你不要出来送,等后半夜再悄悄走。” 她抻了抻裙子,背上挎包。 “房费我是提前付了的,你不必管,偷偷走就行,不要惊动店里的人。” “好好好,”他跟在后面低声允诺,“谢谢你,宝珍。” 她拉开门,探出头去张望。 一想到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他还是鼻子一酸,不由捉住了她的手。 “宝珍,我——” 她在昏暗中,缓慢地抽出手来。 “也许,当时我就不该邀你走,如果你呆在村里,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她勾起手指,抚平他脑后翘起的发,漾起一阵果香。 “阿哥,忘了我吧,好好活下去。” 他闭上眼,强忍着不去看她的背影。 走廊的风灌进来,属于她的温软香气一缕缕消散。 彻底闻不到的时候,他知道,她是真的离开了。 他坐在房间里等夜深。 月色与蝉鸣一起冷下来,街角的热闹也渐渐消退,等楼下的母子陷入深眠时,他提着旅行包,悄步出了门。 宝珍让他逃,逃去异国他乡,不要再回村里,他满口答应,可一转眼还是上了回家乡的车——总要去看看阿爸,道声别的。 然而,包家人来得比他更快。 等他翻山越岭,风尘仆仆地赶回家时,包德盛的家人正在拆他家的茅屋。 虽然警方说证据不足,可他们认定了,他就是杀害包德盛的凶手。 按说,包德盛的家族也算是人丁兴旺,可到了他这代,偏就这一个男子。包德盛一死,他家就算是彻底断了香火,在宗族观念浓厚的乡里,断子绝孙是最恶毒的诅咒,是釜底抽薪的怨恨。 找不到他,那总能找到他爸。 养不教,父之过,子债父偿是天经地义。 整个包家庄的人全来了,乌泱泱地,将小村庄围个水泄不通。 他们逢人就讲他的恶行,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好似目睹了一般。 三人成虎,只半晌功夫,他就从温良厚道的孝子,变成了杀人越货的恶徒。 为了自保,也为了自证清白,村子里的人个个义愤填膺,也加入了包家暴力的行列,甚至下手比他们更重些,表忠心一般冲在前面。 故乡那些曾欺辱过他的孩子,时隔多年,重又寻得了报复的机会,砸得最狠,摔得最响,骂得最难听。 而他只能躲在密林之中,远远地观望。 他老去的父亲拦不住任何人,一辈子攒下的家什毁于一旦,跌坐在地,绝望地拍着巴掌,泪和鼻涕糊了一脸。 他原想大喝一声冲过去,可看见人们手中的棍,看见整个村落翻腾着的业火,他知道敌不过,只能忍。 忍。 只能远远的,咬牙忍住,看父亲代自己受过。 他开始懊恼,后悔没有听宝珍的话。 为何要回来看这出苦戏呢? 更要命的是,眼下逃也逃不掉了。 他溜回村子没多久,包家派人守住了进出村子的所有土路,向来往村民吆喝,抓住有赏,无论死活。 好一个无论死活,是提醒,更是指示,村里的壮年男子受了激发,手持武器,也跟着四处找寻。 慌乱之间,他转身朝山林深处奔逃。 他曾经无数次抱怨这闭塞难行的群山,可如今不成想却沦为他最后的避难所。 爬上高树,藏进溶洞,晚上才敢出来寻吃的。 饿了吃野果、昆虫,渴了就喝雨水,运气好了,也能喝上几口山泉。 自然是不敢生火的,就算偶尔觅到了动物的残尸,也只得像野人一般,生吞活剥。 不过一月光景,他便头发虬乱,衣不遮体。 发过烧,泄过肚子,但终究是活了下来。 这时候,各种谣传也跟着散开,有说他死了,有说他被捉了,有说他背后另有别人,可他仍不敢轻易露面,害怕这些话只是钓鱼的饵,等他信了一露面,就被人活捉了去,他忍耐着,只当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忍。 他不知还要忍多久,命运才会给他翻身的机会。 就在他以为自己一生都要困在山坳,狼狈苟活的时候,在一个月色如水的夜里,他遇见了同类。 那是个同样失魂落魄的男人,双手染血,游荡在山林之间。 那个男人,便是曹小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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