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边缘 III Part6 花朵(1968年) 第四十一章

永恒的边缘  作者:肯·福莱特

加斯帕·默里在军队里待了两年,一年在军队里受训,一年在越南打仗。1968年1月,他没受什么伤就复员了。他觉得自己很幸运。

黛西·威廉姆斯付钱给他买机票让他飞回伦敦探望家人。加斯帕的姐姐安娜已经当上了罗利出版社的编辑主任。安娜最终嫁给了汉克·雷明顿,事实证明,汉克比任何摇滚乐明星都更专情。彼得大街的房子出奇的安静:孩子们都搬出去住了,只剩下劳埃德和黛西老两口还住在那儿。劳埃德是工党政府的部长,基本上不着家。

艾瑟尔这年一月刚去世,她的葬礼在加斯帕飞回纽约的几小时前举行了。

葬礼仪式在阿尔德盖特区加略山福音堂进行,五十年前她和伯尼·莱克维兹也是在此完婚的,那时正值一战,她弟弟比利和不计其数像比利一样的年轻人在冻僵的战壕里奋勇作战。

木头搭的小教堂能坐一百来个凭吊者,后面能站二三十人。但出现在福音堂见艾瑟尔最后一面的足有一千多人。

牧师把追悼仪式改到教堂外面,警方禁止汽车在教堂门外的大街上行驶。致辞者站上椅子对人群发言。艾瑟尔的一儿一女,已经五十来岁的劳埃德·威廉姆斯、米莉·埃弗里和艾瑟尔的外孙、外孙女,以及几个重孙、重孙女都站在教堂的最前面。

伊维·威廉姆斯读了《路加福音》中好牧人的那段隐喻。戴夫和瓦利拿着吉他弹唱了《艾丽西亚,我想念你》。内阁的一半成员及菲茨赫伯特伯爵也来到了追悼会现场。从阿伯罗温来的两辆大巴送来一百多个威尔士人齐唱圣歌。

不过大多数来追悼的都是被艾瑟尔事迹感动的普通伦敦市民。他们站在一月的寒风中:男人们手拿着帽子;女人们竖起手指,让玩耍的孩子们安静;老人们穿着廉价的大衣瑟瑟发抖。当牧师祈祷让艾瑟尔灵魂安息的时候,所有人一齐道了声“阿门”。


乔治·杰克斯1968年的计划很简单:帮助鲍比·肯尼迪当上总统。结束越南战争。

鲍比的一些助理却并不赞同。丹尼斯·威尔逊更希望鲍比只是个纽约州的参议员。“人们会说我们已经有个民主党人的总统了,鲍比应该支持林登·约翰逊竞选连任,而不是和他唱对台戏,”他说,“这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1968年1月30日,乔治和威尔逊在全国记者俱乐部等待鲍比,他将在此和十五名记者进行早餐会。

“才不是这样呢,”乔治说,“杜鲁门在党内不也曾面临斯特罗姆·瑟蒙德[斯特罗姆·瑟蒙德(Strom Thurmond,1902—2003),美国政治家,担任了长达四十八年美国参议员。]和亨利·华莱士[亨利·华莱士(Henry Wallace,1888—1965),是第三十三任美国副总统。]的竞争吗?”

“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无论如何,鲍比这次都不可能赢得民主党的提名。”

“我觉得他比约翰逊更得人心。”

“民心和获得提名没有任何关系,”威尔逊说,“大多数参加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的代表被掮客控制:工会领袖、州长或市长,也就是戴利这种人。”芝加哥市长理查德·戴利既残忍又腐败,是最糟的那种老派政治家。“约翰逊最擅长内斗,他一定会把鲍比啃得骨头都不剩。”

乔治失望地摇了摇头。他之所以投身政治就是想摧毁这种旧的政治结构,不对之屈从。鲍比本质上也是这样一个人。“鲍比会在这个国家掀起一股飓风,让那些权力掮客无法忽视他。”

“你难道没就此跟他谈过吗?”威尔逊装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说,“你难道没听他说过,如果和民主党现任总统竞争的话,人们会把他看成一个自私而有野心的家伙吗?”

“大多数人觉得鲍比接替他的哥哥是顺理成章的。”

“当他在布鲁克林大学演讲时,学生们打出了‘鸽派,鹰派——或者只是只小鸡?’的标语牌,这事儿难道你忘了吗?”

