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永恒的边缘  作者:肯·福莱特

戴夫·威廉姆斯为周六晚上制定了一个计划。那天晚上,班里的三个女生要去苏活区的飞驰夜总会。戴夫和另两个男孩随意地说,也许可以和她们在那儿碰头。琳达·罗伯特森是三个女孩中的一个。戴夫就觉得琳达似乎很喜欢他。因为戴夫考试总是最后一名,所以许多人觉得他很笨。但琳达总是聪明地找他谈政治上的问题。戴夫来自一个政治世家,所以熟知这类问题。

戴夫打算穿件令人惊奇的长领尖新衬衫过去。他跳舞跳得很好——连男伴们都承认他扭腰扭得棒。他觉得自己有机会和琳达谈恋爱。

戴夫十五岁了。但让他有点气恼的是,大多数同龄女孩都只愿意和年纪稍大一些的男孩恋爱。一年前多以前,他被杜杜·杜瓦吸引了,他想冷不防吻杜杜一下,却发现杜杜亲热地和十八岁的加斯帕·默里搂抱在一起,这至今都让他一想起来就不安。

星期六早晨,姐弟俩去父亲的书房领一周的零花钱。十七岁的伊维拿一英镑,戴夫有十先令。像维多利亚时代得到施舍的乞丐一样,他们拿钱之前都会聆听一番训诫。这天伊维拿了零花钱以后就被父亲打发走了,但戴夫却被留了下来。门一关,戴夫的父亲劳埃德便说:“你的考试成绩很差。”

戴夫很清楚自己的成绩。上学十年来,他没有一次考好过。“我感到很抱歉。”他不想和父亲吵架,只想拿了钱赶紧离开。

父亲穿着周六早晨常穿的条纹衬衫和开襟羊毛衫。“可你并不笨。”他说。

“老师们觉得我很笨。”戴夫说。

“我不这样觉得。你不是笨,而只是懒。”

“我不懒。”

“那你是怎么回事?”

戴夫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他读书读得很慢。但更糟的是,只要一合上书,他就把刚刚读到的东西全忘了。他写作也写不好,经常写错字母的顺序,把面包写成胡子这样的错误也经常犯。他的拼写也糟糕透了。“我的法语口语和德语口语在班里排名前列。”他说。

“这只说明只要你肯尝试,就能做到。”

有时再努力也没法取得好成绩,可戴夫不知该如何向父亲解释。

劳埃德说:“我长时间努力思考该拿你怎么办,我和你妈妈也无休止地讨论过这个问题。”

戴夫不太明白。爸爸到底想说些什么?

“你这个年龄不适合体罚了,你妈妈和我也不赞成体罚。”

这倒是真的。大多数孩子做错事都会挨揍。但戴夫的妈妈已经有好几年没揍过他了。爸爸更是从来没有。让戴夫感到不知所措的是“惩罚”这个词。显然他要挨罚了。

“我唯一能想到的让你用心学习的方法,就是取消你的零花钱。”

戴夫不敢相信父亲会说出这种话。“取消是什么意思?”

“如果学习成绩没有明显进步的话,你就再也拿不到零花钱了。”

戴夫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但我怎么在伦敦逛呢?”还有买烟,去飞驰夜总会的花费,他恐惧地想。

“你反正是走路上学的。如果想去其他地方,你就必须在学业上做得更好。”

“没有零花钱我就活不下去了。”

“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们从来不会缺你什么。你给我记好了,如果不好好学习,你就没钱去四处走了。”

戴夫非常生气。今天晚上的计划泡汤了。他觉得自己婴儿一般无助。“就这些吗?”

“是的。”

“那待在这儿就是浪费时间。”

“我是尽力教导你走上正路。”

“都是胡扯。”说完,戴夫跺着脚走出书房。

他从过道的衣架挂钩上拿下外套离开家。这是个暖和的春日早晨。他该怎么办?他本打算在皮卡迪利广场和朋友们会合,沿着丹麦街闲逛看人弹吉他,去酒吧喝些淡啤酒,然后回家换上那件长领尖的衬衫。

他兜里还有些零钱——足够买半品脱啤酒了。但他没钱付飞驰夜总会的门票钱。也许他可以打点零工。但这么短的时间内到哪儿去找零工打?他的一些朋友在周六或周日需要增加人手的商店或餐馆打工。他思考着是否可以找家餐馆洗盘子。这值得一试。决定以后,他转身朝西区走去。

这时他产生了另一个念头。

他的几个亲戚也许会雇他。父亲的妹妹米莉在伦敦北部三个富庶的商业区哈罗、戈尔德斯格林、汉普斯塔德各开了一家流行服饰专卖店。米莉姑姑也许能给他提供一个星期六上班的职位,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胜任把连衣裙卖给女士们的活儿。姑父阿比·埃弗里是个皮草批发商,去他在伦敦东区的仓库干活也许是个好主意。但米莉姑妈和阿比姑父都可能先找父亲谈,父亲这时就会说戴夫的首要任务是学习而非工作。不过他还可以找米莉姑姑和阿比姑父的儿子、刚过二十三岁的莱尼碰碰运气,他是无足轻重的商人,和一个骗子。周六莱尼总会在东区的阿尔德盖特摆个货摊,以不可思议的低价出售香奈尔五号和其他高级香水。他会轻声对顾客说香水是偷来的,但实际上莱尼兜售的都是些装在奢侈品牌瓶子里的廉价冒牌货。

莱尼也许能为戴夫提供一份一天的工作。

戴夫的钱刚够乘地铁。他走到最近的地铁站,买了车票。如果被莱尼拒绝,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回家了。真到那一步的话,他也许得走上几英里。

地铁把戴夫从富庶的西伦敦带到工人阶级居住的东伦敦。市场上满是希望以比寻常价格低的价格买到实惠东西的淘宝者。戴夫觉得这里的一些东西可能是偷来的:从工厂流出来的电水壶、剃须刀、电熨板和收音机。另一些是厂家的富余物资:没人要的唱片、不畅销的书籍、很丑的相框、贝壳状的烟灰缸。但这里的大多数商品还是残次品:一盒盒发霉的巧克力,缝坏了的条纹围巾,染色不平均的花斑皮靴,只画了半支花的瓷盘。

莱尼长着密密的黑色头发和棕黄色的眼睛,很像他和戴夫已故的祖父伯尼·莱克维兹。莱尼的头发很油,梳了个埃尔维斯·普莱斯利的大背头。他热情地和莱尼打着招呼:“小戴夫,你好,想给女朋友来点香水吗?试着来点野花牌[Fleur Sauvage,法国香水品牌。]香水吧。”他的法语发音不是怎么准,“保准让她为你脱裤子。只收你两先令六便士。”

“莱尼,我要找份工作,”戴夫说,“能在你这儿打工吗?”

