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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永恒的边缘 作者:肯·福莱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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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利·弗兰克在楼上客厅里弹钢琴。为了能让外婆茉黛弹奏,瓦利的父亲沃纳经常为这部大尺寸的斯坦威钢琴调音。瓦利记得埃尔维斯·普莱斯利唱片《昏乱蓝调》的曲谱,这首乐曲是C调的,相对比较好弹。 外祖母茉黛正在读《柏林日报》上的讣告栏。茉黛已经七十多了,但仍然身板笔直,腰身苗条,穿着条深蓝色的开司米裙子。“这类音乐你弹得相当好,”她仍看着报纸,没有抬头,“除了绿眼睛外,你也继承了我的听觉。你的外祖父沃尔特就一直学不会弹拉格泰姆,我教了他好几次,但总是教不会。愿他的灵魂安息。顺便说一句,你的名字就取自于他。” “您还会弹拉格泰姆?”瓦利吃惊地问,“过去我只听您弹过古典音乐啊!” “你妈妈出生不久,是拉格泰姆让我们一家不至于饿死。那时,我在柏林一家名叫夜生活的夜总会弹奏拉格泰姆,一晚上能挣数十亿马克,不过这点钱只够买点面包。有时客人会塞点外币给我,两个美元能让家里过上一周舒坦日子。” “喔。”瓦利没想到满头银发的外祖母年轻时候竟然会去夜总会弹钢琴赚小费。 瓦利的妹妹走进房间。莉莉比瓦利小了快三岁,近来瓦利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和莉莉相处了。从记事起,他就把她看成一个麻烦,一个像小男孩但比小男孩更蠢的小不点。但最近,莉莉不知为何变得敏感了。更麻烦的是,她的一些朋友已经开始长出了乳房。 瓦利拿起自己的吉他从钢琴旁走开。吉他是瓦利一年前在西柏林的典当店里买的。这把吉他也许是哪个美国兵作为抵押放在那儿的,却一直没去赎回。尽管这把马丁牌的吉他非常便宜,但瓦利把它视为珍宝。他觉得店主和美军士兵都没意识到这把吉他的价值。 “听这首歌。”说着他开始一边弹吉他,一边唱起了英语歌词的巴哈马歌曲《我的苦难》。瓦利是从一家西方电台学会的,这首歌在美国民谣圈里广为传颂。曲调中的和弦使这首歌非常伤感,而瓦利对自己轻拨慢挑的指法非常自得。一曲终了,外婆茉黛放下报纸,抬头看了他一眼,用英语对他说:“亲爱的瓦利,你的英语口语真是太糟糕了。” “很抱歉。” 茉黛改用德语说:“但唱功还不错。” “谢谢你,”瓦利侧身问莉莉,“你觉得这首歌怎么样?” “有点枯燥,”她说,“也许再听几次我会喜欢上它的。” “这可不太好,”他说,“今晚我要去‘民谣歌手’夜总会弹这首曲子。”夜总会在西柏林的库福斯坦恩大街。 莉莉对他刮目相看,“你要在民谣歌手夜总会演奏吗?” “今天比较特殊,那里会有个比赛,任何人都能上台表演。优胜者能得到在夜总会驻唱的资格。” “我不知道夜总会里还有这样的事。” “的确很少见,以后可能不会再有了。” 外婆茉黛问:“你还没到进夜总会的年龄吧。” “是没到,但是我已经进去过。” 莉莉说:“瓦利看上去比较老成。” “哦。” 莉莉问:“你从没当众演出过,你不会紧张吗?” “当然紧张了。” “你应该唱些快乐点的歌曲。” “我想你说得对。” “《这是你的故土》怎么样?我喜欢这一首。” 瓦利弹奏起来,莉莉和声演唱。 兄妹俩弹琴演唱的时候,大姐丽贝卡走进客厅。瓦利很崇拜她。战后那会,父母忙于工作养家,经常把瓦利和莉莉交给丽贝卡带。她像是他们的另一个母亲,但远没有卡拉那么严厉。 而且她还那么有胆量!瓦利亲眼目睹了丽贝卡把丈夫的火柴模型扔出窗外的那一幕。瓦利从来都不喜欢汉斯,暗地里对他的离开感到开心。 邻居们对丽贝卡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嫁给一个秘密警察议论纷纷。