学生们的嘲笑刺痛了鲍比,让乔治觉得非常失望。但乔治现在试着用乐观的角度看待这件事。“这说明他们希望他参加竞选!”他说,“他们知道鲍比是唯一能把老人和年轻人,黑人和白人,富人和穷人联系在一起的竞选人,是唯一能团结所有人结束战争,让黑人得到他们应得的平等权利的竞选人。”

威尔逊嘴角一撇,准备对乔治理想主义的说法嘲笑一通。但没等他开口,鲍比就走进了宴会厅。所有人都坐下来,开始吃早餐。

乔治对林登·约翰逊的态度经历了一个反复。一开始约翰逊干得很不错,1964年通过了《民权法案》,1965年通过了《选举权法案》,并计划对贫困开战。但正如乔治的父亲格雷格预计的那样,他对外交政策的理解很不够,把握得有所偏差。他只知道不能在自己的任上把越南拱手让给共产党人,而让美国陷入了战争的泥潭,还自欺欺人地告诉美国人民他正在赢得这场战争。

美国人的用词也发生了变化。乔治年轻的时候,“黑”字是个粗俗的词汇,“有色”听上去更得体一点。“黑种人”最为礼貌,自由派的《纽约时报》就经常用“黑种人”这个词,和“犹太人”这个词一样,《纽约时报》经常把“黑种人”的首字母大写。现在,“黑种人”这个词则被认为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有色人种”则被视为一种推搪。所有人都说黑人、黑人社区、黑人荣耀,甚至黑人权力。他们说“黑”这个字眼很美。乔治很纳闷,不知道这些词究竟有何区别。

他早饭吃的不多——一直在笔记上记录记者们所提出的问题,以及鲍比进行的解答。

有个记者问:“你觉得竞选总统时身上的压力大不大?”

乔治抬起头,看见鲍比毫无笑意地笑了笑说:“太大了,真是太大了。”

乔治浑身一紧。鲍比有时太实诚了。

记者问:“你如何看待麦卡锡议员的选战?”

记者提到的不是五十年代疯狂反共的参议员乔·麦卡锡,而是诗人政治家、名声素来很好的尤因·麦卡锡。两个月前,尤因·麦卡锡宣布自己有意获得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的提名,作为一个反战人士向约翰逊发起挑战。不过新闻界认定他必将失败。

鲍比回答:“我觉得麦卡锡的选战将有助于约翰逊。”鲍比仍然不肯把约翰逊称为总统,乔治的朋友、约翰逊的助理斯基普·迪克逊对这点颇有怨言。

“那你会参加竞选吗?”

鲍比有很多办法不去回答这个问题,也可以绕开这个问题说些别的。但鲍比没有这么做。“不。”他直截了当地回答。

乔治大吃一惊,把笔都掉在了地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鲍比补充道:“在目前可以想象到的各种情况下,我都不会去参加竞选。”

乔治真想冲他大喊:那样的话,我们又在这里干什么呢!

他发现丹尼斯·威尔逊偷偷地笑了起来。

乔治真想马上离开,但他太礼貌了,做不出这种事。他坐在餐桌边,一直记录到早餐会结束。

回到国会山鲍比的办公室以后,乔治像个机器人一样写了份新闻通稿。他把鲍比的措辞改为:“在目前可以预见到的各种情况下,我都不会去参加竞选。”但两者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那天下午,三位助理离开了鲍比的团队,他们不打算为失败者工作。

乔治非常生气,也有要离开的冲动,但他没有马上行动,他还需要好好想想。他想和维雷娜谈谈这件事。

维雷娜正好在华盛顿,和往常一样住在乔治的公寓。维雷娜在乔治的卧室里有了自己的衣橱,放置那些在亚特兰大永远用不到的冬衣。

听了乔治的叙述以后,维雷娜伤心得几乎快流泪了。“他是我们唯一的希望,”维雷娜说,“你知道去年我们在越南战场死伤了多少人吗?”

“我当然知道,”乔治说,“死伤有八万人。我在为鲍比准备的一篇演讲里提到过这个数字,但他在演讲中没用那段话。”

“牺牲、受伤、失踪了八万人啊,”维雷娜说,“太可怕了——鲍比不竞选的话,这种情况还将继续下去。”

“今年的死伤肯定会继续增加。”

“鲍比错过了缔造伟大的机会,但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要做这种事呢?”

