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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凤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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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们对我特别好,当然,他们里面和我最好的是丫头来凤。来凤后来活到九十多岁,住在离我这儿不远的四条巷。他们是日本人占领天津后逃难到南边来的,在浦口,后来一直在南京。她先生在铁路上做事,晚年就跟儿子在四条巷,儿子是工程师,在四条巷买的房子。我还到他们家去过,到一起就说当年的事。她问好多小时候的事,问我是否还记得,我都记得。但有一段是不能回忆的,她也不说,就是她被在我家做饭的二师傅强暴,并且一直霸占的事。她就是因为出了这事离开我们家的。 来凤进我们家时已经很懂事,总该有十岁了,从南方买来的。一起买来的有三个女孩,来的时候都被剃了光头,怕带来虱子,把衣服脱了拿去烧了。当然不是当着人脱,都是家里年纪大的老妈子带着去洗澡。这件事给我印象特深,特厌恶这种买卖人的事,恨那个家,这也是原因之一。 三个女孩子取名叫来喜、来寿、来凤,来喜有一点小麻子,不是特好看,来凤大眼睛,白白的,她和张妈伺候我和姐姐上学。我们上学,来凤要起来的,不是她一个人要起,还有别人,我们这房还有一个张妈,凶得要命,拿眼睛一瞪我我就发抖。我母亲不会这么早起,一般早上九点多才起。我们早上吃包子,我姐姐只吃包子馅,把皮扔给我,到现在还是,我和姐姐在北京吃饭都是这样。我吃包子皮多,而且我也喜欢这样吃,因为我总觉得饿。母亲奇怪,甚至于还问医生我肚子里有没有馋虫,怎么什么都吃。医生说饿了想吃就吃。所以后来就让放开吃。我后来得伤寒病也是吃东西吃的。 来凤会偷偷拿东西给我吃。我放学回来,来凤就问我饿不饿,那时候她也小,我想吃什么就给我拿。有时她拿面粉做炒面给我吃,自己也跟着吃。听到我母亲从楼上下来,我们就躲在门后头站那里赶紧吃。我母亲大概也看出来了,就问:“你吃什么?”我说来凤给我的酱,于是来凤又倒霉了。我母亲就说她,你给她吃什么呀?!有一次我放学回来,我母亲打牌去了不在家,来凤就说,想吃什么?结果买了我最喜欢吃的大饼,炒一个辣椒炒大头菜。吃这个我特别开心,因为我们饭桌上没这种东西。吃完那天回来已经不舒服了,晚上就发高烧,后来就得了伤寒病,差点死掉。 我和来凤特别好,她可以带我去看评剧,还带我去看变戏法,都叫我别说出去。可是我在中西的小学教育就是不能说谎的。不问我我不说,问了就要说,说出来了来凤就要倒霉。但是我母亲对来凤也是舍不得打,就是拿手指头戳一下,说:“就你会带六姑娘怎么怎么。”然后再说我。反正我们两个总是串通一气的。 有天早上上学,天特别冷,来凤没有出现,我吃了早饭就听说来凤不能伺候我了,病了。 那时候我在上小学,听说来凤病了我去看看。她直哭,我想下午就好了吧?就走了。等到我放学回来一看,家里面不得了了。我那时候十岁,也确实是懂一点事情,但只是半懂不懂,就觉得家里有一点紧张。娘在楼下很大声地不知骂谁。估计是骂我母亲,怪我母亲没管教好,养的丫头怎么没看出来。 那天我母亲早上起来上马桶,看到来凤在哭,心想有病养着好了,哭什么,来凤还是哭个不停,说对不起我母亲——这都是我母亲跟我姑姑说的。姑姑跟我也要好,为什么我们后来回忆那么多,就是因为后来我们在上海和姑姑来往得多,姑姑就和我讲起来。这些事我母亲也没处去说,只能和我姑姑说,心里头特别别扭。很快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来凤生下孩子了,这是不得了的不名誉的事,就非要叫来凤走,而且不能白天走。 到这时二师傅霸着她已经几年了。她是十三岁那年被强暴的,家里人都被瞒着,出了事才知道。她不敢对人说,也不懂,怀了孩子都不知道,别人都看出来她有肚子了,她还叫人摸,弄出孩子来我母亲当然根本没想到。她有了肚子以后那阵子,正好日本鬼子在闹,北平的亲戚都来我们这里住。六婶这个人很坏,经常在我家拿着水烟袋讲是是非非的,就说来凤有病,吐啊什么的。六婶在我家一住好几个月,那时来凤肚子也大了,悄悄问过六婶,所以六婶早就知道。 那天早上来凤就哭着说对不起我母亲。母亲以为她来例假了,因为地上有血。我母亲还说哩:“你看你弄得一地血,这也没什么,值得哭吗?等好了起来弄弄干净就行了。”等她说出实情,我母亲听完两眼一黑,站都站不住了。问来凤是跟谁生的,是不是跟四少爷? 四少爷就是我八叔的儿子,比她大,长得非常漂亮。来凤喜欢四少爷,四哥也喜欢她,要不然我怎么说我们家和巴金《家》里写的像啊?来凤就说不是,也不是五少爷(五少爷是七叔家的五哥)。来凤添饭什么的,总想着给四少爷留着好的,到老了她跟我回忆旧事,还老说起她当时叮嘱其他用人:“给四少爷多放点虾仁。”