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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社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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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在的,我读书是不太用功的,母亲老是说我,就知道玩——是和我哥我姐比,也不算是冤枉我。从中西开始就是这样,喜欢的课,喜欢的老师,我就爱听,不喜欢的,即使坐在教室里,我也不大听得进去,不是在下面写诗,就是写信。联大气氛特别宽松,学生是很自由的,去不去上课,根本没人管,上哪门课,头一次去的时候,把听课证交给讲课的老师就完了。有的同学整个学期都不露面,也没事。有个同学,交了听课证没影了,后来才知道,他是到缅甸跑单帮去了。总之,在联大,大体上你爱怎么着就这么着,就是这么自由,我特别喜欢联大自由的氛围。 与上课相比,我更喜欢课外的活动。联大的学生社团很多,也很活跃。墙上常能看见社团的启事。我就是看见高原社的海报,说他们在哪个教室有活动,自己找上门去的。高原社是联大学生成立的文学社团,有写诗的,有写散文的,以写诗的为多。我看过他们出的壁报,上面林蒲、穆旦、向长青的诗我都是喜欢的,就想加入。一个人找到了启事上说的那个教室,推了门进去,见几个人坐着在说话,我表示想参加,他们很热情地说,欢迎欢迎,就算加入了。赵瑞蕻、穆旦,都是那次认识的。他们高我两个年级,都是外文系的。 他们大概是轮流当主席,那次应该是轮到赵瑞蕻,偏偏他迟迟不来。在座的人都在怨他,说他一向不守时,做事不靠谱,说时称他“young poet”,带点嘲讽的意思(后来知道原先是他这么称自己,大家就开他玩笑,这么叫起来了)。过一阵他来了,进来就说英语,大家拦住他,让别说英语了。我想这人怎么这样啊,英语说得又不好,还带点口吃,偏偏自顾自说得起劲。 高原社的活动并不多,我记得的是出墙报。也没什么安排,谁有空谁就去帮忙。从小母亲一直要我干这干那,手工好,还喜欢画画,就常去参与。慢慢和穆旦他们就熟起来。我喜欢穆旦的诗,常拿自己写的诗请他提意见,他挺认真,一条一条写下来,夹在我写诗的本子里。那是他因为失恋最痛苦的时候,总是很忧郁的样子。他不像赵瑞蕻自来熟,我和他接触也不多。 说起来我应该还在天津时就听说过穆旦。是听我姐她们提起,她们提起又是因为他的初恋对象万卫芳。现在许多抄来抄去的文章都说穆旦和万卫芳是在长沙临时大学相识的,说念燕京的万卫芳从天津到昆明,在联大借读,这样有了那段恋情。我知道的不是这样——二人在北平读书时已经恋爱了。万是天津人,和妹妹都是中西毕业的,毕业后到北平读燕京大学,这时候穆旦已经考上清华外文系了。两人究竟是怎么认识的,不清楚。当时穆旦写诗已经小有名气,在女生当中,诗人是很被仰慕的,何况他还是清华的(清华最难考),长得又帅。燕京女生里都传,那个诗人在追万卫芳,每个星期都骑自行车来找万卫芳。从清华到燕京,蛮远,那时路也不大好走。其实也不用传,经常会看见他大老远用力蹬车过来。 有次我姐回天津度假,几个中西同学在我家书房里聊天聊得很热闹,我在旁边听,热议的就是穆旦和万卫芳,因她从湖南回来了,是家里拍电报说父亲病危把她诓回来的。她是家里给订过婚的,家里当然反对她和穆旦好——她未婚夫姓余,书香门第,家里有钱,穆旦虽然出身大家族,但早已败落,穷困潦倒的,门不当户不对呀。我姐她们议论起来,都站在穆旦一边,同情他,觉得他太倒霉,让女朋友给甩了。还都讨厌万家的家长:不就嫌人家穷吗?有钱有什么了不起?!回到天津,万也只能顺从家长了,她跟人解释,她的soul已经随了穆旦,进余家门的只是她的body而已。教会学校,soul and body常说的,我姐她们对万的说法都表示不以为然。她们议论起来挺激动的,声音好大,后来母亲问我,她们哇啦哇啦说些什么?我就跟她学说一通,母亲说,订了婚怎么还能跟别人跑呢? 有意思的是,万卫芳嫁的那位余家少爷,是燕京中文系的,和我姐是同学,趣味相近,还挺谈得来,似乎还追过杨敏如,但他订过婚了,我姐肯定是不能接受的,更关键的是,她早就有了罗沛霖了。这倒说明余对家里的包办也是不满的。 在高原社第一次见到穆旦,他穿着破旧的校服,一介绍之后,过去听到的那些一下子都冒出来,对上号了——原来这就是那个被抛弃的诗人!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入为主的印象,我觉得穆旦的表情是有点忧郁的,后来一直就是那感觉。现在流传的好些穆旦照片,看上去都很阳光,其实和他平常的状态很有差距的。 我视为老大哥的叶柽告诉我,在南岳时,万卫芳接到家里电报要回天津,穆旦是极力反对的,说病危什么的肯定是骗局,并且说,回去的话,他们的关系就断了,回去就分手。当时叶柽他们的宿舍在楼上,听到二人在楼下过道里争吵,说他从来没听到过穆旦那么大声说话,等于大叫了。我说,那是痛苦的声音啊。 到了“肃反”的时候,原本是穆旦初恋失败这么一件事,居然也成为他的一桩罪状。说万卫芳到大后方,是穆旦拐跑的。周一良的夫人邓懿,对穆旦说来是大嫂的身份了,她“左”得很,她居然说,穆旦是个流氓。 我说了,在联大时和穆旦接触并不多,起初和赵瑞蕻也不熟。熟起来是从堂姐杨笥平订婚那次开始的。现在好像已经没有订婚一说了,过去有的,还相当正式,等于对外正式宣布关系。杨笥平是三叔的二女儿,她和后来的堂姐夫颜锡嘏都是北大外文系的。那时她已经未婚先孕了(抗战时“奉子成婚”的人实在不少),赶紧搞个仪式。那天请了外文系好多人,记得杨周翰还有谁谁,好多人都去的,也请了赵瑞蕻。他主动接近我,和我说了不少话。那以后我和他来往就多了,要说“追”的话,那就是开始追了吧。 我对他的印象并不好。当然,我们都喜欢诗,不过他的诗我并不认为有多高明,就诗而论,我喜欢穆旦的。我和赵瑞蕻会把写的诗给对方看,他看了会给我改,可改的地方我不以为然。他读书很用功,我是爱玩的,又觉得他的英文发音很可笑。(我是教会学校出身,十年中西上下来,也不是有意挑剔,自然而然就会注意到这些。外文系的人,英语说得好顶让人佩服的,是杨周翰。)我爱看电影,爱音乐,喜欢话剧,京戏也爱听,这些他都不感兴趣,我就觉得这人挺无趣的。还有,我觉得他很喜欢炫耀,挺虚荣的。比如我因云南风景太美,有天雨后看见彩虹,漂亮极了,就写了一首诗。赵瑞蕻名字里的“蕻”有时也作成“虹”,他就自说自话,硬说那是写他,到处跟人说。 他追我的方式也特别,我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吃饭他也跟着,母亲教我,不能吃人家的,结果都是我付钱。有一次在城门那儿小馆里吃饭,正好姚念华(《上海生死劫》作者郑念,原名姚念媛,姚念华是她的妹妹)和人从那儿过,挺大声说,这个男同学专吃女同学的。他不在乎,我却是很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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