瓦利在学校里一下子变得显眼了,之前没人觉得弗兰克一家有什么特殊的。女孩们猜测弗兰克家近一年的所言所行也许都被报告给了警察,她们沉迷于这个想法。 尽管丽贝卡是他的姐姐,瓦利很清楚她的美。她体态丰腴,长着张兼具善良和力量的美丽脸蛋。但现在她却看上去像死人似的。瓦利停止弹唱:“姐姐,你怎么了?” “我被解雇了。”她说。 外婆茉黛放下手中的报纸。 “天哪,”瓦利说,“你们学校的男生都说你教得最好!” “我知道。” “为什么要解雇你?” “我想这是汉斯的报复。” 瓦利回想起汉斯看见模型碎成一地时的反应。看到几千根火柴撒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汉斯在雨里气急败坏地冲丽贝卡大喊,“你会为此而后悔的!”瓦利本以为那是虚张声势,但细想一下,秘密警察的官员的确有能力实施这样的威胁。“我发誓,一定要让你和你的家人们余生都为此而后悔。”想到自己也是威胁的一部分,瓦利禁不住浑身一颤。 外婆茉黛问:“学校不是教师紧缺吗?” “伯纳德·赫尔德急得直跳脚,”丽贝卡说,“但命令是上面下来的。” 莉莉问:“你准备怎么办?” “再找一份工作。应该不难。伯纳德给我写了一份评价很高的保证函。东德所有学校都缺教师,很多人都跑到西边去了。” “你也应该过去。”莉莉说。 “我们一家都应该搬过去。”瓦利说。 “你们应该很清楚,妈妈不会搬。”丽贝卡说,“她总是说,我们应该解决问题,而不是逃避。” 瓦利的父亲走了进来,穿着件带背心的深蓝色西装,古板但优雅。外婆茉黛说:“沃纳,亲爱的。晚上好。丽贝卡需要喝上一杯,她刚被学校解雇了。”茉黛经常怂恿人喝酒,那样她自己也能喝上一杯。 “我知道,”沃纳简明扼要地说,“我已经和她谈过了。” 沃纳的情绪不太好,他很少这样态度恶劣地和自己打小就很崇拜的岳母说话。瓦利很想知道父亲受了什么打击。 他很快就知道了。 “瓦利,到我的书房来,”父亲说,“我有话跟你说。”说完,他率先走过客厅旁的双开门,走进旁边一个被他当作家庭办公室的小隔间。瓦利跟着父亲走了进去。沃纳坐到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瓦利知道此刻自己必须站着。“一个月前我们说过吸烟的事情。”沃纳说。 瓦利立刻感到很内疚。他最开始抽烟是为了显得老成一些,但他逐渐喜欢上了抽烟,现在已经成了习惯了。 “你答应要戒烟的。”父亲说。 在瓦利看来,抽不抽烟是自己的自由,父亲无权干涉。 “你戒了吗?”沃纳问他。 “戒了。”他撒了谎。 “你知道香烟是什么味吗?” “我想我应该戒了。”他迟疑地说。 “我一走进客厅,就闻到里面满是你的烟味。” 现在瓦利觉得自己蠢极了。他撒了一个幼稚的谎。这让他对父亲生起气来。 “所以我知道你还没戒烟。”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呢?”瓦利很讨厌自己声音里流露出的任性。 “我希望你能说实话。” “你想让我出丑。” “随你怎么想。你的口袋里一定有包烟吧。” “是的。” “把烟放在我的书桌上。” 瓦利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包烟,生气地把烟扔在桌子上。他的父亲拿起烟,把烟随意地扔进了抽屉。这是包西德买来的鸿运烟,不是东德劣质的F6烟,这包烟还没抽几根呢! “接下来这个月的晚上你哪里都不准去,”沃纳对他说,“至少这样你就不能去弹班卓琴和吸烟的酒吧了。” 瓦利腹部突然因为恐惧而一阵痉挛。他努力维持镇静。“那不是班卓琴,我弹的是吉他。我不可能在家里待上一整个月!” “别任性了,照我说的做!” “好吧,”瓦利孤注一掷地说,“但得从明天晚上开始。” “即时生效,不容反对。” “今晚我还要去民谣歌手夜总会呢!” “我想让你远离的正是这种地方。” 老头儿太不通情理了!“从明天开始的这个月,我保证每天晚上都待在家,你看这样行吗?” “你不能想什么时候关禁闭就什么时候关禁闭。