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家一直在走下坡路,没什么客人登门,冷冷清清的,就剩下妇孺。父亲生前喜欢京戏,常把一些角儿请到家里唱戏,谭鑫培、梅兰芳、周信芳,都到家里来唱过。现在当然都没了,大人,还有用人们常常议论谁谁如何如何,某次来家里唱的是哪一出,听上去就像戏文里说的“前朝旧事”。

但小孩子是感觉不到什么的,我一点比较也没有,更是没有什么异样感。我们的日常生活还是照旧,对我来说,好像从来就是那样。家里有固定的菜金,每天是五元大洋,当时用人一个月只有两元钱的工钱,这一比就相当奢侈了。不过我也并没觉得家里很有钱——我都还常常吃不饱嘛。再一个是我一点也不知别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一直生活在花园街宅子里,家里是不让出去玩的,除了后来上中西女校时的同学,的确也没跟别人家的孩子玩过,而中西又是贵族学校。

偶尔出门,要不就是逢年过节走亲戚、拜年,或是什么亲戚结婚了,给当花童。当花童特别开心,牵着新娘子的纱裙在后面走,走一步,脚一并停一下,再走一步并脚停一下。还有就是跟母亲逛店、看戏、吃西餐,印象也特别深,因为平常不出门,在外面看到什么都很新奇。

我觉得特好玩的一个地方是中原公司,那是个吃喝玩乐的地方,在日租界,模仿的是上海的大世界,挺热闹的。记不清是几层楼了,好像是七层,不然为什么最上面一层叫“七重天”呢?里面什么都有,下面几层卖百货,四层、五层有好多唱戏的、说书的、讲相声的、变戏法的。这边唱,那边也在唱。本地的之外,还有从南边来的班子,天津人称为“苏滩”,评弹、沪剧、越剧什么的都归在里面。还有海派的京戏,一看就知道是从南边来的。

老派的京戏看得多了,海派的布景什么的都不一样,看着新鲜。我还记得有一出《石头人招亲》,说几个姑娘春天出游,拎着菜篮子,一路嬉闹,见到石像,就拿菜篮子套到石像头上去当帽子。不想石像突然出声了,要她们嫁给他,意思是套上他的头就像抛绣球似的,等于定亲。姑娘又羞又急没办法,只好跟石头人成亲。在小孩看来,剧情很滑稽,唱词特别大白话,一下就记着了,我哥回家还大声唱:“你们出来就该正派,你不该菜篮子套上我的脑袋,现在我们拜了天地成了恩爱,你为何又哭起来?”

还有一出戏,忘记名字了,是说捉奸凶案的。台上有床,拉着帐子,表示正在通奸,丈夫上来捉奸,拿着刀做捅人的样子,而后帐子里就跑出人来,身上全是血,脸像是被劈成了两半,挺吓人的。观众看到这里就惊叫,传统京戏里绝对没有这样刺激的表演。母亲说,都什么乌七八糟的!以后就不让我们去看了。

还有起士林,一要去那里,我就很兴奋。起士林是天津有名的吃西餐的地方,德国两兄弟开的。西餐是新鲜事儿,母亲会领我们去吃。起士林英文店名是Kiessling and Boder,给中国人一叫,落了单,就剩Kiessling了。后来上海开了“凯司令”,倒是更接近英文的发音。有人说是从天津开过去的,有人说不是一家。张爱玲的散文里就提到过起士林的蛋糕。

起士林不是西餐里最贵的,但因为是第一家,在天津就成西餐的代表了,说“去吃起士林”,就等于说去吃像模像样的西餐。名流、有钱人都爱往那里跑,梅兰芳经常出现的。有一次在那里就看到他们一大帮子人。

印象更深的是有次看到张学良和赵四。应该是九一八事变以后的事,我们在等着上菜时,就见张学良他们进来。除了赵四,都是男的,穿着马裤、靴子,像是刚骑了马回来,纨绔子弟的样子。赵四穿着很时髦,手里拿着个白色的长烟嘴,翘着兰花指。张学良照片常在报上出现,又因丢了东三省,名声很坏的,当然认得出。我们都恨日本人,不喜欢张学良,不过我特别喜欢好看的人,看到赵四,也想不起这些了。母亲看我老盯着那边看,就说,要看你就过去看呗。我真的就跑过去,近了点站在他们桌子附近盯着看,觉得赵四真是好看。赵四发现了,就逗我两句,还摸摸我头发。我那时大概十来岁,比桌子高不了多少,见赵四指甲血红的,还是后来才知道那叫蔻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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