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永恒的边缘  作者:肯·福莱特

戴夫·威廉姆斯期待着见到臭名昭著的外祖父列夫·别斯科夫的那一刻。

1965年秋天,桃色岁月前往美国进行演出。全明星环球巡演每两天为演出者提供一夜的宾馆房间,没房间住的那个晚上,他们则通常会在长途大巴上过。

演出完一场以后,他们在午夜登上大巴,前往另一个城市。戴夫从没在大巴上睡过好觉,车上的座位很不舒服,后部还有个臭气熏天的厕所。唯一让他感到舒畅的是车上冰柜里巡演赞助人佩珀先生免费提供的汽水。来自费城的“上旋”乐队总是在车上打牌:自从一个晚上输了十美元之后,戴夫再没有和他们打过牌。

早上他们会抵达下一站住的宾馆。如果幸运的话,他们可以立即开房入住。反之,他们就得一身脏臭地待在大堂里,焦躁地等待前一天晚上入住的客人腾出房间。晚上的演出结束以后,他们会在宾馆里住上一夜,隔天早晨再乘大巴出发。

桃色岁月热爱这次巡演。

巡演的报酬不多,但他们能在美国四处旅行——即使拿不到钱,他们都希望有这样的机会。

还有喜欢他们的姑娘们。

在每个城市逗留的一天一夜里,贝斯手布兹的房里常有好几个歌迷。刘则流连于美国各地的同性恋酒吧——美国人比较愿意用“同性恋者”这个词汇。瓦利仍忠于卡罗琳,不过看着流行巨星之梦正一步步实现的他也同样非常兴奋。

戴夫不太愿意和热衷于乐队的那些姑娘发生关系,但仍然在巡演中遇到过几个不错的女孩。他曾经想拉塔梅特的金发女郎约琳·约翰逊上床,但被她一口回绝了,约琳说她十三岁时就快乐地做了新娘。然后他又试着去引诱露露·斯莫,斯莫尽管一直在和他调情,却不肯去他的房间。有天晚上,他终于和来自芝加哥的黑人女子组合中的曼迪·拉夫搭上了。曼迪有一双棕黄色的眼睛,一张大嘴,以及摸起来像丝绸一样的淡黑色皮肤。曼迪让他抽上了大麻,戴夫觉得大麻比啤酒刺激多了。离开印第安纳波利斯以后,他们每天晚上都在一起,不过他们非常小心——不同肤色的人性交在一些州会被判罪。

一个周三的早餐,载着环球巡演乐队的大巴开进了华盛顿特区。戴夫和外公别斯科夫约了一起吃午餐,黛西替他们安排了这次约见。

他穿上一套流行歌星的行头去见外公:红衬衫、蓝色的低腰裤、红色格子花纹的花呢外套、鞋尖很窄的中跟鞋。他从乐队住的廉价酒店叫了辆出租车,前往外公的套房所在的高级宾馆。

能见到外公让戴夫非常激动。据说这个老头做过许多坏事。如果家人说的都是真的,列夫曾在圣彼得堡杀过一个警察,接着对怀孕的女朋友不辞而别。在布法罗,他搞大了老板女儿的肚子,娶了她,继承了一笔遗产。据说他和岳父的死有关,但从没受到指控。禁酒期间他靠黑市生意大发其财。尽管娶了黛西的妈妈,但他还有包括电影明星格拉迪丝·安格鲁斯在内的好多情妇。

在宾馆大堂等待时,戴夫猜测外公会是什么样子。爷孙俩从没见过面。列夫只在黛西和博伊·菲茨赫伯特第一次结婚的时候去过伦敦一次,之后就再没去过了。

黛西和劳埃德每五年去美国一次,主要是为了见黛西住在布法罗老年公寓里的妈妈奥尔加。戴夫知道妈妈对外公没有太多的爱,黛西小时候大多数时间都不和列夫一起住。列夫在布法罗还有第二个家——那里有他的情妇玛伽和私生子格雷格——相比黛西和奥尔加,列夫显然更愿意和玛伽母子在一起。

戴夫看见大堂那头出现了一个穿着银灰色西装、戴着红白条纹领带的七十多岁的老人。他记得妈妈说,外公任何时候都衣冠楚楚。戴夫笑着对老人招呼了一声:“你是别斯科夫外公吗?”

握手以后,列夫问外孙:“你怎么没系根领带呢?”

戴夫经常被人这么问。不知为何,老一辈人总觉得他们有权对年轻人的衣着横加指责。对于这种指责,戴夫有时会彬彬有礼地加以解释,有时也会针锋相对地进行反驳。对于第一次见面的外公,他却狡猾地用上了反诘:“外公,你十来岁那会儿,圣彼得堡帅气的男孩们都穿些什么呢?”

列夫严峻的表情一下子柔和下来。“我有件珍珠母纽扣的外套、一件背心和一串铜表链,还有一顶丝绒帽,留着和你一样的中分长发。”

“这么说我们很像了,”戴夫说,“只是我从没杀过人。”

列夫愣了一下,然后突然笑了。“你很聪明,”他说,“继承了我的脑子。”

一个穿着浅蓝色大衣、戴着浅蓝色帽子的女人走到列夫身边。尽管年龄和列夫相仿,但老太太的身板却像时装模特一样笔挺。列夫说:“她是玛伽,不过她不是你的外祖母。”

肯定是外公的情妇了,戴夫心想。“你很年轻,还没到做外祖母的年纪呢,”他笑着对玛伽说,“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你真会哄人,”玛伽说,“就叫我玛伽。跟你说,我以前也是个歌手,但没取得你这样的成功。”她似乎有些感伤,“那时候我每天都把像你这样的英俊小伙子当早饭吃呢。”

戴夫想到了米姬·麦克菲,年轻女歌手总是这么轻佻。

三人一起走进了餐厅。玛伽问了许多有关黛西、劳埃德和伊维的问题。列夫自己在好莱坞有家制片厂,因此列夫和玛伽对伊维蒸蒸日上的演艺事业非常感兴趣。但列夫最在意的却是戴夫和他的乐队。“戴夫,听说你已经是个百万富翁了。”他说。

“这是个谎言,”戴夫说,“我们的确卖了不少唱片,但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能赚钱。卖一张唱片我们只能分到一点点。就算能卖到一百万张,我们挣的那点钱也仅够每人买辆小汽车的。”

“你们这是被人剥削了啊。”列夫说。

“这并不奇怪,”戴夫说,“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解雇了我们的第一个经理人,现在这个要好多了,但我仍然买不起房子。”

“我身在电影行业,有时会销售电影的原声大碟,知道些唱片的销售渠道。你想听我给些建议吗?”

“当然想。”

“自己开家唱片公司吧。”

戴夫非常激动。他一直有这样的想法,但这更像是个幻想。“你觉得这可行吗?”

“你可以找个录音棚租上个一两天,或者需要租多久就多久。”

“我们可以在录音棚里录制唱片,我想我们还应该找个工厂生产唱片,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销售。即便知道该怎么做,我也不想把时间花在组建销售团队上面。”

“你不需要组建销售团队,给大唱片公司点提成,让他们去做销售和分销。给他们点蝇头小利,大头你们来拿。”

“不知他们会不会同意。”

“他们不喜欢这种合作方式,但还是会和你们合作,他们不想失去你们这个潜在的合作伙伴。”

“我想也是。”

尽管他名声不好,戴夫却发现自己已经被这个精明的老头吸引了。

列夫还没说完。“唱片发行情况怎样?这些歌不都是你写的吗?”