关禁闭就是要让你得到个教训,让你知道事事不是都遂你所愿的。” 听父亲的语气,他是不会改变决心的。但瓦利气疯了,他横下心来说,“你完全不明白,今晚我是去那参加比赛的——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才不会为了让你玩班卓琴而推迟处罚呢!” “这叫吉他!老蠢蛋,我再告诉你一次,这叫吉他!”瓦利气急败坏地冲父亲大喊,暴风般冲了出去。 旁边房间里,听见了父子俩整个对话的三个女人吃惊地看着瓦利。丽贝卡惊叫道:“哦,瓦利……” 瓦利拿起吉他离开了房间。 凭着一股怒气冲下楼时,瓦利完全没去想接下来要干什么,但看到大门以后他就打定了主意。他拿着吉他走出去,重重地关上了门。 楼上一扇窗户被人重重推开,瓦利听见父亲在楼上喊:“听见没,快给我回来!现在就回来,不然你的麻烦就更大了!” 瓦利不管不顾地继续朝前走。 开始瓦利只是很生气,但过了会儿他觉得一阵欣喜。他公然违抗了父亲,而且把他叫作老蠢蛋!他一边想一边踏着轻快的步伐向西走。不过很快他又愁起来了,不知这件事会如何收场。父亲一定不会轻易地放过他。他要他的孩子们和雇员们都唯他是从,容不得半点反抗。他该怎么办呢?瓦利已经大了,沃纳已经有两三年没打过他了。今晚沃纳本想把他关在家里,却被他逃掉了。有时父亲会威胁让他休学,去他的厂子里上班,但瓦利却觉得老头只是在说说而已。沃纳是不会让他这个混小子在自己宝贵的工厂里晃悠的。不管怎样,瓦利确定老头肯定有治他的办法。 他走的这条街在东柏林和西柏林的交界处有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角落里,三个东德警察正一边闲晃一边抽烟。他们有权拦住任何通过那条隐形边界的人,但他们不可能拦住所有人,因为为了拿到货真价实的西德马克,而从东德到西德去上班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沃纳就是一个在东西德之间往返上班的人,但他赚的不是工资,而是利润。瓦利每周至少过去一次,他经常和朋友一起去西德的电影院看有暴力和情色镜头的美国电影,比东德电影院的教条电影有趣多了。 事实上东德警察只拦一些可疑的人。比如一家全体跨越边境,或是父母带着孩子:这些人显然带有永久离开东德的嫌疑,尤其是带着行李箱的。东德警察喜欢骚扰的另一个群体就是年轻人,尤其是那些穿戴西化的青年人。许多东德的小年轻加入了反对正统的团体:得克萨斯匪帮、牛仔裤帮派、埃尔维斯·普莱斯利鉴赏会,以及其他一些团体。他们和警察互相憎恨。 瓦利穿着一条纯黑色的裤子,一件白色的T恤衫和一件棕色的风衣。他觉得自己看起来很酷,不像帮派里的小流氓,而有些像詹姆斯·迪恩。但瓦利觉得吉他会让他很显眼——吉他在东德警察眼中是“没文化的美国人”的标志,比超人漫画还要糟。 他穿过路口,试图不去看东德警察。通过眼角的余光,他发现一个警察正在盯着他看,但好在这个警察没有让他停步。瓦利畅通无阻地进入了自由世界。 瓦利乘坐沿蒂尔加登公园南边行驶的电车抵达了库福斯坦恩大街。瓦利觉得西柏林最好的一点就是这里的女孩都穿长筒袜。 瓦利朝民谣歌手夜总会走去,它就在库福斯坦恩大街旁边一条小巷的地下室里,出售度数不高的啤酒和法兰克福香肠。他来得早了,但这里已经挤满了人。瓦利和年轻的夜总会老板豪斯曼寒暄了几句,把名字写在参赛者名单上。他没被问年龄就买到了一瓶啤酒。这里的很多男孩都带着吉他,一些女孩和几个年纪大一些的人也都带着吉他。 一小时后,比赛正式开始。每组选手表演两首曲目。一些参赛者刚学会吉他,只能弹奏简单的曲调。但瓦利始料未及的是,几个吉他手演奏得比他还好。大部分人都打扮成他们模仿的美国歌手。三个小伙子把自己打扮成“金斯顿三重唱[The Kingston Trio,美国民谣和流行音乐组合。Tom Dooley(汤姆·杜利)是他们的代表曲目之一。]”的模样,唱起了《汤姆·杜利》。一个留着黑长发的姑娘和一个吉他手模仿琼·贝兹[琼·贝兹(Joan Baez,1941—),美国乡村歌手、作曲家。]