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年轻时记性好,我对天津的每一个家都记得很清楚,毕竟每天生活在其中,又很少出去。到现在我还能想起各个家里的许多细节,房间的位置,家具的摆放,从窗子里看出去的情形。

除了花园街是中式的院子,后面的几处都是西式公寓。中式的院子地方大,好多房间,柴火都专门有一个房间堆着,当然还有那么多用人,都得有地方住。西式的房子紧凑得多,我都想不明白,一个那么大的地方,搬个家,怎么能缩进到一个小房子里。当然,用人走了不少,家具之类,好多应该是连房子一块儿卖了,就算后来的房子每处都有一个房间专堆箱子,回想起来,还是不明白好多东西去哪儿了。

有意思的是,北方人习惯烧灶,我们每到一处,都会新弄一个灶。和当年相比,现在的人住的房子(至少是城市人住的房子)都是西式的,也不烧柴草了,就是在北方,也不能想象在家里又打一眼灶,但那时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不然怎么蒸馒头?

对家与住处的记忆都是和人连在一起的,年纪大了,回想好多人与事,时间都模糊了,常会前后颠倒,联系到人活动的地方,时间又大致清楚了,因为会想到这是住在哪儿的事,先住哪儿,后住哪儿,这是不会记错的。我喜欢看电影,一个一个的画面,人和背景在一起。想起过去的人与事,也像过电影似的,只是一会儿是彩色的,一会儿是黑白片。串一块儿,又像是梦,的确也做过很多梦,越到现在梦越多。过去的那些人和事越来越远,时间在往前走嘛,越远就越像梦。

比如想到花园街我们住的那栋是上房,我就会想到通向二楼的楼梯,想到楼梯,自然就会想到我哥如何拿根麻秆拦在楼梯口,不让我们下楼,再想到原先娘住上面,下楼怎样由用人连椅子带人抬下来。

花园街、兆丰里、昭明里、耀华里,这些地方都不在了,花园街的房子早拆了,我想到的那些人,当然也都不在了。母亲一九九二年去世,杨宪益是二〇〇九年去世,我姐是二〇一七年走的。他们都算是长寿的,好多人早就不在了。我活得久,看得多,听得多。许多人,他们的事从头到尾都知道大概,有头有尾,听上去就像一个个故事了。这些人和事不时想起,想忘也忘不掉,有时又不愿想,因为好多人,一辈子过去,细细想来,更像一出悲剧。比如娘。

娘是小脚。她那个年代的大小姐,这是当然的。晒衣服时,她的鞋也晒出来,真正的“三寸金莲”,绣花的,我好奇,就拿着细看,奇怪这么点儿大,脚怎么放进去。有个老用人就说,你妈过去脚比这还小呢。她说的是我母亲刚进杨家的时候。进门之后,我父亲就让放了,所以母亲是“解放脚”。虽说放了,和“天足”当然是不一样的,有个脚趾裹到脚底下去了,穿皮鞋要塞呀垫的。我姐夫手巧,在鞋底上弄了个洞什么的,刚好小脚趾可以放进去,舒服多了,那一阵她逢人便夸罗沛霖,说大女婿怎么好。

在花园街,娘原来是冬天住楼上,夏天住楼下,到后来就一直住楼下了。她生过八胎,只活了两个,好几个都是小产,所以一怀孕就特别小心,住楼上时,要下楼了都是几个人抬下来,说是怕动了胎气。

娘每天要睡到十点多才起来,这是说开始起床,到出屋且得有一阵哩。慢慢穿衣、弄裹脚布,慢慢梳头、刷牙、洗脸,光是弄裹脚布,就得有二十多分钟。都是有人伺候的,端水,拿着镜子让她照,拧个手巾把让她擦脸,再接过去,替她穿梳头褂子。梳头褂子和平常穿的衣服没什么不同,但是是布的,她平日穿的都是绫罗绸缎。

裹脚布倒都是她自己弄,很长的,叠起来,一层层地裹,裹得不合适,又重来,还往上面撒粉,防出汗。我常到她房间里看着她起床,就站在旁边看,这个那个的,我觉得过程很好玩。母亲会骂我,娘脾气好,不骂我,我就喜欢往她房里去。

