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医院坡血案  作者:横沟正史

第一个被叫到审讯室里的是秋山风太郎。也幸好警方先叫了他。风太郎留着长发和满脸胡须,在负责审讯的战前派的真田警部补看来,风太郎的模样已经超越了可疑的界限,甚至达到了穷凶极恶的境地。但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真田警部补才发现对方性格平和温良,要是剃掉那满脸的胡须,估计是个挺不错的年轻人。等等力警部和金田一耕助也在一旁聆听讯问,负责记录的则是加纳。

真田警部补先依照惯例,问了对方的住址、姓名和职业。

“之前我的手下去找你的时候,你似乎并不在家。你昨晚是到外边过夜了吧?是在哪儿呢?”

风太郎如实作答。他说出那位诗人的名字,在场的人都有所耳闻。

“这样啊。那么,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来吗?”

“嗯。只不过我是看了今天的早报才知道这事的,所以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太多……”

“我再问你。十八日晚上,也就是刮台风的那天夜里,你应该还记得吧?那天晚上你到哪里去了呢?”

“照这么说,阿敏就是那天晚上……”风太郎的情绪有些激动,但他立刻克制住了自己,“那天晚上的情况和昨晚一样,我也住在井上良成老师家里。”

“呵呵,看样子你经常往井上老师府上跑啊?”说到这里,真田警部补的声音突然透出浓厚的猜疑。

风太郎也立刻觉察到了这一点,他咳了一声,和众人道明了最近自己心中的想法。“那天晚上的事,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大伙儿一起在情人里等着车库开门,一直等到了八点还是八点半。”

“嗯,稍等一下。你说的大伙儿,到底都有哪些人?”

“鼓手阿哲,也就是佐川哲也。然后是萨克斯手原田雅实,就是刚才和我在一起的那人。再加上吉他手吉泽平吉和见习生加藤谦三,连我在内总共五个人。”

“嗯,之后呢?”

“我们等了很久也没见车库开门,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听。因为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所以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后来,阿哲就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佐川哲也骂骂咧咧地回去了,是吧?”

“遇到这种事,任谁都会发火的。车库不开门,大伙儿就全都没法练习了。当时我也有些生气。看到阿哲冲出了咖啡厅,大伙儿当时也就散了,只不过我却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曲子,所以就在情人里给井上老师打了个电话。之前我就跟老师约好,请他帮我看看我自己作的曲。而当时我的第一首曲子刚好完成,手上正巧带着曲谱。接电话的是老师的太太,她说我电话打的正是时候,那时森广司先生也在老师家里,说让我请森先生来试唱一下好了。众位应该都知道森广司先生吧?他可是一位当红的歌手。”

森广司是眼下当红的一位演歌歌手,真田警部补也听说过此人。

“森先生也是由老师发现,并在老师的推荐下出道的歌手。老师在唱片界的人缘可是很广的。所以当时我大喜过望,连忙去了老师的府上,请森先生试唱了一遍,但老师说我的曲子还有一定的欠缺。 之后,老师就让我们陪他打了会儿麻将。老师夫妻二人都痴迷麻将, 若只有森老师一个人,牌桌上可就三缺一了。当时他们似乎就是因 为这个原因,才把我叫去的。”

“那么,那天晚上你们打麻将打到了几点呢?”

“那天晚上十一点左右,老师家里停电了。之前我们在屋里打麻 将的时候,屋外就已经是风雨大作,即便要走也没法走。所以那天 晚上,我和森先生就在老师家里过了一夜。”

“照这么说,那天晚上你有不在场证明?”

“听您这话的意思,果然阿敏他就是在那天晚上……”风太郎赶 忙压制住了内心的情绪,“这一点,我想老师夫妻二人和森先生应该 可以替我作证。虽然我不知道阿敏他是什么时候被杀的,但停电之后, 我们没有立刻睡觉。当时,太太拿来了一盏台灯式手电筒,我们就 和老师一直聊到了十二点多。虽然我和森先生都不大喝酒,但老师 是个海量之人,几杯酒下肚,老师的话匣子就彻底打开了。”

“你是否预感到你们乐队迟早会出这样的事呢?”

风太郎盯着真田警部补的脸看了一阵。之后,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要说完全没有预感到,那是撒谎。这种事情即便我瞒着不说,只要 你们去找其他人一打听,也会立刻知道。阿敏和阿哲两人总是意见 相左。但是主任,我现在知道的情况就只是报上登的那些,听说阿 敏他不光被杀了,人头还被悬挂在天花板下?”

“嗯,没错。有关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呢?”

