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街8号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在蒲草田住了一段时间,一帮学生就都搬走了,并不是闹了什么不愉快,是嫌那儿贵,除了我和堂弟纮武能对付,其他同学都觉得房租是个负担。离开蒲草田后,我和堂弟一起租住了青云街的一处房子。是郑颖荪先生介绍我们去住的。他是我们同船到昆明的平津流亡师生中最年长的一位,国立北平艺专的教务长。

我搬到青云街的时候,那个大院里已住满了从外地流亡到昆明的人,其中有些大名鼎鼎,过去是只闻其名的。我和郑先生住的是第一进,第二进楼上住着杨振声先生一家和沈从文先生,第三进住着民国初年为父报仇刺杀孙传芳的施剑翘和她弟弟,施剑翘因为行刺坐过牢,那时被放出来了,报上说她都称为“女侠”。

越往里面租金应该越高吧,施剑翘他们有钱。后面我没进去过,见到施剑翘是有次跑警报,沈先生示意我说:“看,这就是那个女侠施剑翘。”她长得不好看,她弟弟也难看。她和她弟弟都往外跑,两手捂着头,还用天津话说了句“我的妈呀!”。那次沈先生也在的,见状对我笑说:“女侠也害怕嘛。”

那是一处老旧的大院,好几进,都是两层的,我住在门楼下面临街的一间,窗棂、壁板,还有上面的瓦檐,都是云南的样式,门则是要上门板的那种,关起来里面黑咕隆咚。正是雨季,到处湿漉漉、黏糊糊。我和纮武的房间是竹篱笆的“墙”,两边加一起也不过四五个平方,我屋里只有一张床,一条长凳,一张小破桌。雨大的时候,雨水从瓦檐上泄下来,整个是透明的门帘。我在“水帘洞”里,并不担心“水漫金山”了如何是好(屋里是最“原始”的泥巴地),只觉一切都新鲜有趣,甚至巴不得淹上一次才来劲——北方哪见过这么大的雨?而且天天下个不停。一片雨声当中,我唱起在中西学的歌:“雨!下雨啦!听那淅沥的雨点敲打着门窗!”一边唱,一边还在小木床上又是扭又是跳。

好些歌词里有“雨”,其实又不相干的歌一下子不招自来,比如:“I'm singing in the rain.Just singing in the rain.”。那是美国三十年代的流行曲,我是从最早的有声片《好莱坞歌舞大会》里学来的;比如《颂主歌》里的一首:“小莫小于水滴,渐成大海汪洋。”这歌我在中西从八岁唱到十八岁,圣歌嘛,都是虔诚的调子,和好莱坞那歌的欢快热闹完全是两个调调,唱得投入,居然也虔诚起来。

到现在当时的情形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当然是因为看到雨“触景生情”了,更突出的却是那时的心境,那时真是年轻。

那房子真是老旧。郑颖荪先生住我楼上,通到楼上的楼梯简直不能算楼梯,就是些短而窄的木板钉在两根斜木头上,排列成梯状。木板长不到四尺,宽不到半尺,一只脚都搁不下,双脚得横着交错而行。上去还好些,下来时得斜着身子,或者干脆就倒退着走。倒退法是郑先生的发明,他演示给我看,很得意。说到郑先生,我就很逼真地想起他下楼时的样子:弓着背,左手撩起长袍的下襟,右手扶着楼梯扶手——其实不过是斜撑着的木棍而已。

郑颖荪是有名的古琴家,当时也不过人到中年,但与一路和我们唱歌过来的李抱忱相比,全然是一副学者模样,文质彬彬的,也很是老派。我没听他弹过琴,倒是在他房间里聊过天。

他的住处就在我楼上,也算是个套间吧,他原先住里间,外面待客,有个越南的吊床悬在外间,我上楼去他就倚在吊床上和我说话,他的太太不在了,有一儿一女,都不在身边,他孤身一人在昆明,和我说话时神情落寞的样子。没过多久,他去了重庆,好像是教育部招他去的。

他走了以后,我住到了楼上,不过只有里间归我,外间成了办公地点。那房子应该早就不在了,要是还在,倒可以挂块牌子,朱自清先生和沈从文先生就在那里编“大一国文”。说起来里间外间的,其实就隔一层板,说什么都听得见。后来张兆和带着孩子到昆明,在那外间里见到沈先生,责怪他头发怎么那么长,也不去剪,里面听得清清楚楚,沈先生说话声音低,咕咕哝哝的,就听不到了。

就因为一点不隔音,我们说话声音又高,沈先生还说过我一回。那次是两个航校的朋友来找我玩,他们学航空,讲开飞机的事,怎么飞上去,怎么俯冲,又是这种那种战斗机的,讲得很兴奋,一边讲一边比画。朱先生和沈先生正在外面工作。大概是被搅得不行了,沈先生突然掀了门帘进来,对我说,杨小姐,我和朱先生都在工作!你们太吵,我们没办法做事!我们吓得不敢吭声,连一声“对不起”都忘了说。过一会儿我出去说了对不起,就见朱先生绷着脸,不悦的样子,也不理我。我还想,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是道歉了吗?后来对朱先生印象就不大好。

那两个年轻人从此再没有见过。没过多久,其中一个在随教练做空中训练时,飞机不幸撞上了屋顶,另一个在空战中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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