“我很生气,没去找他谈这件事,但我觉得他对竞选的目的还存在疑问。他问自己是为这个国家还是在为自己参加竞选,并为这种责问而饱受折磨。”

“马丁也是一样,”维雷娜说,“他一直在自问,南方各城镇发生的暴动是不是自己的过错。”

“可金博士没有把自己的疑问对外人说啊!对一个领袖来说,有些问题是不得不面对的,万万没有示弱的道理。”

“你觉得鲍比这样说是经过计划的吗?”

“不,鲍比应该是冲动之下说的。这也是他难相处的地方。”

“你准备怎么办?”

“也许会辞去现在的职务。我还在考虑。”

两人换了衣服,准备出去安静地吃个晚饭,再看看今晚的电视会怎么说。系粗条纹领带时,乔治看着镜子中正在穿内衣的维雷娜。与五年前第一次看她裸体比起来,她的体态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维雷娜已经二十九岁了,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活力,但她现在有了以前缺乏的自信和优雅。乔治觉得成熟后的她更美了。维雷娜留着一头自然的浓密头发,使她的绿眼睛更有诱惑力。

穿上衣服以后,维雷娜坐到乔治的刮脸镜前画眼妆。“辞职的话,你可以到亚特兰大来为金工作。”

“我不去,”乔治说,“金博士只是个议题单一、组织抗议运动的活动家,只有政治家才能改变世界。”

“那你要干什么?”

“也许会参选议员。”

维雷娜放下睫毛刷,转身直视着乔治。“啊,”她惊叹一声,“太令人惊讶了!”

“我来华盛顿是为民权而战的,但黑人遭受的不公正不仅在公民权利方面。”他想了很久这个问题,“还有住房和就业的平等,还有每天都有黑人士兵牺牲的越南战争。从长远看,黑人的生活还会被莫斯科和北京所影响。金博士这样的人能激励人,但国会里也必须要有个为黑人利益着想的人做出点实事来。”

“的确两者都需要。”说完,维雷娜又去弄她的眼影了。

乔治穿上那件总是能让他感觉良好的西装。晚饭时,他也许会喝上杯马丁尼,甚至会喝上两杯。七年来他的生活一直和罗伯特·肯尼迪绑在一起,也许作出改变的时候到了。

乔治问维雷娜:“你想没想过,我们的关系很特别?”

维雷娜笑了。“当然想过!我们住在两地,每月为了激烈的性爱而相会一两次,而且已经有好几年了!”

“只有男人会像你那样在出差时会情人,”乔治说,“对男人来说这很普通,尤其是结了婚的男人。”

“我有点喜欢这样,”维雷娜说,“在家吃平常的肉和土豆,外出吃点鱼子酱。”

“我倒挺喜欢当鱼子酱的。”

维雷娜舔了舔嘴唇。“嗯,咸。”

乔治笑了,决定这晚再不去想鲍比的事情了。

开始播新闻了,乔治调高了电视机的音量。他认为鲍比在早餐会上的宣言会是今天的头条,但他猜错了。在越南人的春节,越共发起了大规模的“春季攻势”。他们袭击了六个大城市、三十六个省级城市和六十个小城镇。这次攻势的庞大规模让美军瞠目结舌:没人预料到游击队有能力发起如此大规模的进攻。

五角大楼说越共的攻势被有效抑制了,但乔治不信。

新闻播报员说第二天会发生更大规模的攻势。

乔治对维雷娜说:“我很想知道,这对尤因·麦卡锡的竞选会有何影响呢?”


杜杜·杜瓦劝瓦利·弗兰克做一次政治演讲。

起初瓦利拒绝了。他是个吉他手,他害怕外人像看那些在公众场合唱流行歌的议员一样,认为他是个傻瓜。但瓦利毕竟来自于政治世家,他所受的教育不允许他对发生的事情无动于衷。他清楚地记得父母对不抗议柏林墙的西德人,以及压制自由的东德政府进行的责难。那些西德人和东德的共产党政府一样有罪,卡拉曾经这样说。瓦利意识到,如果拒绝了为和平发声的机会,那自己就和林登·约翰逊一样糟糕。

