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永恒的边缘  作者:肯·福莱特

德米卡的母亲安雅想见见尼娜,这让德米卡感到非常吃惊。和尼娜的恋爱给德米卡带来了一种全新的体验,只要一有机会,德米卡就会找尼娜睡觉,但这和母亲能有什么关系呢?

德米卡问母亲为什么要见尼娜,安雅回答时的语气带有些夸张。“你是学校里最聪明的男孩,但在一些方面像个傻子,”她说,“周末你不是和赫鲁晓夫同志在一起,就是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显然她对你来说相当重要。你们已经约会了三个月。作为母亲,我当然希望知道她长什么样!你怎么会提出这种问题呢?”

德米卡觉得母亲说得没错,尼娜不仅仅是他的约会对象或者女朋友。尼娜是他的恋人,而且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他爱母亲,但并不是事事都听她的:安雅不同意他骑摩托车,不喜欢他的蓝色牛仔裤,对他的朋友瓦伦丁很不待见。但只要公平合理,德米卡可以做任何事来让她高兴。于是他请尼娜到家里做客。

一开始,尼娜拒绝了。“我不想被你的家人评头论足,好像我是一辆你还在掂量着买不买的旧车。”她愤恨地说,“告诉你妈妈,我不想结婚,这样她就对我没兴趣了。”

“只有我妈妈,家里没有其他人,”德米卡告诉她,“我爸爸已经死了,我妹妹还在古巴。另外,你为什么那么反感结婚呢?”

“为什么这样问?你是在向我求婚吗?”

德米卡很尴尬。尼娜热情奔放,又不乏性感,是迄今为止和德米卡关系最深入的女人,但他还没产生过结婚这个念头。他真的想一生都和尼娜在一起吗?

他回避了尼娜的问题。“我只是想了解你更深。”

“我尝试过婚姻,发现并不很适合,”她说,“这样你满意了吗?”

尼娜向来吃软不吃硬,德米卡对此并不介意。这是尼娜吸引他的一部分。“你只想一个人啊?”他说。

“是的。”

“独身有什么好处呢?”

“我可以不取悦任何一个男人,只要自己开心就好。当我需要男人的时候,我可以叫你来。”

“我是恰好来填空的。”

尼娜对德米卡的这句双关一笑而过。“是的。”

但想了一会儿,尼娜又说:“算了,我不想成为你妈妈的敌人,我还是去吧。”

见面那天,德米卡感到非常紧张。尼娜很难捉摸。当她被什么事弄得不开心了——不小心打碎的盘子,被忽视不管真假,德米卡话音中的一丝责备——都能让她像莫斯科一月的寒风似的发出怒吼。德米卡希望尼娜能和安雅好好相处。

尼娜以前没去过政府公寓。看到舞厅大小的公寓大堂,尼娜被深深地震撼了。公寓虽然不大,但配备有厚地毯,昂贵的墙布和放着电唱机和收音机的胡桃木柜子。和一般的莫斯科家庭比起来,政府公寓无疑要豪华多了。这是像德米卡父亲这样的克格勃高官才有的特权。

安雅准备了被平常莫斯科家庭当作正餐的烟熏马鲛鱼、红椒白面包以及夹着黄瓜和西红柿的三明治做小点。桌子当中放着安雅的拿手菜,一盘夹奶酪的烤面包,三角形奶酪像船帆一样立在一根牙签上。

安雅穿了条新裙子,化了点淡妆。德米卡的父亲死后,安雅稍稍胖了一些,这样的体型正适合她。德米卡觉得母亲在父亲死后稍稍活跃了点。也许尼娜对婚姻的看法是对的呢!

一见面,安雅就对尼娜说:“二十三年来,这是德米卡第一次带女孩回家。”

德米卡希望母亲别说这话,这让他看上去像是个雏儿。尽管尼娜早就知道他没有性方面的经验,但他不希望尼娜想到这件事。另外,他学得很快。尽管没有提到细节,尼娜总说德米卡比她的前夫要棒。

出乎意料的是,尼娜一反常态地对他母亲很好,礼貌地称呼她安雅·格雷戈里耶维奇[苏联人的姓名由三部分组成,按正常顺序排列为:名字、父称(来自父亲的名字)和姓氏。当谈话对象是已熟识的长辈时,只用名字和父称来称呼对方,以表示亲热和尊敬。]。尼娜还在厨房帮忙,问她新裙子是从哪儿买的。

喝了些伏特加后,放松下来的安雅问:“尼娜,德米卡说你不想结婚是不是?”

德米卡抱怨道:“妈妈,这是人家的私事。”

但尼娜看来并不介意。“和你一样,我已经是结过婚的人了。”她说。

“我老了,你还年轻着呢!”

安雅四十五岁,通常认为年纪大得已经不适合再婚了。在大多数人看来,这个年纪的女人应该保持自己的贞洁。如果保不住贞洁,她们将遭到唾弃。再婚的中年妇女通常会小心翼翼地对周围人说:“我只是为了找个伴而已。”

“安雅·格里戈里耶维奇,你看上去并不老,”尼娜说,“要是在街上走在一块,人家还当你是德米卡的大姐呢!”

尼娜完全是在瞎说,但安雅很喜欢这种恭维。不管是否可信,女人总喜欢这种奉承。总之,安雅没有刻意去否认。“无论如何,我已经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我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真的吗?”安雅被这个事实惊呆了。她完全没有想到尼娜不能生孩子。一时间她忘了策略。“为什么?”她直率地问。

“因为身体上的原因。”

“哦。”

安雅显然想知道更多。德米卡发现女人都对身体上的原因感兴趣。但和以往一样,尼娜在这个问题上保持着沉默。

有人敲了敲门。德米卡长叹了一口气:他很清楚来人是谁。德米卡打开门。

站在门口的是住在同一幢楼的外祖父母。“德米卡,你在家啊。”外祖父格雷戈里·别斯科夫假装惊讶地说。格雷戈里穿着一身戎装。都快七十四岁了,但还没有退休。在德米卡看来,老人不肯退出政治舞台是苏联面临的一大问题。

卡捷琳娜外祖母刚做过头发。“我们带了些鱼子酱来。”她说。他们显然不是单纯串门来的。他们知道尼娜要来,所以来这看看她。如同尼娜担心的那样,一家子人都来看她了。

德米卡为尼娜和外祖父母做了介绍。外祖母吻了尼娜,外祖父握着她的手久久没放。尼娜仍旧保持着优雅,这让德米卡长出了一口气。她称呼外祖父“将军同志”。意识到老人比较喜欢漂亮姑娘,尼娜就趁着格雷戈里的兴头和他调笑了几句,还不时用“你我都知道男人是什么样”的目光和卡捷琳娜外祖母交流着眼神。

