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薯片一首朋克救地球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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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倚着沙发看漫画书。大西粗略地看了一下房间的布局之后问他:“你干吗呢?” “我看漫画呢啊。”今村连眼睛都没抬,漫画作品全集在他身边摞成了一座塔。 “什么时候拿来的啊?” “从那儿。”今村的目光依旧朝下,手指向客厅的架子。把恋人带到公寓,自己却一直在看漫画,这叫什么事儿啊!大西本想这么责问,但还是作罢了。 窗边一角,长方形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夜场棒球比赛。晚上七点,比赛进行到了第二局后半场。以仙台本地为大本营的中央联盟队和关西的球队要连战三局,现在是第二局。这支本地球队往年争个倒数第二就知足了,今年却不知为什么势头强劲,现在也是四连胜。或许是心理作用,连先发投手[比赛一开始双方队伍首位上场投球称为先发投手(Starting Pitcher, SP)。]的背影都充满了自信。 长椅出现在镜头里。能看见领队的长脸。他眉间有几道皱纹,粗眉毛、大鼻子,四方脸显得很有气势,人们都说他不倒翁般的体型挺招人爱。不过他还是个普通球员时就好色,和女人之间的绯闻不断,所以大西很讨厌他。 她注目凝视,想看看尾崎坐没坐在长椅两头,可他并没在镜头里出现。 “你不会是打算把那些全看完吧?”她严厉地看向正在看漫画的今村。 他回答:“果然还是不行啊。” “我啊,是想看你工作的样子。以防万一我先问一句,这么懒散地看漫画,不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吧?” 今村的头发稍稍烫了卷,他既没有生气,也不是困惑,不过总算是从漫画上抬起头,不紧不慢地回答:“肯定不是啊。” “你这么悠闲,万一有什么事怎么办?” “说了没事。这不还在比赛呢嘛。” 大西从一年前开始跟他同居,在大西看来,这种可称为“坦荡荡的悠闲”的反应正是今村的风格。可她还是挺生气。她叹了口气,手指向连接客厅和卧室的门说:“那好吧,我去那个房间待着。” “我也马上就过去。”今村还想再回到漫画的世界里。 “又不是没看过。”大西带着几分挖苦说。今村正在看的那本漫画是部很有名的作品,描写的是高中棒球队里的双胞胎兄弟与青梅竹马的女生恋爱的故事。[即大名鼎鼎的《棒球英豪》了。] “咦,这部漫画很有名吗?” “唉,你以前从没看过吗?” “不知道啊。” “真的假的?”大西很吃惊。之后马上就想到了个好主意,“啊,先告诉你哈,那个双胞胎弟弟,之后就会死在一场车祸中了。”她故意把重要的情节剧透了。 “不可能有那种事啊,是你无聊在说谎吧?”今村翻着书页说,“这么有活力的人怎么可能死了!” “然后,哥哥代替他向甲子园进军了。” “不可能。”今村扑哧笑了,“他哥哥那么不顶用,怎么可能打得了棒球。” 大西对此没有特意说什么,走进了卧室。八席榻榻米大的房间正中间有一张大床,风格朴素统一,有一面墙边装了衣橱。门边还有个架子,上面摆着许多相框。她一张一张地看。 就在这时,卧室的电话响了。轻快的电子音响起,大西一反常态地发出了一声惨叫。床头的电话子机指示灯闪烁,铃声大作。 大西迈步时比刚才还要缓慢,她留心脚下不要出声,探头往客厅看。今村还靠在沙发上,眼睛却盯着餐具架上正在响铃的电话。 不久后,另一种机械音响起,语音留言功能启动了。今村按下遥控器,把电视机调成静音。 “请您留言”这个声音响起之后,有一声拖得很长的“哔——”。大西侧耳倾听,没有听见声音,对方一句话没讲就挂断了电话。 她看向今村,今村也吃惊地来回看着电话和大西。“之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他开口道。 2 一年前,今村在仙台市内西郊一栋新公寓的某个房间里。夜里十一点多,没开灯,房间里很昏暗,但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 今村刚打开洗脸池下面的柜子往里看,身后就传来“喂喂”的声音。“你干吗呢?” “啊啊,老大。”今村抬起头,笑了,“我在找有没有值钱的玩意儿。” “我说啊,你觉得单身男人会把钱藏在洗漱间里吗?”在走廊那边拿着手电筒的中村苦笑道,“还有,我每次都说,你别叫我老大。” “为什么啊?”今村站起身,用手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已经没有老大这个称呼了吧。” “之前黑泽也跟我说,小偷里没有这个职位。” “那家伙说的话很对呢。”圆脸上长着一双看似很善良的圆眼睛的中村皱起眉,嘴角的胡子随之动了动。小偷要是不留胡子,还真不像小偷啊,他曾找了这么个借口留了胡子。 “那……我叫您什么呢?”今村问道。 “叫我中村就行,中村。” “可那样不会显得没大没小吗?我跟您又不是朋友,叫您中村科长之类的吧。” “什么科啊?” “偷盗科之类的。” “那不好吧。” “那么,就叫专务[日本的公司职务一般是这样排列的:株主总会(会长)、取缔役会(会长)、监查役会、社长、专务、常务、部长、科长、主任,专务基本相当于副总经理。]。” “中村专务吗?” “不是挺好的吗?”今村两眼发亮,重重点头,“就像公司里那样。” “初次见面,我是中村专务。”中村一脸认真地自我介绍起来。 今村鼓掌道:“很好呐,感觉焕然一新。” “是嘛。”中村有些难为情地说。 两人顺着走廊走进了尽头的客厅。屋里很宽敞,大概有二十席榻榻米,摆放着黑白色调统一的家具,今村刚看到这些,就不禁说:“感觉这房间真做作。” “从女人那儿拿钱,住在这样的房间,可真是奢侈啊。” “这种跟骗婚一样的家伙没法逮捕吧。”今村吃惊地望着巨大的电视。 “这些家伙肯定会装傻说‘如果连这都算是诈骗,那还叫人怎么去谈恋爱啊’。法律也很难制裁他啊。” “所以我们这是在替天行道呢。” “是呐。这并不是单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惩罚坏人的偷窃。”中村很满意地说。 “不愧是……中村专务。”今村感觉内心愉悦起来。比起说单纯地偷窃,替天行道这个理由要好听多得多,“啊,话说,有存折之类的吗?” “没找着。”中村指着刚检查过的架子和抽屉,“那边我全都看了。”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今村和中村面面相觑,皱起了眉。中村拿起手电筒,朝开放式厨房的吧台照去。黑白图案的电话座机上,小小的指示灯在黑暗中闪烁。 今村二人一直盯着那部电话,心中祈祷,可别是什么不好的征兆。没多久,铃声切换为语音留言,机器开始回答“您好,机主现在不在家”。 留言的是个女人。语速稍快的女人滔滔不绝地说着:“我说,你没在?也是,我就是想找你不在的时候打个电话。我啊,已经烦透了,决定去死了。我去跳楼了。而且,我把你的事情写在遗书里了哦。” “喂喂。”中村边说,边冲着电话座机轻声念,“别冲动啊。” 今村也压低声音接话说:“冷静,要冷静。” “玩弄女人,你这个渣男,找揍啊你!”女人吼叫着,挂了电话。今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被斥责的对象,双手捂着心口。扭头一看,中村也是这副姿势。 “老大,啥啊,这是?” “应该是这个房间的主人曾经交往过的女人吧。”中村撇着被胡须盖着的嘴说。 “她要跳楼啊。”今村战战兢兢地走近电话,“听她的声音倒是挺平静的。” “是啊。” “她不会死吧?”今村的脸抽搐着,“说起来,就算这个留言的女人死掉了,跟咱们也没关系吧?” 中村用力点点头。“好。”他说,“好,把这个忘了。” “嗯,忘了吧。” 可中村和今村却都没能从那个地方挪窝。两人出神地望着黑暗中的那部电话座机。过了许久,今村走近电话,望着中村的脸说:“要不要回拨过去?” “拨回去吧。” 操作电话,找到刚才拨过来的号码,着急忙慌地按键,拿起听筒。今村听到了通话音,小声说:“也许已经死了吧。” “死了,你咒谁呢啊!”女人的声音突然钻进耳朵。今村发出“哇呀”一声惨叫,听筒都掉了。不过他又马上捡起来,问:“你在哪儿呢?” “我在哪儿无所谓。你现在担心我也没用,我不活了。” “为什么?” “除了因为你,还会有谁啊!” “怎么可能?”今村反射性地答道,“肯定不是因为我,肯定。” “少逃避责任。找揍啊你!”女人勃然大怒。 今村心存疑问,想这么精神头儿十足的人不可能跳楼吧,再次确认:“你现在在哪儿?” “在楼上。楼顶。就这样吧,我要跳了。” “稍等。”今村拼命阻止对方挂电话,“我马上去你那儿。你先不要跳啊。你在哪儿呢?” “什么啊?”女人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嗤笑,“以前没这么拼命过啊。果然还是怕我在遗书里写你啊。” “在哪儿?” “在哪儿,我才不会告诉你。” “我马上过去。”今村使劲儿地扯着头发。听女人的语气,像是正从高处往下望着,他为此而急躁,又很着急,不忍让对方真的死掉。回过神来时,嘴里已飙出一句:“我骑着长颈鹿去找你!我骑着长颈鹿去找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 女人不说话了。“喂。”身边的中村目瞪口呆地小声说,“喂,你没事吧?” “我骑着长颈鹿,去你那儿哦。” “哈?” “你想看吧。连我自己都想看。长颈鹿出现在仙台街道的楼顶上,要是我的话,就看完再死。” “满嘴谎话。”女人又开始闹了,“你是个傻蛋吧。” “你这么轻易就觉得那是谎话,这样好吗?你不看我骑着长颈鹿过去就死吗?”今村注意到体内的血液上涌,已失去了冷静,可嘴上还是停不下,“你看完再死也行吧。” “和长颈鹿一起啊。”他听见中村小声地念叨了一句。 “你怎么没骑长颈鹿啊!”女人站在楼顶的护栏前,责问今村,“话说,你是谁啊!” “我叫今村。” “都说了没听说过啊。” “你这不就听说了嘛。” 女人缓慢地用手卷着及肩长发。她体型纤瘦,白衬衫配一条黑色短裤。包什么的都没拿,只攥着手机。 此时是在一栋十层公寓楼的楼顶上。相隔一条马路,对面是电机厂商的巨大电子广告牌,灯光照在今村二人的身上,晃得他心烦。 “长颈鹿倒是没有。”今村走近在护栏旁边的她。 “你要是再往前走,我就跳了。” “等等。”今村慌忙停下脚步说,“为了一个恶心的男人寻死,你傻不傻啊。” “我说,你是谁啊?” “你问我是谁,这个也不太好说。” “就凭你,哪儿能理解我的心情。找揍啊你!” “有劲儿揍别人的人不能死。” “我说啊,你这不相干的人少管闲事。为什么不能死?你倒是说服我啊。” 为什么非得挨她的骂呢?今村完全不知道原因,但姑且先给了个无关痛痒、感觉是正当理由的回答:“你父母会伤心的哟。” 她“哇”了一声,装作要呕吐。“我的父母才不在乎我的生死。” “那么,第二个不能死的理由。”今村已经烦了,开始对自己追到这里来感到后悔,“死在这里的话,心情会不好。” “谁的心情不好?” “肯定是,我的心情。” “那你回去我再死。” “就是因为这样,心情才会不好。” “谁的心情?” “肯定是,我的啊。” 两个人这么隔着段距离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女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总之啊,我就要跳下去了。也没有长颈鹿。就这样。”她再次走近护栏。 “你觉得跳下去就行了,那你可大错特错了。”这当儿,今村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微笑。 “我没太懂你说的‘行了’是什么意思。” “我老大,可在这栋公寓下面守着呢。” “守着,是什么意思?” “你要是掉下去,他就会接住你。很遗憾。” 女人愣住了,睁大了眼睛。“接住?从十楼掉下来的人?那个人是超人还是什么?” “超人?”今村扑哧笑了,“你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说这种傻话呢?我老大就是普通的中年男人。” “那个中年男人,想把跳下去的我接住?”