唱起了《日升之屋》[House of the rising sun,一首十九世纪末的黑人民谣,后被许多著名歌手翻唱。],获得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一对穿着灯芯绒裤子的年长歌手站起身,在钢琴的伴奏下唱起《农民在游行》[Im Märzen der Bauer,一首德语歌曲。]。这是首民谣,但不是观众们想听的那种。他们已经过气了,只得到了一些零星的带有讽刺意味的欢呼声。 当瓦利越来越不耐烦地等待自己出场的时候,一个漂亮姑娘朝他走了过来。经常有这种事发生。瓦利觉得自己长得有一点怪,他颧骨很高,有双杏仁状的眼睛,好像他有一半日本人的血统似的。但他很受女孩们的欢迎。姑娘告诉他自己叫卡罗琳,看上去像是比瓦利大一两岁。她的长发中分,露出一个漂亮的鹅蛋脸。起先瓦利觉得卡罗琳和其他参加比赛的女歌手没有什么区别,但她的灿烂笑容让他心旷神怡。卡罗琳说:“我原本想让哥哥弹吉他伴奏,和他一起参赛,但他让我失望了——我想你应该不介意和我一起组队吧?” 瓦利本想一口拒绝。他已经准备好了两首歌,其中没有一首是二重唱。但卡罗琳很吸引人,他想找个理由和她再聊会儿。“我们得排练才行。”他迟疑地说。 “我们可以出去排练。你想唱什么歌?” “我准备了《我的苦难》[All My Trials,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社会抗议运动中的一首民谣。]和《这是你的故土》。” “《再跳一支舞》怎么样?” 瓦利没弹奏过这首歌,但他知道这首歌的旋律,而且这首歌很好弹。“我从来没想过弹这种轻松的曲子。”他说。 “观众会喜欢的。你可以演唱男声部分,就是男主人公让女主人公回到生病丈夫身边的那一部分,接着我会唱‘就再跳一曲吧’,之后我们一起合唱最后一句歌词。” “我们试试吧。” 两人一起走出夜总会。夏天刚刚来临,天还没有全黑。瓦利和卡罗琳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开始排练起来。他们配合得很不错,瓦利对最后那一句的演绎给曲子添了一份和谐。 卡罗琳的女低音让瓦利觉得非常兴奋,他建议选一首悲伤的歌曲压轴作为对比。卡罗琳觉得《我的苦难》太消沉了一些,提议选择节奏舒缓些的《都是我的错》[Nobody's Fault But Mine,灵魂歌手奥蒂斯·雷丁(Otis Redding)的代表曲目之一。]。合作完一次以后,瓦利觉得完美到让自己汗毛竖起。 一个正要进入夜总会的美国兵笑着用英语对他们说:“我的天啊,如假包换的鲍勃西双胞胎。” 卡罗琳笑着对瓦利说:“我想我们真的很像——头发中分,眼睛又都是绿色的。话说回来,鲍勃西双胞胎是谁啊?” 瓦利还没注意到卡罗琳眼睛的颜色,他对卡罗琳注意到了他眼睛的颜色感到高兴。“我没听说过他们。”瓦利说。 “尽管如此,这名字听上去很适合二重唱组合。和埃弗里兄弟组合一样。” “我们需要起名吗?” “赢了就要起名。” “好,我们先回去吧,快到我们了。” “提醒你一件事,”卡罗琳说,“演唱《再跳一支舞》的时候,我们要时不时地看对方一眼,脸上一直要挂着笑容。” “没问题。” “要像恋人似的,你懂了吗?这样在台上才吸引人。” “好的。”像对女朋友那样对卡罗琳笑应该不难。 夜总会里,一个金发女孩正在拿着吉他弹唱《货运列车》[Freight Train,十九世纪初经典的美国乡村民谣。]。她没卡罗琳漂亮,但非常能打动人。紧接着,一个指法精良的吉他手弹奏了一首难度很高的蓝调。随后,丹尼·豪斯曼叫到了瓦利的名字。 面对观众以后,瓦利感到非常紧张。多数吉他手都在吉他上装上了漂亮的背带,瓦利却从没想过买一根,只是在吉他上绑了根绳子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现在,他突然好想也要一根。 卡罗琳对台下观众说:“晚上好,我们是鲍勃西双胞胎。” 瓦利弹了个音符,开始演唱,发现自己不再在乎背带的事了。这首曲子是一首华尔兹,瓦利弹奏得很活泼。