“我觉得应该不是阿哲干的吧。但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也不能完 全排除阿哲突然被怒火冲昏头脑而动手杀害阿敏的可能。可是阿哲 不是那种杀人之后还要把死者的头颅切下的残忍之人,而且他也没 必要这么做。这样做,其实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这句话对佐川哲也以外的所有人也都能套用。真田警部补和秋 山风太郎也为这一点对答了一番,但最终只是白费时间,案情依旧没有任何进展。

金田一耕助再也看不下去了,探出身说道:“主任,能让我来问他两个问题吗?”

“好的,好的,请吧。”

“呃,秋山,因为我是这些人中唯一的知情者,所以才会问你这样的问题。你家是浅草的那家山藤吧?”

“金田一先生,浅草的山藤是什么意思?”

“警部您不知道吗?那是一家专门经营戏曲道具的店,可是自江户时代就开始营业的。”

“哦,你说那家山藤啊。”

警部随口回应了一句,但他依旧不明白金田一耕助的用意。真田警部补似乎也不大明白,但风太郎却立刻明白了。他脸上先是一阵发红,但转瞬之间又彻底变得一片煞白。他再次看了看金田一耕助。

从刚才起,他就一直觉得奇怪,搞不清为什么金田一耕助会和警察一起待在审讯室里。如果说是刑警故意变装,那么耕助的衣服也实在太过寒酸,所以风太郎心中一直有些看不起他。但是看到刚才那位比搜查主任级别更高的人恭恭敬敬地叫耕助“先生”,风太郎心中一惊,脸色变得煞白,同时也在暗自寻思:莫非就是此人?

秋山风太郎也曾听说过金田一耕助的大名。他听说金田一耕助虽然其貌不扬,但实际上是一位聪明的私家侦探。正因为如此,风太郎的脸色才会变得一片煞白。

“对,我就是山藤的少东家……”尽管如此,风太郎依旧镇定地回答了一句。他似乎已经猜到金田一耕助接下来准备问什么了。

金田一耕助目光和蔼,满脸笑容地问道:“虽然在这里的众人都忘记了,但这起案件发生的地方,就是悬挂着阿敏人头的那座宅子。那是一处位于医院坡半道上的空宅,而今年夏天……准确地说,就是八月二十八日夜里,那座宅子里曾经举办过一场奇怪的婚礼。你还记得这件事吗?我记得你当时应该也出席过那场婚礼……”

“我记得。阿敏和雪儿,也就是山内敏男和山内小雪举办婚礼的时候,我们乐队全体人员都曾出席庆贺。”风太郎的回答同样不卑不亢,冷静地等待着对方之后的问题。

金田一耕助依旧微笑着。“风太郎,当时阿敏一身黑色花纹的短褂和裙裤,而雪儿也戴着文金高岛田假发,身上穿着一件大长袖和服。这些倒也还罢了,但那里是一座空宅,而他们却在玄关和婚礼大厅都放置了屏风。阿风,那些衣服和道具大概都是他们让你从你家弄去的吧……”

听到这番话,等等力警部和真田警部补这才如梦初醒。警部睁大了眼睛,而警部补似乎也突然一怔,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此时此刻,金田一耕助和秋山风太郎之间正在上演一场激烈的交锋。这场交锋中究竟会出现怎样的情况?警部补似乎打算暂时再观望一下。

风太郎镇定地说道。“是的,是阿敏找我帮忙的。”

“但风太郎,你不觉得这事有点古怪吗?就我目前来看,你似乎也不是一个办事草率之人。就算阿敏当时请你帮忙,那座宅子是处空宅,但你对他们擅自使用他人的住宅举办婚礼这事,就一点反对意见都没有过吗?”

秋山风太郎莞尔一笑。“金田一先生……您就是那位金田一耕助先生吧?您的大名我早已有所耳闻。”

“哦,是吗?谢谢。然后呢?”

“有关这一点,要么是先生您还不大清楚,要么是先生您明知故问。虽然我也不清楚您到底知不知道,但对阿敏来说,那座宅子并非和他完全无关。那座宅子其实就是雪儿的娘家。”

哦,是这么回事啊。等等力警部和真田警部补再次瞪大了眼睛,直到这时,他们两人才明白了这番交锋的意义。金田一耕助是在故意诱导,想让秋山风太郎自己把这话说出来。

金田一耕助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哦,是这样啊?照这么说,你应该知道小雪的来历吧?”

“这事就只有我知道。”

“为什么?是阿敏告诉你的?”