女人翻了个白眼说,“怎么可能接得住。” “没关系。” “别这么随随便便一说。为什么我最后的最后,要砸在一个陌生中年男人身上而死啊?找揍啊你!” “据说老大在高中时是棒球选手,而且防守位置是在外场呢。” “那又怎样?” “接住腾空球是他擅长中的最擅长。跟接住小球相比,接住你啊,那是绰绰有余,再轻松不过了。” “那个和这个完全不一样。” “不过据说好像是替补。” “替补啊!”女人马上怒吼道,直接瘫坐在地上了,“我怎么都行了。” 3 “就这样,最终,女人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啊。”今村把漫画书放在地板上,得意地说,“多亏了我。” “我说啊,那个,是在说我吧。”今村没完没了地讲着初次见面时发生的事,对此,大西在愤怒之余更觉得吃惊,“你不给我讲这些我也知道。” 一年前那场自杀风波的结果,就是大西开始和今村同居了。 “可是,我没觉得你对我有感恩之心,还以为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今村还是不紧不慢的语调,“如果当时没有我,若叶你就死翘翘啦。” “死了倒好,就是因为你添乱。”大西说,但转念一想,还在别人家,不是打嘴架的时候,“先别说这个,赶紧找到值钱的东西,然后回家。你这样,简直像是专为看漫画而来的。” “不着急也没事儿。”今村摸到遥控器,恢复了电视机的音量。棒球赛直播还在继续。第三局下半场,本地球队以四比零领先,“球赛还在打呢。” “可是啊,尾崎不是替补吗?也许马上就回家了。”大西把目光转向立在电视机上的小相框。照片上,拿着球棒的尾崎露齿而笑。 “虽说是替补,也是一军[职业棒球用语,由球队中各个位置的最强选手组成。]球员,所以比赛时会待在球场。还回不来。” “就算是这么回事儿,在这里闲待着也没有意义啊。” 最初那次见面,她得知了今村干的是偷窃这码事。可跟他一起出来办事,这还是头一次。平时都是他口中的“老大”,也就是中村跟他一起。可今晚,不知今村怎么心血来潮,邀请她说:“今天若叶你也一起来不?” 偶尔看看同居对象的工作情景也不是坏事,大西这么判断。或许也是为头天晚上瞒着今村跟别的男人出去吃饭而感到愧疚,总之,今村叫她,她就来了。 这次的目标是职业棒球球员尾崎的公寓,这都是在开车来这里的路上才听说的。 “他在比赛,应该不在家。所以,咱们可以放心进屋。”今村高兴地说。 “那个叫尾崎的球员,是有钱人吗?”大西边打方向盘边问。 “咦,你不知道尾崎吗?”坐在副驾驶座的今村扫兴地说,“他是仙台本地的强打啊。” “很有名吗?” “之前在甲子园很活跃呢。虽然在四分之一决赛中输了,但也打了五个本垒打呢。” “现在呢?” “现在是替补。” “那不得了。”大西当即笑了。还想说,你身边都是替补啊。“年薪应该挺低的吧。” “可他进球队第二年就荣获了首位打者[击球率第一的击球员。]的称号,或许有奖杯什么的呢。” “首位打者能得到奖杯?” “不知道啊。” 不怎么深入思考,就像顺应气流一般凭感觉去行动,今村常这么做,所以大西并未因他的这番回答而惊讶。可实际潜入尾崎的房间后,今村却几乎没有翻找财物,只是悠闲地埋头看漫画,这当然会令大西困惑。 “也不怪我啊,过来一看,好像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奖杯。”今村像是在闹别扭似的辩解道。然后,他像是觉察到了大西的怒气,说:“那咱们分头找找吧。”这才不情愿地收拾好摞在一起的漫画。 “你可总算像个小偷了。”大西嘲笑他说。 “若叶你倒是干劲儿十足啊。”今村苦笑。 那之后,大西走出客厅,进了洗漱间,查看镜子下的置物架和毛巾架后面,玄关的鞋架也确认过了。她又回到客厅一看,今村趴在地上,脸贴近地板,两手在动。 “你在干吗?” “擦地板。” “小偷要干这个?” “为了不留下证据。” 听他这么一说,大西也觉得有必要。她不是想模仿今村,可还是趴在地上,把耳朵贴在地板上。凉冰冰的触感挺舒服的。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地下传来的声音和响动,是大西自小的爱好。 “这个房间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吗?”大西站起身来问。 “什么都没有。” “把这个拿走得啦。”今村说,手指着电视上尾崎的照片。 会被人发现的啊,拿那种东西。大西刚想提醒他,电话铃声又响起来了。 大西望着电话。座机上的指示灯闪烁。她感觉自己就像望着一头本来在睡觉的野兽,突然开始晃悠悠地有了动作。这么下去野兽不就会醒来吗?她屏住呼吸。 跟刚才一样,语音留言功能启动了,发出了声音。“请您留言”之后是“哔——”的一声。今村慌忙把电视调成静音。 沉默。大西以为会跟刚才一样,但此时,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 “大叔?是我。” 大西和今村对视。 “我被那家伙叫出来了。”打来电话的是个年轻女性,“拜托大叔你,虽然觉得很抱歉。” 这啥啊?大西冲今村皱起眉。“谁?好像是在抽抽搭搭地哭,感觉要出事。” “谁知道呢。”今村摇头说,“是在向尾崎求救呢。” “谁啊?” “这个女人。” “求什么?” “求尾崎去救她。” 电话又响了。“我这就得出门了,先把地点告诉你。”声音中透出一丝稚嫩。她说出一家位于仙台站东口的便利店的名字后,电话马上就挂断了。无法判断是被人挂断的,还是由于电话的设定而中断的,但电话没有再打来。 “什么啊,这是,今村老师?”大西问道。 “某个女孩子打给尾崎的电话啊,应该是想让尾崎去救她吧。”今村双臂在胸前交抱,一副正在思索的表情,“不小心听见个不好的电话啊。” “算了,别想它就好。”大西干脆地说,“还是先找保险箱什么的,找到存折就回家吧。” “若叶你才更像个小偷,比我像多了。” “是你太不像了。” “可能吧。”今村漠不关心地回答,“那,咱们走吧。”他看着大西说。 “走,去哪儿?不找保险箱了吗?” “可是有人在求救呢啊。” “不是向尾崎求救吗?不是向我们求救啊。” 今村没有生气,没有高声辩论,也没有批评大西冷血。他只说:“那时不也是这样?要是我们没管闲事,若叶你已经死啦。今天打电话的孩子,也许会有危险呢。” “有就有呗。” 今村没理大西,开始操作电话座机。“语音已被删除”的提示音响起。然后他抓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恰好播到本地球队的外援,四号击球手打出本垒打的瞬间。 “本垒打这种东西,”大西不禁开口说,“总的来说,就是把球往远处打飞,不是吗?没必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吧。” “无视棒球规则、完全不懂棒球的人才会这么挑刺。”今村像是在怜悯谁,带着几分落寞回答。 4 那个女人看上去既像初中生,也像高中生,说有二十多岁也觉得差不太多。虽然脸蛋圆乎乎的,体型却很纤瘦,个子也不高。略显茶色的短发,从长短不一的发梢间隙能看到脖子很细。 “喜欢这种女孩子的男人应该很多呐。”大西想都没想就这么说出了口。 “什么?”娃娃脸女人投来了怀疑的目光。 “我在说,日本的男人尽是些萝莉控。” “那是什么话啊。”看来她的内心很坚强,和外表不一致,并没有胆怯,“这种话,难道不是老女人在嫉妒吗?” “先冷静冷静。”介入大西和女人之间的今村认真地劝架,“要和平,要和平。”他的声调都变了,“萝莉控并不只是日本才有啊。”他又说。 “你们两个,到底是谁啊?”女人发火了。 两人马上就找到了语音留言里提到的便利店。大西开着小轿车过去,想着有没有这么个女人,往停车场里一望,还真有。大西慌忙停下了车,往女生那边走,在她面前站定的同时,说了句“喜欢这种女孩子的男人应该很多呐”。对方会发火也是自然的,虽然大西也这么觉得,可一下子没管住嘴,没辙。 狭窄的县道沿线连路灯都没几盏,因此这家店在夜里也起到了照明的作用。只有店周围有些亮光,竖在停车场旁边、带便利店徽标的广告牌照亮了她的脸。 “我们,就是,那个啊。尾崎球员的代理。代打。” “尾崎球员?”她皱起眉。一瞬间露出了孩子气的表情,接着又变成充满戒备和不满的大人神色。 “什么球员?”她又说。 “刚才是你打的电话吧?留言说要求救。” “啊啊。”她对那件事倒也没佯装不知,“打倒是……打了。” “你不知道对方是职业棒球球员吗?”大西刚问,她就睁大了眼睛,“棒球球员?专业的?那个大叔?” “说起来,虽然现在他只甘愿当个替补。”今村好像很遗憾,就像是在承认自己家的亲戚没出息,在大西看来非常可笑。 “是教练没眼光啊。”今村继续为尾崎辩护,“那个教练啊,高中时创下的本垒打纪录被尾崎破了呢。所以一直妒恨至今,不让他去比赛。” “有心眼儿那么小的教练吗?” “有的有的。”今村像鸡啄米一样点头。 “而且还玩弄女人,真是差劲。”他接着说。 “我说你啊,跟尾崎是什么关系?”大西问那个女人。 “我啊。”娃娃脸女人迟疑了一下,开口了,“一星期之前,那个,尾崎先生救了我。” 把她讲的汇总起来,事情就是这样的。 一周前,她走在仙台站东口时,被一个年轻男人纠缠。她对此人并不了解,可自不久前男人就一直纠缠她。对方用手扶着她的肩,用胳膊环住她的腰,想把她拖走。她抵抗,说“住手”、“让开”、“别这样”。 “然后尾崎就出现了?”今村凭直觉问道。 “大概是碰巧从那儿路过。” 尾崎好像是穿着T恤和牛仔裤之类的便装经过那里,发现她在抗拒那个男人,就跑了过来,说:“放开她。你没看见她不愿意吗?”帮她解了围。 “很帅啊。”今村感叹道,“真有运动员的风范。” “太能干了吧。”大西歪着头,“就像三流电视剧一样。” “多亏了他,男人逃走了。”她叹了口气。 “可是,那种男人早晚还会缠上来的。”大西想吓唬她。 “那个大叔也是这么说的。”她点头同意。 据说,尾崎还说“虽说不知能否帮上忙,但如果需要就打我电话”,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她。 “别有用心吧。”大西开玩笑道。 今村马上火了,说:“是正义感啊。那今晚,你又想向尾崎求助,才打的电话吗?” “那个男人刚才打电话,说让我到这家店的停车场来,我很害怕。再说我也找不到其他能帮我的人了。” “你怎么就听了那个男人的话,满不在乎地到这儿来了呢?”大西责难道。 “因为……”娃娃脸女人忸怩着。大西对她的忸怩很看不惯。 “为以防万一,才给尾崎留言的?”今村刚问完这句话,她就点头说:“嗯。因为之前大叔说过,给他留言他就会赶过来。” “手机呢?” “我打过了,可他没接。” “啊也是,还在比赛呢。” 这时,有汽车头灯晃了一下,像是朝大西他们的脸上揍了一拳。一辆车从县道开进了停车场。真晃眼,这么想的同时,也觉得这就象征着司机的目空一切,大西一肚子火。 汽车在停车场中也丝毫没有减速慢行的样子,疯狂地转弯,停在了靠里的位置。 “就是那个男人吧?”今村问她。 “也许。”她点头道。 “你藏起来。”大西说。 “为什么我要藏起来呢?” “我们去羞辱一下那个男人。”大西高声说,“我已经等不及了。” “不关你们的事啊?” “四号,换下了尾崎的是今村。今村忠司。”今村模仿着球场广播的语气说,“你看,因为我是代打啊。关键时刻出场的代打球员,就是我。所以说相关啊,接下来我要代替尾崎,去教训一下那个男人了。” “别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女人抬高音量说。 “你是在说我代替不了尾崎吗?”不知道为什么,今村偏偏这时候感情用事了。 于是,娃娃脸的她那瘦小的身体哆嗦了一下,然后就像从主人手里逃出去的狗一样,飞快地从停车场往人行道跑去。横穿过马路,消失了。 也许是看到这个情景,感觉到了不对头,刚才刚停下的车突然发动,依旧很野蛮地开走了。 只剩大西和今村被留在那里。 “什么啊,这是!”大西气得不行,“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5 “我啊,昨天,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大西再次发动小轿车时,坐在副驾驶席上的今村说。他的语气若无其事的,好像把潜入尾崎房间的事,跟语音留言的陌生女人见面的事,还有被她晾在那里的事,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昨天?” “若叶没回来,所以我很闲。” “啊啊,那个啊,我就去见了个朋友。” 