格雷戈里外祖父询问她工作方面的事情。尼娜告诉他,她刚刚升了职,现在是钢铁联盟的出版经理,负责联盟各类新闻稿件的印刷工作。卡捷琳娜外祖母问到她的家庭,尼娜说父母住在需要乘二十四小时火车才能到的家乡彼尔姆,和父母不常见面。

她很快把话题引向了外祖父喜欢的话题:爱森斯坦新拍的电影《十月》与真正历史的差别。两人特别谈到了其中向冬宫发起的进攻,也就是格雷戈里亲身参与过的那段历史。

德米卡对尼娜和家人的融洽相处感到非常开心,但同时又对控制不住事情的发展感到有一丝担心。他觉得自己像是身处平静海面上一艘开往不明目的地的船:现在的情况还不错,但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电话响了,德米卡拿起话筒。一到晚上,他总是抢在母亲前面拿话筒:电话通常都是从克里姆林宫打来的。电话那头传来娜塔亚·斯莫特罗夫的声音:“我得到了克格勃华盛顿特工站传来的消息。”

与尼娜同处一室时,和娜塔亚说话让德米卡有点不自在。他告诉自己别那么傻,尽管想过,但他从来没碰过娜塔亚。男人不应该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罪过。“怎么了?”他问娜塔亚。

“肯尼迪总统准备今晚对美国人民发表电视讲话。”

和以往一样,娜塔亚总是拿得到第一手的消息。“关于什么主题?”

“他们还不知道。”

德米卡立刻想到了古巴。大多数导弹都已经运到了古巴,随导弹一起的还有核弹头。十几吨辅助设备和几千名军人也已经随船到了古巴。这些武器将在几天内做好发射准备。任务几乎要顺利完成了。

但离美国的中期选举还有两周。德米卡一直在考虑要不要飞古巴一趟——布拉格和哈瓦那之间有定期航线——确保秘密可以多维持一些日子。对苏联来说,把古巴拥有核武器的秘密保守到选举之后非常关键。

德米卡希望肯尼迪总统突如其来的电视演讲是关于别的事情的:比如柏林,又比如说越南。

“电视直播什么时候开始?”德米卡问娜塔亚。

“美国东部时间晚上七点。”

莫斯科时间将是明早两点。“我马上打电话给他,”德米卡说,“谢谢你。”他挂断电话,然后打电话到赫鲁晓夫的住处。

角色相当于管家的内务主管伊万·泰佩尔接起电话。“伊万,你好,”德米卡说,“他在吗?”

“正要上床睡觉。”伊万说。

“请他把裤子穿上。肯尼迪总统将在莫斯科时间明晨两点发表电视讲话。”

“等一下,他就在我旁边。”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低沉的对话声,之后他听见电话那头传来赫鲁晓夫的声音。“他们准是发现了你的那些导弹!”

德米卡心一沉,赫鲁晓夫的直觉大多数时候都很准。秘密没能保住——德米卡将因此而受罚。“总书记同志,晚上好。”他的这句话让公寓里的四个人同时闭上了嘴,“我们还不知道肯尼迪会说些什么呢。”

“肯定是导弹的事情,马上召开政治局紧急会议。”

“什么时候开?”

“一小时之后。”

“没问题。”

赫鲁晓夫挂断了电话。

德米卡给秘书维拉打去电话。“维拉,你好,”他说,“十点召开政治局紧急会议,他已经在去克里姆林宫的路上了。”

“我马上给政治局的委员们打电话。”维拉说。

“你家里有他们的电话号码吗?”

“我家里有。”

“你当然会有。谢谢你。我很快到办公室。”说完他挂上了电话。

尼娜和家人们刚才听到他说:“总书记同志,晚上好。”此时他们全都把视线聚焦在德米卡身上。外祖父神情骄傲,母亲和外祖母似乎有些担心,尼娜的目光闪露出兴奋之情。“我要去单位一趟。”德米卡毫无必要地说。

外祖父问:“有什么紧急情况?”

“现在还不知道。”

外祖父拍了拍他的肩膀,表情非常感动。“有你和我儿子沃洛佳这样的人在掌权,革命的果实就一定能保住。”

德米卡很想说如果自己也有这种自信那就好了,但他却只是对格雷戈里说:“外祖父,你能不能要辆军车把尼娜送回家?”

“当然可以。”

“抱歉破坏了晚宴……”

“别担心,”外祖父说,“你的工作更重要。快去吧。”

德米卡穿上大衣,亲吻了尼娜,然后就离开了。

乘电梯下楼的时候,他非常绝望,尽管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但导弹的秘密还是被美国知晓了。整个行动都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进行的,为了保密,他甚至变成了一个暴君:惩罚微小的错误,羞辱他人,不严格执行命令的人甚至都被送到了劳役营。他还有什么没做的呢?

大楼外面正在为两周后的十月革命纪念日进行操练。坦克、车载火炮、士兵正排着见首不见尾的队伍沿着莫斯科河游行。如果发生核战争,再多的武器和士兵都派不上用场,德米卡心想。美国人或许不知道,但德米卡很清楚苏联的核武器在数量上远远比不上美国。苏联的确可以对美国造成伤害,美国却能把苏联从地球表面完全清除。

因为道路已经完全被游行队伍所阻塞,克里姆林宫离政府公寓又不到一英里。德米卡索性不骑摩托车,徒步朝克里姆林宫走去。

克里姆林宫位于莫斯科河北岸,是座三角形的堡垒,由几座改建成政府大楼的旧时代宫殿所组成。德米卡走向由黄白两色柱子支撑的政治局大楼,进大楼以后,坐电梯上三楼,然后通过一条铺着红地毯的走廊前往赫鲁晓夫的办公室。总书记还没到。德米卡走过两扇门,进入政治局会议室。还好,会议室干净整洁。

政治局是苏联的权力中枢,赫鲁晓夫是政治局主席,苏联的国家权力集中在这间小小的会议室里。赫鲁晓夫会作出怎样的决定呢?

德米卡第一个到会议室。但很快,政治局委员和他们的助理也都到了。没人知道肯尼迪会说些什么。叶夫根尼·菲利波夫和国防部长罗季翁·马林诺夫斯基一起到了。“有人犯了个大错。”菲利波夫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德米卡没去理他。

娜塔亚是和一头黑发,矮小精悍的外交部长安德烈·葛罗米柯一起到的。娜塔亚穿着美式的牛仔裤和大翻领的羊毛衫,显得非常可爱。

“谢谢提醒,”德米卡小声对娜塔亚说,“真的非常感谢。”

娜塔亚碰了碰他的胳膊。“我站在你这边,”她说,“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赫鲁晓夫到了以后,对全体政治局委员说:“我想肯尼迪的电视讲话应该是关于古巴的。”

德米卡坐在赫鲁晓夫身后,背靠着墙,准备随时供总书记调遣。赫鲁晓夫随时可能需要文件、报纸或报告,有时也会要茶水、啤酒和三明治。总书记的另两位助理和德米卡坐在一起。他们都不知道他们面临着什么样的重大问题。美国人发现那些导弹了吗?如果发现了,泄密者又会是谁?世界的命运悬而未决,让德米卡感到丢脸的是,这同样也关系着自己的未来。

等待让他很是烦躁。肯尼迪还有四个小时才发表电视讲话。政治局可以在那之前得到讲话的内容吗?克格勃能弄些什么来呢?