“通常我和瓦利一起写。”戴夫的字太差,没人看得懂他写了些什么,实际写歌的都是瓦利。不过酝酿一首歌的过程都是两人在一起完成的。“我们能分得版权费的很少一部分。”

“很少一部分吗?你们应该拿到更多。你们的唱片出版商肯定请了个需要分成的国外代理。”

“是的。”

“如果仔细调查一下,你会发现这个国外代理商还找了个同样分成的二级代理,之后还可能有其他形形色色的小代理。这些代理总共要拿走版权费的四分之一以上,比你们拿到手的要多得多。”列夫厌恶地摇了摇头,“自己成立个出版公司吧。不把这些控制在手,你永远都赚不到钱。”

玛伽问:“戴夫,你多大了?”

“十七岁。”

“真年轻啊。但你至少已经足够聪明,开始关注你所处的行业了。”

“我真希望自己能再聪明一点。”

午饭后他们走进了休息室。“你舅舅格雷格会和我们一起喝咖啡,”列夫说,“他是你妈妈同父异母的弟弟。”

戴夫想起妈妈曾经兴味盎然地提到过这个格雷格舅舅。她说格雷格以前曾经做过不少荒唐事,不过她也一样。格雷格是个共和党参议员,但这点上黛西也原谅了他。

玛伽说:“我儿子格雷格没结过婚,但有个叫乔治的儿子。”

列夫说:“这算是个公开的秘密。没人会提这件事,但华盛顿所有人都知道。议员里有私生子的也不是只有他一个。”

戴夫知道乔治。黛西提过他,加斯帕还见过他。戴夫觉得有个黑人表亲的感觉真是非常不错。

戴夫说:“这么说我和乔治都是你的孙辈了?”

“是的。”

玛伽说:“格雷格和乔治来了。”

戴夫抬起头,迎面走来的是一个穿着时尚的法兰绒西服、但需要好好洗熨一下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身边站着个穿着得体的英俊黑人,大约三十来岁,他穿着件海毛西服,戴着窄领带。

父子俩走向他们这张桌子。两人都亲吻了玛伽。列夫说:“格雷格,这是你外甥戴夫·威廉姆斯。乔治,这是你的英国表弟。”

父子俩坐了下来。戴夫发现,尽管是休息室里唯一的一个黑人,乔治却表现得很自信。和所有表演行业的人一样,黑人流行歌手通常都留着一头长发,或许是因为投身于政治的关系,乔治却留着一头齐耳的短发。

格雷格问:“爸爸,你想象过会拥有一个这样的家庭吗?”

列夫说:“老实告诉你,如果回到戴夫这个年纪,有人把现在的情形告诉当时的我,你知道我会怎么说?我会说他在胡扯。”


那天晚上,乔治带玛丽亚·萨默斯去餐馆庆祝她的二十九岁生日。

乔治很担心玛丽亚。玛丽亚换了工作,搬了家,但还没有男朋友。她和国务院的朋友们一周聚会一次,时不时和乔治外出约会,但还没有合适的对象。乔治担心她仍然在想着已经去世的肯尼迪总统。暗杀已经过去了快两年,但恋人死去的痛苦可不是那么容易忘却的。

乔治对玛丽亚的感情自然不是简单的兄妹之情。自从前往阿拉巴马的自由之行运动以后,乔治就一直觉得玛丽亚性感又迷人。但和对好朋友斯基普·迪克逊美丽诱人的妻子一样,他和玛丽亚一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如果没有之前发生的那些事,他也许会高兴地迎娶玛丽亚。但现在他已经有了维雷娜,玛丽亚也不想再和人谈恋爱了。

他们去了赛马俱乐部。玛丽亚穿着朴素但十分漂亮的灰色毛线裙。她没有戴首饰,一直戴着副墨镜,发饰稍嫌老气。她的五官很精致,有一张性感的嘴——不过更重要的是有一颗温暖的心:只要稍微做点尝试,她不愁找不到个好男人。因为没见她有男人,周围的人总是把她看作那种把工作看成头等大事的职业女性。乔治觉得玛丽亚听见这种评价肯定不会开心,他为玛丽亚感到着急。

“我刚升了职。”在桌子旁坐下以后,玛丽亚对乔治说。

“喝杯香槟好好庆祝下。”乔治说。

“谢谢你,不用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啊!”

“可我不怎么想喝酒。也许待会会喝杯白兰地帮我入眠。”

乔治耸了耸肩。“我想正是这份认真让你得到升职的。我知道你聪明、有能力,教育程度也很高。但如果你是黑人的话,一般情况下,这些都派不了什么用场。”

“是的,黑人一般不可能在政府中升到很高的职位。”

“能克服偏见真是太了不起了,这是个非常大的进步。”

“你离开司法部以后,形势又有了变化——想知道为什么吗?政府试图让南方各州的警察局招收黑人,但那些南方佬却说:‘看看你们自己——你们那里也都是白人啊!’于是政府也承受到了压力。为了表示没有偏见,他们只好给一些黑人雇员升职。”

“他们也许觉得有你这个例子已经足够了。”

玛丽亚笑了:“升了好几个呢。”

他们点了菜。乔治觉得虽然他和玛丽亚打破了种族界限,但这个界限并不是不存在了。恰巧相反,他们只是特例而已。

玛丽亚和乔治想的是一回事。“看来鲍比·肯尼迪是对的。”她说。

“我刚遇见他的时候,他觉得民权只会给更重要的政治议题添乱。但鲍比这个人的一大优点是很理性,有需要的话可以很快改变主意。”

“他最近干得怎么样?”

“刚开始干呗。”乔治含混地说。鲍比在纽约州当选参议员,乔治是他亲信中的一个。乔治觉得鲍比还没有调整好他的角色。最近这段时间,鲍比经历了不少变化:从总统哥哥的头号顾问到被约翰逊总统冷落,现在则成了初出茅庐的参议员——很可能一时之间找不到方向。

“他应该起来反对越南战争!”玛丽亚显然热衷于这个议题,乔治感到玛丽亚早就计划好要游说他。“肯尼迪总统减少了我们在越南投入的兵力,并多次拒绝派遣地面部队去越南,”她说,“但约翰逊当选以后,他很快就派三千五百名海军陆战队员去越南,五角大楼还要求派去更多的军队。他们要求六月派出十七万五千名士兵——威斯特摩兰将军说可能还不够!约翰逊一直在这个问题上对国人说谎!”

“是啊。本来我们觉得对北方的轰炸能让胡志明走上谈判桌,但看上去却像坚定了共产党人斗争到底的决心。”

“五角大楼进行军事演习以后已经预测到了这个结果。”

“真的吗?鲍比应该还不知道。”乔治明天会告诉他。

“知道的人不多。我听说五角大楼为试验对北越的轰炸效果做过两次军事演习。两次的结果都一样——南越民族解放阵线会加强对越南南方的攻击力度。”

“已故的肯尼迪总统就怕接连的失败会使得我们不断派兵,从而陷入战争的泥潭。”

“我哥哥的大儿子正好到了服兵役的年纪,”玛丽亚的脸上笼罩着阴云,显然对侄子很担心,“我不想让斯蒂夫死!肯尼迪参议员为什么不能大声反战呢?”