“你还要找工作?你妈妈不是百万富翁吗?”莱尼促狭地说。

“爸爸断了我的零花钱。”

“为什么他这样做?”

“因为我学习不好。现在我身无分文。我想挣到足够的钱,今晚出去玩。”

莱尼第三次用提问回答了戴夫的问题。“你把我当什么了?哪里的人力中介吗?”

“给我个机会吧,我一定能替你卖掉香水的。”

莱尼转身对一个上前的顾客说:“夫人,你的品味很不错。雅德莉[Yardley,品牌创建于1770年,是得到英国皇室认证的香皂和香氛品牌。]香水是近来市场上最畅销的香水——你手上的这瓶却只要三先令。我用了两先令六便士才买下它,我是说收来的价格。”

女人咯咯地笑了,买下了这瓶香水。

“我无法付给你工资,”莱尼对戴夫说,“但可以让你从出售商品的售价中提成百分之十。”

“就这么办。”说完戴夫就兴冲冲地站到摊位后面去了。

“把钱都放在兜里,收摊以后再算。”说完莱尼给他合计为一英镑的找零,让他找钱用。

戴夫拿起瓶雅德莉香水,愣了一下,微笑着对一位路过的妇女说:“这是当今市场上最流行的香水。”

女人笑了笑,但没有停下脚步。

他尽力模仿者莱尼的插科打诨,没过一会儿,便以两先令六便士的价格卖出了一瓶帕图的喜悦香水。他很快学会了莱尼所有的广告词:“只有您这种拥有出色鉴别力的女人才会选择这款香水……如果想让你爱的男人开心,就买这款吧……赶紧买,气味太过撩拨政府就要禁售这款香水了。”

人们心情愉悦,随时都会放声大笑。他们穿上盛装前往市场:对这些贫苦人而言,这是一个需要特别对待的公共场合。戴夫学了许多关于钱的俚语:一个六便士的硬币叫双轮马车,五先令叫一个美元,一张十先令的纸币叫半条短裤。

时间过得很快,附近餐馆的女招待送来了两个白面包里夹着油炸培根和番茄酱的三明治。莱尼给了她钱,把其中一个递给戴夫。戴夫没想到一眨眼吃午饭的时间就这么到了。戴夫的烟管裤裤兜里装满了硬币,他非常高兴,这些钱里的百分之十是自己的。三四点钟的时候他发现街上几乎一个男人都看不到,莱尼说他们都去看球赛了。

快到傍晚时,生意就稀少了。戴夫觉得兜里的钱大概有五英镑,这意味着他能赚上十先令,也就是爸爸平时给他的零花钱——他可以去飞驰夜总会玩了。

五点时莱尼开始收拾货摊,戴夫帮他把没卖出去的香水收进纸板箱,然后他们把所有东西放上莱尼的黄色百福小货车。

收拾停当以后,两人数了一下戴夫兜里的钱,这些钱刚好超过了九英镑。莱尼给了他超过百分之十的一英镑。“你帮我收摊,所以多给你一点。”戴夫非常高兴:今天的劳动收入等于早晨爸爸应该给的零花钱的两倍。他很高兴每周六来这儿卖香水。这样不仅能提高收入,而且能避开父亲无休止的训导。

他们到最近的酒吧,各要了一品脱啤酒。“你会弹吉他,是不是?”当他们坐在一个放着满是烟蒂的烟灰缸的桌子前时,莱尼说。

“是的。”

“你的吉他是哪一款?”

“我有一把吉布森牌的低配吉他。”

“是电吉他吗?”

“是把琴身半空心的吉他。”

莱尼看上去很不耐烦:也许他对吉他本来就知之不多。“我想问的是,你能把吉他弹好吗?”

“当然能弹好——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需要为乐队打拍子的吉他手。”

太让人兴奋了。戴夫从来没想过加入什么乐队,但马上被这个念头吸引住了。“我不知道你还有个乐队。”他说。

“叫禁卫军乐队。我弹钢琴,还担任主唱。”

“你们玩哪种类型的音乐?”

“我们只玩摇滚乐。”

“你是说……”

“埃尔维斯,查克·贝里,约翰尼·卡什……都是最棒的乐手。”

这些三拍的曲子戴夫都能弹奏。“披头士乐队呢?”披头士乐队的曲子要更为复杂一些。

莱尼问:“你说谁?”

“一个新成立的绝妙乐队。”

“从没听说过这个乐队。”

“算了,摇滚乐的老歌我都能弹。”

莱尼似乎有点不相信戴夫的话,但还是说:“那你想来禁卫军乐队试试吗?”

“当然想!”

莱尼看了看表。“回家把吉他拿来需要多久?”

“半小时回家,半小时过来,一共一个小时。”

“七点在阿尔德盖特的工人夜总会见我。乐队要在那儿演出。我们在演出前让你试一下。你有音箱吗?”