虽说是朋友,可她跟那个男人的关系很亲密,甚至晚上曾一起去酒店过夜,但大西想糊弄过去。所以当今村加重语气说“啊,这么说来”时,她有点焦躁地想,是不是被他发觉了。大西抑制住内心的忐忑,用比平时还高的声音应道:“怎么了?” “若叶没在冰淇淋盒上写名字吧?”今村说,“昨天,我打开冰箱想吃冰淇淋,发现你都没写呢。” “啊啊,你说那个?”大西放了心,又觉得很烦,“因为我的都是香草味的啊,而且你不是把你自己的那些都写上名字了嘛。” 今村和大西都喜欢吃杯装冰淇淋,冰箱里总是散落着好几大杯,很多是吃到一半没吃完的。为了分清楚哪杯是谁的,今村从刚开始同居时就提出“要在自己的冰淇淋盒底写上名字”。 “那个,要是这么不注意的话,早晚会拿错的哟。” “就算拿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大西边叹气边说。据说,最近在妇产科,小婴儿一生下来,脚腕马上就会被系上姓名牌,可能是在反思以前常发生抱错孩子的事件。而此时今村对于记名字这么讲究,就像是在处理抱错孩子那种大问题似的,让大西没法理解。“就算你吃了我的冰淇淋,也没关系啊。” “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大西噘起嘴唇,明显地表达出了无奈。今村没再提昨晚见男友的话题,让她放了心。“那个,你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她问。 “啊,对了对了,那件事。我啊,因为很闲嘛,就在纸上画三角形什么的。” “在纸上画三角形?为什么又……” “不知不觉,在纸上点了几个点,连起来就出来个三角形。” “我觉得,你说的这些啊,是我的人生中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出神地盯着三角形,结果就在意起它的角度来了。” “是能用量角器量出来的那个角度吗?” “对对。我啊,还去便利店买了呢。” “量角器这种东西现在还有卖啊?”大西说完想,万一量角器也有很著名的产地,那片土地的住民听到这话会被激怒吧。 “有啊,有卖。”今村认真地说,“用那个一量,就知道了。不管什么形状的三角形,它的内角加起来都是一百八十度。”今村把两只手举到面前,手指对到一起,比画出了个既不像山也不像三角形的形状。 “什么啊?” “三角形的内角全加起来是一百八十度,这是规律。而且啊,”今村也没显出多兴奋,语速却稍快了些,“这里是九十度的三角形有其他规律。”他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比画出一个大写字母L,然后把右手的食指拼了上去。 “你说的是直角三角形?” “啊,叫这个名字啊?” “难不成,你说的是那个?”大西说完皱起眉头,边留意与前车的距离,边问,“斜边长的平方,和其他两边的平方的和一样,你说的是这个规则吗?” “斜边?” 大西指着他比画出三角形的食指,告诉他:“最长的这条叫作斜边。”然后讲解道,“假设这条边为a,其他的两边为b和c,那么a2=b2+c2。” “就是这样的!”今村欢呼道,“我啊,量了好多次,发现了这个法则呢。”他说完,像是突然回过神来,问,“若叶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个啊,是毕达哥拉斯定理[也就是勾股定理,传统上认为是由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所证明的。]啊。” “毕达哥拉斯?” “不是在学校里学过吗?”大西一边懊恼自己怎么就告诉他了,一边踩下油门。顺着大学的外墙走,拐个弯,之前跟黑泽碰面的寺庙停车场应该没多远了。 “你骗人。”今村瞠目结舌。 “真的。” “什么时候?” “很早以前。” “又是这样啊。”今村悲哀地呻吟着,“又被人抢先了吗……” “你真不知道吗?” “那个毕大哥什么的,我怎么可能知道啊。我还以为是我的发现呢。” “是毕达哥拉斯。” “啊,可是,那之后我想到的是在乒乓球上。” “这次又出来乒乓球了啊。” “我在乒乓球上画了个三角形呢。用油性笔。这么一来啊,很不可思议,这时角度就不是一百八十度了啊。明明也是个三角形。” “无所谓啦,那种事。”大西说着过了桥,在丁字路口右拐,正面有家大甩卖的商店。店内灯火通明,透射出人工照明冷冷的光。大西顺着路往前开,左拐上了一条窄路,建在高坡上的寺庙尽头,就是铺满碎石的停车场。 “这么冷不丁地叫他也能出来,黑泽也很闲啊。”大西说。今村在便利店打电话说“想见一面”时,黑泽没有拒绝,说出了他现在所在的地方,说要是能到附近的寺庙去接他,就可以见面。 黑泽穿着黑色夹克站在那里,背后是停车场旁的杂木林,看上去似乎融入黑暗之中。大西停下车,跟今村并肩朝黑泽走去。 “我刚好来参拜。”他说。 “大晚上九点来寺庙参拜?”大西虽不是怀疑,却憋不住这些问题。她指向右边通往寺庙的台阶,继续追问:“那里一片漆黑啊。” “就算漆黑一片,寺庙也在。” “会被别人当成小偷什么的呢。”今村很担心,黑泽微微地笑了。 “这我倒没想到呐。” 这是大西第四次见黑泽。 或许是因为从上短期大学时就开始在夜总会接待男客人,哪怕是第一次见面的男人,大西只要察言观色一番,就大概能猜出对方是干什么工作的。 这个说大话、假装古惑仔的男人,其实是个懂礼貌的公司职员;那个说大话、假装古惑仔的男人,是个有家人的个体户老板。这类的她都能猜出个大概。 只是,对于黑泽,见了两次面大西仍猜不出他的职业和背景。听今村说黑泽跟他一样是个小偷时,大西吓了一跳。 “可黑泽先生不像个小偷啊。”大西那时这么回嘴。 “若叶你不怎么了解小偷吧。” “小偷啊,在我脑中的印象就是那种马马虎虎,虽认真却赚不着钱的老好人。” “哪儿会有那种小偷啊?” “不,我身边的小偷就是这种感觉。” 黑泽坐到了后座,大西顿时觉得小轿车变挤了。黑泽并没对大西的驾驶技术指手画脚,大西却觉得他一直在后边监视她的动作。看后视镜时,望着窗外的黑泽的侧脸映入眼帘,她毫无来由地心中一紧。 黑泽好像刚干完活儿,却没有作案成功后的兴奋,也没有劳动后的满足。一脸淡然。问他有没有收获,他从夹克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回答:“不多。”大西想起今村经常强调的,黑泽会适可而止,不会把翻到的东西全部偷走。 “黑泽先生,我们把你送到家吧。”副驾驶座上的今村扭头说。 “那可帮了大忙了,你们不是有事要说吗?” “边送边说。”今村像是自己在开车一样。 “见到尾崎了吗?”黑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黑泽知道我们去尾崎家了啊,大西这才知道。 “没有见到。因为我们是去偷东西的。”今村回答。 “房间怎么样?” 今村没有马上回答,他像是被梦魇住了,发出“唔”的呻吟声,说:“真是不可思议啊。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啊。” “不可思议?”对于这个回答,大西觉得很可笑,嗤笑了一声说,“去人家家偷东西,只读了几本漫画就出来的你确实不可思议。” “什么都没偷吗?” “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呢。”今村的语气很认真。他的语调太认真了,感觉就像要吟诗一首,大西马上说:“明明没有想要的东西,还要去偷人家吗?”实际上却生不起气来。 夜路漆黑一片。前方离得挺远的地方,能看见车后尾灯的红光,除此之外,只有间距相同的路灯,零星散落在小轿车将要驶向的方向。看不太清道路,大西想着自己是不是忘记开头灯了,又拧了一次旋钮确认。 途中大西注意到汽油快没了,便把车开进一家碰巧开业的加油站。头发三七分,看上去忠厚老实的店员开始给车加油。在计量器停止加油之前,男店员像是为了消磨时间,开始擦车窗。大西隔着一层车窗,呆呆地望着拼命挥动抹布的店员,心里感到挺抱歉的。 “喂,那个叫尾崎的球员,为什么不打比赛了?”大西突然问道,“刚才你说教练讨厌他,是真的吗?” “你有兴趣?”今村说。 “多少岁?” “你问谁多少岁?” “尾崎。” “和我同年,快三十了。”今村好像回答得很不情愿。 “啊,一样大啊?” “而且……” “而且什么?” 看大西伸着脖子,今村像是胆怯了,说了句“没什么”,就闭上了嘴。 “什么啊?” “尾崎的人生啊,和我完全不一样。” “那倒是。因为啊,一个是未来被报以很大期望的棒球少年,一个是连上学时学的毕达哥拉斯定理都记不住的未来的小偷啊。”大西笑道。 “我说,黑泽先生,刚才我在尾崎的房间里想到一件事。以前,我妈妈边看电视里转播的甲子园比赛边对我说话。” “说什么了?” “她说:‘你看看,跟你同年的人打出了本垒打,让那么多人高兴呢。’还说‘年纪相当的高中生,怎么有这么大的差别呢’之类的。” 说这些话时,今村轻轻地笑着。可他的表情中透出的落寞是大西所不熟悉的。原来今村还会这么笑啊,她想。 “这样啊……”黑泽平静地说,判断不出他是不是认真在听。 “说得也是,我连学校都不去,晚上在一番町拼命地搭讪女生。确实,同样是高中生,却有很大的差别呢。” “搭讪女生,然后带回家去吗?”大西说完,明明知道自己很无聊,还是诅咒般地开了个没品的玩笑,“是在挥舞着另一根球棒吗?” 车里瞬间静默。 “若叶,这很糟糕啊。” “你说什么糟糕?” “黄段子。”今村表示同情,“你说的不就是中年男子说的那种陈腐的黄段子嘛?” 被看不起了,大西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后视镜。黑泽面无表情。 终于加完了油,油管咯噔一震,店员来告知钱数了。大西递出五千日元的钞票,对方说去找钱,离开了。大西启动引擎,说:“可是啊,你也发现了毕达哥拉斯定理呢,所以也很厉害了。”她没想掩饰刚才丢人的发言。 “是什么啊,毕达哥拉斯?”黑泽似乎很感兴趣。大西一向他说明,他就特别高兴地说:“你发现了引力,又发现了三角形法则,真是了不得呀。” “引力?” “之前,他看到苹果从树上掉下来,发现了引力这回事呢。”黑泽这么说,不知有几分是认真的,“啊啊,这么说来,你还住在那个满院都是苹果树的老家吗?” “没有,现在不了,黑泽。那次是我父母不在家时我暂时过去住的。现在我和若叶住在仙台市内呢。”今村说着话,加油站的店员回来了。 大西接过找回的零钱,塞进钱包里,就打着方向盘,又开回了车道。“这么说来,看苹果时,老爸他还在世呢。”今村拖长了声说。 今村的父亲在他遇见大西前没多久因脑溢血去世了。大西问过,妈妈一个人住在那种山村里不害怕吗?那时的今村满脸苦涩地笑着,摆手说:“我妈妈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人,没关系没关系。” 车开上了直行路,加速行驶。开上新开通没多久的车道,横跨河流。平缓的桥梁两旁,整齐地排列着闪着白光的路灯,让人觉得只要穿过这座桥,就有光明的未来在等候。前方和对面车道都没有车,大西踩下了油门。 接着今村向黑泽述说了刚才的遭遇。他们按照打到尾崎房间的电话所说,去了便利店,然后有个女人在。被女人怀疑的事,女人以前曾受过尾崎帮助的事,有辆貌似是在纠缠女人的人的车的事,虽说不上简洁明了,但总算把这些都说出来了。 “尾崎这人不错呐。”这是黑泽的第一句话,“对碰到麻烦的女性,他没有视而不见。” “是啊。”今村含糊地说。 “你想怎么样?” “其实,我看见了那辆车的牌照。”今村在副驾驶座上挠着太阳穴说,“从停车场开出去时看见的。别看我这样,我的眼挺好使的呢。” “眼、好、使。”大西嘲笑他道。 今村马上大声说:“然后,我就想问问黑泽先生你,有没有通过牌照号调查司机住处的方法。” “你不知道吗?”黑泽好像很意外地说。 “能查到吗?”今村问。 “是什么投机取巧的方法吗?”大西问。 “是挺普通的方法。去陆运局提申请马上就能知道。车主的姓名和住址,只要是行驶证上的内容全都能知道。” “提申请,会很麻烦吗?” “如果能清楚地写明车牌号,就没什么麻烦的了。或许会要求你出示驾照。” “啊,就这些啊?”大西说。 “你听明白了吗?”今村说。 “就这些,肯定能明白啊。”黑泽淡淡地说,“你的上司应该也知道。”他提到了今村的老大,中村。 据黑泽说,中村平时开车时要是碰见自己看不惯的车——大体是那种乱按喇叭,蛮横地插到自己车前,或是边乱按喇叭边蛮横加塞的车——他遇到这种车,就会把车牌记下来,可能的话,会马上把号码记在纸上开去陆运局,拿到那个车主的信息。 “拿到信息干什么呢?”今村的脸上浮现出不安和好奇。 “要么去偷他家,要不就给那家伙叫一大堆寿司外卖。” “真阴险啊。”大西忍不住说。 “不,说到底,是不讲理的司机不好。”今村成了即席辩护律师。 “倒也是。”黑泽慢条斯理地说,“可是……”他接着开口。 过了桥。没看见光明的未来,却出现了丁字路口。大西往左打方向盘。 “可是,这个可以从车牌号推算出住址的方法,就算不见面,我也可以在电话里告诉你。”黑泽说出了一句理所当然的话。 “也是啊。”大西马上说。 给黑泽打电话时大西也这么说过。可今村对此没有让步,他说:“就想直接见个面啊。” “想见你嘛。”今村贴近副驾驶座的车窗,望着夜晚的街道说,“见到黑泽先生你,我心里就很踏实。” “这样啊。”黑泽静静地回答。 “反正,我是没法让你踏实下来。”大西一副怄气的样子。 6 次日早上刚过九点,今村就出了公寓,说要去一趟陆运局。 “你找那个车主想干什么?”把报纸铺在电视机前,在上面剪脚指甲的大西问道。 他回答:“我要严厉警告他,让他别再纠缠那个女生了。” “那个女的那么嚣张,哪儿还用别人护着她?” “我想替尾崎去办这件事。” “可你又不欠尾崎的情,干吗特意去做这种事?” “就算不欠他人情,让他欠我个人情也感觉不赖。” “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走啦。” 电视还开着,留下大西一个人继续剪指甲,报纸也还铺着。她看了几行文章,运动专栏映入眼帘。据说本地球队荣获了五连胜。对手领先一分之后,作为投手代打的年轻选手上场,挥出了逆转的一棒,报纸上刊登了当时的照片。就算是代打,也轮不到尾崎出场啊,大西出神地想,她不禁觉得,还不从现役引退有什么意思啊?或许是种反抗,让别人等着瞧,或许是种坚持,想着一定要在最后获得成就。但无论是哪种,这是个与今村同年,每天重复练习,为了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机会而做准备的人,不是悠闲地打零工生活的自己该说三道四的。 电话铃响起时,她没想接听。往家里打电话的人,多半是推销或是打错。而且是工作日的上午,打电话叫她出去玩的可能性很低。她拿起话筒纯粹是因为铃声太吵,跟为让闹钟消停下来而去拍按键的感觉一样,手很自然地动了,仅此而已。 “喂——忠司?”是女人的声音,亲昵熟稔的语气。打招呼的方式很轻佻,却让人感觉上了年纪。 “啊,他现在不在家。” “哦。”打电话人的语气变了,“你是谁啊?难道,是忠司的老婆?” “我们没有结婚。”大西怒火渐起,回答道。这个时间点,也许这个人是,她猜到了对方是谁,“难道,是伯母吗?” “答对了。”打电话的人,像是猜谜节目的出题人那样,用自以为是地语气说道。 “啊,这样啊。”大西虽这么回答,心里却还是不踏实,“初次联络。”其实两人到说出这句话时已经花了不少时间。 “初次联络!”今村的妈妈开朗地打招呼,“我说,忠司不在吗?” 不知该说是亲切还是不客气,总之对方莽撞地闯入亲昵的领域,大西苦笑着。现在才想到这件理所当然的事——今村也有父母啊。大西一直在说琦玉老家父母的坏话,与此相对,今村基本没提过自己的家人。 “我之前听忠司说,九点左右打电话的话他就在家。” “应该是晚上九点吧?要是晚上九点左右,他基本都在公寓里呢。” 今村的工作时间在深夜或凌晨的比较多,上午有时会在街上的咖啡馆里熟睡,或是在车上熟睡,再或者是在公寓里熟睡。反正多数情况都处于一种没法接电话的状态,大西觉得他不会特意指定早上这个时间段。 “啊啊,是那个九点啊!”今村的母亲似乎很不甘心。 什么都没搞清楚啊……大西皱起眉,叠起铺在手边的报纸,留意着不让碎指甲掉下来。 “那,您接下来想怎样呢?”大西冲着话筒说,“现在知道了您儿子不在。” “你这人,好像挺有趣的呢。”今村的妈妈或许与胆怯和谨慎无缘,像是肚子里存不住话的那种人。 “我没什么有趣的啊。” “你俩啥关系?” “啥关系?普通关系。”她虽说了“普通”这个词,却透露出一种和普通恋人关系稍许不同的感觉。 “机会难得,我这就想去仙台呢。” 大西想起,今村的母亲住在县最南端的小镇上老家的院子里种着苹果树。“能过来挺好的。”她原本想说,随便你怎么着都好。 “见个面吧。” “见个面?”是在开玩笑吗?大西非常困惑。 “约见面,约见面!”今村的母亲连呼。 虽然没搞懂她说的“约见面”到底是什么意思,大西却因为连跟她确认都嫌麻烦而没深究。 一来二去,结果两人约在仙台站里的彩色玻璃前见面。因为是第一次见面,大西也担心是否能顺利见到。刚问怎么认出彼此呢,今村的母亲就说:“这个呀,总会有办法的。” “今村和伯母您长得像吗?” “完全不像。会让你吃惊。” “那不就认不出来了嘛。” 找揍啊你!大西总算把这句话咽下去了。能凑合,这点倒是母子一样,这句挖苦的话也忍下了。 “那么,我就穿件像囚服那样的条纹衣,身高一米五左右,小个子。” “穿囚服的小个子吗?” “你什么打扮?” “在彩色玻璃前发现,哟,这女的不错哟,那就是我了。” “你这人真够奇葩的啊。”今村的妈妈佩服地说。 “我才不想被人这么形容呢。”大西狠狠地顶了回去。 “啊呀,你真是个美人呢。”见面后,今村妈妈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大西想,没想到伯母是个好人呢。 “伯母您也挺像个囚犯的呢。” “彩色玻璃前”是个很有名的碰面地点,四周闹闹哄哄的,有很多高中女生、大学女生、一身正装的上班族之类的,孤零零地站在这里的中年妇女却只有她一个,因此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正如她说的那样,她跟今村不像。 在车站里走着,大西刚开口问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她就说坐电车来的路上想来着,去给你买件衣服吧。 也许是很久不见,四周的年轻女性纷纷开心地抱作一团。大西斜眼瞟着那些人,皱起眉问:“给我买衣服?” “我啊,以前就一直想要个女儿呢。想跟她一起去购物,教她做饭之类的。”也许是妆化得不咋样,今村的妈妈看起来很显老,打电话时就感觉到的那种性格直爽的印象却依旧,“可是啊,却只有个不争气的儿子。” “要是让他听见他会哭的。”要是今村,可能真会抽抽搭搭地哭出来,“再生一个不就得了。” “再生一个,要是再不中,不就惨不忍睹了吗?” “别说什么中不中的。”大西指出。她觉得很可笑,扑哧笑了出来。 “而且啊,生那孩子时可受罪了,我可吃够苦头了。”她起劲儿地说着,“我生那孩子时,医院老旧,人手不够,再加上那天是生产高峰。生还好说,可连床位都不够啊,乱糟糟的。” “趁乱换个女孩儿不就得了。”大西开玩笑地说。没想到对方表情非常认真地说:“真的是呢。”结果反而是她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两人从仙台站开始走,不知不觉间走进了拱廊街。“都有半年没来仙台了。”今村的妈妈说,不断地东张西望、环顾周围,不时佩服地说,“一段时间不来,就变样子哩。”她看着络绎不绝擦身而过的人流,也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您经常和他见面吗?” 道路右边出现了一栋一个月前刚建好的大楼,一层入驻了几家国外洋装品牌的店铺。据说是国内继东京之后的第二家店,正因如此,开业时店面爆满,挤都挤不进去。现在却很冷清。巨大的玻璃墙,清一色纯白的装潢。衣服价格不便宜,大西虽然挺感兴趣的,却从没进去过。 “和忠司吗?啊呀,完全见不到啊。他高中毕业就进了专修学校,中途退学后基本就没回过家。之前有段时间我跟他爸到处去旅游时叫他回去看家,他在家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也就那一段时间。我们回来之后,他又出了门。最近只是偶尔会打个电话回来。” 今村的妈妈挺起劲地发着牢骚,然后也没跟大西商量,就走进了有玻璃墙、清一色白色的店里,像是理所当然的。店里的店员动作夸张地拉开沉重的店门,大西也走进了店里。 “母子不合吗?”大西望着塑料模特,问道。店里空荡荡的,只有最里面,有个打扮花哨的顾客在跟店员聊天。 “我觉得没有不合啊。”今村的妈妈一直盯着摆放白衬衫的货架,回答,“那孩子啊,一次顾不了太多事。首先啊,他自己的生活就够他操心的了。我们没有不合啊。嗯。” “我不知道他还给您打电话。”大西头一次听说今村会联系母亲,有些吃惊。 “那也是最近才开始的啊。这半年左右。他说他去体检了,妈妈你也去体检吧,之类的。突然开始关心我这个当妈的了。大概两个月前,还特意让检查身体的人到家里来了呢。这孩子也真会先斩后奏呢。” “是有这种感觉。”大西说,走到今村妈妈旁边的货架,展开放在最上面的蓝色衬衫。 “嗯,这件挺好。”今村的妈妈说,“好像挺适合你的哟。” 大西拿起挂在衬衫领子上的价签,翻回有价格的那面低眼一看,上面的价格比自己往高了预想的价格还要贵出一半,不由得“呃”了一声。 “在干吗呢?” “啊没事,我看到价格,正感慨着呢。” “不是问这个。”今村的妈妈微笑着,眼角堆起好多皱纹,跟今村的笑法很像,“我是问,我们家那个蠢儿子,现在在干什么营生呢?” “啊啊,是问你那个蠢儿子啊。”大西说完,开始烦恼接下来是否该说他是个专业小偷。不用暴力威胁,也不会以独居的柔弱女性为目标,从这些方面来看,今村和中村还能被归于有良心的小偷那类。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无疑是夺人财产的坏人。“他在认真工作啊。” “在干什么?”今村的妈妈说着,从大西手里抢过那件蓝衬衫,展开,拿到大西肩膀的位置比画着。 “干什么啊,就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大西站在那件打开的衬衫前,停下了动作。 “那孩子不可能在公司里工作的。”今村的妈妈轮番看着衬衫和大西的脸,还有脚。 “您太敏锐了,伯母。” “是吧?只是啊,那孩子吊儿郎当的,也不聪明,可要真交给他工作,他会认真完成呢。”今村的妈妈开始叠衬衫。手上的动作虽粗犷,衬衫却被叠成了很漂亮的形状。 大西想着,终于要在这儿对儿子做一番评论了,嘴上说:“其实,他很聪明呢。” “你不用安慰我。”她拿起一件跟刚才同款不同色的衬衫。 “他自己发现了万有引力。” “引力什么的,就算没人发现,也一直存在啊。” 这倒是啊,大西刚一点头,今村的妈妈就开口了:“这个挺好的吧?” “挺好?什么挺好?” “这件衬衫。” “啊?” “要买的这件啊。挺好的吧,这件?也适合你。”她拍拍刚叠好的衬衫,“还是这件蓝色的好?” “不用不用。”大西心神不宁了,这很少见,“很贵啊,那个。” “我说了没关系。”她的嘴张大了,说,“我啊,还有你伯父脑溢血死时的保费呢。那叫啥来着?靠保费发财?骗保?” “如果是骗保,最好你自己还是不要说出来啊。” “我就是想给你买,又不是给你买了就让你跟忠司结婚。” 在餐厅让男人请客时从没觉得难受,可看着在收款台交钱的今村妈妈的身影,大西的心里萌生出了一股歉意。 在店外接过只印有品牌名的白色纸袋,大西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非常感谢您。” “其实啊,你完全不必这样。” “其实?”大西觉察出,之后会加上一个很麻烦的交换条件。 “接下来,你要陪我去买东西。” “买衣服吗?” “照相机。最近啊,不是不去照相馆也能拍照了么,我想要那个东西。” “用来干什么啊?” “偷拍啊,为了偷拍。” “偷拍什么啊?” “植物啊乌鸦啊什么的。” 从不经许可就拍照的意义上来说,或许这确实算偷拍,可大西觉得没必要故意用这种说法。 7 脑袋像被指头轻轻地戳了一下,大西醒了,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睡着了。她睁开眼睛,看见今村皱着眉说:“若叶,满嘴酒气。” “可能吧。”她坐起身。在公寓的沙发上。她环顾屋里,看到电视机旁边放着品牌洋装店的纸袋,原来跟今村的妈妈见面不是南柯一梦。可却没见到今村的妈妈,已经早上了吗?大西往窗外看。 “喝了那么多啊?” “因为很聊得来。” 她记得买了衬衫之后,就去大型家电商场买了数码相机,之后进了一家刚开业不久的居酒屋。 “跟谁很聊得来?” “那个啊,保密哦。” “啊,有外遇。” “都说了不是。” 