加之,他发现杜杜的魅力越发不可抗拒了。

于是他同意了杜杜要他演说的请求。

杜杜开着戴夫的红色道奇挑战者接上瓦利,把他送到尤因·麦肯锡在旧金山的竞选总部。瓦利在竞选总部向一些挨家挨户上门宣传的热情助选员发表了讲话。

站在人群面前让瓦利有些紧张。他准备了开场词。他缓慢但不拘礼地对众人说:“有人告诉我,因为我不是美国人,最好远离政治,”瓦利耸了耸肩,用平静而令人信服的语气说,“但他们觉得美国人可以去越南随意杀人,所以我以一个德国人的身份,来这儿谈谈政治……”

瓦利惊奇地发现人群爆发出笑声,并且掌声不断。也许来演讲的决定没有作错。

越共的春季攻势开始以后,许多年轻人蜂拥到麦卡锡的竞选总部积极助选。这些年轻人都穿得很整洁。男孩子修剪了胡子和长发,女孩子穿着运动衫和沙滩鞋。之所以改变形象是因为他们想让投票人知道麦卡锡不仅仅是嬉皮士的总统,更是所有美国人的总统。他们的口号是:“为了尤因让自己洁净起来。”

瓦利停顿了一下,让人群等待了一会儿,然后碰着自己的齐肩金发说:“很抱歉,我的头发有点长了。”

人群再一次鼓掌大笑。瓦利意识到,政治和娱乐业没什么两样,如果你是个明星的话,即便你有那么点不正常,他们也会照样爱你。在桃色岁月的演唱会上,戴夫和瓦利的粉丝们会为他们对着麦克风所说的任何一句话而疯狂欢呼。同理,名人嘴里说出的笑话也会比实际有趣十倍。

“我不是个政治家,我不做政治演讲……我想你们也都快听腻了吧。”

“没错。”一个男孩大声喊。人群又一次笑了起来。

“你们也许知道,我有过些个人的体验。我过去居住在一个共产主义国家。一次警察因为我唱查克·贝里的《回到美国》抓了我,还砸烂了我的吉他。”

人群安静下来。

“那是我的第一把吉他。那时我只有一把吉他。砸碎了我的吉他相当于砸碎了我的心。因此,你们应该知道,我了解共产主义。我对共产主义的了解可能比林登·约翰逊要多得多。我痛恨共产主义。”说到这儿,他稍稍提高了声调,“但即使这样,我仍然反对战争。”

人群又一次欢呼起来。

“一些人相信耶稣有一天会降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人群不知道该如何理解瓦利的这句话,显得有些不安。接着他们却听见瓦利说:“如果他降临到美国的话,他或许也会被认为是个共党分子。”

他侧头瞧了瞧杜杜,她和别人一样,脸上挂着笑容。杜杜穿着汗衫和不太露骨的短裙,头发扎成了一束。尽管这样,她还是非常性感:打扮再简朴也遮掩不了她浑然天成的美丽。

“耶稣或许也会因为反美行为而被逮捕,”瓦利说,“不过他不会感到奇怪:这和他第一次降临时的遭遇几乎一样。”

除了开场词,瓦利几乎什么都没准备,于是他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没想到这些话却使人群非常愉悦。但他决定见好就收。

结束词也事先准备好了。“我来这儿只是想给你们传递一个信息,那就是我要对你们表示感谢,对代表了全世界几百万反战人士的你们表示感谢。我非常赞赏你们在这儿进行的艰苦卓绝的工作。继续努力吧,我向上帝祈祷希望你们能赢。晚安!”

他离开麦克风,后退了几步。杜杜上台走到他跟前,牵住他的手,在掌声和欢呼声中和他一起从后门离开。上了戴夫的车以后,杜杜惊呼道:“老天——你真是太棒了!你该去竞选总统才对!”

瓦利笑着耸了耸肩。“他们只是没想到我和他们有着相同的情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你是发自内心的——演讲还那么诙谐!”

“谢谢你。”

“也许这种天赋是从你母亲那儿继承来的。你不是告诉过我,她也投身于政治吗?”

“现在她和组织没有任何关系,东德没有容她投身的政治环境。共产党主政以前,她曾经是柏林的市议员。对了,你注意到我的口音了吗?”

“就一点点口音。”

“我就担心他们会听出来。”瓦利对德国口音很敏感。人们常会从德国口音联想到电影里的纳粹。瓦利总是试着说话像个美国人一样,但达到那种程度并不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事实上你的演讲非常有感召力,”杜杜说,“真希望戴夫也能来听一听。”

“对了,他现在在哪儿?”