“有个小音箱。”

“那已经足够了。”

戴夫坐地铁回家。作为生意人的成功和刚喝的啤酒使他心头暖洋洋的。他在地铁上抽了根烟,为战胜了父亲感到由衷的喜悦。他想象着自己随意地对琳达·罗伯特森说:“我在一个摇滚乐队玩吉他。”几乎可以肯定琳达会为之而动容。

他从后门回到家,溜进了自己的房间,设法不被父母发现。他只花几分钟就把吉他放进琴盒,并带上了自己的小音箱。

刚准备离开,姐姐伊维走进他的房间。伊维穿着短裙和齐膝长靴,头发盘成蜂窝状,眼影涂得很浓,一身周六晚上出去社交的打扮,完全看不出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孩。“你这是要去哪儿?”戴维问她。

“参加个聚会,据说汉克·雷明顿也会去参加。”

科尔德乐队的主唱汉克·雷明顿认同伊维的一些政治主张,伊维从对他的采访中了解到这点。

“你今天惹的动静可真是不小。”伊维说。她不是在批评他:和父母争吵时伊维总是站在戴夫一边,戴夫也一样。

“你凭什么这么说?”

“爸爸真的在为你难过。”

“难过?”戴夫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个词。爸爸会生气、失望、严厉、独裁、专横,他知道该如何对付爸爸的这些情感。但难过伤心就完全不同了。“他为什么会难过?”

“我猜你和他吵过架了。”

“因为我考试成绩不好,他不肯给我零花钱。”

“你干了什么没有?”

“我什么都没干,我马上就出去了。也许还摔了门。”

“你这一整天都在哪里?”

“我去莱尼·埃弗里的货摊,在那赚了一英镑。”

“真了不起!现在你带着吉他要去哪里?”

“莱尼有个乐队。他想让我去弹调音吉他。”这话有点夸大其词了——戴夫实际上还没得到这份工作。

“运气真不错!”

“我想你会告诉爸妈我去哪里了吧。”

“你想让我说我才会说。”

“没关系,想说就说吧。”说完,戴夫便朝房间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问伊维:“他伤心了吗?”

“是的。”

戴夫耸了耸肩,然后就离开了。

他没被父母发现,顺利离开了屋子。

戴夫希望能通过试奏。他经常和姐姐一起演奏唱歌,但从来没在有鼓的真正乐队表演过。他希望自己足够棒——尽管弹调音吉他并不是很难。

在地铁上戴夫一直想着爸爸。他对能让爸爸伤心略微感到有点吃惊。他一直觉得当爸爸的不应该脆弱——但现在他发现,这种看法很幼稚。他对必须改变自己对爸爸的看法感到有些恼火。既然不是一个人受伤,他就不能对爸爸感到怨恨了。爸爸伤害了他,但他也伤害了爸爸,两个人在这件事上都有责任。有责任的感觉比兀自生气难受多了。

找到阿尔德盖特工人夜总会以后,戴夫带着吉他和音箱走了进去。这是个枯燥无味的地方:氖光灯刺眼的灯光照在胶木桌和成排的钢管折叠椅上,让人想起工厂食堂。这里不像是个能演出摇滚乐的地方。

禁卫军乐队的成员正在舞台上调音。莱尼弹钢琴,刘打鼓,布兹弹贝斯,乔弗里弹主音吉他。乔弗里前面有一个麦克风,想必他要唱一部分的歌曲。刘、布兹、乔弗里都比戴夫大,都二十出头,戴夫觉得他们肯定演奏得比自己好。突然,调音吉他变得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了。

他把吉他的音和钢琴校准,给音箱插上电。莱尼问:“你知道《昏乱蓝调》吗?”

戴夫是知道的,他大松了一口气。这是一首由悠扬的钢琴声带动的C调摇滚乐,吉他调音相对比较简单。戴夫毫不费力地跟上了钢琴的节奏,在与别人的合作中找到了一种独自弹奏时没有的冲击力。

戴夫觉得莱尼唱得很棒。布兹和刘的节奏感很强,击鼓弹贝斯非常平稳。乔弗里在主音吉他上也有着很深的造诣。这是个很棒的乐队组合,如果再有些想象力那就更好了。

一曲结束以后,莱尼对戴夫说:“你的和弦和我们配合得很棒,但你能稍微再加强点节奏感吗?”

戴夫对会挨莱尼批评感到很吃惊。他觉得自己已经弹得够棒了。“没问题。”他对莱尼说。

接下来的一首曲子是《尽情舞动》,这是一首由杰里·李·刘易斯表演的钢琴领奏曲。歌曲部分由乔弗里和莱尼一起合唱。戴夫在弱音时不断变幻着和弦,莱尼似乎比刚才满意了一点。

莱尼宣布下一首曲子是《约翰尼·B.古尔德》,戴夫什么都没问就声情并茂地演奏起了这首查克·贝里成名曲的序曲部分。当演奏到第五小节时,他希望乐队里的其他人能像唱片里那样加入演奏,但其他禁卫军成员却保持着沉默。戴夫停止了弹奏,莱尼说:“我经常用钢琴弹奏这首歌的序曲部分。”

“对不起。”戴夫说。莱尼用钢琴重新演奏起了这首曲子的序曲。

戴夫觉得很懊恼,他表现得实在是不太好。

下一首曲子是《小苏茜,快起床》。乔弗里并没有和莱尼一起合唱这首埃弗里兄弟组合的曲子,这让戴夫感到有些吃惊。第一段唱过以后,戴夫走到乔弗里面前的麦克风旁,和莱尼一起演唱。一分钟以后,两个到桌子前收拾烟灰缸的女侍者驻足开始听他们的演唱。一曲唱毕,两个女孩开心地鼓起掌来。戴夫高兴地笑了。这是他第一次接受外人给予的掌声。

其中一个女孩问戴夫:“你们的组合叫什么名字?”

戴夫指着莱尼。“这是他的组合,组合的名字叫禁卫军。”

“哦。”女孩看上去略微有点失望。

莱尼的最后一首歌选了《照顾好我的孩子》,戴夫又一次和莱尼表演了合唱。两个女侍者随着音乐在桌子中间的过道里翩翩起舞。

演奏完以后,莱尼从琴凳上站了起来。“你的吉他弹得还不够好,”他对戴夫说,“但你唱得很不错,这两个女孩明显是冲你来的。”

“那我是能加入还是不能加入?”

“你能今天晚上就参加演出吗?”

“今晚吗?”戴夫很高兴,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开始。他一会儿还想见琳达·罗伯特森呢!

“你有更想做的事情吗?”莱尼对戴夫没有立即接受似乎有点生气。

“我准备去见一个女孩子,但我可以让她等等。演出会持续多久?”