娘起来以后,差不多就该吃午饭了。早饭我们在自己屋里吃,午饭是在一起吃的。母亲头一句总是问:“太太昨晚输赢怎么样啊?”这句问话,天天如此,恭恭敬敬的,像个仪式,一直问到抗战时母亲离开天津。

天天这么问,是因为娘每天的生活内容主要就是打麻将。吃了午饭,下午开始打,一直要打到晚上十二点,下午要吃点心,就让人到附近去叫南边的点心。当然,来打牌的都是女客,一群太太、姨太太。她们打着牌,旁边站一堆丫头老妈子侍候。身份是有高低的,有些要特别对待,比如翁家老太太(翁同龢家的)就会郑重其事侍候。通常来客都说是来陪娘打牌的,像翁老太太这样的,就倒过来,是娘陪她。

经常陪娘打牌的,有一位包太太,来我们家从来都是走后门。一是她家离后门近,二是她家不是很有地位很有钱——原来是很有钱的,老头一死,就“小家户的”了,没那么讲究排场。她来打牌,经常还带着她女儿包小姐。包小姐一副大小姐打扮,还喜欢翘兰花指,身上香水味很浓。她也打牌,要不就站包太太身后看牌,出主意。她抽烟,用烟嘴,一支接一支。那时女的抽烟很时髦,家里大公主就抽,大名鼎鼎的赵四小姐也抽烟的。包小姐跟我姐差不多年纪,也在中学念书,包太太当然希望她和我姐多来往,我姐看不起她,不怎么搭理。

后来包小姐要结婚了,对方是她家原先的账房先生,姓郑,上海人,后来进了银行,是个普通职员,年轻人,在他们家进进出出的(起先是要对账),包小姐生活里没有其他男性,很自然就跟他好上了。再后来要正式结婚(郑先生不知是不是已有太太,看着不像有),包太太就跟我母亲说,想让我姐做伴娘。我姐不肯。母亲就说,帮人一个忙,有什么关系?之前我姨结婚,请包小姐给她做过伴娘的。在我姐看来,她们都不够体面。母亲其实也不想让我们和包小姐多来往,但面子上和她们母女当然还是客客气气,有来有往的。既然请过包小姐给我姨做伴娘(以我姨的身份,恐怕也很难请到比包小姐更体面的),现在包太太有请,就算还个人情,也要答应的。我姐最后还是做了伴娘,我姑姑的小孩做的花童。

婚后不久,我和母亲在电影院里碰到包小姐,已经肚子好大了,郑先生陪着。母亲说,新鲜!这样了还出来看电影!她随时都会提醒我谁谁不要交往,不是一路人。像包小姐,虽然她让我姐帮她忙做伴娘,对她的做派为人却是不以为然的,单是包小姐老陪娘打牌,她就觉得没出息了,何况她还抽烟,抽香烟不说,还抽大烟。

包小姐身体不好,肯定和抽香烟、抽大烟有关。包太太就抽鸦片,包小姐也跟着抽上了。她有肺结核,生孩子麻烦大了。小孩生下来没气,说是喷一口烟就好了,哪能呢?她自己也不行了,她家的办法是一口接一口地喷鸦片烟,当然是救不活。包小姐就这么死了。包太太从后门进来报丧,母亲听了叹气,说,怪可惜了的。

过去的大家庭生活,规矩特别大,特别多。讲规矩,其实就是讲等级。正室和侧室,差的不是一点点,尊卑绝对分明。丈夫不在了,大太太就是家里的绝对权威了。大太太和姨太太之间有矛盾冲突,也是难免的。但娘和我母亲一直相处得很好。母亲生了杨宪益之后,无形中地位上升,父亲又对她另眼相看,娘原本是有点防着她的,有段时间娘对二姨太特别好,就有点笼络的意思,心理上是要联手抵抗母亲的“得宠”。但很快就没什么芥蒂了,母亲从来没有非分之想,就惦着把孩子抚养成人。她在娘面前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的。有时候还服侍娘,给她捶腿。她对娘好,不单是因为娘的地位,还因为娘是个好人,待人和善,没有机心,完全没有害人之心,甚至也没多少防人之心。娘对母亲也很信任,她是个没主意的人,到后来家里有好多事都喊母亲过去商量,让她帮着拿主意。

