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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空间中的不稳定轨道意识上传中 作者:格雷格·伊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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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觉得在高速公路上睡觉最安全,至少是在某些路段上,只要它们位于周围吸引子[一个系统出现朝某个稳态发展的趋势,这个稳态就叫“吸引子”。]之间近乎平衡的区域内。我们的睡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北向双车道之间的褪色白线上(也许是因为从南面传过来的一丁点儿风水知识,还没有被从东面传来的科学人本主义、从西面传来的自由主义犹太教和从北面传来的反灵反智的享乐主义淹没),我可以安全地闭眼休息,知道等玛利亚和我醒来时,不会全心全意且不可逆转地深信教皇永不犯错、盖亚拥有感知能力[盖亚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地女神。20世纪60—70年代发展出的“盖亚假说”认为,地球是一个有知觉的“存在”,可以通过自然调节平稳运行。]、冥想能诱发洞察力的幻觉、报税表能奇迹般地治愈疾病。 因此,当我醒来发现太阳早已爬出地平线,而玛利亚不在我身旁时,我并没有惊慌。没有任何信仰、世界观、宗教体系或文化能在夜里伸出魔爪,把她据为己有。吸引域的边界确实会波动,每天几十米地前进或后退,但任何一个吸引域都不太可能穿透到我们宝贵的无政府主义和怀疑论荒原的腹地来。我无法想象她为什么会离我而去,连一句话都没留下——但玛利亚时常会做我认为完全无法解释的事情,反过来也一样。尽管我们已经相处了一年,但情况依然如此。 我没有惊慌,但也没有逗留。我不想掉队太远。我爬起来,伸个懒腰,尝试判断她朝哪个方向走了。这个问题差不多等价于问我本人想去哪儿,除非她离开后此处的状况有所改变。 你无法对抗吸引子,也无法抵挡它们——但你有可能在它们之间找到一条通道,利用相互之间的矛盾来导航。最简单的起步方法是利用一个强大但足够遥远的吸引子来积蓄动量,同时注意安排好路线,以便在最后时刻利用一个反作用力来改变方向。 选择第一个吸引子,也就是你必须假装投诚的信念,这永远是个怪异的勾当。有时候它就像字面意义上的闻风而动,像是追寻某种外在的线索;但有时候它又像纯粹的内省,像是在尝试确定“我自己”真正的信念……有时候,想要区分这看似对立的两面本身就仿佛是一条歧途。对,他妈的禅意十足——此刻它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它本身就恰好回答了这个问题。此处的平衡非常微妙,但有一股影响力稍微强大一点儿:就我的立场而言,东方的哲学无疑比其他信念更有说服力,知道这一点纯粹来自地理原因并没有让它变得不再真实。我对着公路和铁路之间的铁丝网撒尿,希望能加速它的朽烂,然后我卷起睡袋,对着水壶喝了一口,背上行囊,开始步行。 一辆面包房的自动送货车从我身旁疾驰而过,我咒骂我的孤独:若是不经过精心准备,想要利用这些卡车,你需要至少两个身手敏捷的人,一个挡住车辆的前进路线,另一个负责偷食物。盗窃导致的货物损失数量并不大,因此被吸引子俘获的人能够容忍;想必只是不值得使用更严密的安保措施吧——不过毫无疑问,每一种道德的单一文化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理由”不把我们这些没有道德的流浪汉饿得只好屈服。我掏出一根病恹恹的胡萝卜,这是昨晚我经过我的一个蔬菜园时挖的。