虽不能说之前没外遇,可昨天只是和今村的母亲喝酒,所以大西说话很硬气。 房间一角的电视开着,正在播放星座占卜的结果,介绍今天运势最差的星座是“处女座”。电视里断定,处女座容易自以为是,需要对他人让步。处女座的今村表情有些悲哀,主持人又加了一句:“幸运物是,希腊的土特产。”今村叹息道:“这可让我怎么办呢……” “若叶,你昨天晚上很晚才回家,然后就一下子睡着了,到底跟谁去喝酒了?”今村还是紧追不放。 “比起这个,那个怎么样了,车牌?” “啊,对了对了,车牌的事。就像黑泽说的那样,去了陆运局马上就知道了。” “名字吗?” “名字和住址全都知道了。真恐怖啊。四周全都是工作人员。”今村四脚着地趴在地上,伸手从乱扔在地板上的书包里抽出一张纸,“这是登记事项证明。车主的姓名是,落合修辅。” “挺酷的名字呢。” “一点都不酷。”今村气鼓鼓地说,接着念出了地址。之前听到过这个地址。 “是山上那个小区?” “比那个还靠里、还老的小区。说起来,以前曾跟老大去干过一次活儿呢。”今村边念叨边追溯着行窃的记忆。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姑且先去那个公寓看看,见到落合修辅,就说他一句。别动我的女人之类的,这么吓唬他一下,就不会再贴上来了吧。” “你想简单了。” “果然这种警告还是太轻了吗?”表情一下子变得不安的今村还挺可爱的。 “我不知道,可如果这样对方就能停手,当初被尾崎赶走时也会收敛一些了吧。” “那怎么办啊?”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今村蹲着,两臂交叉,盯着地板上的登记事项证明想办法。大西把今村撂在一边,开始收拾打扮。洗脸,去厕所,出来之后吹头发。她化妆时,想起头天晚上今村的妈妈滔滔不绝地讲:“大体上,女人啊,不得不做的事要比男人多得多。化妆自不必说,还得卸妆。这点男人就挺凑合,糊弄几下,只想着怎么省事。”确实是这样啊,真麻烦啊,大西用沾了泡沫的手整理头发,对此深有感触。 “我知道啦,若叶。”今村不知什么时候站起身来,像是完成了作业那样高声宣布。 “你知道什么了啊?” “恐怖。”今村淡淡地说,“要对付自以为是的年轻人,还是得制造恐怖啊。” “这么吓唬他也许没用。”刚才不都说了吗? “不光是吓唬他,要更有灵性。” “灵性?” 他走在夜晚的小路上,目的地是自家公寓。鞋子踩在柏油路上发出轻响。晚风吹过,垃圾回收站里的垃圾袋随风窸窣。走上平缓的坡道,就到了小区。再踩着西侧那段锈迹斑斑、吱嘎作响的楼梯往上走。把钥匙插进二楼第一个房间的门时,对面住家院子里的狗像是有所觉察般叫了起来。 他转动门把手。推开屋门的瞬间,不知为什么感觉很别扭,觉得自己的房间变成了别人家。他惊讶地脱下鞋,走进屋,闻到一种不熟悉的味道,感觉到不该在此处的人的呼吸。心脏像打鼓般怦怦直跳,好痛。难道……他定睛看向昏暗的房间,伸手摸到墙壁,按下电灯开关。于是,在房间里的衣橱拉门上,发现了之前没见过的东西。是鲜红的字。潦草地写着“不要再动那个女孩子了”。一瞬间,他脊背发凉,动不了了。过了片刻,他慢慢地靠近拉门,脸贴近那几个红字,一股腥臭的味道直冲鼻腔。用手一摸,黏糊糊的。啊,是血,发觉时他已全身脱力,一屁股瘫坐在了那里。 “谁啊?” “落合修辅。” “然后落合修辅终于意识到‘这样啊,还是不要再接近那个女人了’吧。”今村很得意地说。他这脑洞大开的说明,让人想不到,也模仿不来。 “这就是更有灵性的做法?” “是啊是啊,很恐怖吧?潜入落合修辅的房间,搞恶作剧。他看见血字,肯定会吓一跳吧!” “上哪儿找血啊?颜料吗?” “准备动物的血。” “怎么找?” “有做这种生意的啊。”今村简单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两眼发亮,“总之啊,要是受到这么大的惊吓,肯定会有效果。你不这么觉得吗?” “不知道呢。”大西歪头寻思,又说,“警告对方也有可能适得其反。” “怎么样,今晚一起去?”今村无视大西的话,问道。 “去落合修辅的公寓?你和你的中村老大去不得了。” “不行不行。这种不赚钱的活儿,老大不干。” “可是,去尾崎公寓那次明明是要干活儿的,他不是也没去吗?”大西刚指出,今村就痛苦地说:“因为那个也捞不着钱呀。” 大西虽没同意跟今村一起去公寓,但今村已经这么认定了,他说:“那咱们晚上八点出发吧。”就像决定去远足一样。还用力宣布道:“那之前,如果你有时间,咱们去趟书店吧。” “书店?”又不可能去书店偷《广辞苑》,大西想。[的确有人去书店偷《广辞苑》,详情请见伊坂幸太郎另一部小说《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寄物柜》。] “我想去白看书。” “才不要呢。” “为什么啊?” “我化好妆又不是为了去白看书的。”大西回答。 今村一脸认真、挺胸抬头地说:“你要是这么说,我生来也不是为了白看书的啊。” 大西连回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两人出发去位于拱廊街的大厦。今村像之前声称的那样,径直走向五层的书店,站在漫画书卖场,开始看前两天在尾崎家没看完的漫画。是那部有双胞胎出场的棒球恋爱漫画。也许是心理作用,大西总觉得那些站着白看书的男人周身都死气沉沉的。大西往同一层的一家家具店走去,消磨时间。要是分头行动,一开始就没必要一起出来啊,她起初心有不满,可那家“白河堂”家具店的店员是个年轻的高个子帅哥,从结果来看倒是让人挺开心的。她其实并不想买家具,但一问家具的情况,店员就彬彬有礼地来接待她了。大西来了兴致,开始在店里转悠,一件件地看家具了。 等今村看完书过来,已经过去近一个小时了。大西此时已经在沙发样品上落座,跟男店员聊得正酣。所以,比起生气地埋怨对方太慢,她倒更希望他晚点儿再回来。 今村心不在焉地走过来,双眼通红,明显浮着泪花。大西对此很吃惊,跟男店员道别和道谢,从沙发上起身。离开家具店后,她问今村:“怎么了?”她心里有种罪恶感,难道是,他看见大西在和家具店店员深入交流,受了打击,所以哭了? “真的死了啊。”今村念叨出这么一句。 “谁?” “双胞胎的弟弟。” 大西发觉了,是那部漫画里的事。 “我之前不是说了嘛。”她感觉既放心又生气。 “直到刚才他还活着呢。” “直到刚才?这意思我不懂。”大西叹了口气。 他们来到车站附近一家刚开业的餐厅吃午饭,之后又逛了逛街,已经没有要去的地方和要做的事了,大西感觉时间都浪费了。 “我已经烦了,总之,先去吧。” “去、去哪儿?” “落合修辅那儿。也没有理由非等到八点不是吗?” “有啊。” “什么理由啊?” “那个,要是扮幽灵之类的话,晚上更好啊。” “这个就是……没有理由。一般来说,要想趁对方不在时潜入家里搞破坏,不是应该先调查一下对方不在家的时间段吗?”其实大西只是不想太无聊,想赶快去落合的公寓看看,却说得有模有样,“如果不观察对方的行动和每天的习惯,不行吧?” 今村颇为认同,比大西所料想的还要配合。“偷窃的本质就是观察,黑泽也经常说这句话啊。”他挠着头说。 “是吧,是吧,那咱们赶快去观察吧。”大西撺掇今村。 8 二人前往今村拿到的公寓地址。乘地铁,再从地铁走到地面上,走了没多久,没迷路,就到达了目的地。 顺着坡道往上走,今村走在前面,大西看见他裤子后兜里插着张纸片一样的东西。“这是什么啊?”大西发问的同时,手伸过去,把那个东西抽了出来。 今村吃惊地回头,摸着自己的裤兜。那是一张照片。 “这谁啊?啊,这不是尾崎吗?” 或许是之前潜入他公寓时找到的,是一张半身照,照片中的尾崎抱着棒球头盔,露齿而笑。 “啊啊,那个啊。不知怎的,就带回来了。” “你真是个铁杆粉丝啊。”大西笑道,对着阳光拿着照片,“看不出和你同年呢。果然,你之前很仰慕他吧?” 今村眉头紧锁,像是想用双眉挤出想法,他似乎挺伤脑筋的。“怎么说呢?在当时,觉得他很遥远。” “那现在,你能潜入他的公寓、看他的漫画,能如此贴近他,这不是挺有能耐的吗?” “是的!”今村飘飘然了,“然后,你说我跟尾崎比,谁更帅?” 大西看了一会儿照片说:“各有各的长处。” “各有各的长处啊。” “占卜上也说,处女座的人要让步,既然这样,你就让一步?” “那个,尾崎也是处女座啊。”今村苦笑道,“而且,我们出生的日期都一样。” “唉,这样啊。”连这个都知道的今村才更可笑吧。这时大西突然意识到,她以前也查过有哪些名人和自己的生日相同。今村关注尾崎,或许也是因为这种同伴意识,她的一颗心落了地。所以他才会对和尾崎有关的事比较敏感啊。 途中看见路旁有个便利店,于是大西提议买点东西,她说:“有点饿了,去买些零食什么的吧。”今村同意了。只是,他穿过便利店的停车场,都走到自动门前了,却没有迈进去。因为就在进门前,他们发现店里有张熟悉的面孔。 “那个。”今村说。 “那个女的。”往店里一看,大西也马上明白了。之前往尾崎家打电话的那个娃娃脸女人在店里。短头发,穿着奢侈。 “喜欢那种女人的男人很多吧。”大西又说了一遍。 “在这种地方遇见,还真是巧。”今村挺吃惊的。 “也许不是巧啊。”大西用下巴指了一下停在入口旁的车。那是一辆黑色小轿车,车型像是见过,又像是没见过。牌照是见过的。就是今村从陆运局拿到资料的那个牌照。 “啊,那辆车。”今村说。 “那个男人的车。”大西点头。 “好像关系很好呢。”今村目光呆滞地望向店里。 女人正在等店员收银,旁边贴着个高个子男人。他好像烫过头,头发带卷,男人外形优雅,皮肤是健康的褐色。 “那个男人,不是落合修辅吧?” “不,也许是呢。”今村刚说完,就见他们俩往外走来。 大西慌忙拽着今村的胳膊,转身朝后走。身后有自动门开门的动静,女人在说什么,男人在回答。接着听到车门开关的声音。引擎刚一启动,汽车就超过了大西他们,开上了机动车道。 那个女人和落合修辅是什么关系呢?大西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想。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今村慌忙掏出手机,放到耳旁。 “啊,您好。”他冲着手机说话的声音在停车场里回响,“牌照的事,正如黑泽先生所说,顺利地查到了。可是,又出了一件让我更摸不着头脑的事。” “我们是被人耍了吧?”今村从后座探身,问驾驶席上的黑泽。 黑泽貌似刚才还在仙台市北的高级住宅区踩点。说是突然想到今村的事,担心他去陆运局调查得是否顺利,才打来电话。“就跟监护人一样。”大西刚一嘲笑,黑泽就点头承认了。“确实是啊。”他说,“而且,一听到今村的话,我就更不放心了,所以才来接你们的。” 黑泽特意绕了个远,来到了便利店的停车场,他说:“之前你们送过我,这次反过来,我送你们回去。” 黑泽停下车,大西和今村急忙钻进车里,开始说明情况。 “也不是在耍你们吧。虽然说了谎话。” “明明说那个男人在纠缠她,实际上却跟落合修辅那么亲密。”大西嗤笑道。 “为什么要说谎呢?”今村面露不满,“这么骗我,能有什么让她高兴的呢?” “不是骗你吧?原本那个女人是往尾崎的房间打电话的,她想骗的应该是尾崎吧。” “这么说来也是哈。”今村马上赞同地说。 “可这是怎么回事呢?”大西回想之前的经过,百思不得其解。女人往尾崎的住处打了电话,说起来,女人说以前那个男人纠缠她时,被尾崎救了。 “也许,尾崎真的救过她。”黑泽断言。 “只是,也许那时她并不是被男人纠缠,只是碰巧在和落合修辅吵嘴罢了。” “是尾崎误会了吗?” “太有正义感,就没多想吧。” 大西看见黑泽用右手轻抚着方向盘。 “倘若如此,那个女人为什么特意往尾崎家打电话,叫他出去呢?”大西想起那天夜里电话留言里的声音。 “叫他出去,难道不是为了给他设套儿吗?” “设套儿?” “抢钱,或是女人引诱他时,男人现身说‘你竟敢上我的女人’之类的。” “美人计,在二十一世纪也有效吗?”大西不禁反问,她觉得这种方法太老套了。 “若是被年轻女人引诱,大部分男人都会放松警惕。二十一世纪的男人大概也是这样的。”黑泽说,脸上是一副断然不会放松警惕的表情。 “黑泽说得跟亲眼见过一样。” “说谎是成为小偷的开始。”黑泽倚靠在驾驶座上,一直盯着前方,“不要相信我说的话。” “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谎啊,不知不觉间就成为小偷了。” 大西看了看手表。夕阳西下,周围天色渐暗,开始有夜晚的样子了。她把额头顶在右侧车窗上,往便利店那边看,不禁想,一天一眨眼就过去了啊。“怎么这么快啊。”