在家里,娘是有权有势的,但她不仗势欺人。只是她的“势”就在那里,这“势”就是旧式大宅门生活的规矩。比如杨宪益一生下来就抱过去跟娘过了——并不是她抢去,理所当然就是那样。就像称呼这样的事,也能看出地位身份的不同:娘喊我哥,都是喊他小名“虎子”(杨宪益属虎),我母亲是他的生母,在人前却都是喊“小少爷”“少爷”。平时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果和她争,就是顶嘴,属于犯上的行为了。

四姐、我姐和我的小名,都是她顺嘴叫出来的。四姐(二姨太的女儿)小时头发少,她顺嘴就给叫成了“四秃子”,我姐和我跟着倒霉,明明头发很多,顺着来,也成了“五秃子”“六秃子”。她是扬州人,一口扬州话,“六秃子”说成“勒特子”,难听又滑稽。我母亲背地里说,多难听啊,于是喊我“小胖”,因为我小时长得胖,但是在娘面前,还得顺着她喊我“六秃子”。四姐更惨了,二姨太没给她另起个小名,人前人后,都是“四秃子”。我不大懂扬州话,扬州话“秃”发音像“特”,我以为是“桃”,“秃子”听成“桃子”,我就去跟我姐说,娘喊我们“五桃子”“六桃子”,我姐气得要命,说,别理她!我想,怎么能不理娘呢?有一回母亲小心翼翼地跟娘提过,说我姐大了,又有学名了,就喊她“敏如”吧。可娘还是照喊“五秃子”不误,母亲也再不提了。

算起来,娘不到四十岁就守寡,虽是明媒正娶,但旧式包办婚姻,和父亲也说不上有什么爱情。两个女儿,一个早早夭折,一个和她完全没有母女那样的感情。我哥一生下来就跟她过,但就算不知道她不是生身之母,关系也是疏远的,何况他一直厌恶这个家。一九五〇年娘快去世时想见我哥,他也没回天津。她的生活里,除了打打牌,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内容。

我们一大家子主仆好多人,靠的是父亲留下的遗产,有几十万吧,存在中国银行里,利息就是我们的生活费。我哥到英国留学,大公主嫁到广东,钱就用得多了。我记得不止一次,杨宪益写信回来要钱,娘唉声叹气,直念叨,动了本了,动了本了!

娘死的时候我正好在天津。她躺在那里捯气儿。母亲对我说,娘不行了,过不去了,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让我去守着她。我去了,坐在娘床前,娘浑身难受,哼哼着,见了我哼哼着说,我不是要见你啊,我是想见我儿子啊。她一直待我挺好,但听了这话我当然还是不舒服:怎么对我说这个?像是我不该出现似的,心里想,他是我哥哥,哪是你儿子?——又不是我要来的,是母亲让我来。

娘过去的时候,已经咽气了,眼还睁着,我母亲喊老妈子,你帮太太把眼睛合上。她很在乎这个,不能“死不瞑目”嘛。

娘入殓的时候我不在,因为有孕在身,不吉利,犯冲的。入殓就是把逝者放进棺材里去,娘死时,棺材放在楼下过道里,要从床上抬起娘,当然前面还有穿衣、化妆这些,这过程我就得回避。母亲给我零用钱买了些糖炒栗子、瓜子、花生,我就带着赵苡、赵蘅两人到附近的公园里待着,她们俩在那儿玩,我就坐那儿晒太阳发愣,很习惯也很喜欢那样。也不见得想什么,虽然要是浮想联翩的话,把家里的旧人旧事过一遍,可感叹的事情太多了。不知怎的倒想起了小时候在家门口看梅兰芳家的大出殡。

还是住在花园街时,我不到十岁吧,有天潘爷让来凤叫我到门口去瞧热闹。家里的规矩,不许在家门口站着的,小姐嘛,要看外面的热闹也只能躲在影壁后面看看。我姐就不会站到门口街上去。潘爷是特别讲这些规矩的,他让来凤招呼我去看,是因为他那时还当我是小孩子,再说我一向喜欢和老妈子丫头在一起。

要看的热闹,就是梅兰芳原配王明华发丧。也不知是不是她在家行四,天津人说起来都说“王四”。凡是大出殡,事先都知道的,到时候大家会到街上来看,有点像后来的看游行——其实出殡也是一种游行,不过是为了死人而已。