拿这东西当早餐也够可怜的,我一边啃胡萝卜,一边想象等我和玛利亚团聚后能偷到手的面包卷,我的期待几乎战胜了此刻啃木头般的寡淡口感。 公路和缓地转向东南。我来到一块夹在废弃工厂和荒弃住宅之间的土地,在相对寂静的背景之上,现在位于正前方的中国城的牵引力变得更加强大和明显了。当然了,“中国城”仅仅是个顺口的标签,而标签永远是一种过度简化;在大融合之前,那块区域容纳着至少十几种相互不同的文化,除了中国香港人和马来西亚华人,从韩国人到柬埔寨人,从泰国人到东帝汶人,一应俱全——还有从佛教到伊斯兰教的各种宗教的多个变种。多样性现在已经消失,对于大融合前那块区域的任何一个居民来说,最终稳定下来的同质混合物恐怕都极为怪异。当然了,对于现在的那些市民来说,这个奇异的杂交体无疑是完全正常的。这就是稳定的定义,也是吸引子存在的本质原因。假如我径直走进中国城,我不但会不由自主地拥有当地的价值观和信仰,还会乐于在余生中保持那个状态。 但我不认为我会径直走向那里,正如我不认为地球会径直坠入太阳一样。大融合已经过去近四年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被任何一个吸引子俘获。 对于那天发生的种种变故,我听说过几十种“解释”,但我认为其中大多数都同等可疑——因为它们源自某些特定吸引子的世界观。我有时候会想到的一个解释是,在2018年1月12日,人类肯定跨过了什么不可预见的门槛——也许是全球总人口数——因此引发了突如其来、不可逆转的精神状态的剧变。 心灵感应不是个正确的字眼。毕竟,没人发现无数个咿咿呀呀的声音汇成海洋淹没了自己,也没人遭受同理心过载的痛苦折磨。意识的一般性叽叽喳喳依然被锁在我们的头脑里,我们平凡的心灵隐私并没有被打破。(或者,按照一些人的猜测,所有人的心灵隐私都被彻底打破,我们瞬生瞬灭的念头加起来构成了一块无特征白噪声的毯子,遮盖了整个地球,而大脑能够毫不费力地过滤掉它。) 原因暂且不提,总之谢天谢地,其他人的内在生活(就像以秒为单位的肥皂剧)和以前一样遥不可及……但对于彼此的价值观和信念、彼此最深信不疑的事物来说,我们的脑壳变成了一戳就破的肥皂泡。 刚开始,这意味着天下大乱。当时的记忆十分混乱,仿佛一场噩梦;我在城市里乱走了一天一夜(我认为),每六秒发现一个新的神(或类似的东西)——我没有看见幻象,也没有听见灵音,但不可见的力量以做梦般的逻辑把我从一个信仰拉向另一个。人们在恍惚中走动,缩头缩脑,跌跌撞撞——而理念像闪电似的在我们之间跳跃。一个天启过后是另一个相反的天启。我无比希望这样的情况能够停下——假如一个神保持不变的时间能足够我向他祈祷,我肯定会祈求神让这一切立刻结束。我听过其他流浪者把这种最初的神秘激变比作嗑药后的心理活动或性爱的高潮,比作被十米高的浪涛抓住又抛开,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接连不断——但回想起来,我觉得那段经历让我想到最多的是一场严重的肠胃炎:在那个漫长的夜晚,我发着高烧,时而呕吐,时而腹泻。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和每一个关节都感到酸痛,皮肤烧得发烫。我觉得我要死了。而每当我想到自己不会有力量再从体内排出任何东西的时候,又一阵痉挛就会从天而降。到了凌晨四点,我的无助像是完全超越性的:肠蠕动反射就像某种严厉但本质仁慈的神灵,占据了我的存在。就当时而言,那是我最接近宗教体验的一段经历了。 在整座城市里,相互竞争的信仰体系在争夺效忠者,同时突变和杂交……就像你在实验中释放电脑病毒的随机种群,让它们彼此对抗,以证明演化论的精妙之处。情形也像同一些信仰在历史上的碰撞,但在新的互动模式之下,其长度和时间跨度被大大缩短,也少流了许多鲜血,因为理念现在可以在纯粹精神的竞技场里战斗,而不是通过挥舞利剑的十字军战士或种族灭绝的集中营。或者,就像在地上释放了恶魔大军,让它们去抢占除义人外的所有心灵…… 混乱持续得并不久。