她抱怨着,害怕起来,我的一天,就这样在眨眼间过去了。由这样的一天天积累而成的一生,也会这样一眨眼就过去吗? “啊,对啦,本来想买零食的。”今村想起了去便利店的本来目的,说道。 与此同时,大西的肚子有了反应,叫了一小声。“是呢。你去买点什么吧,我想吃清汤味薯片。”她说。 “清汤的是吧,了解了解。”今村语调轻松,“黑泽先生呢,要什么口味的?” “我没什么想吃的。”黑泽冷淡地说,“我不喜欢零食。” “没有零食的人生,真不可想象。”大西不禁说出了口。 “那我去买了啊。”今村只拿着钱包,跳出了车子。 不久后,大西听见黑泽在驾驶座上叹气。 “他想起一出是一出,还让您陪着,不好意思了。”大西先道了个歉,“之前也是,这次也是,他就是觉得,跟黑泽先生您说说,心里就踏实了。” “跟我也不是没关系。” “有什么关系?”因为是小偷同伙吗?大西不明白。 “一开始,是我多管闲事。” “啊啊,一开始是黑泽先生您告诉他尾崎公寓的事的啊。”大西想起来了,“可是,您竟然一直惦念着,黑泽先生果真是个好人。” “不。”黑泽那样子与其说是害羞,倒不如说是打心底里害怕被大西误解了,“我不是好人。” “因为是小偷?” “这么说来,也是啊。”黑泽说,“会有人因盗窃这件事而蒙受损失,无论找多少借口,都制造了受害者。我想尽可能减少对方的痛苦,可到头来……” “到头来?” “对方会怎么样,我其实并不在意。” “真的吗?”从今村的话中,大西觉得黑泽是个不会忽视别人感情的人。她说出这句话,黑泽就自嘲地笑了。“我会忽视别人的感情。”他干脆地说,“虽然会介意很多事,可到头来,只会觉得‘那又怎样?’那又怎样?我又不是那个人。若是身边的人有问题,也许会影响我的生活。所以我尽量希望别人也幸福,可仅仅是这种程度的关心而已。” 之后,黑泽就沉默了,车里寂静无声。这持续的安静让大西觉得紧张,她望向窗外,心想今村怎么还不快回来。她甚至有点恼火,他怎么这么磨磨蹭蹭的。 “你为什么要和那家伙交往呢?” “真是个冒昧的问题啊。”大西退缩了。然后重新把这个问题抛向了自己,自己被这个问题砸中,拼命寻找答案。“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多想,话就出了口,“就是吧,不知为什么,在一起的。” 想跟他在一起,直到他让我看见长颈鹿,她还想这么说。 “不知为什么啊。”黑泽的语气平淡,但让大西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是不是在追究自己的不忠呢? 她慌忙加上了一句很像借口的话。“啊,但我喜欢他啊,当然。” “不,我并不是在责问你。”黑泽笑了,“只是,那个家伙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我只是想知道,你跟他那么近,是什么感觉。” “不可思议吗?”大西用了疑问句,然后说,“说起来,是挺不可思议的。”又更正道,“不知道是聪明还是傻。” “是聪明还是傻……”黑泽也念叨着这句话。 “那家伙倒是有一股满不在乎的劲头,挺厉害的。” “是啊,那家伙很厉害。” “不会抱怨,不说人坏话。” 大西想起之前刚见过面的今村妈妈那豪爽泼辣的性格,或许是从那样的妈妈身上遗传而来的吧。“可说起来,他也没遇到过太惨的事,所以或许只是大咧咧地活着罢了。半年前体检时,他还为自己身体健康高兴呢。” 体检和小偷,不知为什么,给她的感觉有点不搭界。 “不,那家伙,受苦了呢。”黑泽的声音伴着一种不知来由的清冷质感,大西感觉很意外。 车门开了。 今村颇有成就感地说:“我买回来啦。”他拿着塑料袋,钻进车里坐在后座上,很高兴地说:“来,这个。”说着递给大西一袋小吃。虽然没买太多,却感觉车里都被食品袋占据了。今村用手拿着零食,胡乱撕破包装。大西也受他影响,打开包装,把手伸进袋子里。 “声音听起来倒是很美味啊。”黑泽像是在嘲笑。 “不止声音,味道也很好哟。”今村一片接一片地把薯片塞到嘴里,就像是报废车回收厂里的压块机,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胡乱地咀嚼。虽然这确实是吃薯片的正确方式,可大西却很焦虑,总怕薯片的碎渣掉到汽车座位上。而且,看着今村手抓零食,嘟囔着“potato chips是复数形式,这样一片一片的,叫potato chip才对吧”这些让人不知所以的话时,大西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神经大条的家伙真是不可思议啊。 “啊,这个不是清汤味的。”大西往嘴里放了一片,吃完之后马上发觉。她拿起袋子,上面有两个大字“盐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加了感叹号,但反正能清楚地看出这不是清汤味的。 “这种零食,你还能分出清汤味和盐味的区别吗?”驾驶座上的黑泽笑道。 今村看了看自己抱着的袋子,吐了一下舌头说:“我拿的这个是清汤味的。”舌头上还沾着没吃完的薯片,脏兮兮的。今村慌张地说“抱歉,抱歉”,把袋子递了过来。 大西先发了脾气,说:“这么不留神,找揍啊你!”说着便递出了自己手里的零食袋。只是,今村的手刚拿到那个袋子,大西就往回拽,说:“还是算了。” “算了?” “尝了一下盐味的,没想到挺好吃的。”大西是真心这么说的,可今村好像不相信,一瞬间停下了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大西。 “没骗你。”大西放大音量,往回拽盐味的包装袋,“虽然刚才我想吃清汤味,可尝了一下盐味也不错,也许是歪打正着了。” 今村还是盯着大西,一语不发。 “干吗?” “没事。” “有什么问题吗?” “没,不是你想的那样。”今村说着,眼睛湿润了。 大西吓了一跳,皱眉惊叹道:“哈?” 也许是担心,黑泽也看向后视镜,观察今村的表情。 在这期间,今村眼里竟扑簌扑簌地溢出了泪珠。 “我说你哭什么啊?你那么想吃盐味吗?行啊,我都行。”大西想,他从来都没哭过吧。 今村一语不发地抽泣着,手伸进自己拿着的袋子,把薯片放到嘴里。边哭边咀嚼,让人觉得那薯片一点都不好吃。 “我说黑泽,他有点奇怪啊。” 9 “你们这些家伙想干吗?”落合修辅拉开玄关大门,脱下鞋子,穿过走廊走进一居室。然后,注意到理直气壮坐在那里的大西他们,目瞪口呆。他的语气虽很愤怒,但颤音中夹杂着胆怯。落合修辅的背后,站着之前那个娃娃脸女人,跟预想中的一样,她的表情十分惊讶。 “你们为什么在我家里?”他当然会这么问。 大西他们在便利店前上了黑泽的车,然后来到了落合修辅的住处。之后看到落合修辅两人出了门,今村和大西就瞅准间隙溜进了房间。 “不,只是碰巧。”今村泰然答道,“碰巧从这栋公寓前经过,看屋子的门开着,觉得很危险,才特意帮你看家的。” 大约在一个小时前,今村还在黑泽的车里不知缘由地流眼泪,现在的他看上去却很开心,刚才那一幕就像是演戏。 “门不可能开着啊,我锁上了啊。” 落合修辅手里提着录像带出租店的塑料袋,也许是刚到附近的店里去租的。 “那么,或许我们来之前有小偷之类的进来了。” 一开始想按照当初计划的那样写血书,可今村突然嫌麻烦不干了。大西跟他确认,不做这种有灵性的事也行吗?结果他干脆说了句:“行啊,原本就忘了准备血了。” “我要叫警察了,你们这帮家伙,别开玩笑了。”落合修辅发怒道。 “你要叫警察吗?”今村把拿在手上的杯子送到嘴边,杯子里是在厨房冰箱里找到的咖啡牛奶。如果说是开玩笑,再没有比这更不像开玩笑的行为了,大西想。 “我们帮你们看家,可不是想让你们叫警察才这么做的啊。我们觉得这是在做好事才做的。” 落合修辅脸上泛起了红潮,瞪大了眼睛。“喂,打电话啊,给警察。”他命令女人。 “为什么?”女人很困惑。 “不知道,总之我让你去拨电话。” “说起来,你们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今村喝干了杯子里的咖啡牛奶,指着落合修辅问道。两人还呆立在屋子里。“你呀,之前不是去向尾崎求救吗?打电话说被男人纠缠。可这个男人,不就是开那辆车的家伙吗?你们看上去关系很好呢。这不是很奇怪吗?还是说你在撒谎?” “奇怪奇怪。”大西也用力点头,“你们是有什么企图吧?” 落合修辅和女人对视了一下,脸色变难看了。 “是想把尾崎叫出去,让他吃点苦头吧。若不是这样,那就是装作求救,想从他那里骗到什么东西,难道不是吗?”今村说出了刚才黑泽的推测,就好像是自己推断出来的一样。 落合修辅想反驳,愤恨地说:“你们胡说八道。”突然又垂头丧气,胡乱地挠着头发,叹息道:“真是麻烦死了。” 见他这个反应,大西开口了。“没说中也差不多了,对吧?”她得意扬扬地说,“你们在想什么,我们早就一清二楚了。” 今村把杯子放在地板上,慢悠悠地直起膝盖,说了一句“那么”,站了起来。地板咯吱响了一声。他迈着大步走近落合修辅,说:“想欺负我的尾崎,我饶不了你。” “我的尾崎”,这口气还真大,大西都想嘲笑他了。 “别开玩笑了。”之前一直沉默的女人这时生气地反驳,“那男人假装成正义使者的样子,让人恶心。” “尾崎是运动员,品性耿直,所以看见女人有难,肯定会出手相助。”今村说道,那语气就像他是尾崎的好友一样。 “他还是个棒球球员啊。”落合修辅皱起鼻子,“从没听说过他。他之前打什么位置的?在哪支球队?” “他还是现役球员?” “肯定技术很烂吧。” “住嘴!”今村怒吼。他挥起左拳头,狠狠地砸在男人和女人旁边的墙上。狭窄的一居室剧烈地晃动着。“你把尾崎想成什么人了!”他扯着嗓子吼道,今村的脸上,挂着大西从未见过的神情。 “冷静,冷静。”大西慌忙站起身,抚摸今村的后背,安抚他。这也不是她的风格。 她不知道今村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落合修辅的口吻虽然傲慢,却还不到让人如此生气的地步。 今村的肩膀随着呼吸起伏。大西抚摸着他的后背,感觉他渐渐平静了些,可只是看上去。大西放了心,刚把手拿开,他马上又爆发了。这次他的腿快速抬起,把摆在旁边的小置物架踢飞了。上面的漫画书和CD,还有些不知插在哪里的明信片之类的东西散落一地。 “你干什么?!”大西由于今村的行为而不安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啊。”今村像是在撒娇,“我不知道为什么啊。” 不知道为什么的是我吧,大西想,落合修辅和那个女人肯定也这么想。 大西的身体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出。落合修辅和女人都露出恐惧的表情,并退缩着,或许是看到了今村的疯狂。毕竟连作为同伙的大西都目瞪口呆,他们肯定凭直觉发觉事态很反常,正在朝危险的方向展开。在大西看来,这也确实反常,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事态一定会朝着危险的方向发展。 “算了算了。”大西再次抚摸今村的后背,安慰他,同时瞪着落合修辅和女人,“总之,你们也要反省,别再骗尾崎了,知道了吗?”大西的语速稍微有些快。无论如何,先要收拾好这摊子事,就像跟小孩劝架一样。 “那是我们该说的,你们别再多管闲事了。”虽然落合修辅有些茫然,还是如此回应道。 大西还是担心今村的状态,落合修辅和女人的事是次要的。“那么,你们可别有第二次。要是再干,看你们不找揍!”她粗暴地叮嘱道,拽着今村往玄关走。抽出藏在鞋柜里的鞋,让今村穿上,走出了公寓。“快,对,好好走。”这么说着,她感觉自己成了今村的妈妈。 “怎么了?”回到停在公寓前的车里,黑泽扭头问,他手边的文库本摊开着,“顺利地训斥那两个年轻人一通了吗?” “算是吧。”大西点点头,然后戳了一下今村的肩膀说,“可他突然大吵大闹,不知他怎么回事。” 黑泽沉默地着看向今村。 “一说尾崎的坏话,他就热血沸腾了。”大西说完,想着其实那些连坏话都算不上吧。“喂,我说你啊,是尾崎的粉丝吧?是个狂热粉丝,所以才丧失理智的吧?”她还想说,因为你们是同一天出生的处女座而结下了不解之缘吧。 今村钻进车里,可能是因为看见了黑泽的脸,也可能不是因为这个,总之,他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像是孩子掩饰自己的失态、或因不好意思而赌气那样,下嘴唇翘得老高,一脸的不高兴。然后他抓过放在座位后侧的薯片袋,开始往嘴里疯狂地塞薯片。 “我送你们回去吧。”黑泽连问都没问今村,就转动了钥匙。