罗迪翁·马林诺夫斯基五官端正,一头银发,长得像个老牌的电影明星。他说美国无意入侵古巴。红军情报机构在佛罗里达派遣了特工。美军在佛罗里达驻有一定的兵力,但不足以入侵古巴,马林诺夫斯基这样认为。“电视讲话是为了中期选举而使出的伎俩。”他说。德米卡觉得他的语气过于自信了。

赫鲁晓夫同样不觉得美国会入侵古巴。肯尼迪也许不想与古巴一战,但他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吗?在赫鲁晓夫看来,肯尼迪受五角大楼的牵制,还要受洛克菲勒这样的资本家的影响。“我们必须制定美国入侵情况下的应急预案,”他说,“我们的部队必须为各种可能性都做好准备。”他宣布休息十分钟,让委员们考虑各种对策。

德米卡对政治局这么快就把议题转移到战争上感到非常惊恐。作战方案就不该有!决定把导弹送往古巴的时候,赫鲁晓夫压根没想过打仗的可能性。事情怎么会发展成怎样?德米卡感到几分绝望。

他看见菲利波夫鬼鬼祟祟地与马林诺夫斯基及其他几个人围拢在一起。菲利波夫写下几行字。会议重启以后,马林诺夫斯基阅读了给苏联驻古巴最高军事长官伊萨·佩利耶夫的书面命令,授权他使用“各种可行的办法”保卫古巴。

德米卡想问:“你们疯了吗?”

赫鲁晓夫的想法和德米卡一样。“这样佩利耶夫就能开启一场核战争了!”他愤怒地说。

还好阿纳斯塔斯·米高扬站在赫鲁晓夫这一边。米高扬留着小胡子,头发渐稀,看上去像是个小镇律师。但他是唯一能劝说赫鲁晓夫不做出鲁莽行动的人。在古巴问题上,他旗帜鲜明地站在赫鲁晓夫这一边。米高扬之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有发言权是因为他在古巴革命后不久就去过那里。

“把导弹的控制权交给卡斯特罗怎么样?”赫鲁晓夫问。

赫鲁晓夫经常有这种疯狂的念头,在只是做假设的情况下尤其如此。但即便对赫鲁晓夫而言,把导弹的控制权交给古巴也太不负责了。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我能提点忠告吗?”米高扬温和地问,“美国人知道我们不希望核战争,只要苏联控制着核武器,美国就会试图通过外交的方式解决问题。但美国人不信任卡斯特罗。如果美国知道卡斯特罗控制了核武器,他们也许会试图用一次强有力的军事入侵摧毁在古巴的全部核弹头。”

赫鲁晓夫接受这一点,但不想全盘否定核武器在古巴的作用。“那意味着美国又把古巴夺回去了!”他愤慨地说。

这时,阿列克谢·柯西金说话了。尽管比赫鲁晓夫小十岁,但他是赫鲁晓夫最亲近的人。他的头发已经快掉没了,只是在额头前留下了一小圈。他像个醉鬼一样满脸通红,但德米卡却觉得他是克里姆林宫最聪明的人。“我们不应该去想何时使用核武器,”柯西金说,“如果发展到那一步的话,我们会遇到灾难性的失败。我们在这里所应该讨论的问题是:我们应该采取什么行动,使形势不会恶化到发生核战争的那一步?”

感谢上帝,终于有人在理智地发言了,德米卡心想。

柯西金说:“我建议,佩利耶夫将军可以在不使用核武器的情况下采用一切可以采取的办法保卫古巴。”

马利诺夫斯基仍然对此抱有疑虑,生怕美国情报机关会以某种方式知道这项命令。让德米卡感到欣慰的是,尽管有所保留,马利诺夫斯基还是把这条命令发布了。尽管核战的阴云没有驱除,但至少政治局把重点放在了如何避免而不是进行核战上了。

维拉·普莱特纳把头伸进会议室,朝德米卡点点头,德米卡悄悄从会议室里溜了出来。维拉在宽阔的走廊里递给德米卡六页纸。“这是肯尼迪的演讲稿。”她轻声说。

“感谢上帝!”他看了看表。这时是凌晨一点一刻,离肯尼迪总统预定发表电视演讲的时间还有四十五分钟。“怎么弄到的?”

“美国政府慷慨地事先向苏联驻华盛顿的大使馆提供了演讲稿的样稿,外交部迅速把样稿翻译成了俄语。”

在维拉一个人的陪伴下,德米卡在走廊里把译文飞快地读了一遍。“我们的政府像宣称的那样一直在紧密地监视着苏联在古巴岛上的军事设施。”

德米卡注意到,肯尼迪像是没把古巴当成个真正的国家那样把古巴称为一个岛。

“在过去的一周内,有明确无误的证据显示,在这个封闭的岛上,一系列导弹发射基地正在建设之中。”

什么证据?德米卡心想。

“这些基地存在的目的就是对西半球进行核打击。”

德米卡越来越生气,肯尼迪依然没说证据是从哪里来的,是间谍还是变节者,是苏联泄露的还是古巴泄露的,亦或是美国从其他渠道得到的情报。德米卡还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犯了错。

肯尼迪把苏联的这个秘密渲染为一种欺骗。这很公平,德米卡心想:如果立场对调一下,赫鲁晓夫也会把这称为欺骗。但美国总统准备怎样应对呢?德米卡直接把演讲稿翻到最为重要的部分。

“首先,暂停此类进攻性建筑工事的建设,对运往古巴的所有进攻性军事武器开始进行严格的盘查。”

啊,原来是禁运的把戏,德米卡心想。但禁运违反国际公约,所以肯尼迪只能像对付某种疾病一样对船只进行盘查。

“无论哪个国家或港口驶往古巴的一切船只,如果被发现货物中包含进攻性武器,该船都立刻必须掉头。”

德米卡很快看出这只是个初步方案。盘查起不了任何作用:大多数导弹都已经运到古巴,做好了发射准备——如果肯尼迪像看上去那样聪明的话,他必定知道这一点。禁运只是象征性的。

演讲中也不乏威胁:“在美国看来,从古巴发射针对西半球任何国家的任何核弹都将被看作是苏联对美国的攻击,美国都会对苏联采取全面的报复。”

德米卡觉得心头压上了一块冰冷的巨石。这是个非常严重的威胁。肯尼迪不会管导弹是古巴人还是苏联红军发射的。对他来说,两者没有任何区别。肯尼迪也不管轰炸的目标何在,轰炸智利和轰炸纽约的后果完全一样。

德米卡的核弹头只要发射一颗,美国会马上把苏联变成一片核辐射的荒漠。

德米卡的脑海中出现了众人皆知的蘑菇云的景象,他仿佛看见莫斯科的上空出现了这样一朵蘑菇云,克里姆林宫、政府公寓以及自己所熟悉的每一幢大楼都成为废墟,莫斯科河污染的河水上漂浮着一具具烧焦的尸体。

演讲稿里的另外一句话吸引了德米卡的视线。“但在被恐吓的氛围中很难解决甚至说讨论这些问题。”美国人的虚伪让德米卡大吃一惊。猫鼬行动就不是一种恐吓吗?