“我想是在伦敦。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瓦利耸了耸肩。“我只知道他在照顾生意。只要我们需要写歌,拍电影,或者巡演什么的,他立马就会出现。我想你们应该快结婚了吧。”

“是的,不过我们一直没时间操办婚礼,他太忙了。另外,他来旧金山时我父母不介意让他住在我的房间里,因此我们也并不急着要离开父母。”

“很好,”车开到阿什伯里区海特大街,杜杜把车停在瓦利的房子外面,“想进来喝杯咖啡吗?”瓦利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让杜杜进门:一张口,这句话就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

“好啊。”杜杜关掉了轰隆作响的汽车引擎。

家里除了他们外,没有别人。塔米和丽莎帮助瓦利度过了得知卡罗琳结婚后的悲痛时光,他为此一直感谢她们,但三个人只是一起过了一个暑假。和1967年的大部分嬉皮士一样,到了秋天,塔米和丽莎就离开旧金山,回达拉斯上学去了。

那是一段田园牧歌般的生活。

瓦利放上披头士乐队的最新专辑《魔幻奇妙之旅》,然后煮上咖啡,卷了支大麻烟。瓦利盘腿坐上床垫,杜杜跪坐在床垫上。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传递着大麻烟。瓦利很快进入了他非常喜欢的虚无状态。“我不喜欢披头士乐队,”听了一会儿音乐后,瓦利说,“他们太他妈的棒了。”

杜杜咯咯地笑了。

瓦利说:“他们的歌词都很诡异。”

“我也发现了!”

“‘四块鱼和手指派[原文为“Four of fish and finger pies”,出自披头士乐队的单曲《便士巷》(Penny Lane)。]’是什么意思?这简直像食人族的歌词。”

“戴夫跟我解释过,”杜杜说,“英国有一种同时出售油炸鱼和炸土豆条的海鲜餐馆,英国人称之为‘炸鱼薯条’。‘四块鱼’的意思是四便士的炸鱼薯条。”

“‘手指派’又是什么?”

“那是指男孩把手指放进女孩的,你知道的,阴道。”

“这其中有什么关系?”

“就是说你给女孩买炸鱼薯条,她就让你把手指放进去。”

“还记得那些勇敢的日子吗?”瓦利有些怀旧地问。

“感谢上帝,那个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杜杜说,“不用再遵守那些清规戒律,爱是自由的。”

“现在第一次约会就口交。”

“你最喜欢哪样?”杜杜沉思着问,“主动还是被动?”

“这个问题太难了!”瓦利不知道该不该和最好朋友的未婚妻探讨这个问题,“但我想我还是喜欢被动一点。”他禁不住诱惑反问道,“你呢?”

“我喜欢主动。”杜杜说。

“为什么?”

杜杜犹豫了。一时间,她看上去有些内疚:尽管发表了爱是自由的嬉皮士言论,杜杜兴许同样不知道该不该和未婚夫最好的朋友谈论这个话题。她深深地吸了口大麻烟,吐出口烟圈,然后精神一振地说:“大多数男孩的活儿都不好,被动的一方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愉悦。”

瓦利从杜杜手里接过大麻烟。“如果能对美国男孩在床上技巧方面给些建议的话,你会说些什么?”

杜杜笑了。“首先,别马上开始舔。”

“别?”瓦利很惊奇,“我一直以为除了舔就没别的了。”

“当然不是。一开始男孩必须轻柔一点,吻就行了。”

瓦利茅塞顿开,接着便迷失在自己的想象里了。

他低头看着杜杜的双腿。她的膝盖紧紧地并拢着。这是防卫的姿态,还是兴奋的先兆呢?

兴许两者都有!

“没有哪个女孩告诉过我这些。”说着他把大麻烟递还给杜杜。

瓦利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性冲动。杜杜同样感觉到这种冲动,还是仅仅在戏弄他?

杜杜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扔在烟灰缸里。“大多数女孩比较害羞,不好意思说自己喜欢怎么样,”她说,“事实上一开始吻都太过了。其实……”说着杜杜直视了瓦利一眼,瓦利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也已经情不自禁了。她压低嗓门说:“其实,你只要往那儿呼气,就能让她颤抖。”

“哦,我的老天!”