卡罗琳的角色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娼妇,瓦利则是个不知变通的普鲁士中尉。 观众们在台下笑个不停。 瓦利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夜总会里只有一百来个人,观众们也只是集体性地笑一笑。但这种感觉却是瓦利从来没有过的,略微有点像第一次吐烟圈时的那种刺激。 观众们又笑了几次。一曲终了,他们用力鼓起掌来。 瓦利觉得这让他更喜欢了。 “观众爱我们!”卡罗琳激动地轻声说。 瓦利开始演奏《都是我的错》,他接连几次猛拉琴弦,以加重七分音符的戏剧性的效果,观众们安静了下来。卡罗琳改变了演唱方式,化身为一个沉沦的绝望女人。瓦利观察着观众们的反应。没人在说话。一个女人噙着泪水,瓦利觉得她大概有类似卡罗琳扮演角色的遭遇吧。 观众们的凝神关注比方才的笑声更让瓦利感动。 一曲结束,观众鼓掌欢呼,叫嚷着让他们再来一曲。 规则是每组选手只能唱两首歌,所以瓦利和卡罗琳只好下了台,豪斯曼却让他们重新上台。瓦利和卡罗琳没有排练过别的歌曲,两人不知所措地对视了一眼。瓦利问卡罗琳:“你知道《这是你的故土》这首歌吗?”卡罗琳点了点头。 观众的参与让卡罗琳的嗓音更加响亮,瓦利被她的嗓音震撼了。他用高音为她和声,两人的演唱盖过了观众们的欢呼。 下台以后,瓦利觉得非常兴奋。卡罗琳的眼里闪着光。“我们真的很棒!”她说,“你比我哥哥强。” 瓦利问卡罗琳:“你有烟吗?” 两人吸着烟,一起坐着观看接下来长达一个小时的比赛。“我觉得我们是最棒的。”瓦利说。 卡罗琳比瓦利谨慎一些。“观众们很喜欢演唱《货运列车》的那个金发女孩。”她说。 结果宣布了。 瓦利和卡罗琳的鲍勃西双胞胎组合获得了第二名。 获胜的是长得像琼·贝兹的姑娘。 瓦利很生气。“她几乎不会弹琴。”他说。 卡罗琳非常理性。“人们热爱琼·贝兹。” 人慢慢开始散了,瓦利和卡罗琳随着人流朝门口走去,瓦利觉得怅然若失。快走到门口时,丹尼·豪斯曼叫住了他们。豪斯曼看上去二十岁出头,穿着时髦的休闲服,翻领黑毛衣和牛仔裤。“下周一你们能来唱半个小时吗?”他问。 瓦利惊讶得说不出话,卡罗琳的反应却很快:“当然可以。” “可赢的是模仿琼·贝兹的那个人啊。”说完,瓦利不禁想:我为什么争论? 丹尼说:“你们能让观众保持高兴,可不止是一两个观众。你们准备的歌够表演一场吗?” 瓦利再一次犹豫了,卡罗琳又插话了。“到周一时我们会准备好的。”她说。 瓦利想起父亲准备对他宵禁一整个月,但他决定不提这件事。 “谢谢你们。”丹尼说,“你们唱八点半的早场,但七点半就要来。” 他们兴高采烈地走在灯火通明的街上。瓦利不知该如何应对父亲,但又乐观地觉得事情到时候一定会迎刃而解的。 没想到卡罗琳和他一样也住在东柏林。他们坐上一辆公共汽车,开始谈论起下周要唱的歌。两人都会的民谣有很多。 下了公共汽车,他们朝公园走去。卡罗琳皱起眉头说:“后面的那个人。”瓦利回头,发现二三十米后有个戴帽子的男人,边走路边抽烟。“他怎么了?” “他刚才在民谣歌手夜总会吗?” 尽管瓦利瞪着他,戴着帽子的男人却一直不和他对视。“应该不是。”瓦利说,“你喜欢埃弗里兄弟组合[The Everly Brothers,成名于摇滚乐新兴的1957年,是第一个以二重唱形态成为巨星的团体。]吗?” “当然!” 瓦利一边走,一边用脖子上的吉他弹起了《我只会做梦》[All I Have to Do is Dream,埃弗里兄弟于1958年4月发布的单曲。]的旋律。卡罗琳热情地应合着。两人唱着这首歌穿过了公园。随后瓦利又弹起了查克·巴里[查克·贝里(Chuck Berry,1926—2017),美国黑人音乐家,摇滚乐发展史上最有影响的艺人之一。]的《回到美国》。 两人尽情地引吭高歌。唱到“我们真幸运生活在美国”时,卡罗琳突然停下脚步,“嘘”了一声。瓦利意识到他们已经来到了交界线上,发现三个东德警察正在路灯下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们。 瓦利立刻闭上了嘴,只希望他们停止得还算来得及。 