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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赌徒一生悬命 作者:陆春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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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向东知道,此刻不能出声。 他歪在血泊里,熬着痛,任由他人宰割,只当自己是块不通人情的死肉。 曹小军毕竟是旧日兄弟,手上多少留了情,且教他使刀时,因怕他愣头青出去背上人命,故意留了一手,避开要害,只传授些不伤性命的地方。 没成想当时的一念慈悲,如今竟救了自己一命。 只是万没想到,吴细妹这个娘儿们居然狠辣至此,刀刀果断,毫不迟疑。但她终究是个女子,力气小些,刀刃插得并不十分的深。 倪向东闭着眼,盘算着活命的概率。 眼下二打一,他又负了伤,硬拼没有胜算。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得,那便是装死,等他们落荒而逃后,再爬出去呼救也来得及。 然而不成想,两人却摇摇晃晃,趁夜色将他抬出了门。 他偷眼观瞧,路越行越窄,树越走越密,借着古铜色的月,他辨出这是上山的路。 许是要抛尸。 倪向东当下惊慌,一路都在寻找逃跑的机会,可无奈血失得太多,身子比想象得还要虚弱,只得眼睁睁被人抬到荒山深处,咚的一声丢在泥地上,手脚摊开,像件没人要的破衣裳。 腰眼底下硌着块石头,尖锐的疼,他不敢声张,紧闭着眼。 不远处响起铁锹掀土的沙沙声。一铲一铲,混着男女的喘息,此起彼伏。 紧接着,鼻腔里灌满草汁的清新,掺杂着泥土的腥气。 倪向东猜出个大概,曹小军和吴细妹在挖坑,二人合力,一心想要埋了他。 强行翻了身,他拖着沉重的躯体,迟滞地朝灌木丛爬去,可挪了没几寸,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他以为自己死了。 眨了眨眼,头顶是交错的树影,耳畔是蛙鸣一片。 他还活着,尚且活着。 倪向东缓慢抬手,冰凉指尖拂过面颊,扫去唇边的碎土。鼻孔里也进了沙,他擤了几下,总算得以顺畅呼吸,大脑也重新活络起来。 那两人不是要埋尸吗?怎么中途跑了?此刻安全吗? 他呼哧呼哧地喘息,浑身上下只有两颗眼珠子尚能活动。扫了一圈,发现一道黑影正蹲在不远处,背对着他。耸着肩膀,又是呜呜哭,又是嗤嗤笑,嘴里碎碎叨叨,嘀咕个不停。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热烘烘的臭气。 定睛一瞧,只见那影子虽身着衣物,但早已碎成片条,细长的手脚蜷缩着,膝盖似是顶在胸口,长发蓬乱,遮住了脸。一时间,倪向东也分不清眼前蹲着的究竟是个活人,还是个勾魂的恶鬼。 他试图撑起身子,然而手脚无力,稍微一动,胸腔便风箱一般,嗬嗬嗬地向外倒着气。 倪向东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扯了扯那影子的衣角。 影子吓了一跳,连声尖叫着后退,躲到一棵树后面。过了半晌,才鬼祟着探出一颗脑袋来。 “你没死?” 声音沙哑含混,可倪向东知道了,那是个活物,是个人。 他张了张嘴,只发出断断续续的声息。 “救我……求你……” 那人又往后退了几步,直退到夜色的暗影里去。 “别走,求你……别走……”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下山去……只要救我……我报答你……下山,带我下山……” 听到“下山”二字,影子忽地定住了脚,再不往后退。 “下山,对,得下山去。” 影子喃喃念叨着,逼近了几步,细长的脖颈上,是黑黝黝乱糟糟的一张脸,仍看不分明。只有眸子亮闪闪的,牢牢盯住了他。 倪向东蓦地害怕起来,他认得那人眼中的光,多么熟悉,那是他惯常的表情,那是杀意。 “你想下山,我也想下山,”黑影俯视着他,瘦长的躯干似站不稳一般,左右摇晃,“可咱俩,只有一人能下山。” “求你,放了我……” 倪向东拼上最后的劲道,两腿蹬地,挣扎着朝后撤。 “放过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全都给你……” 话一脱口,他便觉得耳熟。 隐隐想起来了,不久之前,荒郊的小道上,那个姓包的男子也是如此说过。 男人右手死死按住肚皮的豁口,堵住向外翻涌的肠子,跪在自己的血泥里,不住地向他磕头。 “放过我,求求你——” 男人磕头,咚咚的磕头,一下一下,碎石子嵌入额上的皮肉。 “你要什么,要什么我都给你,全给你!” 他拉开黑色皮包,捧上带血的钞票,鼻涕和泪淌了一脸,悲切的求饶。 “只要你饶了我,只要你饶了我——” 他可曾饶了他? 没有。 他只是垂下眼,转着刀,居高临下地立在那里,目睹男人的歇斯底里,淡漠微笑,像一尊泥塑木雕的邪神,享用着众生的疾苦。 他并没有饶过他。 如今,也轮到他求饶了。 黑影自然是不听的。几步追上来,薅住倪向东的衣领,一把掼在地上,毫不费力地就控制住了他。一翻身,岔开两腿,强压到他身上。 “我若不管你,你躺在这深山里,血流光了,也是个死。” 影子嘴唇打颤,话语也跟着抖,而藏在身后的右手,紧攥着块尖锐的石头。 “长痛不如短痛,不如,不如我给你个痛快。” 倪向东知道,这场孤注一掷,到底是输了。 灵魂离了窍,走马灯似的观望见自己这大半辈子。 从小乡人便夸他机敏聪慧,长大后这份才情却用在了歪路子上,大把光阴通通浪在了赌坊里。他曾是场上的好手,骰宝、牌九、番摊、梭哈,种种把戏,无一不通。 惯于见风使舵,擅长揣度人心,也因着这份伶俐,处处铤而走险,将人生活成了一场豪赌。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不是没陷入过危险境地,只是每次都凭着小聪明侥幸过了关。 然而久赌必输,赌徒的下场唯有一种,那便是千金散尽。 倪向东张开眼,见黑影两手捏着块石头,高高扬起,即将砸下。 也就是那一刻,他忽地看清了影子的脸。 虽然脏污,但掩不住左颊的胎记,青色胎记。 他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这荒山里的野人又会是谁呢? 不是兄弟,不是仇家,可哪个过客会给他留下如此之深的印象? 黑影大喝一声,石头朝面门掼下来,掀起一股子风。 他霍地想起来了。 是他,是那晚大排档上,坐自己邻桌的男子。 倪向东记得自己一边喝酒,一边观赏他被众人推搡到地上,一屁股蹲进泥水里。没错,眼前手举石头的,正是当晚那个哆哆嗦嗦擎着酒瓶,却迟迟不敢砸下去的怂货。 这人不敢伤人,气急了也只会放几句狠话,而正是他临走前扔下的那几句话,帮自己转移了警方的视线。 这个替他担了罪名的倒霉蛋,叫什么来着? 倪向东在脑海中搜索着,前一阵子,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议论这个杀死包德盛的凶手—— “你是徐——” 然而,石头落下,正中头颅。 曾经懦弱怕事的徐庆利,在今夜长成了软心肠的屠夫,流着泪,手上却铆足了力气。 一下,一下,一下。 钝击的闷响,没在山野的蛙鸣之间,倪向东未来得及出口的话语,与脑壳一并,变得碎裂残缺。 徐庆利趔趄着起身,将石头掷进水塘,咕咚一声,荡起层层涟漪。 水面很快恢复平静,至此的一切,无人知晓,唯有明月为证,静默着铺满连绵群山。 天将亮时,曹小军与吴细妹正跌跌撞撞地向山下逃。 背后的山谷深处,袅袅盘起一缕烟。 吴细妹忽地住了脚,回头遥望着远方的火光。 “怎么?” 前面的曹小军也停住了,旋过身,迟疑地问道。 “着火了。”吴细妹一双大眼睛痴痴地盯住,黑里跃动着碎金,“山那边,像是烧起来了。” 曹小军也跟着望了一会,见火势愈来愈大,便扯扯她衣袖。 “走吧,莫要回头。” “走吧,”徐庆利对自己说,“事已至此,莫再回头。” 他最后望了眼燃烧的屋舍,望了眼睡梦中的家乡,转身离去。 冲天的烈焰,照亮了逃亡之路。 吴细妹,曹小军,徐庆利。 三位赌徒皆以为抵达了故事的结局,然而因果的轮盘,才刚刚开始旋转。 悲喜交替,无有尽头,善恶有报,至死方休。 因着同一桩谋杀,三人被命运驱赶着奔逃,而他们却并不知前路坎坷,只是暗自发誓,往后余生,定要做个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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