在一些地方,由于大融合前文化自身的聚集;在另一些地方,仅仅因为概率,特定的信仰体系获得了足够的先发优势,因此能够从信众构成的核心向外扩散,进入周围尚未涌现主导信仰的随机分散区域,俘获了相邻地点的失序群体。吸引子滚雪球般征服的疆域越大,它们成长得就越快。幸运的是,至少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任何一个吸引子能够不受控制地扩张;它们或迟或早,最终不是被同等强大的邻居团团围住,就是因为处于城郊或邻近人烟稀少的非居民区而缺少足够的人口。 大融合后的一周内,无政府状态多多少少成了主流,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口不是迁移就是皈依,最终都满足于其所在的位置和身份了。 我凑巧落在几个吸引子之间,尽管受到多个吸引子的影响,但没有被任何一个俘获,从那以后,我一直竭尽全力停留在轨道上。无论其中的诀窍是什么,我似乎都了然于胸。时间一年一年过去,流浪者的队伍越来越稀少,但我们的核心依然是自由的。 刚开始那几年里,被吸引子俘获的人会派无人直升机在城市上空撒传单,用各自信仰的隐喻描述先前发生的事情,就好像为灾难精心选择一个类比就足以说服他人皈依。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过了一段时间醒悟过来,书面文字作为布道的载体已经过时,视听技术亦然,但有些地方的人还没有承认这个事实。不久前,在一座废弃的屋子里,玛利亚和我用一台电池供电的电视机收到了来自理性主义者飞地广播网的信号,用彩色像素根据几条简单数学规则相互吞噬的舞蹈来“模拟”大崩溃。评论员喷吐自组织系统的各种术语——看啊,何等神奇的马后炮!闪动的色块迅速演变成熟悉的六边形蜂房模式,一个个蜂房被黑暗的壕沟隔开(那是无人居住的区域,只有几个几乎看不见的无足轻重的斑点。我们很想知道我们在哪儿)。 本已存在的机器人与电信基础设施允许人们不离开所在的吸引域也能生活和工作,我不知道假如没有它们,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吸引域能确保你可以安全返回中央吸引子,其中大多数的宽度仅有一两公里。(事实上,肯定有很多地方不具备这么好的基础设施,但过去这几年,我一直没有接入世界村,所以我不知道那些地方现状如何。)生活在社会的边缘,我比居住在它多个中心的人更依赖于社会的财富,因此我想我应该对大部分人安于现状感到高兴,而我更加高兴的是他们能够和平共处,能够进行交易和共同繁荣。 但我宁可死也不愿加入他们,就这么简单。 (或者更确切地说,此时此地,我真的这么认为。) 诀窍是保持移动,维持动量。不存在完全中立的区域,即便有,它们也小得不可能被发现,就算能发现,也很可能无法栖身,而且几乎可以肯定会随着吸引域内的条件改变而漂移。足够接近就足以过夜了,但假如我在一个地方住下,随着时间一天一天、一周一周过去,那么只要有任何一个吸引子具备最微弱的一丁点儿优势,它最终也会使我动摇。 动量,还有混沌。无论我们是不是真的因为互不相关的胡言乱语相互抵消而不必遭受彼此内心声音的荼毒,我的目标都是以相同的方式处理信号中更持久、更连贯和更有害的组成部分。毫无疑问,在地球的最中心,所有人类信仰加起来的总和将是纯粹而无害的噪声;但是在地表上,物理决定你不可能与所有人保持同等距离,因此我必须不停移动,尽我所能平均各种各样的影响。 有时候我会幻想前往乡野,过着愉快而清醒的孤独生活,住在机器人照管的农场旁,窃取我需要的设备和给养,种植我吃的所有食物。和玛利亚在一起吗?只要她愿意来;她有时候愿意,但有时候不愿意。有五六次,我们已经告诉自己,我们正在踏上这样的征途……但直到今天,我们还没发现一条能够离开市区的轨迹,一条能够带着我们安全绕过所有相互干扰的吸引子的路径,但这也不足为奇:只有已经误打误撞沿着正确道路离开市区的人,才有可能确定地知道该如何离开市区,而他们不可能留下任何线索或传闻。 但有时候,我会一动不动地站在路中央,问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逃进乡野,在我聋哑灵魂的沉默中迷失自我? 