这个连我五哥都看出来了,所以一出事,我母亲先就问是不是四少爷。当时还想会不会是我哥哥,心里就更害怕。 到底和谁呢?说是二师傅。我母亲追问,怎么和他?!二师傅也是安徽人,给大师傅(大厨)打下手的,年纪有三四十了。后来老妈子就汇报了——本来不报的,既然我母亲已经知道了,不说也不行了。我母亲就气老妈子为什么早不说。事实上生的时候老妈子在厨房里拿手指头捅破了窗户纸看到了,孩子就是在厨房后面生下的。 在老方那里生的,老方就是二师傅。他住的地方就在厨房后面,喊了外面缝穷的(北方给人缝缝补补的人,串大户人家。不是给上房的人补衣服,是给这些下人补)接的生。老方事先就和缝穷的说好了,让缝穷的那几天都来转转,恐怕要生了。那段时间我母亲只是觉得来凤越来越懒,不主动做事,只会长胖。缝穷的人给她接生,怕人知道,疼了还不让喊,想来很遭罪。结果生了个男孩。 那个血流得真多。厨房后有个后楼梯,再往后有个小院是老姨太他们住的,他们住得有点挤。生完以后老方赶快把小孩送走,怕有声音让人知道。而后搀着来凤到楼梯那里,老方也不敢上去,来凤自己爬上楼梯,回自己的房间。楼梯上都是血,一路都是血,弄得一塌糊涂。老妈子都看见,就汇报了——是向娘汇报。老妈子姓陈,扬州人,外号陈大肚子,谁也惹不起,就跟潘爷地位一样。老陈汇报了娘,娘气得要命。她一生气就不梳头不洗脸,穿着梳头褂子,骂我母亲:你养的好丫头,你怎么不知道?丢脸啊!我母亲也不敢说话。娘叫来凤走人,我母亲急得不得了,幸好有电话,就打电话叫我奶妈来(我的奶妈就是后来来凤的嫂子)。我母亲和奶妈商量,要是赶出去了,以后怎么办。外头冰天雪地的,很冷,不能让来凤送死。我母亲的意思是该送来凤去医院,但是娘不允许,只好和奶妈说好,晚上雇一个马车把来凤接走。 走的时候好多人在院子里看,我也站在那儿看,印象深极了。我当时觉得来凤走了再也看不着了,舍不得,没想到后来又见到了,老了还在一起说旧事。 来凤走的时候十八九岁,二师傅当然也被赶走了,当天赶走的。走的时候不是要来辞行嘛,行了礼,我娘骂他一顿,拿着小包袱就走了。这都只能是晚上走,不能白天,家丑嘛。我看到来凤的马车从后门口走了,就哭。我母亲在楼上不声不响地擦眼泪。对于我来说这是我们家第二个悲剧,大悲剧就是二姐死了。后来像大公主那种破事我就觉得是闹剧了。 来凤让奶妈接走以后,我母亲还惦记着,楼上她住的地方没电话,楼下过道里有,但在那儿打就有人向娘汇报,所以很不方便。娘是不许家里再和来凤有联系的。来凤在我奶妈那里坐月子,奶妈那里有个小叔子,小叔子也有太太,小家户的。小叔子太太结婚五六年也没有孩子。有一天我奶妈来我家讲,说来凤和小叔子恋爱了,说时很生气。 奶妈是个寡妇,别人认为她和小叔子在一起也有点暧昧关系,事实上并没有。她和小叔子夫妇三个人处得挺好的,都是旧式的。来凤一去,他们觉得是公馆里来的,不能怠慢,我母亲给了钱又千叮咛万嘱咐的,所以对她特别好。奶妈是一家之主,天天给来凤做饭。来凤那时才二十来岁,坐月子被照顾得很好。天天相处,小叔子由同情变成喜欢她了。奶妈知道后气得不得了,向我母亲汇报,我母亲也很生气,我母亲一生最恨的事就是做小,因为她自己就是做小,而我的姨妈后来也做小——这又是一个故事。 没想到小叔子夫妻俩(小叔子姓王,他的原配我们后来称“大王姨”,来凤自然就是“小王姨”了)和来凤一起跪倒在奶妈面前,求奶妈接受来凤。奶妈就觉得大王姨没出息。大王姨觉得几年了没孩子,对不起王家,她能接受来凤,来凤也甘心做小。就这样事成了,结果一直还挺和谐。来凤头一个生的女儿,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大王姨原来不生养的,没想到后来生了两个儿子,照过去的观念,来凤是福人,给王家带来了运气。 来凤的丈夫在火车上当茶房,现在叫服务员,津浦路上跑,后来日本人来了,就在南京浦口安了家,也算逃难。他是带着来凤走的。大王姨没走,留下来看家。我母亲把来凤过去存的首饰都带给大王姨,让来凤带着逃难,她可能也扣留了一些。母亲还偷偷和来凤见过面,是在电影院。我们家都是叫男用人去买电影票,母亲叫用人买的时候旁边空一个位子,等到电影演的时候,来凤就过来。那次带了我去,见到来凤,我挺开心的。我母亲让我回家不要说。到那时我母亲还生来凤的气,她曾经给来凤做媒,找了一个银行的,没想到来凤去做小。在电影院我母亲不停擦眼泪,那以后就没见面,一直到一九三四年,那时来凤一家在浦口,我哥哥出国,坐火车经过南京,在浦口我母亲又偷偷跟她见了一面。 说“偷偷”,是因为怕传到娘耳朵里。我是一九四六年到南京后又和来凤见面的。她从浦口过来看我,那时候和我来往多得很。抗战结束后,大王姨也搬到了浦口,三个人一起过,直到大王姨的儿子大学毕业在重庆工作,把她接过去,那以后她就跟儿子过了,再没回来。大王姨小王姨的孩子兄弟之间都还有联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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