“他觉得这会孤立他。”

玛丽亚无法接受这种说法:“怎么会呢?没人喜欢这场战争。”

“没人喜欢借批评战争贬低军队的政治家。”

“他不能被公众舆论牵着鼻子走。”

“在民主国家,忽视公众舆论的人是没办法在政坛上安身立命的。”

玛丽亚提高了音调:“这么说,就没人可以公开反对战争了吗?”

“也许这就是有那么多仗要打的原因吧。”

菜来了,玛丽亚改变了话题。“维雷娜最近怎么样?”

两人的亲密关系足以让乔治对玛丽亚开诚布公。“我很爱她,”他说,“维雷娜每月来一次华盛顿,都住在我的公寓,但她似乎还不想安定下来。”

“如果决定这辈子跟着你,她就必须住在华盛顿了。”

“这难道不好吗?”

“可她的事业在亚特兰大啊!”

乔治还是没有看到问题所在。“大多数女人都住在丈夫的工作地。”

“形势在不断发生着变化。如果黑人能够平等,那女人为什么不可以呢?”

“别这么说,”乔治气愤地说,“这完全是两码事!”

“这可不是两码事。男性至上比种族隔离更糟,世界上有一半人正在遭受男性至上的奴役。”

“奴役?”

“知道有多少家庭妇女整天工作却没有酬劳吗?在世界上大多数地方,离开丈夫的妻子会被逮捕,送回到丈夫那里。乔治,工作没有报酬又不能离职的人不是奴隶是什么?”

乔治对这番争论感到非常恼火,玛丽亚在争论中取得上风更是让他很不爽。但他找了个机会转到了一个他关心的话题上。他问玛丽亚:“这就是你还单身的原因吗?”

玛丽亚的表情有点不自在。“是部分原因吧。”她没看乔治。

“你觉得什么时候可以再开始约会呢?”

“我想应该快了。”

“你不想马上找个男人约会吗?”

“当然想,但我的工作很忙,没有太多空余时间。”

玛丽亚的话无法让乔治信服。“你觉得没人能比得上你失去的那个男人。”

她没有否认。“你认为我错了吗?”她问。

“我觉得你肯定能找到一个比他对你更好的男人。一个聪明、性感、对你忠实的男人。”

“也许吧。”

“你想去相亲吗?”

“也许吧。”

“相亲对象是黑人白人都可以吗?”

“最好是黑人。和白人约会太麻烦了。”

“好,我去替你找一个。”乔治想到了黑人记者列奥波德·蒙哥马利,但这时他还不准备告诉玛丽亚,“你的猪排怎么样?”

“很好吃,谢谢你记得我的生日,还带我到食物如此美味的地方。”

吃了甜点以后,他们又喝了咖啡和白兰地。“我有个白人表弟,”乔治顺便提到,“他叫戴夫·威廉姆斯,我今天见了他一面。”

“以前为什么没见过他呢?”

“他是个流行歌手,这次是跟着桃色岁月乐队到美国巡演来的。”

玛丽亚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乐队。“十年前音乐排行榜上的所有乐队我都知道。是我老了吗?”

乔治笑了。“今天你二十九了。”

“差一岁就三十了。光阴飞逝啊!”

“他们的主打歌是《艾丽西亚,我想念你》。”

“哦,我在收音机里听过那首歌。这么说你表弟是那个乐队的了?”

“是的。”

“你喜欢他吗?”

“挺喜欢的。他很年轻,还不到十八岁,但他很成熟,我那个脾气很差的俄国爷爷都被他征服了。”

“你见过他表演吗?”

“还没。他给了我一张免费的票,但他们只在华盛顿逗留一晚,而今晚我已经有约了。”

“哦,乔治,你本可以取消和我的约会的。”

“不给你庆祝生日吗?肯定不行。”说完他把侍者喊来结账。

乔治开着老款的梅赛德斯把玛丽亚送回家。玛丽亚最近刚搬进乔治敦同一住宅区的一间更大的公寓。

他们惊讶地发现住宅楼门口停着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

乔治陪玛丽亚走到大楼门口。一个白人警察站在楼外。乔治问他:“警官,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今晚楼里有三间公寓被劫匪闯入,”警察说,“你们也住在这里吗?”

“我住这里!”玛丽亚说,“四号房间被人闯入了吗?”

“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乔治、玛丽亚和警察一起走进大楼。玛丽亚公寓的房门被强行打开了,玛丽亚面无血色地走进公寓。乔治和警察跟在她的身后。

玛丽亚不知所措地四下里看了看。“和我离开的时候没两样,”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只不过抽屉全被打开了。”

“你确认一下有什么东西被偷了。”

“我家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

“窃贼经常拿走钱、珠宝、烈酒和武器这些东西。”

“我戴着表和戒指,我不喝酒,我肯定没有枪支。”玛丽亚走进厨房,乔治隔着门看着她。玛丽亚打开一个咖啡罐。“我在咖啡罐里放了八十美元,”她告诉警察,“这些钱不见了。”

警察把情况记录在笔记本上。“确定是八十美元吗?”

“三张二十块纸币,两张十块的。”

公寓里还有另外一个房间。乔治穿过客厅,推开卧室的门。

玛丽亚大声喊:“乔治,别进去!”

玛丽亚喊得晚了一点。

乔治站在卧室门口,吃惊地看着玛丽亚的卧室。“哦,天啊。”现在他知道玛丽亚为什么没和人约会了。

玛丽亚避开他的视线,满脸都是羞愧。

警察经过乔治身边走进卧室。“喔!”他惊叹道,“这里一定有一百来张肯尼迪总统的照片了。你很迷他,是吗?”

玛丽亚努力地说:“是,我很迷他。”

“还有这么多花和蜡烛,真是太厉害了。”

乔治把视线挪开。“玛丽亚,抱歉被我看到了。”他轻声说。

玛丽亚摇了摇头,示意乔治不需要道歉。只是碰巧遇见而已。但乔治知道,自己侵入了一个秘密而神圣的地方。他真想给自己来上一脚。

警察仍然在夸夸其谈。“这简直就像是,你们是怎么说的来着,就像是天主教堂里的,对了,祭坛,天主教堂里的祭坛。”

“没错,”玛丽亚说,“这的确是座祭坛。”


《今日》是一个拥有电视台、电台、摄影棚的电视网所办的节目,这个电视网的许多办公室都在纽约的同一幢摩天大楼里。人事部的一个名叫萨尔兹曼夫人的中年女士和之前加斯帕碰到的许多人一样,被加斯帕的魅力所打动。她抬起秀丽的双腿,隔着蓝色眼镜框淘气地看着加斯帕,称他为“默里先生”。加斯帕帮她点烟,叫她“蓝眼夫人”。