放弃毫无意义的游荡,重新投向文明?为了繁荣、稳定性和确定性,吞下一套精心设计、自我肯定的谎言并被它吞噬? 还是继续像这样绕行,直到死去? 答案当然取决于我所站立的位置。 又是几辆机器人驾驶的卡车从我身旁经过,但我甚至懒得多看它们一眼。我把我的饥饿想象成一个物体——我必须背负的重量,并不比我的行囊更重——它逐渐从我的注意力中隐退。我让意识变得空白,什么都不去想,除了照在脸上的清晨阳光和走路的乐趣。 过了一会儿,惊人的明晰感逐渐笼罩了我。那是一种深入内心的平静,还有一种强烈的理解感。古怪的是,我完全不知道我理解了什么。我在没有任何明显原因的情况下体验到了洞察的喜悦,但没有任何希望能回答这么一个问题:对什么的洞察?然而,这种感觉却挥之不去。 我心想: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兜圈子,而我被带到了哪儿呢? 带到了这个时刻。带到了现在这个机会,让我真正地朝着启迪迈出了第一步。 而我要做的只是继续走,一直向前。 四年来,我一直走在错误的道上——追寻名叫自由的幻觉,我的奋斗除了奋斗本身没有任何理由——但现在我看到了正确的方法,能把我的旅程转变为—— 转变为什么?通向灭亡的捷径? “灭亡”?根本不存在。只存在轮回,各种欲望的跑步机。只存在徒劳的奋斗。此刻我的头脑被蒙蔽了,但我知道只需要再走几步,真理就会变得明确。 有好几秒钟,无法抉择使我动弹不得,而纯粹的恐惧贯穿我全身,但随后,救赎的可能性吸引了我,我离开公路,翻过围栏,向南而去。 这些小街很眼熟。我经过一个废车场,被阳光漂白的车辆残骸在缓慢融化,长时间无人使用触发了塑料底盘的自动降解;一家色情电影与性用品商店,门脸完好无损,里面黑洞洞的,散发着地毯朽烂和老鼠屎尿的臭味;一家舷外马达展示店,橱窗里自豪地展示着四年前最新款的燃料电池模组,但看上去已经像是上世纪的怪异遗物了。 再往前走,大教堂的尖顶傲然耸立于这肮脏而凄惨的景象之上,怀旧和似曾相识的混合感觉一时间让我头晕目眩。尽管发生了种种变故,但有一部分的我依然觉得自己像个回头浪子,多年来第一次归乡——而不是第十五次过门不入。我喃喃念诵祈祷词和教条里的字句,上次从近日点掠过时的记忆唤醒了能够奇异地安慰心灵的公式。 没多久,我只剩下了一个困惑: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上帝完美的爱,又怎么可能转身而去呢? 那是不可想象的。我怎么能够背离神恩呢? 我来到一排纯洁无瑕的屋子前。我知道这个边境地带没有住户,但教区的机器人一直在修剪草坪、清扫落叶和粉刷墙壁。朝西南方向继续走几个街区,我就再也不能背弃真理了。我朝那个方向走去,内心充满快乐。 几乎充满快乐。 唯一的问题在于……每向南迈出一步,我就更加难以无视一个事实:经文充满了最荒诞的事实错误和逻辑谬误。这样一个完美的人提出的人类在宇宙中的地位观,为什么会如此漏洞百出和混乱不堪呢? 事实错误?选择隐喻时,必须切合当时的世界观,那岂不是应该对着大爆炸和原初核合成的过程细节高呼全知全能者的不可思议吗?矛盾?信仰的试炼——还有谦卑。我怎么能如此傲慢,用我可鄙的理性力量去质疑全知全能者的大道?他超越了一切,包括逻辑。 尤其是逻辑。 但无济于事。面包和鱼的奇迹?重生?仅仅是诗意的寓言,不能从字面理解?但假如真是这样,除了意图良好的说教和大量浮夸的戏剧性桥段,还剩下什么呢?假如他真的化身为人,受难死去,然后复活以拯救我,那么我的一切就都是亏欠他的……然而,假如这仅仅是个美丽的故事,那不管有没有定期发放的面包和葡萄酒,我都可以爱我的邻人了。 我转向东南。 宇宙的真相(在此处)变得无限怪异和无限宏大:它存在于物理定律之间,而物理定律通过人类了解了它们自身。我们的命运和存在的目标被编码于精细结构常数和宇宙的平均密度值之中。人类(不管是什么形态,是机器人还是有机质人)将在接下来的百亿年间持续前行,直到我们能够产生超智能,而它将引发精密微调的大爆炸,使我们得以存在。 