如果不是猫鼬行动,政治局绝不会同意把导弹运送到古巴。德米卡开始怀疑,也许在国际政治中,侵略就是自掘坟墓。

德米卡大体领会了演讲稿的意思。他走进会议室,飞快地走到赫鲁晓夫身旁,把演讲稿递给赫鲁晓夫。“这是肯尼迪的演讲稿,”德米卡故意抬高声音,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清楚,“美方在演讲前提供的样稿。”

赫鲁晓夫抓起这几页纸开始阅读。会议室立刻安静下来。在知道演讲稿的内容之前,漫无目的的讨论毫无必要。

赫鲁晓夫从容地阅读着这段文字,时不时嘲笑地哼哼鼻子,有时还会惊讶地嘟哝几句。随着阅读的深入,德米卡感到赫鲁晓夫似乎大舒了一口气,不再像之前那般焦虑了。

几分钟以后,赫鲁晓夫放下最后一页演讲稿。他什么话都没说,凝神静思了一会儿。最后他终于抬起头,肥胖的农夫脸上露出了笑意。“同志们,”他看着政治局的委员们说,“我们挽救了古巴!”


杰姬和以往一样询问起了乔治的恋爱问题。“你在和人约会吗?”

“我刚和诺琳分手。”

“才不是呢,那都是快一年以前的事了。”

“哦……是有一年了。”

杰姬做了炸鸡块,搭配秋葵和油炸玉米饼,乔治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现在乔治早已不吃炸鸡块了,他现在27岁了,喜欢吃生牛排、色拉以及加了蛤蚧油的意大利面。另外,乔治吃晚饭的时间也推后到了晚上八点,而不是在家时的晚上六点。然而乔治却没对母亲提这些,痛快地吃完了母亲做的食物。他不想破坏母亲悉心喂养他的这份兴致。

和平时在家一样,杰姬和乔治分坐在餐桌两边。“那个十全十美的玛丽亚·萨默斯怎么样了?”

玛丽亚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乔治强打起精神说。“玛丽亚有了个固定的男友。”

“是吗?她的男朋友是谁?”

“我不知道。”

杰姬泄气地说:“你就没问一问吗?”

“我问了,她不肯告诉我。”

“为什么不?”

乔治耸了耸肩。

“肯定是个已婚男人。”杰姬自信地说。

“妈妈,别瞎猜。”虽然这样说,乔治却恐惧地觉得很有可能。

“女孩子总喜欢吹嘘自己的男朋友。如果闭口不谈,那就说明她对这段恋情感到耻辱。”

“可能是其他原因。”

“什么原因?”

乔治一时想不出什么别的原因。

杰姬说:“男方可能是她的同事。玛丽亚当牧师的祖父别知道这件事才好。”

乔治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也许对方是个白人。”

“我敢打赌,一定是个已婚的白人。新闻办公室主任皮埃尔·萨林杰就是一个已婚的白人吧?”

“萨林杰三十多岁,人很和蔼,衣着考究,只是稍微有点发福。他已婚,听说对他的秘书不怀好意,我想应该没时间再找别的女朋友。”

“是法国人就有可能。”

乔治笑了。“你见过法国人吗?”

“没有,但他们有这种名声。”

“我们黑人还以懒著称呢!”

“你说得对,我不该以偏概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

“你一直是这样教我的。”

乔治敷衍着母亲。在隐瞒美国人民一星期后,古巴拥有核弹头的消息马上就要披露了。在这个星期里,知道这个消息的少数人一直在进行激烈的讨论,但到现在为此,谁都拿不出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回想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点反应不足。那时,他满脑子都是迫在眉睫的中期选举以及选举对民权斗争的影响,甚至还一度对美国向苏联和古巴实施报复的前景感到快意。但很快他就面对了现实:如果发生核战的话,民权和选举刹那间都无足轻重了。

杰姬改变了话题。“我们餐厅的主厨有个漂亮女儿。”

“真的吗?”

“她叫辛迪·贝尔。”

“辛迪是辛德瑞拉的简称吗?”

“是露辛达的简称。她今年刚从乔治敦大学毕业。”

乔治敦是华盛顿特区的卫星城,但城里占绝大多数的黑人到历史悠久的乔治敦大学入学的却很少。“她是白人吗?”

“不,她是黑人。”

“肯定非常聪明。”

“非常非常聪明。”

“她是天主教徒吗?”乔治敦大学是天主教耶稣会创立的。

“天主教有什么不好?”杰姬似乎有点被儿子触怒了。她虽然参加的是伯特利福音教会,但思想很开明。“天主教徒同样也信上帝。”

“但天主教会反对节育。”

“我也不支持节育。”

“什么?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如果考虑到节育的话,那我就不会有你了。”

“但你也不能否定别的女人拥有选择权啊!”

“别这样气势汹汹。我不想取缔节育。”她怜爱地对儿子笑了笑,“我只是对十六岁时的鲁莽无知感到高兴。”说完她站起身,“我去烧上些咖啡。”这时门铃响了。“能帮我去看看是谁吗?”

乔治打开门,看见门口站着位穿着紧身长裤和宽松衬衫的漂亮黑人女孩。女孩看到乔治很是吃惊。“哦,我还以为这是杰克斯夫人的家呢!”她说。

“是杰克斯夫人家,”乔治说,“我是来这做客的。”

“爸爸让我路过时把这本书交给杰克斯夫人。”女孩把一本名为《愚人船》的小说交给乔治。乔治听说过本书很畅销。“我想应该是爸爸从杰克斯夫人那里借来的。”

“谢谢你。”乔治接过这本小说。之后他礼貌地问了一句:“你不进来了吗?”