萨尔兹曼夫人为加斯帕感到遗憾。加斯帕大老远地来美国,可是他所要面试的工作岗位却压根儿不存在。《今日》从不雇佣新手:节目的所有职员都是资深的电视记者、制片人、摄影师和研究员。其中有几个在各自的领域已经很有名望了。即便当助理的也是新闻界的老人。加斯帕辩解说自己不算是个新人:他说他是自己报纸的主编。虽然感到同情,但萨尔兹曼还是对他说,学生报不能算正规的报纸。

加斯帕不能回伦敦:这样回去简直太没面子了。只要能留在美国,他什么事都愿意做。况且,他在《西部邮报》的职位一定已经被人顶掉了。

他乞求萨尔兹曼夫人帮他在《今日》所在的电视网找份工作,任何卑微的工作都可以。他向萨尔兹曼夫人出示了在伦敦的美国大使馆得到的绿卡,这意味着他可以在美国找工作。萨尔兹曼夫人却叫他在一周内回去。

他住在下东区一美元一晚的国际青年旅舍。他用了一周游历纽约,为了省钱,到哪儿都是步行。之后他带着玫瑰又去见了萨尔兹曼夫人。这一次,萨尔兹曼夫人给了他一份工作。

加斯帕得到的是一份非常卑微的工作。萨尔兹曼夫人要他去纽约的一家电台当文书打字员。他的工作是一整天听广播,把听到的内容打下来:广告里播了些什么,播的是哪张专辑,接受采访的是谁,新闻报道的时长,以及天气预报和交通路况的内容。加斯帕完全不在乎得到的是这么一份繁琐细碎的工作。至少他已经入门,在美国找到份工作了。

人事部、电台、《今日》的摄影棚都在同一座大楼。加斯帕希望能在日常交往中认识些《今日》节目组的人,但他从没遇上这样的机会。节目组都是些不太愿意与外人交往的精英人士。

一天早晨,加斯帕在电梯里遇到了《今日》节目的制作人,总是留着深黑色胡子、四十来岁的赫伯·古尔德。作了自我介绍以后,加斯帕对古尔德说:“我是你们节目的忠实观众。”

“谢谢你。”古尔德礼貌地说。

“我梦想为你们工作。”加斯帕说。

“眼下我们不需要任何人。”古尔德回答说。

“等哪天你有时间的话,我想把我给英国国家级大报写的文章给你看看。”电梯停下了。加斯帕孤注一掷地继续着:“我写过——”

古尔德举起只手让他别再说了,然后走出了电梯。“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谢谢你。”说完他就离开了。

几天以后,加斯帕戴着耳机坐在打字机前收听克里斯·加德纳的十点播报。加德纳话音流畅地说:“流行乐队桃色岁月今晚随摇滚全明星巡演来到我市。”加斯帕竖起耳朵认真听。“我们希望对这支被称为‘新披头士’的乐队进行采访,但推广人却以没时间为由拒绝了我们的采访,接下来播出的是戴夫和瓦利写的最新单曲《再见伦敦城》。”

唱片开始播放以后,加斯帕一把扯掉耳机,从办公桌前站起身——他在走廊里的一个小隔间里工作——走进摄影棚。“我能采访到桃色岁月的人。”他说。

加德纳的声音在播音时听上去像电影里那些饰演恋爱角色的人,但生活中却是个羊毛衫肩膀上留着头皮屑的男人。“加斯帕,你怎么能采访到他们呢?”他略微有点疑问。

“我认识乐队的人。我和戴夫·威廉姆斯一起长大。我妈妈和他妈妈是最好的朋友。”

“能让桃色岁月进摄影棚吗?”

加斯帕也许可以做到,但这不是他的目的。“恐怕不能,”他说,“但如果你能给我麦克风和录音机的话,我应该能在他们的化妆间采访他们。”

经过了一番事务上的扯皮——电台台长不愿意让加斯帕把昂贵的录音机带出电台——但晚上六点,加斯帕还是在剧院后台采访到了桃色岁月乐队。

克里斯·加德纳只是想从乐队成员那里听到几分钟的评论而已:他们都喜欢美国的哪些地方?对在音乐会上尖叫的女孩们怎么看?他们是不是很想家?但加斯帕想要的不只是这些。他希望这次采访能成为打进电视台的通行证。这次采访必须能给美国带来些许震动。

首先他把乐队成员召集在一起,问了些极为普通的问题。他让他们谈起在伦敦发迹的日子,让他们放松。加斯帕告诉他们,电台想在节目中展示他们的真实一面:这是记者对侵犯隐私问题的术语,但未经世事的乐队成员还不知道这个。戴夫知道加斯帕那篇有关伊维和汉克·雷明顿的文章,所以对加斯帕有所保留。其他人则毫无保留,他们很信任加斯帕。只有在经过了世事的磨砺之后,他们才会知道记者都是不可信的。

接着加斯帕对乐队成员进行了单独的采访。他知道戴夫是乐队的领袖,因此首先采访了戴夫。他驾轻就熟地引导着戴夫,不做任何刺探,也不对戴夫的回答进行质疑。戴夫表情平静地回到化妆间,其他人因此而镇定了很多。

加斯帕最后采访了瓦利。

瓦利是个有故事的人。可他会开口说话吗?加斯帕就是要从他这里得到效果。

加斯帕把两人的椅子靠近在一起,低声对瓦利说话。尽管加斯帕的采访会被千百万人听到,但他还是费心营造出让瓦利安心的私密效果。他把一个烟灰缸放在瓦利的椅子边,觉得吸烟能让瓦利感觉自在些。瓦利点起了一支烟。

“你小时候是个调皮还是听话的孩子?”加斯帕微笑着进行提问,刻意让瓦利感觉轻松。

瓦利笑了。“我小时候很淘气。”他说。

采访有了个好的开始。

瓦利谈到了战后他在柏林的儿时生活以及最初对音乐的兴趣,然后又讲到了在民谣歌手夜总会获得歌唱比赛第二名的事情。谈到歌唱比赛,自然就会谈到卡罗琳,谈到他们成立组合的那个夜晚。瓦利动情地谈到了两人组合表演的那些日子,谈到他们的选曲以及两人一起表演的方式。尽管没有明说,但瓦利显然深爱着卡罗琳。

这次采访的效果比加斯帕以往采访大多数流行歌手都好很多,但对加斯帕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你们过得很愉快,制作出非常棒的音乐,让观众感到身心愉悦,”加斯帕说,“但后来为什么没能继续下去呢?”

“我们唱了那首《假如我有把锤子》。”

“能解释一下这首歌有什么问题吗?”