“隔着内裤那层棉布呼气效果会更好。”杜杜说。

她轻轻地动了动,终于分开双腿,瓦利看见她的短裙里面穿着条白色内裤。

“太美了。”瓦利沙哑着嗓子说。

“想试试吗?”杜杜问。

“是的。”瓦利说,“求你。”


加斯帕·默里回到纽约后去见了萨尔兹曼夫人,她安排他去面试电视新闻节目《今日》的调查员,进行面试的是赫伯·古尔德。

加斯帕和两年前的立场完全不一样了。两年前他刚从学校毕业,急切地想得到一份工作。但那时他还是个菜鸟,没人欠他什么。而现在,他是个拿生命作赌注为美国而战的复员军人。随着年纪的增大,他的心胸也更开阔了。更重要的是,没去参战的人都会觉得欠他些什么。于是,他便顺理成章地得到了这份工作。

刚复员,加斯帕的感觉非常怪。他完全忘记冷天是什么样。上班时的正式穿着也常会让他困扰:除了必备的西装、纽扣领的白衬衫,还必须系上领带。脚上的牛筋底皮鞋是如此之轻,加斯帕常会产生打赤脚的错觉。从家里到办公室的路上,他不时会查看人行道两边,看看有没有地雷。

另一方面,他也非常忙。平民生活很少有军队里那些令人焦躁的冗长等待:等待上司下命令,等待转移,等待敌人。从上班的第一天开始,加斯帕就不断打电话,不断查文件,不断到图书馆找资料,不断对采访做着各种准备。

初进节目组时,加斯帕稍稍吃了一惊。他在学生报时的对手萨姆·凯克布莱德也加入了这个节目。萨姆不用去越南作战,已经是个羽翼丰满的记者了。加斯帕厌恶地发现,自己必须为萨姆镜头前做的报道进行许多调研工作。

加斯帕调研时尚、犯罪、音乐、文学和经济方面的新闻。他调查了姐姐出版的畅销书《冻伤》及其不知名的作者,根据写作风格和坐牢经历揣测,这部小说大约是苏联某位持不同政见者所写。最后他得出结论,《冻伤》应该是世人没有听说过的无名作家写的。

接着,他决定对令美国人瞠目结舌的越共“春季攻势”做个专题。

加斯帕仍然对越南很生气。他的怨气像带着湿气的炉火一样郁结在心底。他什么都没忘记,尤其没忘记揭露对美国人民撒谎的人的誓言。

二月的第二周,战势开始平息以后,赫伯·古尔德让萨姆·凯克布莱德做一个战争进程的总结报告,评估这次攻势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战争的走向。萨姆向包括调查员在内的整个团队参加的编辑会议提交了他的总结报告。

萨姆从三点说明春季攻势对北越来说是失败的。“首先,共产党军队对这次攻势下了死命令:‘奋勇向前夺取最终胜利。’我们从被俘的战俘那里得到了这份文件,但这个目标并没有实现。第二,尽管战争还在霍尔和溪山进行,但越共连一座城市都保不住。第三,他们损失了两万人,一点战果都没有获得。”

赫伯·古尔德环视四周,看看有没有人要发表意见。

加斯帕是这个团队中的新人,但他忍不住不说话。“我有个问题要问萨姆。”他说。

“加斯帕,你说吧。”赫伯吩咐道。

“你他妈的住在哪个星球啊?”他气势汹汹地问。

参会者被他的粗鲁惊呆了,一时间没人接得上话。沉寂片刻之后,赫伯和颜悦色地问:“加斯帕,许多人对这个结论持怀疑态度,但我想请你说出原因——别带那么大怨气可以吗?”

“萨姆刚才给我们展示的是约翰逊总统对春季攻势的评论。我们这个节目何时变成白宫的宣传工具了?我们难道不应该挑战政府的观点吗?”

赫伯没有否定。“你准备如何挑战?”

“首先,我们不能仅从字面意思理解从俘虏那儿得到的文件。普通士兵手里拿着的文件不太可能是敌人的战略目标。我有那份文件的准确译文:‘战胜一切艰险困难,展示我们大无畏的革命英雄主义。’这不是战略,而是激励士气的宣告。”

赫伯问:“那他们的目标是什么呢?”