前提是人类没有在接下来的几千年里灭绝。 那样的话,其他智能生命将接替我们完成任务。举着火炬奔跑的是谁并不重要。 正是如此。这一切都并不重要。我为什么要在乎一百亿年以后的后人类、机器人或外星人的文明能不能做到什么事呢?这些宏大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终于看见了玛利亚,她在我前方几个街区的地方——而就在这个时候,西面的存在主义吸引子坚定地把我从城郊居住区的宇宙巴洛克拉开。我加快步伐,但只加快了一点点——天气太热,不适合奔跑,但更重要的是,突然加速有可能产生某些特定的副作用,导致意料之外的哲学大回转。 就快追上她的时候,她听见了我的脚步声,扭头向后看。 我说:“你好。” “好。”见到我,她似乎不是特别激动,况且这儿也不适合激动。 我走到她身旁,我们并排向前走。“你扔下我自己走了。” 她耸耸肩。“我想一个人静静,考虑一些事情。” 我哈哈一笑。“假如你想思考,那就应该留在公路上。” “前面还有个地点。公园里,和公路上一样好。” 她说得对——尽管我的出现打乱了她的计划。我第一千次问自己:我为什么希望我们两个人互相做伴?因为我们的共同之处吗?但我们之所以有共同之处,主要是因为我们在互相做伴——我们走在相同的道路上,用双方的亲近来侵蚀彼此。那么,是因为我们的不同吗?为了偶然产生的互相不理解的时刻?但我们在一起待得越久,就越是会磨灭残存的那点儿神秘感;两个人相互绕轨道旋转,只会让双方共同做螺旋运动,终结所有的区别。 那么,是为什么呢? 坦诚的答案(此时此地)是:食物和性爱——尽管到了明天,在另外某个地方,等我回头再看,无疑会给这个结论打上厌世谎言的标签。 我沉默下去,我们缓缓飘向平衡区域。刚才几分钟的混沌依然在我脑海里震响,杂乱无章得令人愉快,顿悟令人眩晕地接踵而至,又被一一打断,它们有效地相互抵消,最终留下的仅仅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怀疑感。我记得大融合前有个学派声称(以迟钝的良好意愿,既宽容得可笑,又轻信得毫无主见)人类的每一种哲学都存在可贵之处……这还没完,假如你刨根究底,会发现它们全都在讲述相同的“普遍真理”,而最终全都是可调和的。显而易见,这些怠惰的泛宗教主义者都没能活下来,亲眼见到他们的假想被不容置疑地证伪。我猜大融合后不到三秒钟内,他们就各自皈依了当时离他们最近的天晓得什么信仰。 玛利亚气呼呼地嘟囔道:“真是太好了!”我抬头看她,然后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公园出现在了视野里,然而假如她想要的是一点儿独处时间的话,那她要忍受的可就不只我一个人了。树荫下聚集了至少二十几个流浪者。这样的情况很罕见,但也确实会发生。平衡区域是所有人轨道中运行最缓慢的地带,所以我猜,偶尔有一群我们这样的人一起落进无风带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随着我们走近,我注意到了一件更奇怪的事情:躺在草地上的所有人都面朝同一个方向,他们在看被树木挡住的什么东西或什么人。 是什么人?一个女人的声音飘向我们,距离太远,听不清她具体在说什么,但音调甜蜜而流畅,充满自信;温和,但不乏说服力。 玛利亚紧张地说:“也许咱们该离远一点儿。也许平衡已经改变了。” “也许吧。”我和她一样担心,但同时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我没怎么感觉到附近那些熟悉的吸引子的牵引力,而且,我也无法确定我的好奇心是不是某个旧理念抛出来的新鱼钩。 我说:“咱们就……绕着公园的边缘走吧。咱们不可能对这个视而不见,必须搞清楚正在发生什么。”