女孩犹豫了一会儿。

杰姬走到厨房门口,从那可以看到屋外的情况,房子本身并不大。“辛迪,你好,”她说,“我刚还谈到你呢。快进来,喝我新做的咖啡。”

“闻着真香。”辛迪一边说一边走进门。

乔治说:“妈妈,我们可以在客厅喝咖啡吗?总统电视演讲的时间就快要到了。”

“你不会是真想看电视吧?快坐下来和辛迪聊聊。”

乔治打开客厅门,然后对辛迪说:“想和我一起观看总统的演讲吗?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你怎么知道的?”

“演讲稿是在我的帮助下完成的。”

“那必须得看看。”辛迪说。

乔治和辛迪走进客厅。乔治的祖父列夫·别斯科夫一九四九年买下并装修了这幢房子给杰姬和乔治住。在那以后,除了乔治的中学和大学学费以外,杰姬拒绝了别斯科夫家的一切支援。杰姬微薄的工资付不起重新装修的费用,因此客厅十三年来变化不大。但乔治很喜欢这个客厅:带有边饰的沙发皮套,东方地毯,一个瓷器柜。虽然式样已经老了,但充满了家的温馨。

家里最近添了台美国无线电公司销售的黑白电视机。乔治打开电视,等着屏幕亮起来。

辛迪问:“你妈妈在全美大学女性联谊会餐厅和我爸爸一起工作,是吗?”

“是的。”

“他实际上根本不需要让我顺道来还书,明天上班直接带给你妈妈就可以了。”

“是的。”

“我们被设计了。”

“我知道。”

辛迪咯咯直笑:“哦,真他妈见鬼!”

乔治喜欢辛迪的这种直言不讳。

杰姬拿着个托盘走进客厅。倒咖啡的时候,肯尼迪总统出现在黑白屏幕上说:“晚安,国民们。”总统坐在一张书桌前,面前是两只麦克风。他穿着黑西装,白衬衫,戴着条窄领带。乔治知道,因为压力而在总统脸上造成的阴霾,已经巧妙地被电视化妆掩盖了。

当他提到古巴“拥有毁灭整个西半球的核威慑力”时,杰姬深吸了一口气,辛迪大叫一声:“哦,我的老天!”

他用单调的波士顿口音念着书桌上的那几页纸,老是把“r”的音发成“a”。他的演讲不带感情,甚至有些令人乏味,但措辞却激动人心。“总而言之,那里的任何一颗核弹头都能打击到华盛顿特区。”

杰姬尖叫一声。

“巴拿马运河,卡纳维拉尔角,墨西哥城——”

辛迪问:“我们该怎么办?”

“别急,”乔治说,“总统马上会有办法的。”

杰姬问:“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是卑鄙的苏联人搞的鬼。”乔治说。

肯尼迪说:“我们无意统治和征服其他国家,我们也不想把我们的社会制度强加在其他国家的人民身上。”平时杰姬听到这话总会拿猪湾事件来嘲笑总统,但这次她却没有多言语。

摄像机切到肯尼迪的特写,这时肯尼迪说:“暂停此类进攻性建筑工事的建设,对运往古巴的所有进攻性军事武器开始进行严格的盘查。”

“这有什么用?”杰姬问,“导弹已经在古巴完成了部署——他不是刚刚才说过吗?”

总统缓慢而坚定地说:“在美国看来,从古巴发射针对西半球任何国家的一切核弹都将被看作是苏联对美国的攻击,美国都会对苏联采取全面的报复。”

“哦,我的老天,”辛迪说,“这样一来,即便古巴只发射了一颗导弹,也会演变成一场全面的核战争了。”

“是的。”参加通过这个决定的会议的乔治说。

总统说完晚安告别后,杰姬关掉电视,转身问乔治:“我们会怎么样?”

乔治想让母亲安心,想告诉她不会有事的,但他没办法这样说。“妈妈,我不知道。”

辛迪说:“总统提到的禁运改变不了任何事情,连我都能看出这一点。”

“这只是个前奏。”

“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们还不知道。”

杰姬问:“乔治,请你老实告诉我,是要打仗了吗?”

乔治犹豫了。美国拥有的核武器正被送上飞机运往各地,保证至少有一些能在苏联的第一次导弹袭击后留存。入侵古巴的计划正在修改和细化,国务院正在甄别人选以组成占领古巴以后的亲美政府,战略空军已经把警备级别调整到了第三级,可以在接到命令的十五分钟内进行核攻击。

在双方已经剑拔弩张的情况下,最可能的后果又会是什么呢?

乔治心情沉重地说:“是的,妈妈,我想的确是要打仗了。”


最终,政治局让所有仍然在运送导弹途中的货轮调头回苏联。

赫鲁晓夫觉得作出这种让步所承担的代价并不大,德米卡同意这个观点。无所谓多少,古巴已经拥有了自己的核武器。苏联避免在公海和美国短兵相接,在这场危机中把自己置身于和平大使的地位——却依然在距离美国九十英里的古巴建立了一个核基地。

所有人都知道事情不会就这样完了。两个超级大国还没有在如何解决已经在古巴的核武器这个实际问题上找到方案。在德米卡看来,肯尼迪的选项仍是开放式的,其中大部分仍然会导致战争。

赫鲁晓夫决定这天晚上不回家。尽管到家只有几分钟的车程,但离开克里姆林宫还是太危险了:战争爆发时,赫鲁晓夫必须待在这里,作出迅速的应对。

总书记的大办公室旁有个备有舒适沙发的小房间。总书记和衣躺在沙发上。大多数政治局委员都作出相同的决定,留在了克里姆林宫。世界第二大强国的领导人们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没怎么休息地度过了这一夜。

德米卡在走廊边上有间小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沙发:只有一把硬木椅子,一张实用的书桌和一个文件柜。他想找到一个还算舒服的地方把头放下,这时有人敲了敲门,娜塔亚带着一股不同于苏联香水的清香走了进来。

娜塔亚穿着很随意,这点非常聪明——穿着正装和衣而睡会很难受。“我喜欢你这件汗衫。”德米卡说。

“这种衣服叫‘邋遢乔’。”娜塔亚用英语说出了这件大号汗衫的别称。

“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但很喜欢它的英语发音。”

德米卡笑了。“我刚想寻找一个可以睡下的地方。”

“我也是。”

“但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能睡得着。”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自己也许永远不会再醒来?”

“是的。”

“我也有一样的感觉。”

德米卡思索了一阵。与其担忧一整晚,还不如找个地方睡个舒服觉呢!“这是个空旷的宫殿,”他犹豫了会儿,然后补充道,“我们何不在此探索一番呢?”德米卡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个,这本应是花花公子瓦伦丁的台词啊!