“展示他们的力量和能力,以此挫败南越政府军、美军和美国人的士气。达到这个目的他们就得逞了。”

萨姆说:“他们没有取得任何一座城市。”

“他们不需要占领城市——他们已经在那儿了。你觉得他们是怎么包围西贡美国大使馆的?他们不是跳伞进去的,而是大摇大摆走过去的。他们也许本来就住在相邻的街区。他们不占据城市是因为他们已经在那儿了。”

赫伯问:“萨姆说的第三点伤亡人数有什么问题吗?”

“五角大楼关于敌军的伤亡人数没有一次是可信的。”加斯帕说。

“如果我们的节目能告诉美国民众,政府在对所有人说谎,对节目来说将是一个相当大的飞跃。”

“从林登·约翰逊到在丛林里巡逻的所有人,都在这个问题上撒谎,因为他们需要夸大敌人的死亡人数以表明他们的正确性。但我去过那儿,所以我知道真相。在越南,只要是死人都会被当作敌军的死伤数。往一个防空洞扔个手雷,杀死里面的所有人——两个女孩、四个妇人、一个老头、一个婴儿——在官方报告里,这就算杀死了八个越共。”

赫伯有所怀疑:“我们怎么能验证你说的是事实呢?”

“问任何一个老兵就知道了。”加斯帕说。

“这很难让公众相信。”

赫伯很清楚加斯帕说得没错,只是对持有如此强硬的立场心有顾虑。加斯帕察觉到赫伯就要被说服了,他说:“你看,我们派第一支地面部队到南越至今已有四年了。在这四年里,五角大楼那边捷报频传,《今日》不断把胜利公告发布给美国民众。积累了四年的胜利,敌人怎么还能深入南越首都的中心地带,包围美国大使馆呢?请你们正视现实,可以吗?”

赫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加斯帕,如果你对了,萨姆错了,那我们该如何报道呢?”

“很简单,”加斯帕说,“主题是政府在春季攻势上的诚信。去年十一月,副总统汉弗莱告诉我们,美军正在越南节节胜利。十二月,帕尔默将军声称越共已经被击败了。今年一月,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告诉我们北越方面已经失去了战斗的意志。另外,威斯特摩兰将军还亲口告诉记者,越共无力发动大规模攻势。公布了这么多好消息以后,他们却在一夜之间攻击了几乎每座南越的主要城市和重要乡镇。你说,这让人怎么想?”

萨姆说:“我们从未质疑过总统的诚信,没哪个电视节目这样干过。”

加斯帕说:“现在是时候了。总统是不是在撒谎?一半美国人在问这个问题。”

所有人都看着赫伯。该做决定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总统是不是在说谎’,这是我们报道的主题,放手干吧。”


戴夫·威廉姆斯乘早班飞机从纽约前往旧金山,在头等舱吃了烤薄饼夹培根的美式早餐。

生活是美妙的。桃色岁月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戴夫再也不用参加任何一场考试了。他深爱着杜杜,等他空下来,就准备娶杜杜进门。

他是桃色岁月里唯一还没买房的,但他准备今天就买。他不仅仅要买一幢房子。那将是乡间的一处地方,除了房子以外,他还想买些地,建造自己的录音棚。每年录制专辑的几个月时间,乐队的全体成员都能住在那儿。戴夫经常带着笑容回忆起,他们如何在一天内录制完成第一张专辑。

戴夫非常兴奋:之前他还没买过房。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杜杜,但他觉得还是先处理买房的事为好,这样他就可以不受打扰地和杜杜在一起了。戴夫的业务经理莫蒂默·舒尔曼到机场接机。戴夫雇佣莫蒂[莫蒂(Morty),是莫蒂默(Mortimer)的昵称。]处理他与乐队无关的个人业务。莫蒂四十来岁,穿着加利福尼亚风格的淡蓝色运动上衣和领口敞开的蓝衬衫。因为戴夫只有二十岁,所以他经常发现律师和会计师们会给他指令,多过建议。但莫蒂不一样,莫蒂一直很清楚主次,把他当上司。处理日常事务时,莫蒂会给出各种可能的选项,让戴夫本人去作决定。

上了莫蒂的凯迪拉克以后,汽车驶过海湾大桥,向北穿过杜杜就读的伯克利大学城。莫蒂一边开车一边对戴夫说:“我给你接了个活儿,这不是我的本职工作,但我想他们觉得我比较像你的私人助理才找到我的。”

“什么活儿?”