三个警察中有一个是警察队长,他把目光看向了瓦利身后。瓦利向后瞥了一眼,看见戴帽子的男人敷衍地点了点头。警察队长朝瓦利和卡罗琳上前一步。“证件。”戴着帽子的男人拿出一只对讲机,说了些什么。 瓦利皱起眉头。卡罗琳的直觉很对,他们果然被跟踪了。 他意识到汉斯很可能是这件事的幕后黑手。 他真的可能这么小心眼,报复心强吗? 是的,他可能。 队长看了看瓦利的身份证说:“你才十五岁,不能这么晚还在外面晃。” 瓦利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他知道跟他们说什么都没有用。 队长看过卡罗琳的身份证,问:“你都十七岁了,怎么还跟小男孩混在一起?” 这话让瓦利想起了和父亲的争吵。“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他生气地说。 队长没理他。“你可以跟我约会,”他对卡罗琳说,“我才是真正的男人。”另外两个东德警察会意地笑了。 卡罗琳没说话,队长得寸进尺。“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你一定是疯了。”卡罗琳静静地说。 队长被激怒了。“你真是太无理了。”他说。瓦利发现很多男人有这个倾向。如果女孩对他们不予理睬,他们会十分狂躁。如果搭理了他们,他们又会把这看成是一种鼓励。这让女孩子该怎么办呢? 卡罗琳说:“请把身份证还给我。” 队长问:“你是处女吗?” 卡罗琳脸红了。 另两个警察又一次窃笑着。“应该把女人是否是个处女写在身份证上。”队长说。 “够了吧。”瓦利说。 “我对处女很温柔的。” 瓦利气坏了。“这身制服没有给你纠缠女孩的权力。” “真是这样吗?”队长就是不把身份证件还给他们。 一辆棕色的特拉贝特500停了在一旁,汉斯·霍夫曼从车上下来了。瓦利开始感到恐惧。怎么会惹上这么大的麻烦啊?他只是在公园里唱唱歌而已啊! 汉斯走上前说:“把你挂在脖子上的东西给我看。” 瓦利鼓起勇气问:“为什么要给你看?” “我怀疑你用这把吉他把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宣传品偷运到东德。快把它给我!” 尽管很害怕,但把这把吉他视为宝物的瓦利不肯就范。“如果不给呢?”他问,“你要把我逮起来吗?” 队长用左手的手掌揉了揉右手的关节。 汉斯说:“是的,最终会这样。” 瓦利的勇气用尽了。他摘下吉他,把吉他递给汉斯。 汉斯拿着吉他猛击琴弦几下,做出一副要弹的样子,用英语唱道:“你只是条丧家犬。”一边的东德警察歇斯底里地狂笑着。 东德警察似乎也在听流行音乐台。 汉斯把手探到琴弦下,试着在音孔里摸出些什么来。 “注意点!”瓦利说。 “砰”的一声,弹出E调的琴弦绷断了。 “这是件脆弱的乐器。”瓦利绝望地说。 汉斯的摸索被琴弦阻挡了。他问:“谁有刀?” 队长把手伸进外套,从内袋里拿出一把宽刃的刀——瓦利肯定这把刀不是警察局的标准配备。 汉斯试图用刀把琴弦割断,但琴弦比他料想得牢固得多。他设法割断了弹出B调和G调的琴弦,可无法割断更牢固的几根。 “里面什么都不可能有,”瓦利求情道,“掂掂分量你就知道了。” 汉斯笑着看了看他,用刀锋在琴桥旁的共鸣板上指了指。 刀锋直接捅进了木头里,瓦利痛苦地大叫一声。 汉斯对瓦利的反应感到很高兴,他重复着这个动作,让吉他变得千疮百孔。在表面变得脆弱后,琴弦拖动着琴桥和周围的木头从吉他上脱落。汉斯撬开剩余的木头,显露出来的内里像个空棺材。 “没有反共宣传品。”汉斯说,“恭喜你——你是清白的。”他把毁掉的吉他还给瓦利。瓦利接过了它。 队长坏笑着把身份证还给他们。 卡罗琳拽着瓦利的胳膊,把他拉走了。“来吧。”她轻声说,“咱们离开这儿。” 瓦利任由卡罗琳拽着他的手。他不停地哭,根本看不清自己要去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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