“这是家工人夜总会,顾客不会在这里耽搁太久。演出十点半结束。”

可以十一点去夜总会,戴夫心想。“那就没问题了。”他说。

“很好,”莱尼说,“欢迎加入我们的乐队。”


加斯帕·默里仍然付不起去美国的钱。伦敦的圣朱利安学院有个叫北美俱乐部的组织,常常包机出售便宜机票。一天傍晚他去了俱乐部在学生工会的小办公室,询问包机的票价。对方告诉他去纽约需要九十英镑。票价太贵了,他怅然若失地离开了北美俱乐部的办公室。

他在咖啡馆看见了萨姆·凯克布莱德。几天来加斯帕一直想寻找个在《圣朱利安新闻》报社办公室外面和萨姆私下里谈话的机会。萨姆是报纸的主编,加斯帕是新闻类报道的编辑。

萨姆的妹妹瓦莱丽和萨姆在一起。瓦莱丽戴着一顶粗呢帽,穿着迷你裙,也是圣朱利安学院的学生。她为《圣朱利安新闻》撰写时尚类的文章。瓦莱丽很美——放在平时,加斯帕一定不会错过和她调情的机会,只是今天他还有别的事情。他只想和萨姆一个人谈。但一转念,他又觉得瓦莱丽在场也问题不大。

他端着咖啡走到萨姆桌前。“我希望得到你的建议。”加斯帕实际希望得到的是信息,而不是什么建议。但人们通常不愿分享信息,而是对给出建议乐此不疲。

萨姆戴着领带,穿着件鱼骨纹图案的夹克,手里拿着根烟管——也许他想使自己看上去老成一些。“坐吧。”他叠起正在看的报纸说。

加斯帕坐了下来。他和萨姆的关系非常僵。两人曾是竞争主编职位的对手,萨姆赢了,当上主编以后,任命加斯帕为新闻编辑。他们是同事,但绝对不是朋友。“我想成为下一年度的主编。”加斯帕说。他觉得萨姆能帮他,如果不是因为他是最适合的人选,就是因为这样能减轻萨姆的亏欠感。

“主编由简恩爵士来定。”萨姆推脱着。简恩爵士是学院院长。

“简恩爵士会征求你的意见。”

“提名委员会有很多人呢!”

“但只有你和院长说了才算!”

萨姆不想争论这个。“那你想要什么方面的建议呢?”

“还有谁在争取这个职位?”

“只能是托比了。”

“真的吗?”托比·詹金斯是报社的专栏记者,为沉闷的教职员工专栏写了一系列有关教务主任和出纳员工作的颇有见地的报道。

“他会提出申请的。”

萨姆能得到主编职位部分是因为他有个有权有势的记者父亲。简恩爵士很看重这种关系。这让加斯帕很生气,但加斯帕并没有在谈话中谈及这一点。

加斯帕说:“托比以前干的都是些缺乏想象力的工作。”

“虽然缺乏了点想象力,但他的报道都准确翔实。”

加斯帕觉得这句话是萨姆对他的挖苦。加斯帕和托比完全不一样,相比于准确,加斯帕更看重感情的抒发。在他的报道里,摩擦常常会变成打斗,计划会演变成阴谋,小小的口误会成为弥天大谎。他知道读者看报是为了娱乐,而不是为了了解真相。

萨姆说:“食堂里的老鼠就是他报道的。”

“的确。”加斯帕把这件事给忘了。托比的那篇文章引起了一片哗然。其实这其中也有很大的运气成分:托比的父亲在市议会工作,知道害虫防治部门在圣朱利安学院十八世纪的地下室消灭害虫。但这篇文章却确保了没写出什么像样东西的托比作为专栏编辑的地位。“看来我需要找一条独家新闻。”加斯帕若有所思地说。

“也许吧。”

“比如说院长拿校基金去赌博。”

“简恩爵士应该不会去赌博。”萨姆没有什么幽默感。

加斯帕想到了劳埃德·威廉姆斯。劳埃德兴许能提供一些线报吧。但不幸的是,劳埃德是个事事小心的人。

接着他想到了伊维。伊维报考了从属于圣朱利安学院的欧文戏剧学校,学院报可以把她作为一个专注的焦点。伊维最近在一部名叫《米兰达周围》的电影中得到了生平第一个角色,她还在和科尔德乐队的汉克·雷明顿约会。也许……

加斯帕站起身。“萨姆,谢谢你的帮助。我真的很感激。”

“我任何时候都乐意帮你的忙。”萨姆说。

加斯帕乘地铁回家。越想采访伊维的事情,他的心里就越开心。

加斯帕知道伊维和汉克是怎么回事。他们不仅仅是约会,两人已经发生了亲密关系。伊维的父母只知道伊维每星期晚上和汉克出去两到三次,星期六更是午夜才回家。但加斯帕和戴夫都知道伊维每天放学后都会去汉克在切尔西的公寓,在那里和汉克做爱。汉克甚至写了一首献给伊维的歌:《年轻还不能吸烟》。

可伊维会接受采访吗?

回到彼得大街的家,加斯帕找到了正在铺着红砖的厨房里练习对台词的伊维。伊维的头发胡乱地扎着,身上穿着一件褪色的旧衬衫,但看上去还是美得难以置信。加斯帕和她的关系相当友好。尽管一度倾心于她,但加斯帕总是表现得很友善,没有半点逾越。之所以这样小心,是因为加斯帕不想在自己和她好客的父母之间造成半点裂隙。现在他甚至为与伊维一直保持友好关系而暗喜。“练习得怎么样?”他指着伊维手里的剧本问。

伊维耸耸肩。“对台词不难,但表演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挑战。”

“也许我该对你进行采访。”

她看上去很为难。“我只能接工作室安排的采访。”

加斯帕微微感到有些恐慌。如果连同住一屋的伊维都采访不上,他还算什么记者呢?“只是学生报纸的采访。”他说。

“我想学生报的采访应该不算是正式的。”

加斯帕腾起了希望。“我确信不算。另外,这还会对你被欧文戏剧学校录取有所帮助。”

她放下剧本。“好吧。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加斯帕抑制住成功的喜悦。他平静地问:“你是如何在《米兰达周围》里得到角色的?”