车身开始振动,好像在说,该我一显身手啦。 车像滑行般行驶在完全暗下来的街道上。 “黑泽先生。”大西旁边的今村在途中开口,有点突然,语调含糊,听上去像是在说梦话。再一看,今村把脑门贴在车窗上,确实闭着眼睛。“黑泽先生,我该怎么做才好呢?”他说。 “发生什么事了?”黑泽的声音既不温柔,但也不冷漠。 “活着,很难受。” 听到这句话,大西想起了一年前想跳楼自杀的自己。那时撒谎说“骑着长颈鹿”来救自己的今村,当时的坚强去哪儿了呢?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样啊,很难受啊。”黑泽说。然后,大西想,他没说“大家都很难受”,真的很了不起。 “我,很难受啊。” “你很了不起啊。” “我没什么了不起的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呢?”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什么都不做不就挺好的吗?” 听着黑泽的回答,大西发现眼皮变沉了。刚想着好困啊,就睡着了。 10 刚到公寓前面,大西就被黑泽叫醒了。今村好像也睡着了。大西揉着眼睛,喃喃地问:“到了吗?” 二人下了车,目送黑泽的车远去。比起成就感,疲惫感更占上风,大西和今村二人步履沉重地走回公寓。刚走上台阶,就看见今村的妈妈站在那里,大西不禁扑哧一下笑出来。“搞突然袭击吗?” “老妈!”今村大声叫道。 “你啊,打电话也不接,我心里起急,就直接来啦。” “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儿啊?先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儿等的啊?” “你啊,之前有一次,把行李用宅急送寄过来了是吧?那个收据上写着呐,你看。”今村的妈妈挥着一张皱巴巴的收据,看上去是一张很旧的纸片。 “你一直留着这个啊。”今村目瞪口呆。大西也想说同样的话,可她却不是因为吃惊,而是出于另一种感情。 “我啊,年轻时常在男朋友家门前等着,所以等儿子回家这种,根本不算什么。搁到现在来说,我就是跟踪狂,跟踪狂。” “这种事就别跟我这个做儿子的说啦。”今村带着哭腔说。 “初次见面。”今村的妈妈把儿子的控诉当耳旁风,冲着大西微笑,神情泰然自若。 “初次见面。”大西也配合她,报上了姓名。 之前已经聊了好大一通,此时今村的妈妈却问:“喂,我说你,这女孩儿跟你是什么关系?”大西把今村说不出话的狼狈表情当成消遣,她兴趣盎然地看着,也不想帮他解围,等着听今村到底会怎么回答。 过了片刻,今村从嘴里挤出一句:“什么关系?就是,良好的关系啊。” “还有肉体关系。”大西马上接着说,今村的妈妈张开大嘴,爆笑出声。 探头往儿子房间望的今村妈妈虽显示出对儿子生活的关心,说话却依旧很直接。“我从没在这么脏的房间里跟人说过话。”她提出,“咱们去居酒屋之类的吧。” “那个,我累了。”今村虽这么说,最终还是说了声“好吧”同意了。他肯定是不忍拒绝久未见面的母亲。“若叶,你接下来还去得了居酒屋吗?不累吗?”他还惦记着大西。 “没事,没事,虽然累,但为了你也得硬撑着,我陪你去。” 他们坐在居酒屋的地席上,一个劲儿地喝酒、吃炸物,大谈特谈今村小时候的事。全是糗事,其中有几个已经在一天前听过了。但听别人的糗事总是很开心的,听多少次都觉得有意思,大西心情愉悦。 “别老说失败啊,也说说我的优点嘛,老妈。”中杯的啤酒刚喝到第二杯就红了脸的今村,对坐在对面的母亲提出了要求,他的舌头直打结。 “要是有就说啊,也得要有啊。”今村的妈妈喝干了好几杯中杯啤酒,又开始向日本酒发起挑战。但她的脸色却丝毫没变,看上去跟平时一样。母子的体质居然差这么多,大西想。今村的妈妈像是看透了她在想什么,说:“他爸也很能喝,忠司应该是隔代遗传吧。”脸上一副不解的表情。 喝醉的今村也许是因为累了,开始昏昏欲睡。“能喝酒就了不起啊。”他说了句醉话,没多久就脸朝下,“啪嗒”一声趴在桌子上睡死了。 还以为早就十二点了呢,但看了一眼表,没想到刚晚上九点左右。大西在地席上扭着脖子一看,发现高处挂着一台电视,正在转播棒球比赛。 “他从小就打棒球吗?”大西望着开始打鼾的今村,问道,把毛豆放进嘴里,吐出皮。 “怎么说呢,倒也谈不上热爱。小学时进了当地的棒球队,打了一段时间。” “是能打出本垒打的击球手?” “怎么会!也就算个二号击球手,给人感觉畏畏缩缩的那种。” “啊啊,像是。” “可是啊,因为性格很认真,打得还不错呢。” “啊啊,像是。”大西又说,“他是不是很崇拜尾崎啊?”她压低了声音问。 “尾崎?”今村的妈妈皱起眉,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啊啊,那个尾崎君,是专业的。” “对对,专业的。”大西指着电视说。 “是很支持他呢,嗯。”今村妈妈的记忆仿佛突然复苏般,连连点头,说道,“是的呐是的呐。他是当地的明星,对忠司而言也是英雄呢。棒球英雄。” 棒球英雄这个称呼,给人一种半土半洋的廉价感觉,也谈不上顺口,大西微笑着想。“他果然是粉丝啊。”她说。 大西又拿起一颗毛豆。与其说想吃,倒不如说是惯性。她想,由于惯性而被吃掉的毛豆也够悲惨的。 今村的妈妈伸出筷子,刺进碟子里的生鱼片,目光转向睡着的儿子,叹了口气说:“可是说起来,尾崎君最近没怎么上场比赛啊。” “好像是。”大西同意。 “之前,在地方台上看见他了,好像没什么精神。” “这样啊?” “高中时倒是有种所向披靡的感觉呢。”今村的妈妈之所以这么说,似乎是因为尾崎在那个电视节目里带着几分自嘲地说:“那时候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干,觉得自己是万能的。” “真消极。”大西对他有了点嫌恶感。 “说起来,没能出场,貌似是因为跟教练有些不和呢。” “您可真了解内幕。”大西嘲笑般地说。 “那是因为啊,尾崎君的妈妈的老家,就在我们镇。虽算不上后援团,但也有热心支持他的人,是那个人说的。说是教练不好。虽然也不能全信。”今村的妈妈说完,问走过身边的店员,“现在可以换成酒水自助吗?”“不能了。”被对方干脆地回绝后,她又煽情地说:“世间尽是不如意啊”。 “啊,是吗?”大西问道。 “你不知道吗?尽是不如意啊,世间。” “不是这个,是尾崎的妈妈。” “啊,那个,对对,生在我们镇。比我大一轮,好像只有结婚和生孩子时回去过,我跟她倒不熟。”今村的妈妈说完,拿起睡着的儿子手边放着的啤酒杯,把喝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而且,去年她去世之后,跟我们镇就更没有什么缘分了。” “去世的是谁?” “尾崎君的妈妈。好像那个不太好。” “哪个不太好?” “心脏。” 大西依旧看着电视屏幕。当然,尾崎没站在击球手的位置,陌生的外国击球手刚刚上演一记夸张的挥棒落空。 “我听说,他跟尾崎是同一天生的。”大西突然想起今村的话。 “啊,对对,是呢,挺有意思啊。”今村的妈妈用筷子灵巧地夹起生鱼片的配菜,蘸上酱油,气定神闲地品尝起来。 “虽然同一天出生,又在同一家医院,可人却不一样呢。” “嗯。”对方是边吃边说的,以至于大西没能听清她的话,于是又让她复述了一次。听到这话的瞬间,大西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同时今村在尾崎的公寓里看漫画的身影和黑泽的声音在脑中飞快地掠过。今村的妈妈继续说着闲话,可那些话基本没入大西的耳朵。 “咦,今天不脱吗?”从居酒屋出来,大西用肩膀驮着快要倒下的今村,走在路灯林立的小巷里时,今村的妈妈在旁边问。 “什么脱啊?” “昨天喝完酒,你回家时不是把高跟鞋脱了走的吗?扛着不知哪儿找来的伞,把高跟鞋挂在上面。” “啊啊。”大西不记得了,但自己经常会做这种事倒是没错,“因为今天没喝醉。” “只有喝醉时才会那样吗?” “算是吧,脚一热就觉得鞋碍事了。” “无拘无束,也挺好。” “还是第一次有人夸我这个呢。” “这种时候忠司都说什么?” “他和我一起去喝酒时都会事先做好准备,带着装鞋的袋子,就像小学生的鞋袋一样。” “不愧是我儿子,真机灵。”今村的妈妈愉快地说,“可是啊,今天为什么没喝那么多呢?” “有个想去的地方。”大西老实地说。她决定把今村撂到公寓里,去见黑泽。只要看今村的手机,应该就能知道黑泽的联络方式,黑泽应该也不会不愿和她见面,她想。 11 位于仙台站正东边的体育场几年前改建过,和大西之前去的时候比,漂亮得都快认不出来了。座位和栏杆的颜色分别是深蓝和浅蓝,色调统一,也许是为了陪衬当地棒球队的队服颜色吧。大西他们是在傍晚六点、比赛临开始前赶到的,但日已西斜,照明灯亮起,那蓝色分外惹眼。 当地球队的战绩一直不错,对手又是东京阵营的人气球队,观众席上座无虚席。第三局比赛下半场结束,两支球队都没得分,情况开始变得紧迫了。 “果然不错啊。在外场看球,就像是参加庆典活动。”大西右边的今村虽然坐在椅子上,却一直踏实不下来。他稍往前探身,指着投手丘[投手投球时站的位置,是位于内场中间的一个小土包。]嘀嘀咕咕:“对方的投手是今年的新手呐,真厉害。” “这次你们叫我来,我也觉得太好了。”说这话的,是坐在今村右边的今村妈妈。她穿的衣服和之前见面时的款式不同,但还是很像囚服。 “是谢礼。”大西跟今村旁边的她说。 “谢礼,谢什么?” “这件衬衫的。”大西抻着自己身上那件蓝色衬衫的胸口说。 “可是啊,你怎么就心血来潮,突然说什么要来看夜场?”今村问大西。 “你不愿意来吗?” “倒不是不愿意,只是这冷不丁的……” 大西瞄着坐在自己左边的黑泽。 “正好有票,就想着叫你们来了。”黑泽平静地说。前面那排,坐着几个貌似刚下班、穿西服的中年男人,他们已喝干了纸杯里的啤酒,闹哄哄的。 “这么说来,真没想到忠司认识的人里还有这么优秀的。”今村的妈妈歪着脖子看着黑泽感叹,好像是在赞叹来这里时黑泽在车里的言行。 “我可不优秀。”黑泽好像很痛苦。 “老妈,黑泽什么都会哟。”今村像少年在炫耀自己的朋友那样,自豪地说。“还有一个人总是关照我,其实也想把那个人介绍给老妈您呢。”他又加了一句。 “你说中村吗?”大西刚小声确认。他就笑着说:“对对,中村专务。”他总算没叫出“老大”这个词。没引见中村不是很正确吗?大西甚至想这么说,但忍住了。 “是吗,那下次让我见见啊。”今村的妈妈回答说。 “尾崎君还是没上场啊。”第五局下半场刚结束时,今村的妈妈说。这话肯定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她脸上没有寂寞的表情,也许只不过是个单纯的想法,但大西知道,自己的脸僵硬了。 “老妈您也想看尾崎吗?”今村说。 “那是自然的啊,说起来他也是当地的明星呢。” “他跟我,您更想看谁?” “说什么傻话啊你。” 大西感觉在两人身边待不下去了。然后,在今村问出“您想当明星的妈妈吗”时,她不禁狠狠地盯着今村。今村的表情里并没有想不开,脸也没有抽搐。还是平时那种悠然、老实的样子。大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空气在鼻腔深处呼呼地震动。 “明星的妈妈啊。”今村的妈妈好像没什么兴趣,只是呆呆地这么重复了一句。 “今天也许会出来。”黑泽镇定从容地说。 “出来?什么出来?”今村从大西身前探出头,看着黑泽。 “尾崎啊。” “真的吗?” “我随便猜的。” “黑泽猜得都很准。” 不是猜得准,而是往准了猜,大西知道。 前天晚上突然接到电话,二人见面后,黑泽跟大西坦白:“我想让尾崎去击球。”见面地点是由黑泽指定的一家深夜也会营业的快餐店,周围虽有很多客人,他却没有压低声音。黑泽说话时的表情就像是在大西说出这些话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一切。 “让他去当击球手,要怎么做呢?” “其实刚才,我回那栋公寓了。”黑泽说出“那栋”这个词时,用手指着远方,“刚才你们去的那栋。” “落合修辅的?为什么去那儿?” “我觉得可以利用一下。” “利用?利用什么?” “落合修辅和那个女人。”他说,“行动轻率的年轻人,如果吓吓他,再让他看到利益,他们会出乎意料地听话。听了你们的话,我觉得那对男女就是那种很容易被利用的家伙。” “用他们干什么呢?” 黑泽说的正是这么回事。他返回落合修辅的公寓,又一次撬锁潜入。当时,那两个人正在床上互相脱衣服,快要抱在一起了,被突然出现的黑泽吓得跳了起来。