“警察不喜欢这首歌。卡罗琳的父亲生怕会因为我们的表演而丢掉饭碗,让她退出了组合。”

“因此最后你只能来西方进行表演了。”

“是的。”瓦利言简意赅地回答。

加斯帕感觉到瓦利正在试着隐藏起自己的感情。

迟疑了一会儿,瓦利如加斯帕所料地说:“我不想谈太多卡罗琳的事——这会给她惹麻烦的。”

“我想东德秘密警察应该不会听我们的电台。”加斯帕适时地笑了笑。

“可这还是有点……”

“我向你保证不播出任何可能造成危害的内容。”

这是个不怎么可靠的保证,但瓦利还是接受了。“谢谢你。”他说。

加斯帕很快转变了话题:“离开时你唯一的随身物品就是那把吉他吧。”

“没错,当时决定得很突然。”

“你偷了辆车。”

“我为乐队的领队管理乐器,那辆车归我用。”

加斯帕知道这个在德国广为流传的故事还没有在美国报道过。“你开车到检查点……”

“冲过了木栅栏。”

“边防兵向你开枪了。”

瓦利点点头。

加斯帕压低声音:“车撞上了一个边防军人。”

瓦利再次点点头。加斯帕真想对他喊:这是广播——别光顾着点头。但他却只是说:“之后……”

“我撞死了他,”瓦利最后缓缓地说,“我撞死了那家伙。”

“可他想杀了你啊!”

瓦利像是觉得加斯帕错过了重点一样摇了摇头。“他和我同龄,”他说,“后来我看了报纸,他也有个女朋友。”

“这对你很重要……”

瓦利再次点了点头。

加斯帕问:“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们很像,”瓦利说,“只是我喜欢的是吉他,他喜欢的是枪。”

“可他是为把你囚禁起来的东德政府服务的啊!”

“我们只是两个男孩而已。我要逃是因为我不得不逃,他要开枪是因为他不得不开。作恶的是那道墙。”

这句话说得非常棒,加斯帕尽力压制住自己的喜悦。他已经想好了给街头小报《纽约邮报》所写的文章,甚至想好了标题:

流行巨星瓦利生命中的隐痛

可他的采访还没有完。“卡罗琳没和你一起走。”

“她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出现。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我很失望,完全不能理解。于是我只能一个人逃过来了。”在回忆的痛苦中,瓦利丢掉了谨慎。

加斯帕又给了他一个刺激。“但你又回去找过她了。”

“我遇见了一些为逃亡者挖地道的人。我必须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出现。于是我通过地道回到了东德。”

“这么做极其危险。”

“是的,被捕的话就会没命。”

“你见到了卡罗琳,之后……”

“她告诉我她怀孕了。”

“她不肯和你一起逃亡。”

“她担心肚子里的孩子。”

“就是歌里的‘艾丽西亚’吗?”

“她叫爱丽丝,为了押韵,我在歌里把她的名字改成了艾丽西亚。”

“我明白。瓦利,现在你们的处境是怎样的呢?”

瓦利哽咽了。“卡罗琳的离境申请没有得到通过,甚至连短期的出境都不行。现在我也回不去了。”

“这么说,你们一家被柏林墙分在两处了?”

“是的,”瓦利啜泣着,“我也许永远都见不到爱丽丝了。”

加斯帕心想:要的就是这个!


四年前伦敦一见以后,戴夫·威廉姆斯就再没见到杜杜·杜瓦。他非常想再次见到她。

全明星巡演的最后一站是杜杜居住的旧金山。戴夫从妈妈那要来了杜瓦家的地址,给杜瓦一家寄了四张音乐会门票和一张让他们结束后到后台的纸条。因为戴夫每天在不同的城市,因此他们不可能回信,戴夫也就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了。

他已经不再和曼迪·拉夫睡觉了——这让他感到很遗憾。曼迪教会了他包括口交在内的许多性爱技巧,但她一直觉得和英国白人男朋友在外面约会不怎么适合,于是又回到了以前的钢琴手男友身边。戴夫估计曼迪和她的男朋友也许会在巡演结束的时候结婚。

和曼迪分开以后,戴夫一直没找到女伴。

这时的戴夫知道自己在床上要什么、不要什么。女孩子在床上有的紧张,有的放荡,有的热情,有的顺从,有的只希望个人的满足。戴夫最喜欢以性交为享受的那种女人。

他觉得杜杜就是那种女人。

他不知道杜杜如果出现的话,今晚会发生些什么。

他还记得杜杜十三岁时在彼得大街他家的房子里叼着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时的样子。她身材娇小,非常漂亮,比任何一个十三岁的少女都要性感。对异常敏感的戴夫来说,杜杜分外吸引人。那时他为杜杜感到疯狂。但虽然他们相处得不错,杜杜却对他一点意思都没有。让他失望的是,杜杜明显喜欢比他年长一点的加斯帕·默里。

他的思绪转移到了加斯帕身上。采访在电台播出以后,瓦利非常不安。更糟的是《纽约邮报》也发表了相关的一篇报道,标题为:

“我也许再也见不到我的孩子了”

——流行歌手父亲的心里话

——加斯帕·默里

瓦利担心这篇报道会给身处东德的卡罗琳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戴夫回忆起加斯帕对伊维的采访,决定今后再也不相信加斯帕所说的任何一句话了。

他很想知道杜杜过去四年改变了多少。她也许长高了,也许胖了点。他还会觉得杜杜有着难以拒绝的美吗?戴夫年长一点以后,她会对他更感兴趣吗?

她很可能已经有了男友。今晚她很可能和男友一起出去,而不是来看他的演出。

演出开始前,他们有好几个钟头可以外出转转。他们很快意识到旧金山是去过的城市中最繁华的一个。街上都是穿着流行服饰的年轻人。迷你裙已经不时兴了。女孩们穿着拖地的长裙,头上戴着花,裙子上的小铃铛随着步伐叮叮作响。男孩子的头发比世界上任何地方男孩的都要长,甚至比伦敦男孩的都要长。有些黑人把头发弄成惊人的爆炸头。

瓦利尤其喜欢旧金山。他说他觉得这里似乎什么事都能发生。旧金山和东柏林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

摇滚全明星巡演有十二个乐队,大多数乐队唱两到三首歌就下台。排行榜榜单上居首的乐队表演压轴的二十分钟。已经有些名气的桃色岁月在半场结束的十五分钟唱五首短歌。巡演时没有扩音器:他们会用上所到之地能用的所有扩音装置,通常是运动会宣布成绩用的那种最原始的扩音器。观众大多是十来岁的女孩子,她们一般都从头叫到尾,因此唱歌的人根本听不清自己唱了些什么。这根本无关紧要——没人真的在听。

在美国巡回演出的新鲜劲已经过去了。成员们开始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烦。他们想快点回到伦敦,回去以后他们将要录制一张新的专辑。

演出结束以后他们回到后台。这次的演出地点是个剧院,因此化妆间很大,厕所也很干净——比伦敦和汉堡的摇滚乐夜总会要好得多。化妆间里唯一能提神的东西是赞助商免费供应的汽水,但看门人通常都愿意帮他们从外面买啤酒回来。

戴夫告诉伙伴们,他父母的朋友可能会到后台,因此必须表现得正经一点。乐队的其他成员纷纷发出抱怨:这意味着他们只能等老一辈的人走了才能抽大麻,才能和围着他们转的歌迷调情。

下半场开始以后,戴夫在入口找到看门人,和他确认了四个客人的名字:伍迪·杜瓦先生、贝拉·杜瓦夫人、卡梅隆·杜瓦先生和杜杜·杜瓦小姐。

演出全部结束十五分钟之后,他们出现在了化妆间门口。

戴夫欣喜地发现,杜杜几乎没什么变化。她仍然身材娇小,和十三岁时差不多高,但丰满了许多。她的牛仔裤紧紧地包着大腿,膝盖以下却向外展开。她上身穿着合身的蓝白两色宽条纹衬衫。