“我得到了面试的机会。”

“跟我详细说说。”加斯帕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

加斯帕刻意没去提伊维在《哈姆雷特》中的裸体场面,担心伊维会叫他别提那件事。好在他亲眼观摩了《哈姆雷特》,不需要对此进行提问。他问到了这部电影里的明星以及伊维在摄制过程中遇到的其他著名人士,然后渐渐把话题扯到了汉克·雷明顿身上。

一提到汉克,伊维的眼中就流露出强烈的情感。“汉克是我认识的最有勇气、最为投入的人,”她说,“我非常敬佩他。”

“你对他的感情不只是敬佩吧。”

“我很仰慕他。”

“你们还在约会是不是?”

“是的,但我不太想提那个。”

“当然了。没问题。”她说了是,这就足够了。

戴夫从学校回来,用热牛奶做了速溶咖啡。“我还以为你是不能随意接受采访的呢。”他对伊维说。

加斯帕想:闭上你的臭嘴,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小浑蛋。

伊维回答了戴夫的问题:“只是《圣朱利安新闻》的采访。”

那天晚上,加斯帕写好了这篇专访。

把专访打出来以后,加斯帕意识到这篇专访如果只是刊登在学生报上那就有点大材小用了。汉克是个明星,伊维不过是个小演员,但伊维的父亲却是下议院的议员——这一定是个大新闻,他兴奋地心想。如果可以把这篇专访发上全国性的报纸,那他的事业一定会得到突飞猛进的提升。

但与此同时,他也会和威廉姆斯家的人发生摩擦。

第二天,他把专访交给了萨姆·凯克布莱德。

接着他战战兢兢地把电话打到了全国性小报《回声报》。

他跟接线员说要找新闻编辑,但接线员没把电话转给新闻编辑,而是转给了一个名叫贝里·皮尤的记者。“我是个学生记者,我这儿有篇报道想提供给你们。”他说。

“很好,继续往下讲。”皮尤说。

加斯帕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他知道他是在背叛伊维和整个威廉姆斯家的人,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是一篇有关议员女儿和流行歌星睡觉的报道。”

“很好,”皮尤说,“能告诉我他们是谁吗?”

“可以见个面吗?”

“你是要换点钱吧?”

“是的,但这还不是全部。”

“你还想要什么?”

“登上报纸时我想在文章里看见我的名字。”

“我们要先看到文章才能作考虑。”

皮尤想用加斯帕对伊维用的劝诱手段哄骗加斯帕。“这样吧,”加斯帕坚定地说,“如果你们不喜欢这篇报道,你们就不用登上报纸。如果你们喜欢它,就一定要出现我的名字。”

“没问题,”皮尤说,“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两天后在彼得大街房子里吃早餐时,加斯帕在《卫报》上读到了这则消息:马丁·路德·金计划在华盛顿进行大规模非暴力不反抗示威,以支持一项民权法案。金预计到场的将有十几万人。“我想能亲眼见到这一幕。”加斯帕说。

伊维说:“我也是。”

游行将在学校放假的八月进行,那时加斯帕正好没事。可他没有九十英镑飞到美国的机票钱。

黛西打开一封信说:“老天,劳埃德,这是你在德国的堂妹丽贝卡给你的信。”

家里最小的戴夫咽下一口泡芙问:“这个丽贝卡是谁?”

劳埃德正在以政治家们只抓重点的方式快速浏览着报纸。他抬头对黛西说:“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堂兄妹,丽贝卡只是一个在父母死后被我的某个远亲收养的女孩。”

“我都忘了我们在德国有亲戚了,”接着他用德语说了句,“上帝在天!”

加斯帕注意到劳埃德处理亲戚关系时显得令人疑惑地冷淡。已故的伯尼·莱克维兹是劳埃德的继父,但从没有人提起过他的生父是谁。加斯帕确信劳埃德应该是个私生子。这不算是个能上头条的新闻:和以前不一样,非婚生子算不得什么不名誉的事了。与此同时,他也没从劳埃德那里得到有关他出身的细节。

劳埃德说:“我上次看到丽贝卡是在1948年,那时她大概十七岁,被我的远亲卡拉·弗兰克收养,住在柏林的米特区。因此他们的家一定在柏林墙的另一头。她现在怎么样了?”

黛西回答:“她似乎以某种方式逃出了东德,移居到了汉堡……老天,她的丈夫在逃亡过程中受伤了,现在只能坐轮椅。”

“她为什么写信给我们?”

“她想找到汉娜洛尔·洛特曼,”黛西把视线转向了加斯帕,“汉娜洛尔是你的外祖母,你外祖母显然在丽贝卡父母被杀以后对她很好。”

加斯帕从没见过母亲的家人。“我们不清楚我在德国的外祖父母发生了什么,妈妈确信他们都已经死了。”他说。

黛西说:“我会把这封信交给你妈妈,让她给丽贝卡回信。”

劳埃德打开《回声报》说:“该死,这是什么东西?”

加斯帕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他把手并拢在膝盖上,阻止着膝盖的颤抖。

劳埃德把报纸平摊在桌面上。报纸的第三页上刊登着一张伊维和汉克·雷明顿从夜总会走出的照片,报道的标题是:

科尔德乐队的明星汉克

与工党议员的

裸体演出的十七岁女儿交往

记者:巴里·皮尤、加斯帕·默里

“不是我写的。”加斯帕撒了个谎。这声怒吼在他自己听来都显得有点牵强。他真正感到的是名字印在全国性报纸上的激动。餐桌旁其他人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复杂的情感。

劳埃德高声朗读起来:“流行乐队明星汉克·雷明顿的新欢是霍克斯顿选区工党议员劳埃德·威廉姆斯十七岁的女儿。影坛新星伊维·威廉姆斯以裸体出现在兰贝思中学的舞台上曾一度引起轰动。”

黛西说:“亲爱的,真是太让人为难了。”

劳埃德继续读下去:“伊维说:‘汉克是我认识的最有勇气、最为投入的人。’尽管遭到了身为工党军队事务发言人父亲的反对,但伊维和汉克都支持解除核武器运动。”读到这里,劳埃德严厉地瞪了伊维一眼。“你认识许多有勇气敢于投入的人,大轰炸时期开救护车的你妈妈和在索姆河战役中战斗的叔伯父比利·威廉姆斯都是。能胜过他们,汉斯一定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

“这不是重点,”黛西说,“伊维,没有电影公司的同意,你不是不能接受采访的吗?”