真的像游行,一队一队地过。当然前面还要净街,就是梅家的人把经过的马路扫一遍,而后敲一面很大的锣,一声锣响,就开始了。前面是撒纸钱的,漫天撒下,而后有影像亭,两人抬的一个小亭子,当中放着死者的大照片。后面有诵经的和尚队、尼姑队,还有银柳队,每人举一根银柳枝子,吹笙的道士的方阵,还有纸人纸马,纸做的汽车、马车,纸做的老妈子、丫鬟,比真人一半还小些,端着盘子,拿着毛巾什么的,服侍人的样子。再后面还有梨园行的人,穿着便装……真是热闹。梅兰芳走在前面,拿着哭丧棒(正式的说法叫“哀杖”,是拿白纸裹的一根棍),一边走一边哭,哭得很伤心。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他哭时鼻涕拖了好长,我还问来凤,要拖到地了,多难看,他怎么不拿手擦一下?来凤说,别瞎讲,出殡不作兴擦掉的。(鲁迅去世时,巴金是抬棺人之一,上海有小报讽刺他是鲁迅的孝子贤孙,也以鼻涕挖苦他,说快要坠地了,我当时就想到梅家出殡时的情景。)

还有不明白的我就不问来凤了。我看前面有牌上写着“杖期夫梅兰芳”,不懂“杖期夫”什么意思,过后就问我哥。我哥捉弄我,说“杖期夫”就是“杖其夫”——拿棍子打丈夫啊。我还真信了,但又想不通谁来“杖”,干吗要“杖”。后来才知道,“杖”就是哀杖,“杖期”是拿着哀杖的时候,其实是指妻子发丧时主办丧事的丈夫。

梅家那次出殡是比较传统的,我还看到过新派一点的,其实基本是一样的,比如和尚、纸人纸马、纸钱这些,最大的不同是加了洋鼓洋号——就是西式的鼓号队。洋鼓洋号在中式出殡队伍里倒也不能说是不伦不类,挺好玩的,最滑稽的是奏的曲子,什么流行就来什么,《蓝色多瑙河》《金银圆舞曲》《轻骑兵序曲》……《风流寡妇》都出来了,和举哀没半点关系。

娘的丧事不要说比不了梅的发妻,二姐死时也比她隆重多了。影像亭没有,银柳队没人送(过去办丧事,一队一队常有亲朋或相关机构出钱送的),已经是新社会,纸扎的丫头老妈子这些都没了,我记得洋鼓洋号队是有人送的,偏偏这个让人没法难受起来,我听着奏《风流寡妇》,只觉得滑稽。送殡的队伍没多长,稀稀拉拉的,很冷清。

但来吊丧的亲朋,还有中国银行的人,总还是有一些。入殓虽然回避了,后面的事我还是要参加的。来吊丧的客人,我们照礼仪都要谢客的。这和平时送客又不一样,有“哀”的,得跪着送客,我随着我姐,就跪在马路边上,好久,玻璃丝袜都磨破了。母亲后来说我,你肚里有孩子,跪那么久,万一出事怎么办?我说我不懂规矩,五姐说只管跟着她做,她怎么着,我就照着她做呀。

娘死了,我们的挽带上写的是“……奉慈命称哀”。“慈命”是母亲之命,意思是奉母命为娘举哀。这又涉及正妻、偏房的问题,拐着弯的。如果是父母双亡,通常都写“孤哀子泣挽”之类的。丧父自称“孤子”,丧母称“哀子”,父母都不在了,就称“孤哀子”了。我们母亲还在,自然要换一个说法。

娘死的时候大概六十多岁,这是我推算出来的,因为记得三几年还在天津的时候,家里曾经给娘过五十大寿。当然是吃酒席,还有很多人来拜寿,我印象深的是,那时起就给她准备寿衣了,有一口大樟木箱子,专门搁寿衣的。做寿衣要找样子、绣花,凤帽不知道怎么做,让我画出样子来。因为喜欢画画,干这些事我很兴头。我姐对女红、家务之类向来是不屑的,我一点不反感,母亲虽然数落我,说,只要不念书,让你干什么都开心!嘴里这么说,其实我能派上用场,她心里是高兴的。

做寿衣当然是提前为死做准备,死在人看来是很可怕的事,做的时候倒一点没和死真正联系起来,忙这忙那,一点不悲不伤。娘死时我回过头来想想,就觉得荒唐得很:你可以说,岂不是那么早就在等死了吗?

上一章:天津搬家史 下一章:大公主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