她是为了戴夫才这样打扮的吗?不太可能。所有准备到音乐会后台的少女肯定都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戴夫和四位来客握了手,把他们介绍给乐队其他几位成员。他担心其他人的表现会连累到他,但实际上他们的表现都很好。每个人都有邀请家人或朋友来的时候,都希望自己家年纪比较大的亲戚或父母的朋友来的时候,其他人能稍微克制些。

戴夫强迫自己不一直盯着杜杜。她的目光里有人们常说的性吸引力,曼迪也有这种吸引力。杜杜脸上的顽皮笑容、摇摆的步伐、时而露出的好奇神色都让戴夫不能自已。他又变回了十三岁处男时候的样子,对杜杜充满了渴望。

他试着和比杜杜大两岁、现在已经在旧金山城外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就读的卡梅隆交谈。但两人完全不是一类人。卡梅隆热衷于越南战争,他说民权运动应该慢慢来,觉得同性恋行为的确是种犯罪。他还更爱听爵士乐。

和杜瓦一家交流了十五分钟后,戴夫说:“今天是巡演的最后一晚,等下在我们的旅店有个告别晚会。杜杜、卡梅隆,你们愿意来参加吗?”

“我不行,”卡梅隆马上说,“但还是要谢谢你。”

“太可惜了,”戴夫真诚地说,“杜杜,你呢?”

“我很想去。”杜杜看了眼妈妈。

“午夜之前回来。”贝拉说。

伍迪说:“叫出租车回家,记住。”

“我会确保她叫到车的。”戴夫使他们安下心。

杜瓦夫妇和卡梅隆走了以后,参加巡演的乐队和他们的客人乘上了从剧院开往旅店的短驳车。

晚会在旅店的酒吧进行,但到了大堂,戴夫却贴着杜杜的耳朵说起了悄悄话:“试过抽大麻吗?”

“大麻吗?当然抽过!”杜杜说。

“别这么大声——抽大麻是违法的。”

“你有吗?”

“是的。我们可以去我的房间抽,然后再参加晚会。”

“就这么办。”

他们去了戴夫的房间。戴夫卷大麻烟的时候,杜杜在收音机里找到个摇滚乐电台。两人坐在床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吸起来。放松下来以后,戴夫笑着说:“你来伦敦的时候……”

“怎么了?”

“你对我丝毫不感兴趣。”

“我喜欢你,但那时你太小了。”

“对于我想对你做的事情来说,那时你也太小了。”

杜杜狡黠一笑。“你想对我做什么?”

“我想做的事可多呢。”

“第一项是什么?”

“第一项?”戴夫不想告诉她。但这时他转念想到:为什么不呢?于是他说:“我想看你的乳房。”

杜杜把大麻烟递给戴夫,然后手脚麻利地把条纹衬衫往上一撩。汗衫里没有内衣,也没有胸罩。

戴夫又惊又喜,光是看看已经让他硬了。“太美了!”他赞叹道。

“是的,”杜杜意乱神迷地说,“我有时自己也要忍不住摸一摸。”

“天啊!”戴夫已经语无伦次了。

“在你的计划表里,”杜杜问,“第二项是什么?”


戴夫把航班换到了一周后,又在旅店里住了七天。每天杜杜放学后以及整个周末两人都腻在一起。他们去看电影,去买时尚的衣服,去逛动物园。他们每天做两三次爱,都用了避孕套。

一天晚上,戴夫脱衣服时,杜杜对他说:“脱下牛仔裤。”

戴夫看着躺在旅馆床上、浑身上下只有短裤和粗棉布帽子的杜杜。“你在说什么啊?”

“今晚你是我的奴隶,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快脱掉牛仔裤!”

戴夫已经把牛仔裤脱下了,正准备告诉她自己没穿什么牛仔裤,他才意识到杜杜已经展开了性幻想。他觉得很有趣,决定予以配合。他假装不情愿地说:“唉,必须要脱吗?”

“我说什么你都必须照着做,因为你属于我,”她说,“快把你那条该死的牛仔裤给我脱了。”

“好的,夫人。”戴夫说。

杜杜坐在床上看着戴夫。戴夫在杜杜淡淡的微笑中看到了恶作剧的满足。“非常好。”她说。

戴夫说:“接下来我该干什么?”

戴夫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十三岁和几天之前两次对杜杜一见钟情。那是因为杜杜很有趣,总是想尝试新鲜事物,沉迷于各种新的体验。对于平常那些女孩,戴夫一般睡上两次就厌倦了。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对杜杜感到厌倦。

他们做爱了。戴夫假装对杜杜要求他做的那些他其实非常向往的事情非常不情愿。这样的经历异常令人兴奋。

事后他懒散地说:“顺便问一句,你那个‘杜杜’的外号是哪儿来的?”

“我没告诉过你吗?”

“没有。关于你的事,我知道的实在太少了。可我觉得这些年我们都在一起。”

“小时候我有辆玩具车,那种可以让小孩坐进去、转动方向盘开一下的玩具车。事实上,我甚至已经忘了那辆车是什么样的了,但那时显然很喜欢它。我会开上好几个小时,嘴里不停说着‘嘟嘟、嘟嘟’。”

他们穿上衣服,开始吃汉堡。戴夫看到杜杜咬下一口,酱汁沿着下巴往下流,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爱河。

“我不想回伦敦。”他说。

她咽下一口汉堡包,对戴夫说:“那就留下呗。”

“我无法留下。桃色岁月要发一张新专辑。接着还要去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巡演。”

“我喜欢你。”杜杜说,“你走了我会哭的。但我不想因为对未来的担忧而扫了今天的兴致。吃点汉堡吧。你需要增加蛋白质。”

“我感觉我们心意相通。我知道我还年轻,但也交过许多不同的女孩。”

“别吹了,我交过的男孩可不会比你少。”

“我不是吹,我甚至没觉得这有什么可骄傲的——当个流行歌手泡妞很容易。我只是希望向你也向我自己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会如此确定。”

杜杜拿一根薯条蘸了番茄酱。“确定什么?”

“确定我想和你永远这样。”

杜杜把要放进嘴里的薯条放回盘子。“你是什么意思?”

“我希望能和你永远在一起,我想和你住在一起。”

“住在一起……怎么才能住在一起啊?”

“杜杜。”戴夫唤了她一声。

“我在。”

戴夫把手伸过桌子,拉住她的手。“你就没想过我们也许可以结婚吗?”

“哦,天啊!”杜杜惊叫一声。

“我知道这很疯狂,我的确知道。”

“这并不疯狂,”杜杜说,“可实在太突然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你也有这种想法呢?”