“老天,这是我的错。”加斯帕说,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到了加斯帕身上。加斯帕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并为此做好了准备。他毫不费力地装出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像是为此而悔罪。“我为学生报采访伊维。《回声报》一定是转载了我的专访——并在专访的基础上改写以制造轰动效应。”他事先已经准备好了这套托词。

“踏上社会你首先要知道,”劳埃德说,“记者是最最危险的人。”

我就是最危险的人物,加斯帕心想。不过威廉姆斯家的人却似乎接受了他没让《回声报》转载这篇报道的说法。

伊维快要落泪了。“我也许会失去这个角色的。”

黛西说:“我觉得这对电影造不成任何坏影响——而只会有好处。”

“希望你是对的。”伊维说。

“伊维,真是太对不起了,”加斯帕假装真诚地说,“我觉得我让你失望了。”

“你又不是故意的。”伊维说。

加斯帕顺利地闯过了这道难关。桌子旁没有人用谴责的目光看他。他们把《回声报》上的报道看成是一个无心之错。他唯一不确定的是微微皱眉,避开他目光的黛西。但黛西出于喜欢加斯帕母亲,绝对不会批评加斯帕的表里不一。

加斯帕站起身。“我这就去《回声报》的办公室,”他说,“我想见见皮尤那个浑蛋,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加斯帕很高兴能离开屋子。他成功地度过了一个危险关头,一下子的放松给了他极大的喜悦。

一小时以后他到了《回声报》的新闻编辑室。他对能立身于此感到非常兴奋。他希望来的就是这种地方:采编桌、打字机、应接不暇的电话、在办公室里传送稿件的气压输送管,还有愉悦的气氛。

巴里·皮尤大约二十五岁,他穿着件皱巴巴的大衣和一双山羊皮皮鞋,是个眼睛有点斜视的矮个子男人。“你干得很不错。”皮尤说。

“伊维不知道稿子是我给的。”

皮尤没时间考虑加斯帕的顾忌。“如果每次还要征得当事人的同意,就没有多少报道能登上报纸了。”

“伊维本应拒绝所有电影厂宣传官安排的报道。”

“宣传官是我们的敌人,为你斗过了其中一个而感到骄傲吧!”

“我的确为之而感到骄傲。”

皮尤递给他一个信封。加斯帕拆开信封,发现里面放着张支票。“你的报酬,”他说,“这是你的报道登上第三版头条的收入。”

加斯帕点了点钱,正好是九十英镑。

他想起了华盛顿的示威游行。九十英镑是飞去美国的机票钱。有了这九十英镑,他就可以去美国了。

他的心气一下子提上来了。

他把支票放进兜里。“非常感谢。”他说。

巴里点点头说:“有类似的报道再来找我。”


戴夫·威廉姆斯对在飞驰夜总会表演感到紧张不安。这里离牛津街不远,是伦敦市中心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地方。这里产生过几个新星,还发掘过不少现在登上新歌排行榜的乐队。著名音乐人经常来这里聆听新冒出来的歌手和乐队的演唱。

但夜总会看上去却很普通。夜总会的一头是吧台,另一头是个小舞台,吧台和舞台中间是可以供几百个人同时跳扭臀舞的空间。地板上都是烟灰。唯一的装饰品是几张过去曾经在这儿表演过的成名歌手的破烂海报——厕所的墙上涂满了戴夫从没见过的各种下流淫秽的涂鸦。

在莱尼的帮助下,戴夫和禁卫军乐队的配合有了很大的改善。莱尼知道戴夫的短处在哪儿,虽然只比戴夫大了八岁,莱尼却像个叔叔一样谆谆教导着戴夫。“仔细听鼓点,”他说,“然后你就能跟上节奏了。”另外一次他对戴夫说:“学会不看吉他进行演奏,这样你就能看着观众们的眼睛了。”戴夫很感谢莱尼教他的点点滴滴,但知道自己和专业水平还有那么一点距离。但不管怎样,只要一登台他就会觉得非常畅快。在舞台上,他不再是个劣等生。事实上,他很有能力,而且还在变得越来越好。他幻想着成为一个不用反复学习的音乐家,但他也很清楚,成为音乐家的几率非常小。

他们的组合每天都在进步。当戴夫和莱尼一起唱歌时,他们的歌声和披头士乐队一样现代。戴夫劝莱尼尝试一下诸如芝加哥蓝调以及底特律灵魂爵士等年轻一代喜闻乐见的音乐形式。结果他们得到了更多的邀约,从以前的每两周一次到现在的周五、周六都有演出。

但戴夫如此急切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想让伊维的男朋友汉克·雷明顿帮忙推荐他们的乐队。但雷明顿却很不满意乐队的名字。“和四分卫、约旦人乐队一样,禁卫军乐队的名字太过时了。”他说。

“我们也许会改掉乐队的名字。”只要能让组合扬名,戴夫什么都愿意考虑。

“最近组合都喜欢用怀旧蓝调乐曲取名,比如说滚石乐队。”

戴夫想起前些日子听的一张布克·华盛顿和M布鲁斯乐队的唱片,那张唱片有个怪里怪气的名字。“叫桃色岁月怎么样?”他问汉克。

汉克很喜欢这个名字,告诉夜总会应该让一个名叫桃色岁月的组合来试试。汉克这等著名人物的建议相当于是在下命令,只要用上“桃色岁月”这个名字,组合就能获得在飞驰夜总会现场演出的机会。

但戴夫的提议被莱尼干脆地否决了。“我们是禁卫军,我们一直会用这个名字。”他固执地说,然后把话题扯到了其他方面。戴夫不敢告诉他,飞驰夜总会认为他们已经改用了桃色岁月这个名字。

现在危机就要来了。

试奏时他们演奏了《露西尔》。演奏完第一段以后,戴夫停下来看着主音吉他乔弗里。“你在他妈的弹什么?”他问。

“你指什么?”