“不,不是的。其实是这样的。”秋山风太郎歇了口气。之后,他的眼中流露出追忆往事般的目光。“我们乐队是在一年前结成的,而我和阿敏则是在很久之前,也就是昭和二十三年前后认识的。当时,阿敏还在一支叫‘饥饿骸骨’的乐队里做见习生,常常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可爱少女去客串独唱,这个少女就是小雪。我曾经就这事问过饥饿骸骨的成员,他们告诉我,只要查阅一下去年六月前后的报纸,就会知道山内兄妹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但当时饥饿骸骨的人又跟我说,即便知道了山内兄妹的来历,也不要跟任何人说。听到他们这番话,我好奇心顿起,跑到图书馆查阅了去年六月所有的报纸,最后终于查到了山内兄妹的名字。对于这起案件,想必金田一先生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就这起案件来说,在座的各位警官应该比我更为了解。毕竟他们就是当时的负责人啊。”

“啊,这样啊,那就好。”风太郎用精明的目光向加纳致敬,“那是一起极为悲惨的案件。当时,我也曾为有钱人的冷酷无情感到愤怒。但是从那之后,就再没有听说过有关山内兄妹的消息了。到了去年夏天,阿敏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跟我说他要组一支乐队,希望我能参加。对了,忘了说了,之前我一直在各家俱乐部和夜总会里弹钢琴打工。当时我很敬仰阿敏的人品,同时也认识成员中的鼓手佐川哲也和跟我一起到这里来的萨克斯手原田雅实。虽然之前我和佐川之间的往来并不多,但和原田一直都是好朋友。说句实话,其实当时也是原田推荐的我。吉他手吉泽平吉则是佐川推荐来的。组建乐队的事情大致定下后,我就和阿敏说,其实我知道小雪的来历,虽然她和阿敏号称兄妹,但他们实际上并没有血缘关系。听完我的话,阿敏脸色大变,感觉就像恨不得要把我捏死一样。我这么说绝不是夸张,毕竟他身强力壮。然后,阿敏突然一下子跪在我面前,恳求我千万不要跟其他人说起这件事。阿敏带着哭腔恳求我说,他跟其他人说他和小雪是同母异父的兄妹。看到阿敏这个样子,我也只好说 OK,而在众位面前提起之前,我也从未跟其他人说起过这件事。”

“不过,阿敏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呢?”真田警部补喃喃自语。

“我想,这大概是身为男人的骨气吧。那户人家,也就是法眼家,他们曾嘲笑小雪一家,最后逼得小雪的母亲在那座空宅里上吊自杀了。当时,据说阿敏和小雪兄妹二人也陷入了差点饿死的境地。因此,如果让人知道法眼博士的女儿居然在外头抛头露面地挣钱,或许世人就会认为这是山内兄妹在故意给法眼家丢脸。毕竟,阿敏和雪儿都是自尊心很强的人。”

“嗯,我知道了。所以他们说要在那座空宅里举行婚礼的时候,你就动了恻隐之心,是吧?”

“刚开始我也反对过,说他们这么做实在有些过火,但阿敏怎么也不听劝。或许我也被他们的强烈意愿说服了吧,总之现在我很后悔这件事。”

至此,金田一耕助终于对小雪的来历有了确信。先前多门修的调查中并没有提到过这些情况。

但这天夜里,金田一耕助其实应该再多问一些有关婚礼的情况。他一直在怀疑那天晚上的新娘是不是由香利。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在讯问中提到过这一点。直到案件最终真相大白后,他也时常为当时没有过问婚礼情况一事而感到自责。

“好了,主任,你来接着问吧。”

“好的,那我就接着往下问了。秋山,你知道小雪现在人在何处吗?”

“小雪?”风太郎闻言,脸色立刻变得铁青,“你们还没查明小雪现在人在何处吗?莫非,小雪她也……”

“你最后一次见到小雪是在什么时候?”

“十七日……就是台风之夜的前一天夜里。那天夜里,我们也聚到一起练习了曲目。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阿敏和小雪了。”

“另外,我们听说最近阿敏和小雪关系不洽,你觉得这事究竟是真是假?” “这话到底是谁说的?”

“你别管谁说的,我是在问你的看法呢。”

风太郎犹豫了一阵。之后,他彻底放弃一般垂下了肩。“说到底,其实他们两人只是在艺术上有些意见不合罢了。”

“此话怎讲?”

“小雪是个贤妻良母型的人,但阿敏并非如此。或许该说是忘我吧,阿敏这人虽然也不是不挑场合地点,但只要是为了能让乐队维持下去,不管什么邀请,他都会答应。依靠他设法筹来的那些钱,我们乐队也曾摆脱过几次经济上的危机。但小雪无法忍受他这种生活态度。”

“哦,也就是说雪儿对阿敏身边那些有钱有势的女支持者心怀忌妒,是这意思吧?”

“与其说是心怀忌妒,倒不如说是雪儿希望他能摆脱这种生活态度。其实阿敏不那样做也可以的,因为如今愤怒海盗在经济上已经彻底独立,只要坚持下去总能挺过去的。”

真田警部补又向风太郎询问了阿敏的那些支援者的姓名,但风太郎回答说不知道。就算知道,他大概也不会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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