“好啊。”娜塔亚说。

德米卡拿起外套,打算找到可以睡的地方以后当被子用。

宫里宽大的卧室和化妆室被草草地分隔成大小不一的办公室,给在此工作的官员和打字员用。办公室里充斥着松木和塑料做的廉价家具味。大一点的办公室里有给大官们准备的软垫椅,但找不到任何适合睡觉的地方。德米卡开始考虑在地板上弄张床的法子。最后,他们在克里姆林宫穿过一条满是水桶和拖把的走廊,走进一个摆满家具的大房间。

房间里没有暖气,他们一呼气,就出现一道白色的水蒸气。房间的大窗户都被冻住了。镀金的壁灯和枝形吊灯里有放蜡烛的小孔,但孔里并没有蜡烛。喷漆屋顶上吊着的两只灯泡发散出微弱的光芒。

横七竖八的家具像是革命后就一直没动过。满目皆是断腿的桌子,皮套发霉的椅子和空空如也的精雕书架。这些昔日沙皇的珍宝如今却成了没人要的垃圾。

这些家具之所以烂在这里是因为它们用在人民委员们的办公室里会显得太过老式,但德米卡觉得其中好多家具能在西方的古董拍卖中卖个好价钱。

家具中有一张四柱床。

四柱床的帐子上都是灰尘,但褪色的蓝色床罩似乎却没被翻动过,床上甚至还放着床垫和枕头。

“很好,”德米卡说,“我找到了一张床。”

“我们也许可以在上面一起睡。”娜塔亚说。

德米卡曾经产生过如此念头,但很快把这个想法弃之一边了。他不止一次产生过漂亮姑娘提出要和他同睡的想象,但现实生活中却没有碰到过这等好事。

现在他碰到了。

他真想和娜塔亚同睡吗?他没和尼娜结婚,但尼娜无疑希望德米卡忠实于她,他自然也希望尼娜没有其他人。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在这里的不是尼娜而是娜塔亚。

他傻傻地问:“你是不是说我们能睡在一起?”

“仅仅是为了保暖,”娜塔亚说,“我可以信任你,对吗?”

“当然可以。”德米卡说。这样就对了,他心想。

娜塔亚掀开老式的床罩。床罩上的灰尘四散,让娜塔亚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床罩下的床单因为年岁的关系有点发黄,但铺得很齐整。“螨虫不喜欢棉布。”娜塔亚说。

“这我倒不知道。”

娜塔亚踢掉鞋,穿着牛仔裤和汗衫躺进被单。她冷得打了个寒战。“过来睡吧,”她说,“别那么害羞。”

德米卡把大衣盖在娜塔亚身上。然后解开鞋带脱下鞋。娜塔亚想和他一起睡,但不想和他发生关系,这种经历很奇怪但却让他非常兴奋。

尼娜肯定不相信会有这种事。

但他必须找个地方睡一会儿。

他解下领带钻上床。床单冰凉。德米卡双臂搂住娜塔亚。娜塔亚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身子抵在他身上。娜塔亚的宽大汗衫和德米卡穿的西装使德米卡感觉不到娜塔亚的身体曲线,但他还是勃起了。德米卡不知道娜塔亚是否感觉到了他的勃起,总之她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他们很快停止了冷战,开始觉得暖和起来。德米卡的脸抵在娜塔亚的头发上,她的头发卷曲、浓密,有股柠檬香皂味。他的手放在娜塔亚背上,但隔着一层宽大的汗衫,他对娜塔亚的皮肤没有丝毫触感。他能通过娜塔亚的脖子感觉到娜塔亚的呼吸,娜塔亚的呼吸渐渐平稳和浅显下来。他吻了吻娜塔亚的头顶,但娜塔亚没有任何反应。

他越发吃不透娜塔亚了。和德米卡一样,娜塔亚只是个助理,不过比他资深三四年而已,却开着一部梅赛德斯,车龄有十二年了,但保养完好。娜塔亚穿着臃肿的克里姆林宫公务员制服,用的却是很贵的进口香水。有时娜塔亚对他的举动近乎于调情,但转眼她却回家烧饭给丈夫吃。

娜塔亚诱使德米卡和她一起上床,却很快就睡着了。

抱着一个躯体温暖的女人,德米卡觉得自己肯定不会睡着。

但很快他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

娜塔亚嘟哝着:“几点了?”

德米卡仍然搂着娜塔亚。他伸长脖子看了看压在娜塔亚左肩后的手表。“六点半了。”

“我们还活着。”

“美国人没有实施轰炸。”

“现在还没。”

“我们最好赶紧起床。”话没说完,德米卡就后悔了。赫鲁晓夫还不会醒。即便他已经醒了,德米卡也不想让这令人销魂的一刻就这样溜走。他很恍惚,却非常快乐。他为何要急着说起床呢?

但娜塔亚还没有完全睡醒。“过一会儿再起来。”她说。

想到娜塔亚喜欢躺在自己的怀抱中,德米卡的心情非常愉悦。

这时娜塔亚吻了吻他的脖子。

如同飞落帐子的飞蛾用翅膀扫了他一下那样,娜塔亚只是用嘴唇碰了他一下而已,但德米卡完全没料到娜塔亚会吻他。

娜塔亚吻了他。

他抚摸着娜塔亚的头发。

娜塔亚抽出头,看着德米卡。她的嘴微微张开,丰满的嘴唇中间露出一条缝,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微笑。德米卡在女人方面没有太多的经验,却能意识到娜塔亚表情中所暗示的邀请,但还是犹豫着要不要去吻她。

这时娜塔亚说:“今天我们很可能被炸成灰。”

于是德米卡吻了她。

亲吻马上就升温了。娜塔亚咬着德米卡的嘴唇,把舌头伸进德米卡嘴里。德米卡把双手从娜塔亚的背上移开,伸进娜塔亚的宽松汗衫里。娜塔亚迅速解开了胸罩。娜塔亚的乳房不大,却很坚挺,两粒翘直的乳头直抵他的指尖。德米卡吮吸着娜塔亚的乳头,娜塔亚发出愉悦的呻吟声。

德米卡试图脱下娜塔亚的牛仔裤,但娜塔亚有别的想法。她把德米卡扳过来,兴奋地扒下了他的裤子。德米卡害怕自己会马上射精——尼娜说很多男人都有早泄的毛病——但这次他没有早泄。娜塔亚把德米卡的阴茎从内裤里扯出来,用双手轻揉,把它抵在面颊上,亲吻它,然后把它放进嘴里。

当德米卡忍不住时,他想推开娜塔亚的头,把阴茎从她嘴里撤出来——尼娜就不愿让他把精液射进嘴里。但娜塔亚呜哝一声,揉搓吮吸得更厉害了。德米卡失去控制,射进了娜塔亚的嘴里。

