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大与联大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中央大学在当时也是国内最有名的大学之一了,虽然不像联大那样人才济济,地位也是很高的。我从联大过来,有意无意间就会对两校做个比较。最明显的差别不在师资(中大的名师也很多的),在不同的氛围。联大宽松自由,教师各说各的,没什么禁忌,学生自由散漫,基本上是想怎样就怎样。联大号称“民主堡垒”,国民党那一套没什么市场,前面说过的,靠拢国民党、“三青团”的人,在同学间往往被嘲笑。中大有“党义课”,必修的,不修就毕不了业,这在联大简直难以想象。

我后来就因为没“党义课”的成绩,差点毕不了业。是到快毕业的时候了,各门成绩统计出来,忽然发现“党义”那门没我的成绩。教务处的人把我叫了去问话,我说,联大没这课,他说,“党义”怎么能没有呢?!好像这课是天经地义必须有的,联大是乱弹琴。他就说这是必修课,没修过不能毕业!口气很凶。我一听急了,就去找系主任范存忠先生。他问我怎么回事。我说联大没这门课啊。在中大,这课大概不是一年级就是二年级上的,我过来借读,是从三年级上起,怎么会有成绩呢?范先生一听就明白了,领着我一起去了教务处。教务处的人见范先生出面,态度当然不一样了。范先生让我在外面等着,他进去和教务处的人商量。一会儿出来,告诉我有了个变通的办法:叫我修一门“契约法”,有个成绩,就算过关。

“契约法”是工学院开的一门必修课,大概是教人以后接工程怎么签合同之类,我哪有兴趣?也听不懂啊。结果只是第一次上课把听课证交上去,算挂了号,以后就不去了,结束时是开卷考试,借个笔记抄抄就完了。老实说抄得对不对我心里都没数,好在任课老师知道我就是要个分数,也不跟我较真。后来毕业时我的成绩单上就有了“党义”一栏,把“契约法”的成绩填在了下面。

除了“党义课”,还有一样,也是联大没有的:中大每天早上都要吹号,就像是部队的起床号。早上我们互相打趣,大声唱“太阳光光,喊猪起床,我来看猪,猪在床上”。

我在联大自在惯了,到中大不大习惯。比起来中大学生循规蹈矩多了,看上去也比联大学生更用功。我在联大养成的习惯,爱泡茶馆(去图书馆要占位子,麻烦),在茶馆里看书写作业聊天,这在联大学生当中挺普遍的,中大学生不这样。说起来重庆茶馆也挺多的,只是和昆明的有点不一样:昆明茶馆里是凳子,重庆的经常是竹子做的躺椅,原本都是很随意的,重庆茶馆因里面会贴着“莫谈国事”的字样,气氛就有些不同。松林坡地方比较偏,茶馆不多,我常去的是中渡口的那家,就对着嘉陵江,经过的人多些,看我老坐那儿喝茶看书,写诗写信什么的,有点奇怪,似乎也不以为然,好像泡茶馆就不像个用功的样子。似乎还觉得,这样考试怎么能过呢?——对了,他们也比联大学生在乎成绩和考试。

关于考试,有件事对我刺激蛮大的。有段时间,同学中对我有些议论,觉得我老泡茶馆,考试是过不了关的,有一次甚至告到系主任范存忠先生那里去,怀疑打字员周佩珍把考试题泄露给我了,要不然怎么快考试了还优哉游哉的,还天天和周佩珍在一起?

周佩珍是我中西时的同学,低我一班,她没考大学,好像中西也没毕业,这时在中大外文系的打字室里做事。中西的同学在重庆遇上,自然格外地亲。(吴华英、桂慧君她们从成都华西坝毕业后到重庆工作,一到就跑到沙坪坝来看我,我跟她们坐车去城里玩,和她们一起住招待所,晚上把三张床拼一块儿,通铺似的,联床夜话,就像回到了少女时代。)我几乎每天下了课都会到周佩珍那儿去,等她下班了,就一起去喝茶(吃小馆吃不起),聊天,无非是聊中西的事,还有各自生活上的事。她那时正和段祺瑞家的公子谈恋爱,两人都是“左”倾的,约好了要去延安,分头去,在那儿会合——那时候说要去延安的年轻人真是不少,就算最后没去,也动过念头。

我们的考卷都是在打字室打印出来的,也许会经过她的手,但我根本就没想到过要利用这层关系——以我们在中西受的教育,这种事完全是不可想象的。有人告上去,范先生自然要过问,把我叫去,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了和周之间的同学关系,泄题的事绝对没有。范先生最后的处理也有意思,他把原来的卷子废掉了,重新出了张卷。我没有什么可检讨的,倒是对中大的氛围添了点不满。要说有一份内疚的话,那就是对周佩珍:学校大概是要避嫌,图省事就把她辞了。我不知道她后来有没有去延安,她被辞以后,我们就失去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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