“你说得对,我们心意相通。以前从没有哪个男友带给过我如此多的乐趣。”

杜杜依然没有正面回答戴夫的问题。戴夫只能放慢节奏但又明确地问:“我爱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迟疑了很长时间,然后说:“见鬼,我愿意。”


“这种问题都不用提,”伍迪·杜瓦生气地说,“你俩走不到一起的。”

伍迪身材高大,穿着花呢外套和领尖有纽扣的衬衫,系着领带。戴夫必须使尽浑身解数才能不被杜杜父亲的气势所吓倒。

杜杜问:“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可我太他妈喜欢他了,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杜杜说。

“别说脏话,说脏话也没用。”

戴夫和杜瓦一家齐聚在诺伯山区高夫路杜瓦家维多利亚式住宅的客厅里。漂亮的旧式家具和昂贵却已经有些褪色的窗帘使戴夫想起了自己家在彼得大街的房子。戴夫和杜杜并肩坐在红色丝绒沙发上,贝拉坐在古董皮椅上,伍迪站在饰有石雕的壁炉前面。

戴夫说:“我知道这很突然,但接下来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在伦敦录音,去澳大利亚巡演,以及林林总总的其他事。”

“只是突然吗?”伍迪说,“这简直是不负责任!一周的约会以后就提出求婚,只能说明你还很不成熟,还完全达不到结婚的要求。”

戴夫说:“我不想自夸,但我必须告诉你,我已经离开父母两年了。在这两年里,我创建了上百万的全球业务。尽管没有外人想象得那么有钱,但我完全能让你女儿生活得很安逸。”

“杜杜才十七岁!你也才十七岁。没有我的允许,她不能嫁人。我也绝不会允许她现在嫁人。戴夫,我想劳埃德和黛西会和我持相同的态度。”

杜杜说:“有些州十八岁就能结婚。”

“我不会允许你去那种地方结婚。”

“爸爸,你想把我送到修道院吗?”

“你这是在威胁我要私奔吗?”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其实根本无法阻挡我们。”

杜杜说得没错。戴夫在旧金山拉尔金路的公立图书馆查过相关的资料。大多数州的结婚年龄都在二十一岁。但在有些州,女孩不需要父母的同意,十八岁就能结婚。在苏格兰,女孩十六岁就能结婚。事实上,父母很难阻止两个下定决心的年轻人凑成一对。

伍迪却说:“想都别想,我说不让你们结婚,你们就一定结不成婚。”

戴夫平和地说:“我们不想就这点与您争论,但我觉得杜杜说得不错,这事不能您一个人说了算。”

戴夫觉得这话没什么恶意,他的语气也很礼貌,但伍迪似乎更生气了。“在我把你扔出去前,给我离开!”

贝拉第一次加入了谈话:“戴夫,你留在这儿!”

戴夫没有离开。伍迪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伤了腿,没法把戴夫扔出去。

贝拉转身看着伍迪:“亲爱的,还记得吗,二十年前你和我妈在这儿也吵过一架?”

“那时我可不止十七岁,我已经二十五岁了。”

“妈妈责怪你破坏了我和维克特·布兰德森的婚约。她说得没错:虽然此前我们只在一起过了一夜,但你的确是导致婚约破裂的原因。我们在戴夫妈妈举办的聚会上认识,接着你就去诺曼底作战了,我们有一年多没见。”

杜杜问:“仅仅一夜吗?妈妈,那一夜你对爸爸做了些什么?”

贝拉看着女儿,犹豫了一会儿说:“亲爱的,我在公园里给他口交了。”

戴夫非常震惊。贝拉和伍迪?口交?这简直难以置信。

伍迪怒不可遏:“贝拉!”

“伍迪,没必要闪烁其词。”

杜杜说:“第一次约会就这样吗?妈妈,你们真行!”

伍迪说:“看在老天的份上……”

贝拉说:“亲爱的,我只是想提醒你年轻是什么样的。”

“我至少没马上求婚!”

“这倒是真的,你是迟钝得讨人厌!”

杜杜咯咯直笑,戴夫露出了笑容。

伍迪问贝拉:“为什么要拆我的台?”

“因为你在这个问题上有些自大了,”贝拉握住伍迪的手笑着说,“我们相爱了,他们也和那时的我们一样。我们很幸福,他们也很幸福。”

伍迪没那么生气了:“这么说,他们想做什么都随他们了?”

“当然不是,但我们也许能作出妥协。”

“我不知道怎么妥协。”

“比方说,让他们一年后再来跟我们谈。在此期间,戴夫可以在有机会休息的时候随时过来住在我们家。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戴夫甚至可以住进杜杜的房间。”

“这肯定不行!”

“这里不行他们就会找其他地方。没机会赢的仗就不要打了。别做个伪君子。我们结婚之前就睡在一起了,你在遇见我之前还和乔安妮·罗赫睡过呢!”

伍迪站起身。“让我想想。”他走出客厅。

贝拉转身对戴夫说:“戴夫,无论对你还是对杜杜,我都不会说一定要你们这样或是那样。我只是让你——或者说求你——要耐心一点。你出自名门,是个优秀的人,我很愿意看到你和我的女儿结婚。但无论如何,请你再等上一年。”

戴夫看着杜杜。杜杜点了点头。

“好吧,”戴夫说,“我等一年。”


早晨离开旅馆的时候,加斯帕看了看前台后面每个房间对应的那个小格子。格子里有两封信。一封是蓝色信封的航空信,上面落着妈妈优雅的笔迹。另一封上的地址是打字机打出来的。还没来得及打开信,加斯帕就听到有人叫他:“加斯帕·默里的电话!”他把两封信一起塞进了外套的内袋。

打电话来的是萨尔兹曼夫人。“默里先生,早上好。”

“你好,蓝眼女士。”

“默里先生,你戴领带了吗?”萨尔兹曼夫人问。

领带已经不流行了,文书打字员也不需要穿戴得那么正式。“没戴。”他对萨尔兹曼夫人说。

“戴上,赫伯·古尔德十点要见你。”

“他要见我?为什么?”

“《今日》节目有个调查员的空缺。我给他看了你写的报道。”

“谢谢你——你真是个天使!”

“记得戴条领带过来。”萨尔兹曼夫人挂上了电话。

加斯帕回到房间,穿上一件干净的白衬衫,戴上一条庄重的暗色领带,接着在衬衫外面套上夹克和轻便外套,便出门上班去了。

在摩天大楼大堂的报摊上,加斯帕买了一小盒巧克力,准备送给萨尔兹曼夫人。

九点五十分,加斯帕去了《今日》节目的办公室。十五分钟以后,一位秘书把他带到了古尔德先生的办公室。

“很高兴见到你,”古尔德说,“谢谢你专门过来一趟。”

“很高兴能来这。”加斯帕觉得古尔德已经忘了他们在电梯见过一面了。

古尔德正在看《真相》的暗杀专辑。“简历里说这份报纸是你办的。”

“是的。”

“这份报纸是怎么来的?”

“我曾经在大学的官方报纸《圣朱利安学生报》工作过,”开始讲话以后,加斯帕就不紧张了,“我申请了主编职位,但这个职位却被原主编的妹妹夺走了。”

“这么说,这是自尊心受到伤害的产物了?”

加斯帕咧嘴一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是。我确定我能比瓦莱丽干得更好。于是我借了二十五镑,自己办了份与之相竞争的报纸。”

“结果怎么样?”