“也是,突然出现个人,是挺恐怖的。”黑泽自己好像也挺抱歉地跟大西说。 毫无准备的二人遭到突然袭击,吓得够呛。“我是刚才那个年轻人的大哥,就算那个人放过了你们,我也不能饶了你们。”黑泽胡扯了一番,他们老实地听着。然后他说:“本来想好好教训你们一通的,但今天是吉日,而且早上电视里的星座运势说要‘与人为善’,所以特别赦免,给你们个机会。”他解释道。 “机会?”大西惊讶地看着黑泽。 “我让他们去引诱棒球队教练。我之前调查了教练在仙台常住的酒店,还知道他喜好女色。剩下的,只需准备个女人去做这件事就行了。我就让那个女人去做这个。” “把教练交给女人?”也许该说把女人交给教练。 “让她去酒店房间,只要说句‘我是您的崇拜者’,就好了。虽然他会起疑,但我料想,他十有八九会让女人进房间。其实之前我曾亲眼看到他这么做过。” “然后,怎么办呢?” “我也能把酒店房间的锁打开。瞄准决定性的瞬间,破门而入,拍照片当证据,放女人逃走,用照片来威胁教练。” “是威胁他‘如果你不想让我声张此事,就让尾崎去当击球手’?” “准确来说,我是想说‘下次比赛时,如果觉得有好机会,就让尾崎去代打’。如果时机不对,就算让他去当击球手,也不是我想要的效果。” “难以置信。” “对于教练来说,这个条件并不算困难,只要让他打一次就行了。让尾崎去代打,既不花他的钱,也无损他的名誉。只需对裁判说一句‘代打,尾崎’足矣,没有风险。也许会受一些批评,可总比把年轻女粉丝带进屋,按在床上脱衣服的照片满天飞要强吧?” 大西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好像晕船时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她觉得很难受。突然,她觉得眼前的黑泽是个危险冷酷的人。“你让他们干了这么危险的事。”她说。 老实说,那个娃娃脸的女人会怎样跟大西无关,可即便如此,她也觉得这真是太乱来了。 “男人反对。女人最初也不愿意,但我一威胁,又说要给他们报酬,他们最终还是同意了。好像之前就做过美人计之类的骗局。” “美人计,在二十一世纪也挺有效的啊。” “喜欢那种娃娃脸女人的男人很多哟。”黑泽苦笑道,“事不宜迟,我决定明天就干。” “没想到,黑泽先生您这么狡猾。狡猾,可怕,为了目的,不顾他人。” 黑泽笑都没笑,点头说:“之前我也说过,正是如此。” 如此费尽心机让尾崎当击球手的理由,某种程度上大西也可以猜出。那和大西现在来见黑泽,想跟他确认的事情无疑是相关的。 “那个……”她刚想开口,黑泽就赶在她前面说:“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七一年间,三十二起。” “什么?” “根据那份报告,抱错婴儿的事件数量。” “啊啊。”大西发出的声音就像叹息一般。果然,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比起欣喜,她更觉愕然。 “为什么?”大西向黑泽询问。 “战后大部分人都在自家生孩子,然后正好是那个时代,开始转向去医院生孩子。去生孩子的产妇数和医院护工的比例失衡,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出来,医院里却人手不足,一片混乱。因为时代如此,才会发生抱错孩子的事。三十二起,这个数字当然还只是已经得到证实的,实际发生了多少起,谁都不清楚。” “可是,他出生的时代要更近。” “这还和那家伙出生的小镇的情况相关,那里有许多一起生孩子的产妇。虽然我不喜欢‘偶然的恶作剧’这句话,但大概就是那样的。” 大西在头脑中反复琢磨着今村妈妈在居酒屋里说过的话。“明明同一天出生,还在同一家医院,人却不同呢。”说完这句话,她微笑着说,“正好,那个人的妈妈回老家,后来才知道,我在产房里哼哼唧唧地呻吟时,隔壁生下来的好像就是尾崎君呢。有意思吧?”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血型。” “体检?”她想起今村半年前去体检了。 “在那次体检中,他头一次知道了自己的血型,并发现与父母的血型组合不符。以防万一,他也让母亲去体检了,结果是AB型。母亲是AB型,那家伙是O型,无论他父亲是什么血型,都说不通。虽然也有例外……只是,那家伙就来委托我了。” “委托?” “我的副业是侦探。”黑泽看上去好像挺后悔的,觉得自己要是没干这个副业就好了,“那家伙怀疑自己是抱养来的,说希望我去调查。” “可他并不是抱养的。” “不管从哪儿调查,都没有抱养这回事。跟生母的血型不一样的情况,去怀疑父亲出轨也很奇怪。然后,虽半信半疑,我还是去调查了抱错的可能性。说到底就是怕万一。我一个不落地调查了那天出生的婴儿,然后发现了尾崎。” “是怎么验证的呢?” “如今可以去化验DNA。”黑泽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以前因为工作认识的人中有在这种公司的,我就去拜托那个家伙了。那个人以健康调查为名,去了当时在那里出生的好几个人家里,提取了黏膜组织。” “还有人会帮你到这种地步吗?” “那也是段奇缘呢。”[这段奇缘发生在《重力小丑》这本小说中。] 黑泽说,碰巧,那个帮忙调查的人自己也曾因血缘关系而苦恼。“世间真的是无奇不有呐。”他的语气好像对此并不关心。 “那调查的结果呢?” “尾崎,其实是今村的母亲的儿子,这一点得到了证实。” 果不其然,大西虽这么想,大脑中却一片空白。 随后,大西想起和今村一起潜入尾崎的公寓时,连东西都没认真翻,一直在看漫画的今村,就像是在朋友家般不客气、毫不拘束。那应该是在确认和自己调换的男人的生活吧。 “是我考虑不周。”黑泽说。大西说不出话,像是在无言地反问。 “我不懂对他人而言什么才重要。”他不是在自嘲,摸了一根薯条,继续说道,“当我发现那家伙和尾崎互换了人生时,虽然很吃惊,却并不觉得事关重大。所以我也想当然地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我当时想,以那家伙的性格,也许说句‘哎,真的吗?吓死我了’,就完事了。” “你真的这么想吗?” “是啊。”黑泽点点头。 “可是,他知道实情后,深受打击。” “你觉得是为什么呢?”黑泽只有此时像是没什么自信,“我不太了解。”他说,“那家伙受了什么打击呢?” 大西之前一直觉得黑泽从不会去征求别人的意见,所以她很困惑。黑泽自己也很困惑。 “或许……”大西回答,虽然她也不太清楚今村的想法,虽然二人只同居了短短一年时间,但大西觉得自己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掌握了今村的性格,“或许,他是因为自己和母亲没有血缘关系才受到了打击。” “我也这么觉得。” “他不是想去见真正的生母吧。” “那么为什么会深受打击呢?” “也许是觉得妈妈很可怜?觉得‘妈妈明明有个更优秀的儿子’之类的。” “啊啊——”黑泽长出了一口气,像是认同了这个说法,“那家伙的话,也许确实是这个原因。” 紧张的投手战一直持续着,到第七局下半场,战局才有了松动。对方的新人投手开始疲劳,虽有一人出局,但在四个球中连续两次击空。击球阵容也有减弱,对方决定采用满垒战术。七号的帅气游击手站到了击球位置,他集观众的期待和声援于一身,第一棒却只打出了一记高飞球。 观众席上一片叹息。 大西头向左歪,看着黑泽。她觉得二人出局满垒是个绝好的展示机会,黑泽却只是目光冰冷地看向棒球场。 就在这时,教练在下方的长椅边出现了。他脚步悠闲,摇晃着宽厚的身体,往本垒的方向走近。他抬起手,跟裁判说了些什么。 “现在通知,更换击球手。”片刻之后,广播响起。大西抬头环视天空,觉得这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在空中盘旋。今村也出神地望着上空。 “换八号上场,击球手,尾崎。” 这个意料之外的替补击球手的上场,引来观众席上一片哗然。 在关键时刻起用尾崎,表示吃惊和批评的声音与表示吃惊和喝彩的声音势均力敌。麦克风被叩响,掌声响起。坐在大西他们前排的西服男中有个人说:“怎么这时候让尾崎上啊,想什么呢!”又有人反驳说:“不能这么说,没准儿会很有意思呢。” 刚听到哪里貌似喊了一声“尾崎”,这喊声就成了导火索,喊尾崎名字的声音此起彼伏。 再看今村,他目瞪口呆,用颤抖的手指指向棒球场,脸上的肌肉抽动着。片刻之后才哑着嗓子出了声:“黑泽先生,他真的出场了。” 黑泽点头道:“来了呐。” 前天晚上听他说起时,大西还质问黑泽:“让尾崎上场击球,是为了鼓励或安慰今村吗?” 黑泽回答:“并不是。” “难道,黑泽先生是期待尾崎能戏剧性地打出个本垒打之类的吗?”大西还这么问了。他不会是在做梦,想靠这个让意志消沉的今村打起精神来吧? “不。”黑泽苦笑道,“一般来说,即使打出本垒打,又能改变什么呢?”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讽刺,“本垒打的高球,能救人吗?” 原来如此,确实如他所言,大西也这么想。“只是把球往远处击飞而已啊。” 观众席上喊尾崎的声音更大了。 大西慌忙看过去,坐在长椅一头的尾崎站起身,走了上来。站上击球位前屈了下膝。尾崎拿着球棒,稍微上仰身体、扭腰,叫喊声更加猛烈了。 “尾崎君,好久没有上场了呐。”大西听见今村的妈妈挺高兴地说。 那是你真正的儿子啊,大西想,但心里又在自问,什么才是“真正的儿子”呢? “老妈,你看,是尾崎。”今村指着棒球场,对身边的母亲说,“老妈,看好了哟,尾崎在呢。” “我知道啦。我能看见,不正在看着呢嘛!” 背负着满垒压力的新人投手投出第一球,尾崎干脆利落地挥棒,却当场倒在地上。一记漂亮的空棒,观众席上发出哀鸣。笑声渐渐蔓延到整个看台,带动了全场。今村双手抱头,紧闭双眼。 矗立在看台后方的巨大探照灯在黑暗的夜晚中制造出了人工的白昼。 第二球,尾崎错过了投手投出的球,轻易宣告是个好球,场内的沮丧情绪更浓重了。 不会吧,大西想,尾崎,你不是个在当地很有名的高中球员吗?虽然我并不知道。 还以为胜负已马上见分晓,但与料想的相反,那之后花了很长的时间。尾崎用界外球死守下来;在第三打、第四打中球棒勉强碰到了球,球忽左忽右地飞了出去。每次大西都先屏息,再长出一口气。 这时,尾崎站在离在外场的大西他们很远的地方,露了个正脸。 大西定睛凝视。不知为什么,把球棒举得笔直、扭转身体、姿势标准地盯着投球手的尾崎的身影显得很年轻。他穿的不是深蓝底色、浅蓝条纹的专业球服,而是白色的,很朴素,就像高中球队里的球员的装扮。上面不知是土还是泥点,总之有些污迹,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勇气。他无视观众们的不安和紧张,十分自信,站在那儿时的认真劲儿与还是个十几岁的秃头小子时别无二致。发觉了这些的大西心中一震。 投手投出了第五个球。尾崎挥棒,勉强碰到球。球划出个锐角,撞得围网直摇晃。 右边的今村用力地挥手。“喂——”他喊出声,“喂——你朝这边打——啊——”他拖长了声调喊着,就像小孩子在哭鼻子。 “你喊什么呢?真傻。”今村的母亲笑了。 尾崎,老这么打界外球算怎么回事啊,大西在心里说。 你是应付不来拼尽全力的新人投手了吗?要是高中时那么厉害,现在应该也能行啊。大西的心跳加速,拳头握得生疼。 瞟了一眼右边几乎呈祈祷姿势的今村,大西大声喊道:“你以前不是棒球英雄吗!找揍啊你!” 之后,投手在预备姿势之后投出的那一球,被尾崎的球棒打中了。 大西“啊”地叫了一声,身边的今村也“啊”地叫了一声,恐怕看台上所有的观众都“啊”地叫了一声。 球场的草坪和泥土,在灯光下分外美丽。坐在外场观众席上的大西反射性地站了起来,挥舞着拳头。头脑一片空白,一瞬间悄然无声。 欢呼的声浪席卷了看台上的观众,今村顾不得抹掉溢出的泪花,咆哮着。球飞过看台上空,看台前方是一片灯光照不到的深色夜空。尾崎扔掉球棒,望着球飞出的轨道,拳头向上高举。那之后,他用食指指向外场席。黑泽轻笑着问:“怎么啦?”大西边擦眼角边说了个“可”字,顿了顿才总算能答话了。“可你看啊,能把小小的球打得那么远。” 今村“喂——”地一挥手,尾崎稍低着头,慢悠悠地朝一垒跑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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