假如附近的某个吸引域已经扩张,把公园纳入了领地,那么与演讲者保持距离并不能保障自由;有可能伤害我们的不是她说话的内容,也不是她这个人的存在——但玛利亚(我确定她也知道这些道理)接受了我的避险“策略”,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把自己放在公园东侧边缘的道路中央,没有感觉到明显的影响。我猜演讲者是个中年人,从糊满泥土的衣物到剪得像狗啃的头发,从久经风霜的皮肤到常年半饥饿步行的瘦削身材,无论怎么看都是个流浪者。但说话的声音不像。她架起了一个画架似的木框,在上面铺了一张大幅的城市地图;她用各种颜色齐整地标出了一个个大致呈六边形蜂房状的吸引子。刚开始的那几年,人们经常交换这样的地图;也许她只是在展示她的珍藏,想用来交换点儿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不认为她有什么机会。我确定,到了现在,所有的流浪者都在靠自己脑海里的意识形态地形图指引方向。 然后她拿起一根教鞭,勾画出我刚才没注意到的一部分轮廓线,那是个蓝色线条组成的细密网络,在六边形之间的空隙中穿梭交织。 女人说:“但这当然不是偶然的。多年来我们能远离所有的吸引域,靠的不是纯粹的好运气,甚至不是技巧。”她扫视人群,注意到了我们,停顿片刻,然后平静地说了下去,“我们被我们自己的吸引子俘获了。它完全不像其他的吸引子,不是一套特定的信仰,位于一个固定的区域,但它依然是个吸引子,依然在牵引我们从原先的不稳定轨道上向它移动。我在地图上映射了这个吸引子——或者它的一部分——我已经画得尽可能精确了。真正的细节有可能无限精细,然而即便只看这个粗糙的示意图,你们也应该能认出各自曾经走过的路径。” 我盯着地图。隔着一段距离远望,你不可能分辨出每一条蓝色的细线,但我看得出它们涵盖了玛利亚和我过去这几天走过的路径,然而—— 一个老人喊道:“你只是在吸引域之间乱画了很多根线。这能证明什么呢?” “不是在所有的吸引域之间。”她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说,“有人去过这儿吗?或者这儿?这儿?没有吧。这儿?或者这儿?为什么没有?它们全都是吸引子之间的开阔通道,看上去和其他的通道一样安全。那么,我们为什么从没去过这些地方?原因正是我们没人住在不动点吸引子内的那个原因:它们不是我们领地的一部分,它们属于我们自己的吸引子。” 我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但光是这个短句就足以让我感到惊恐和逼仄了。我们自己的吸引子。我们被我们自己的吸引子俘获了。我扫视地图上的城区边缘,蓝线从不靠近那里。事实上,蓝线离市中心最远的地方正是我曾去过的区域,是我本人…… 这证明了什么呢?只能证明这女人的运气并不比我好。假如她已经逃出了城区,就不会在这儿宣称我们不可能逃脱了。 人群中一个明显怀孕的女人说:“你只是画出了你的路径。你远离危险,我也远离危险,我们都知道应该避开哪些地点。你正在说的无非是这个。这正是我们唯一的共同之处。” “不!”演讲者再次勾出一段蓝线,“这是我们所在的地方。我们不是毫无目标地游荡,我们是这个奇异吸引子的臣民。我们终究还是有一个身份的,我们是一个统一体。” 人群大笑,轻飘飘地抛出几句辱骂。我对玛利亚低声说:“你认识她吗?以前见过她吗?” “不确定。应该没见过。” “你不可能见过她。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她是某种机器人传教士——” “她说起话来不像那种人。” “理性主义那边的,不是基督教或摩门教的。” “理性主义者不会派遣传教士。” “不会?‘在地图上映射奇异吸引子’,这要还不是理性主义的术语,那什么是?” 玛利亚耸耸肩。“吸引域和吸引子都是理性主义的用语,但所有人都在使用。你知道有句老话吧?魔鬼的小曲儿唱得再好,也不如理性主义者的术语说得好。每个词都必定有它的出处。” 女人说:“我会在沙地上建起我的教堂。我不会恳求任何人跟随我——但你们会的。你们全都会的。” 我说:“咱们走吧。”我抓住玛利亚的胳膊,但她气呼呼地挣脱。 “你为什么这么反对她?也许她是正确的。” “你疯了吗?” “其他所有人都有吸引子,凭什么我们不能有我们自己的?我们的比其他所有的都更加奇异。你看,那是地图上最美丽的东西。” 我吓坏了,摇着头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咱们一直过得自由自在,咱们一直在为了自由而努力奋斗。” 她耸耸肩。“也许吧。但也可能你所谓的自由早就俘获了我们。也许我们不需要继续挣扎了。有那么糟糕吗?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在做我们想做的事情,我们为什么要担心呢?” 女人不慌不忙地开始收拾她的画架,流浪者人群开始散去。她短暂的布道似乎没能说服任何人,每个人都平静地走向他们各自选择的轨道。 我说:“吸引域里的人在做他们想做的事情。我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 玛利亚大笑。“相信我,你做不到。” “对,你说得对,我做不到。他们有钱、肥胖、心满意足;我在饿肚子、疲惫、提心吊胆。这是为了什么呢?我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那个机器人想夺走让这一切都变得值得的唯一理由。” “是吗?好吧,我也又累又饿。要是我自己的吸引子真的存在,也许就能让这一切变得值得了。” “怎么个值得?”我嘲笑道,“你会崇拜它?会对它祈祷?” “不。但我就不再需要害怕了。假如我们真的已经被俘获,假如我们的这种生活方式其实是稳定的,那么是否走错一步也就不再重要了,因为我们会被我们自己的吸引子拉回来。我们不再需要担心最微小的一个错误也能害得我们掉进某个吸引域。假如那是真的,你难道不高兴吗?” 我愤怒地摇摇头。“那是胡扯——危险的胡扯。避开吸引域是一项技能,是我们的天赋,你很清楚这一点。我们小心翼翼地导航穿过通道,平衡相互敌对的力量——” “是吗?我受够了每天都过得像是在走钢丝。” “受够了不等于它不是真的!你还不明白吗?她想让我们变得自满!越多人开始认为绕轨飞行很容易,就会有越多人最终被吸引域俘获——” 先知背起行李离开的景象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说:“你看看她。她也许完美地模仿了人类,但她是机器人,是个冒牌货。他们终于明白了,光凭小册子和宣传机器是行不通的,所以派了一台机器来向我们传播我们自由的谎言。” 玛利亚说:“证明一下。” “什么?” “你有刀。既然她是机器人,那你就追上去拦住她,把她切开。你证明给我看。” 伪装成女人的机器人穿过公园,朝着西北方向走去,逐渐远离我们。我说:“你知道我的,我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既然她是机器人,就不会有任何感觉。” “但她看上去像人类。我做不出这种事。我不可能把一把刀插进模仿得毫无区别的人类肉体。” “因为你知道她不是机器人。你知道她说出了真相。” 有半个我很高兴我正在和玛利亚争论,这证明了我们的分离性,但另外半个我觉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无比痛苦,因此不能不质疑她。 我犹豫片刻,然后放下背包,跑过公园追赶先知。 她听见我的脚步声,扭头向后看,然后停了下来。周围没有其他人。我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站住,然后调整呼吸。她耐心而好奇地打量我。我盯着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在犯傻。我不可能拔刀捅她:归根结底,她有可能不是机器人,而只是个想法古怪的流浪者。 她说:“有话想问我吗?” 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没人离开过城区?