“三期以后,《真相》的销量就超越了他们的报纸。《圣朱利安学生报》靠补贴度日,《真相》却实现了盈利。”这话稍稍有点夸大,其实《真相》办了一年以后也走到了破产的边缘。

“这是个很大的成就。”

“谢谢您。”

古尔德拿起《纽约邮报》上那篇对瓦利的专访。“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瓦利身上发生的事情并不是个秘密。德国报纸早就报道过了。只不过那时他还不是什么明星。恕我冒昧……”

“想说什么尽管说。”

“我觉得记者的艺术不在于发现事实,有时在于对已知事实的再意识和再发掘,把已知的事实以正确的方式写出来,归结成一个大新闻。”

古尔德点头表示同意。“说得非常好。那你为什么想从报纸转行到电视呢?”

“作为新闻界的从业人员,我们都知道首页有一张好的照片比任何爆炸性的头条标题都要好。流动的画面就更好了。报纸在深度报道上无疑有很大的市场,但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大多数人都会在电视上看新闻。”

古尔德笑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古尔德办公桌上的蜂鸣器响了,古尔德的秘书说:“华盛顿分部的托马斯先生打电话找你。”

“甜心,谢谢你。加斯帕,很高兴和你交谈。稍后我们会再联系你的。”说完他拿起电话,“喂,拉里,什么事?”

加斯帕离开了古尔德的办公室。面试进行得不错,但结束得太过突然。如果有机会能问问什么时候能知道结果就好了。但他只是个求职者:没人会在乎他的感受。

他回到电台。去古尔德的办公室面试时,午饭时替他的秘书帮他做了文书的工作。谢过秘书以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脱下外套的时候,他想起了揣在兜里的那两封信。他戴上耳机,坐在狭小的办公桌前。这时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球赛前瞻报道。加斯帕拿出那两封信,打开地址是打印的那一封。

信的落款是美利坚合众国总统。

这是封标准格式的信,他的名字被写在一个方格内。

信是这样写的:

此致:

在此特令您加入美利坚合众国武装部队。

加斯帕大叫一声:“什么?”

请于1966年1月20日早晨七点到信中指定的征兵站报到。

加斯帕努力保持镇定。这显然是个制度上的错误:他是英国人,美国军队肯定不会招募外国公民吧。

但他必须尽快澄清此事。美国的官僚机构超乎想象的无能,如果弃之不顾,也许会惹来数不清的麻烦。如同在根本没人的路口遇到红灯一样,遇到这种事最好还是处理得认真一点。

征兵站离电台只有几个街区的距离。秘书回来替他以后,他穿上外套,戴上帽子,走出了工作的大楼。

他竖起衣领抵御纽约的寒风,然后穿过几条马路,前往联邦大厦。他登上三楼,走进征兵办公室,在一张办公桌前看到一个身着上尉制服的男人。在中年人都开始留长发的这个时代,上尉板刷式的平头看上去尤其荒唐。“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上尉问他。

“我确定我收到的这封信是寄错了。”说着他把信递给上尉。

上尉浏览了一下信的内容。“你知道我们的抽签系统吗?”他问,“应征的兵员是在适龄青年当中抽出来的,因此新兵的选择是随机的。”说着他把信交还给加斯帕。

加斯帕说:“我觉得我并不符合征兵的条件。”

“为什么呢?”

上校也许还没注意到他的口音。“我不是美国公民,”他说,“我是个英国公民。”

“那你到美国来干什么?”

“我是个记者,为电台工作。”

“我想你应该有工作许可吧。”

“是的。”

“那你就是个外籍居留者。”

“是的。”

“那就达到了征兵的条件。”

“但我压根儿不是个美国人啊!”

“这个没关系。”

上尉是在夸大其事,肯定是征兵办公室弄错了。和许多气量小的军官一样,上尉只是不想承认自己犯了错。“你是说美军也会征召外国人吗?”

上尉不为所动。“征兵取决于居住地,而不是国籍。”

“肯定不是这样的。”

上尉有点生气了。“不信的话,你可以自己去查。”

“我会去查的。”

加斯帕离开联邦大楼回到办公室。人事部门应该知道这类事情,他可以去问问萨尔兹曼夫人。

他把那盒巧克力交给萨尔兹曼夫人。

“你很乖巧,”她说,“古尔德先生也很喜欢你。”

“他怎么说的?”

“只是为我对你的推荐谢了我。迄今为止,他还没打定主意。但除了你以外,他没考虑其他任何人。”

“太好了,但有个小问题希望你能帮我。”他把部队来的信递给萨尔兹曼夫人,“这一定是搞错了吧?”

萨尔兹曼夫人戴上眼镜,读了这封信。“哦,亲爱的,”她说,“在你事业发展得这么好的时候却遇上了征兵,真是太不幸了。”

加斯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我真的要去服兵役?”

“当然是真的,”萨尔兹曼夫人悲伤地说,“这里的外籍员工之前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政府说如果你想生活在美国、工作在美国,你就应该保护美国。”

“你是在说我要去参军吗?”

“这倒也不一定。”

加斯帕的心里燃起了希望。“还有什么办法?”

“你可以回家啊。军方不会阻止你回国。”

“这太不合理了!你能帮我避免服兵役吗?”

“你有什么隐疾吗?平足、肺结核或是心脏上有个洞之类的毛病?”

“我基本上不生病。”

萨尔兹曼夫人压低声音说:“我想你应该不是同性恋吧?”

“当然不是!”

“你家没有那种不能参军的宗教信仰吧?”

“我爸爸是英军的上校。”

“那我就没办法了。”

加斯帕有点相信了。“看来我真的得离开了,即便能被《今日》节目组选上,我也无法去就职。”这时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服完兵役以后他们能让我回《今日》工作吗?”

“只有工作超过一年的人才能回到原先的工作岗位。”

“这么说,一年后我可能连打字员都当不成,是这样吗?”

“的确无法保证。”

“如果我现在离开美国……”

“你可以回家,但你以后永远无法在美国工作了。”

“天啊!”

“你准备怎么办?离开还是参军呢?”

“我真不知道,”他说,“谢谢你的帮助。”

“默里先生,谢谢你的巧克力。”

加斯帕在恍惚中离开了萨尔兹曼夫人的办公室。他没有回到办公桌前——他必须好好想想。他又一次离开了电台所在的办公大楼。他喜欢纽约的街道: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大型的运货卡车、奢华的各类小汽车,以及商店橱窗中亮闪闪的各类展示品。今天,这一切在他眼中都突然失色了。

他走向东河,坐在一个可以看得到布鲁克林桥的公园里。他想着抛开这一切、夹着尾巴回到伦敦的家会是什么样的情形;想着在英国的地方报纸工作上两三年会是什么样的情形;想着永远无法在美国工作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接着他又想到了参军:留短发、操练、虐待新兵、数不清的暴力。加斯帕想到了东南亚的热带雨林。他也许会向穿着睡衣的瘦小农民开枪。他也许会被杀,也许会终身残疾。

他想到了伦敦那些羡慕他去美国的人:临出发前带他去萨伏伊宾馆举行庆祝晚宴的汉克和安娜,在彼得大街家里为他开离别派对的黛西,还有为他高兴得直哭的母亲。

如果他回到英国,别人会把他看作是个蜜月中落跑、宣布要离婚的小新娘。这种羞辱比在越南战死还糟。

他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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