“中间一部分你弹得非常怪。”

乔弗里会心一笑。“只是一个承转音而已。”

“琴谱上没有这个承转音。”

“怎么啦,你难道不会弹降C大调吗?”

戴夫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乔弗里想让他看起来是只菜鸟。可戴夫的确掌握不好这种降调的音符。

莱尼说:“戴夫,酒吧钢琴师叫它‘双降’。”

尽管不服气,但戴夫还是对乔弗里说:“弹给我听听。”

乔弗里揉揉眼皮,叹了一口气,但还是给戴夫演示了一遍。“这样弹,明白了吗?”他像对待业余演奏者一样没好气地说。

戴夫学着演奏了一遍。这个调子并不是很难。“下次这么弹的时候先他妈的跟我说一声。”他说。

之后一切都很顺利。飞驰夜总会的老板菲尔·伯利站在他们中间聆听。因为过早地谢顶,他又被称为“谢顶伯利”。一曲奏完,他频频点头,表示赞许。“谢谢你,桃色岁月。”他说。

莱尼不满地看着戴夫。“我们是禁卫军。”他坚定地说。

戴夫说:“我们讨论要改掉这个名字。”

“是你说的,我又没有同意。”

谢顶伯利说:“伙计,禁卫军这个名字可不太好哦。”

“我们就叫这个名字。”

“听着,拜伦·切斯特菲尔德今晚要来这儿,”谢顶伯利带着丝绝望说,“他是英国最重要的经纪人——也许在整个欧洲范围都是。你们也许能从他那里得到工作的机会——但用禁卫军这个名字可不行。”

“拜伦·切斯特菲尔德吗?”莱尼笑了,“我很小就认识他,他本名叫布莱恩·切斯诺维茨基。他哥哥在阿尔德盖特市场有个货摊。”

谢顶伯利说:“我担心的是你们这个组合的名字,而不是他叫什么名字。”

“我们这个组合的名字非常好。”

“让禁卫军组合上台的话,我这里会臭名昭著的,”谢顶伯利站起身,“伙计们,对不起,”他说,“收拾起你们的乐器给我走人吧。”

戴夫说:“伯利,别这样,你总不想开罪汉克·雷明顿吧。”

“汉克是我的老伙计,”谢顶伯利说,“五十年代我和他一起在咖啡馆玩噪音爵士乐,但他推荐给我的组合是桃色岁月,而不是什么禁卫军。”

戴夫大受打击。“我所有的朋友都来了!”他说。其实他心里想是却只有琳达·罗伯特森。

谢顶伯利说:“没办法,只能说对不起了。”

戴夫转身对莱尼说:“理智点儿,何必在名字上较劲呢?”

“这是我的组合,不是你的。”莱尼固执地说。

看出问题所在以后,戴夫对莱尼说:“这当然是你的组合,但你曾经告诉我,顾客总是对的。”他突然闪现出灵感,“喜欢的话,明天早晨你就能把名字改回禁卫军。”

莱尼说不行,但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果决了。

“总比不能上台要好,”戴夫继续向莱尼施压,“现在回去就什么都完了。”

“该死,你是对的。”莱尼说。

让戴夫高兴的是,危机总算过去了。他大松了一口气。

第一个客人进门的时候,组合的成员正站在吧台前喝啤酒。戴夫秉持一个原则:只喝一品脱。喝到放松的程度就不喝了,绝对不影响演奏。莱尼喝了两杯啤酒,乔弗里喝了三杯。

戴夫高兴地看到了琳达·罗伯特森。琳达穿着粉红色短裙和白色的齐膝长靴,显得非常漂亮。琳达和戴夫的朋友们都没到喝酒的年龄,但他们看上去都足够老成,而法律规定的也没有那么严。

琳达对戴夫的态度完全变了。尽管年纪相同,但原来她却把戴夫看作要好的小弟弟。在飞驰夜总会玩吉他的事实让琳达对他另眼相看,戴夫终于升格成了一个老于世故的成年人。琳达叽叽喳喳地问他各种关于组合的问题。如果在莱尼的乐队里打杂都能有这种待遇,真正成为流行乐明星会怎样?戴夫心想。

他和组合的其他成员去化妆间换衣服。职业乐队的成员通常穿完全一样的衣服,但制作费用太贵了,莱尼只能规定所有成员都穿红衬衫。戴夫觉得都穿一样的衣服已经过时了:滚石乐队的成员就各穿各的。

桃色岁月是临时添加的乐队,被安排在第一个演出。莱尼作为队长介绍了他们要唱的歌曲。他坐在舞台边缘,因为钢琴树立角度的关系,看不到观众。戴夫站在舞台中间又跳又唱,大多数观众的视线都聚集在戴夫身上。现在他不用再担心乐队的名字了——至少暂时不用——可以放松下来尽情发挥。他在舞台中央尽情舞动,像抱着个舞伴一样摆弄着吉他。唱歌时,他想象着正和观众们说话,用不停变幻的面部表情和头部摆动来突出重点的歌词。和以往一样,姑娘们就吃这个,她们微笑着看着戴夫,合着节奏与戴夫一起舞动。

演出结束后,拜伦·切斯特菲尔德来到了化妆间。

拜伦大约四十来岁,穿着带背心的淡蓝色西服,领带上画着雏菊的图案,两侧的头发已经很稀了。他一进门,化妆间里就充斥着一股科隆香水味。

拜伦对戴夫说:“你的组合不坏。”

戴夫说:“谢谢,切斯特菲尔德先生,但这是莱尼的组合。”

莱尼说:“拜伦,你好,难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拜伦犹豫了一阵,然后说:“老天,你是莱尼·埃弗里。”他的伦敦口音很重,“你不说我还真认不出,你的货摊怎么样?”