过了一会儿她吻了他。德米卡品尝着娜塔亚嘴唇上自己精液的味道。这很怪异吗?他只感到了其中蕴含的激情。

娜塔亚脱下牛仔裤和内裤,德米卡意识到该自己让娜塔亚满足了。很幸运,尼娜已经教会了他该怎么做。

娜塔亚的阴毛和头发一样卷曲而繁盛。他把头埋在娜塔亚的私处,希望偿还娜塔亚带给他的愉悦。娜塔亚把双手放在德米卡的头上指引着他,通过按压的力度变化告诉他哪里该亲吻得重一点,哪里该亲吻得轻一点,她上下移动臀部,告诉他该把重点放在哪个部位。娜塔亚仅仅是和德米卡发生亲密关系的第二个女人,德米卡沉浸在娜塔亚的味道和气息中不能自拔。

和尼娜发生关系时这只是个前奏,但在极短的时间内,娜塔亚竟然大叫出声,她先是按住他的头,紧贴在她的私处,然后像愉悦太过火了一样,又一把将德米卡推到一边。

他们并排睡在床上,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对德米卡来说,这是种全新的体验。他沉思着说:“性这个问题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令人惊奇的是,德米卡的这句话竟让娜塔亚发出了会心的笑容。

“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德米卡问。

娜塔亚笑个没停,但她只是说:“哦,德米卡,我太喜欢你了。”


就坦尼娅所见,伊萨贝拉是一座鬼城。在艾森豪威尔贸易禁运的沉重打击下,这个原本活力十足的古巴港口现在满目萧条。伊萨贝拉港距离古巴经济发达地区非常远,周围都是盐碱地和沼泽,皮包骨头的山羊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港口里停泊着几艘破破烂烂的渔船,装载着核弹头的苏联亚历山德罗夫斯克号货轮正在徐徐靠岸。

亚历山德罗夫斯克货轮号原本开往马里埃尔港。肯尼迪宣布禁运以后,大多数苏联货轮折返,但几艘离古巴只有几小时航程的货轮却接令迅速驶达最近的古巴港口。

坦尼娅和帕兹看着货轮在一阵暴雨中渐渐靠近水泥码头。甲板上的高射炮藏在成捆的绳子下面。

坦尼娅非常害怕。她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哥哥在美国中期选举前掩盖这一秘密的努力失败了——在更大的忧患面前,哥哥的境遇并不是坦尼娅最为担心的事情。禁运的影响不亚于公开宣战,现在肯尼迪是更强势的一方。在肯尼迪表现强势,古巴要维护宝贵的民族尊严的情况下,从美国入侵古巴到世界核战的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坦尼娅和帕兹的关系更为亲密了。他们谈到过各自的童年,各自的家人以及各自过去的恋人。他们经常触摸彼此,经常一起大笑,但是两人并没有谈恋爱。坦尼娅被帕兹所吸引,但一直抗拒着帕兹的诱惑。仅仅因为对方比较帅就发生性关系在她看来是不对的。她喜欢帕兹——尽管他有着狭隘的民族自豪感——但她并不爱他。过去,尤其在坦尼娅上大学的时候,她经常亲吻自己不爱的小伙子,但从没和那帮家伙做过爱。坦尼娅只和一个男孩上过床,至少在当时看来,她爱着那个男孩。如果核弹炸落在古巴,她兴许会期待着帕兹的怀抱,在死神降临的那一刻与帕兹进行生命的交融。

码头边最大的仓库被烧毁了。“发生了什么事?”坦尼娅指着烧毁的仓库问。

“中央情报局的特工放了把火,”帕兹说,“这里有许多起恐怖袭击。”

坦尼娅朝四周看了看。码头边的建筑空旷而荒凉。大多数的民宅都是一层的木棚。大雨落在马路上,路上都是泥泞。即便炸平这个港口,美国对卡斯特罗政权也造不成任何实质性的威胁。“美国人为什么要袭击这里?”坦尼娅问。

帕兹耸了耸肩。“半岛尽头的这个港口容易进行攻击。美国特工乘快艇从佛罗里达过来,潜伏上岸,找个地方作掩护,杀死一两个平民,然后飞快地逃回美国。”接着他用英语骂了句,“‘该死的’懦夫!”

坦尼娅琢磨着世界各国的政府是不是都这样两面三刀。肯尼迪兄弟言必自由民主,却派武装匪徒渡海袭击无辜的古巴百姓。苏联的共产党人在大谈劳动者解放的同时监禁和杀害所有的政见不同者,仅仅因为公开抗议他们便把瓦西里送到了西伯利亚。世界上究竟有没有言行一致的政权存在呢?

“我们走,”坦尼娅说,“回哈瓦那有很长的路,我要告诉德米卡货轮安全到达的消息。”莫斯科方面判断亚历山德罗夫斯克号货轮可以到达最近的古巴港口,但德米卡需要得知安全到达的消息。

两人坐进帕兹的别克,帕兹开车离开了伊萨贝拉。路两边种满了高高的甘蔗,秃鹰游荡在甘蔗上面,逡巡捕猎着地里的田鼠。离他们不远,糖厂高高的烟囱像导弹一样直指着天空。没开发的热带雨林里长满了凤凰木、黄檀和巨大的芭蕉树,矮树间不时有野牛出没。野牛身后飞起的白鹭给这片荒芜的土地增添了一抹亮色。

古巴的农村依然大部分靠马车进行运输,但快到哈瓦那的时候,路上出现了很多运送预备役军人到各自基地的军用卡车和公共汽车。卡斯特罗宣布了全民动员,古巴已经进入了战备状态。当帕兹的别克从这些车辆旁加速驶过的时候,车上的兵员挥手朝帕兹和坦尼娅大叫:“不保卫祖国毋宁死,古巴万岁!”

在哈瓦那郊区,坦尼娅看到各处墙上一夜之间都换上了一页新的海报。简单的黑白画面上画着一只紧抓机关枪的手,画旁写着一句振奋人心的标语:“拿起武器。”坦尼娅觉得,和克里姆林宫那帮只知道叫嚷“深化二十世纪社会主义革命”的老人们不同,卡斯特罗更了解宣传所具有的力量。

坦尼娅早已把要发出的消息写成了密码,现在只要将亚历山德罗夫斯克号货轮到岸的准确时间填进去就行。她把电文带到苏联大使馆,交给相熟的克格勃联络官。

德米卡可以松口气,但坦尼娅依然很害怕。古巴又得到了一船核武器真的是个好消息吗?没有核武器,对古巴人民和坦尼娅自己来说,不是会更安全一点吗?