你怎么能确定这种事从没发生过?” 她摇摇头。“我没这么说。在我看来,吸引子应该是个闭环,你一旦被它俘获,就永远无法离开了。但另外一些人有可能已经逃脱。” “什么另外一些人?” “不在吸引域内的人。” 我困惑地皱起眉头。“什么吸引域?我说的不是吸引域内的人,我说的是我们。” 她大笑:“对不起。我说的不是通向不动点吸引子的吸引域。我们的奇异吸引子也有一个吸引域,那是指向吸引子的所有点的集合。我不知道这个吸引域是什么形状的,和吸引子本身一样,细节有可能无限精细。不是六边形之间空隙中的每一个点都属于它,有些点必定是指向不动点吸引子的,因此有些流浪者才会被它们俘获。其他点则属于奇异吸引子的吸引域。但还有一些点——” “什么?” “还有一些点有可能指向无穷,也就是脱逃。” “哪些点?” 她耸耸肩。“没人知道。两个点有可能挨在一起,但一个指向奇异吸引子,另一个指向最终离开城市的路径。想要搞清楚这两个点分别是什么,你只能从各个点出发向前走,然后看发生什么。” “但你说过我们全都被俘获了,已经——” 她点点头。“在轨道上运转了这么久,吸引域内的点肯定都已经注入了各自的吸引子。吸引子是稳定的地方,吸引域通向吸引子,但吸引子指向自身。一个人,假如命运注定他属于某个不动点吸引子,那现在他肯定已经在里面了;而假如命运注定他要离开城市,那他也早就离开了。我们还在轨道上的人会继续保持这个状态。我们必须理解这一点,接受事实并学会与之共存……假如这意味着要创造我们自己的信仰、我们自己的宗教——” 我抓住她的胳膊,拔出刀子,用刀尖飞快地在她的前臂上划了一下。她尖叫着挣脱,用另一只手捂住伤口。片刻之后,她拿开手查看损伤情况,我看见她的手臂上有一条细细的红线,而手掌上也有个湿漉漉的粗糙红印。 “你疯了吗?”她喊道,一步一步后退。 玛利亚走到我们身旁。很可能是血肉之躯的先知对她说:“他是疯子!让他离我远点儿!”玛利亚抓住我的胳膊,然后无法解释地凑近我,把舌头伸进我的耳朵。我爆发出一阵狂笑。女人莫名其妙地后退一步,然后转身匆匆离去。 玛利亚说:“这算不上是解剖,但就我见到的情况来说,结果对我有利。我赢了。”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假装投降。 “你赢了。” 夜幕降临,我们又回到了高速公路上。这次我们位于市中心以东。我们望着废弃办公楼的黑色剪影上方的天空,附近一伙儿占星家的残余影响在轻微干扰我们的大脑,而我们吃着今天的收获:一个巨大的蔬菜比萨。 末了,玛利亚打破沉默:“金星已经落下。我看我应该睡觉了。” 我点点头。“我等火星升上来。” 这一天留下的痕迹飘过我的脑海,内容多多少少是随机的,但我依然记得那女人在公园里对我说的大多数话。 在轨道上运转了这么久,吸引域内的点肯定都已经注入了各自的吸引子…… 所以到了现在,我们都已经被俘获了。但是——她怎么可能知道呢?她怎么能够确定呢? 万一她错了呢?万一我们还没有全都抵达最终的安息之地呢? 占星家说:她那些唯物主义、还原主义的肮脏谎言没有一句可能是真的,除了有关命运的内容。我们喜欢命运,命运是好的。 我起身向南走了几米,中和他们的思想。然后我转身,望着沉睡的玛利亚。 两个点有可能挨在一起,但一个指向奇异吸引子,另一个指向最终离开城市的路径。想要搞清楚这两个点分别是什么,你只能从各个点出发向前走,然后看发生什么。 此时此地,我觉得她说的那些话是个理性主义模型,但受到了严重的扭曲和恶意的曲解。而我在这里,对她的叙事抓住一半、扔掉另一半,从中找寻希望。隐喻的突变和杂交,又从头开始了…… 我走到玛利亚身旁,蹲下,弯腰,温柔地亲吻她的额头。她在睡梦中一动不动。 然后我背上背包,沿着公路向前走。有那么一瞬间,我相信我能感觉到城市外的虚无伸出手,越过前方的所有障碍,终于承认了我的归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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