“生意很好,但钱是赚不够的。”

“莱尼,你这个组合很不错:贝斯和鼓的节奏很稳,吉他和钢琴也不错,我喜欢你们的合唱。”他对戴夫竖起大拇指,“姑娘们喜欢这小子,你们接了很多演出的活吗?”

戴夫很兴奋。拜伦·切斯特菲尔德喜欢这个组合!

莱尼说:“我们每个周末都很忙。”

“如果感兴趣的话,夏天我也许能为你们提供六周出去演出的机会,”拜伦说,“每周二到每周六,一周五个晚上。”

“我不知道能不能去,”莱尼不动声色地说,“我不在时得让妹妹经营那个货摊。”

“每周到手九十英镑,没有扣款。”

戴夫心算了一下,这比在其他地方驻唱的收入要高。运气好的话,还能赶上学校的假期呢!

莱尼的迟疑不定让戴夫有些气恼。“旅费和住宿费怎么办?”莱尼问拜伦。戴夫意识到莱尼不是不感兴趣,而是想讨价还价。

“住宿夜总会会安排,但旅费得你们自己来。”拜伦说。

戴夫怀疑拜伦提供的可能是个海边度假地的季节性工作。

莱尼说:“拜伦,我不能为了这点钱而离开我的货摊。如果一百二十英镑一周,我会考虑考虑。”

“夜总会可能看在我的面子上给到九十五英镑。”

“一百一十英镑。”

“我放弃提成,就给你一百英镑吧。”

莱尼看着组合的其他人。“伙计们,你们看行不行?”

组合的其他成员都不愿放弃如此机会。

“去哪里唱?”莱尼问。

“一个名叫俯冲的夜总会。”

莱尼摇摇头问:“没听说过,这家夜总会在哪儿?”

“我刚才没提到吗?”拜伦·切斯特菲尔德说,“是家汉堡的夜总会。”


戴夫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在汉堡进行为期六个星期的演出!他已经到了可以不去上学的年纪。这会成为一个当上职业音乐人的机会吗?

戴夫拿着吉他和音箱生气勃勃地和琳达·罗伯特森一起回到了在彼得大街的家,他想先把乐器放好,再步行把琳达送回她在切尔西的家。但戴夫的父母还没上床睡觉,黛西在玄关里拦住他。“今晚过得怎样?”黛西声音响亮地问。

“过得非常棒,”戴夫回答说,“我只是回来放吉他的,现在得把琳达送回家。”

“琳达,你好,”黛西说,“很高兴又见到你。”

“你好。”琳达装出一副女生该有的乖巧模样。但戴夫知道母亲已经把她的短裙和性感长靴都看在眼里了。

“夜总会会继续雇你吗?”黛西问。

“一个名叫拜伦·切斯特菲尔德的经纪人给了我们在另一家夜总会进行暑期工作的机会。因为正值暑假,所以不影响我上课。”

劳埃德穿着参加周六晚政治集会穿的那件西服走进客厅。“学校放假你要干什么去?”

“我参加的组合有个六周的演出。”

劳埃德皱起眉。“学校放假你应该复习功课才对。下学期就要进行重要的初级水平学业考试了。目前你的成绩还不足以让你整个假期在外面闲晃。”

“我们的演出都放在晚上,白天我可以学点东西。”

“看来你明显顾不上和我们去滕比过一年一度的假期了。”

“我记得这事,”戴夫撒了个谎,“我喜欢滕比,但这对我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你才十五岁,在我们去威尔士的这两个星期里,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家。”

“那家夜总会不在伦敦。”戴夫说。

“那在哪里?”

“汉堡。”

黛西问:“你说什么?”

劳埃德说:“别荒唐了。你觉得我们会让你一个人去汉堡吗?再说,十五岁就登台演出也肯定不符合德国的劳工法。”

“不是所有法律都执行得那么有效,”戴夫争辩说,“我敢打赌,你十八岁以前一定在酒吧买过酒。”

“我十八岁时去德国还是和你奶奶一起去的呢。我十五岁的时候从未在没人照看的情况下在国外生活过六个星期。”

“有人照看我,莱尼堂兄也和我一起去。”

“在我看来,他可不是个可靠的监护人。”

“监护人?”戴夫愤愤地说,“你把我当成维多利亚时代的少女了吗?”

“从法律上来讲,你还是个孩子。从现实上来看,你才刚刚迈入青春期。你还远不是一个成年人。”

“你不是在汉堡有表亲嘛!”戴夫孤注一掷地说,“就是那个给你写信的丽贝卡,你可以托她照顾我。”

“她只是个被收养的远亲,我已经十六年没见她了。我不可能把一个任性的孩子交给关系这么远的亲戚。说实话,即便是米莉,我也不大会把你扔给她。”

黛西操起了一种息事宁人的口吻。“劳埃德,从写的信来看,丽贝卡应该是个和善的人。她似乎没有自己的孩子,我想她应该不介意替我们照顾戴夫的。”

劳埃德看起来很生气。“你真想让戴夫去汉堡吗?”

“不,当然不。如果由着我来的话,我会让他去滕比。但他已经长大了,我们也许不应该管得太紧。”她看了眼戴夫又说,“他也许会觉得工作很辛苦,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乐趣,从中学到生活的真谛。”

“不行,”劳埃德用不容再商量的口吻说,“如果他十八岁,我也许会同意。但他太小了,年龄还太小了。”

戴夫想大哭大闹一场,但大哭大闹就能帮他争取到去汉堡的机会吗?

“现在已经很晚了,”黛西说,“这事我们明早再商量。戴夫要在琳达的父母担心前把她送回家。”

戴夫有点犹豫,不愿在问题没解决之前离开。

劳埃德走到楼梯底下。“别抱任何希望,”他对戴夫说,“我是不会让你去的。”

戴夫打开门。如果他什么都不说就这样离开,父母会认为他让步了。戴夫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无法轻易阻止他去汉堡。“你们听我说。”听到他的话,劳埃德一脸吃惊。戴夫下定了决心。“爸爸,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什么事上成功,”他说,“请理解我。如果你这个机会都不给我,那我就离开家,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和琳达走出家门以后,戴夫重重地甩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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