“今天还有别的任务吗?”想完这些事以后坦尼娅问帕兹。

“我是你的联络官。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工作。”

“但在如此的危机下……”

“在这样的危机下,没有比和苏联这个盟国联系更重要的事情了。”

“那我们沿着海滨大道走走吧。”

帕兹把车停在海边的国民宾馆。士兵们正在古巴这座最为著名的宾馆外架设着高射炮。

坦尼娅和帕兹走下别克,沿着海滨大道慢慢散步。北风掀起的巨浪拍打着防波堤,浪花像雨水一样落在海滨大道上。海滨大道是古巴人喜闻乐见的休闲地,这天大道上的人尤其多,他们并不是为休闲来的。人们三五成群,时而谈上一会儿,可大多数时间保持着静默。他们不像平时那样调情,讲笑话,向同伴们展示自己最好的衣服。所有人都向北看着美国的方向,观察着美国佬的下一步动作。

坦尼娅、帕兹和众人一起北望了一会儿。坦尼娅打心眼里觉得入侵马上就会进行。美国的驱逐舰会乘风破浪驶达古巴,潜艇会在不远处冒出头来,印有星条旗标志的灰色战斗机会在云层中显现,战斗机装载的炸弹很快就会扔在古巴人民和他们的苏联朋友头上。

最终,坦尼娅握住了帕兹的手。帕兹轻轻地捏了她一下。坦尼娅盯着帕兹的深棕色眼眸。“我想我们就快要死了。”坦尼娅平静地说。

“我也这样认为。”帕兹说。

“你想在那之前和我上床吗?”

“很想。”帕兹说。

“去我的公寓吧?”

“好的。”

他们回到车上,把车开到老城区教堂附近的一条小街。坦尼娅在殖民时期建造的楼房里有一间二层公寓。

坦尼娅至今唯一的恋人是大学时的讲师彼得·伊洛延。彼得很痴迷她的身体。他凝视她的双乳,触碰她的皮肤,亲吻她的头发,像从没见过如此美妙的肢体一样。帕兹和彼得同岁,但坦尼娅很快意识到和帕兹做爱将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人做爱时的焦点集中在了帕兹的身上。帕兹像是逗弄着坦尼娅一般慢慢褪下衣服,然后裸身站在坦尼娅面前,让坦尼娅有充分的时间欣赏他那完美的皮肤和身材的曲线。坦尼娅高兴地坐在床边,观赏着他的躯体。这种玩法似乎让帕兹非常兴奋,他的阴茎在情欲的带动下微微翘起,坦尼娅等不及地把它握在手里。

彼得做爱时非常温柔。他能让坦尼娅饱含期待,然后却在欲望的顶峰将要来临时捉弄人地抑制下来。他经常换花样,有时会抱着坦尼娅做爱,有时跪在坦尼娅身后,有时又会让坦尼娅跨坐在自己身上。帕兹也不粗鲁,但活力更甚于彼得。坦尼娅放松心情,由着帕兹把自己带到兴奋和愉悦的顶点。

做爱后,坦尼娅做了鸡蛋和咖啡。帕兹打开电视,一边吃饭一边和坦尼娅一起聆听卡斯特罗的演讲。

卡斯特罗坐在古巴国旗前面,国旗的蓝白条纹在电视里呈现出单调的黑白色调。和以往一样,卡斯特罗穿着土黄色的军装,只有从肩饰上的那一颗星才能看出他是位军官:坦尼娅从没见过卡斯特罗身着便装的样子,卡斯特罗也从不像其他共产党国家的领导人那样在制服上挂满各式各样的勋章。

坦尼娅突然乐观起来。卡斯特罗不是傻子。卡斯特罗知道即便有苏联的支持,自己也不可能在战争中击败美国。他肯定会做出些戏剧性的和解姿态,以先发制人的姿态改变形势,化解危机。

他的嗓音又高又尖,但蕴含着丰富的感情。尽管在电视台的演播室,但他的那把大胡子却散发着救世主的气息,他那浓重的眉毛生动地在前额上跃动。卡斯特罗的手势非常有意思,他时而伸出前指,做出否定一切异议的姿态,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紧捏着拳头。有时他会紧抓着椅子的扶手,像是不想让自己像火箭那样被发射出去。他的面容表达着气愤、骄傲、谴责和狂怒——却没有半点犹豫。卡斯特罗深信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卡斯特罗逐条反驳美国向古巴广播的肯尼迪电视讲话的内容。他谴责肯尼迪的讲话是想“迷惑古巴人民”,“我们不会被美国佬的故作优雅所蒙骗。”他气愤地说。

但他只字未提苏联和核武器的事情。

演讲持续了九十分钟。卡斯特罗的演讲和丘吉尔的一样具有磁力:虽然国土面积狭小,但英勇的古巴人民完全能抗击恃强凌弱的美国,不会作半点让步。这样的演讲一定能鼓舞古巴人民的士气。但坦尼娅却对此却非常失望,还比先前更害怕了。卡斯特罗连阻止战争的努力都没尝试。

演讲最后卡斯特罗向古巴人民大声疾呼:“不保卫古巴毋宁死,我们终将获得胜利!”接着他突然站起来,向演播室外冲了出去,像是不想在拯救古巴的道路上耽误稍微一刻似的。

坦尼娅看着帕兹,发现帕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坦尼娅吻了吻帕兹,然后在闪着图像的电视前的沙发上又一次和他做了爱。这次他们放缓了一点,两人都更为畅快。坦尼娅用彼得对待她的方式对待帕兹。欣赏帕兹的躯体并不难,帕兹显然很喜欢她的欣赏。坦尼娅捏着帕兹的手臂,吻着帕兹的乳头,把手指伸进帕兹的卷发。“你真是太英俊了。”她一边吮吸着帕兹的耳垂一边说。

事后,他们躺在沙发上分享一根烟。这时,外面的马路上传来了喧闹声。坦尼娅打开阳台门。卡斯特罗演讲时哈瓦那沉寂一片,现在人们却都蜂拥上了狭窄的街道。夜幕降临,一些人掌着蜡烛和手电筒。坦尼娅恢复了自己的记者本能。“我必须到街上去,”她对帕兹说,“这将是个大新闻。”

“我也一起去。”

他们穿上衣服,离开了公寓。街上湿漉漉的,但雨已经停了。越来越来的群众从住家走到街上,空气里充斥着狂欢节的气氛。人们唱着跳着,呼喊着反美的标语。许多人唱起了古巴国歌《巴亚莫之歌》。古巴国歌完全没有拉丁音乐的风格——听上去很像德国的一首祝酒歌——但民众铿锵有力地吟出了每一个字眼。

偷生在枷锁下不如死,

谁愿在耻辱中忍气吞声?

听那嘹亮的号角已吹响,

拿起武器勇敢的人们,冲啊!

坦尼娅、帕兹随着人群在老城区的小巷间行走。坦尼娅注意到许多人都拿上了武器。没有枪的平民拿着园艺工具和大砍刀,腰里别着切奶酪的餐刀和切肉刀,似乎准备在海滨大道和美国人进行一场肉搏战。

坦尼娅想到了美国空军的B-52“同温层堡垒”轰炸机,每架飞机能携带七万镑炸弹。

你们这些可怜的傻瓜,你们的刀怎么能抵挡得住铺天盖地的炸弹?坦尼娅苦涩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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