“一个名叫查理·拉克洛的人想和你谈谈,制作一档属于你的电视节目。”

戴夫很吃惊: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制作自己的电视节目。“什么样的节目?”

“就是类似于《丹尼·卡耶访谈》和《迪恩·马丁访谈》这样的节目。”

“不是在开玩笑吧?”这太不可思议了。有时戴夫觉得成功就像雨点一样落在自己身上:上榜歌曲、超过一百万销量的唱片、广受欢迎的各地巡演、获得巨大成功的电影——现在又有了这档电视节目。

每周美国的电视上会有十来档个人访谈节目,大多数由电影明星和谐星主持。主持人每期将请到一个客座明星,两人交谈一阵后,由客座明星表演其最新的打榜单曲或喜剧小品。桃色岁月上过许多这样的访谈节目,但戴夫从来没想过整个乐队作为主持人会怎样。“这档节目会被定名为‘桃色岁月访谈’吗?”

“不,一旦你决定了,就叫‘戴夫·威廉姆斯和他的朋友们’。他们只要你,而不是整个乐队。”

戴夫有点犹豫。“的确挺让人动心的,可……”

“要我说的话,这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流行乐队通常热的时间都很短,当访谈节目主持的话,你将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电视明星——可以一直做到七十岁。”

这句话引起了戴夫的共鸣。他一直在考虑桃色岁月不再流行以后自己会做些什么。除了像猫王之外的少数,大多数流行乐队都会碰到这个问题。戴夫想要娶杜杜,想要有几个孩子,但又觉得当流行明星不足以帮他实现这个愿景,他必须找其他门路才能养活这么一大家人。他考虑过成为唱片制作人或艺人经理:他为桃色岁月充当过这两个角色,干得都还不错。

但这也太快了。桃色岁月正在最火的时候,还在赚大钱呢。“我无法做这个电视节目,”他对莫蒂说,“这也许会分裂桃色岁月,这么火的时候我无法承担乐队分裂的后果。”

“要我告诉查理·拉克洛你不感兴趣吗?”

“好,告诉他我挺遗憾的。”

凯迪拉克又穿过一座桥,进入了一处遍布着果园的山地。早春时节,这里的桃树和杏树上开满了粉红色和白色的花。“我们在纳帕河谷。”莫蒂说。他把车开上了一条蜿蜒朝上的泥泞山路。又过了一英里,他开车穿过一道敞开的大门,把车停在一幢巨大的乡间别墅前。

“这是我们要看的第一处房产,也是离旧金山最近的一处,”莫蒂说,“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种。”

两人下了车。这是一幢向四周延伸、一眼望不到头的木结构别墅。别墅在不同的几处还连着些不同时代修建的附属建筑。走到别墅的最远处向外遥望,正好可以一览山谷的全景。“哇!”戴夫惊叹道,“杜杜会喜欢这儿的。”

耕田从别墅的庭院一直向远处延伸。“他们在这里种什么?”戴夫问。

“葡萄。”

“我可不想当什么农民。”

“你将成为这里的地主,别墅附属的三十公顷地全都租出去了。”

两人走进别墅。房子没怎么装修,只是杂乱地放了些桌椅。别墅里没有床。“有人住这儿吗?”戴夫问道。

“暂时没有。采摘葡萄的季节,工会把这儿当宿舍用,不过只有几周。”

“搬进来的话……”

“别担心,这里的农民会另找地方给季节工当宿舍的。”

戴夫四下里看了看。别墅年久失修,但非常优美。房子的木结构框架看来非常牢固。主屋天花板很高,还有一道美观的楼梯。“我很想让杜杜马上来看看。”他说。

主卧室同样能一览山谷。他想象着自己和杜杜早晨起来,一起遥望窗外的山谷,然后煮上咖啡,和两三个赤着脚的孩子一起吃早饭的情景。这简直太完美了。

别墅有足够的空间布置六七间客房。不远处那座现在放满了农用机械的谷仓将来正好可以当录音棚用。

戴夫想立刻买下这处别墅。他告诉自己别这么感情用事。他问莫蒂:“这里要价多少?”

“六万美金。”

“这是一大笔钱了。”

“产量恒定的葡萄田一公顷就要两千美元,别墅算是白送的了。”莫蒂告诉他。

“但需要大量的修复工作。”

“没错。中央供暖,重新布线,隔音设施,加建浴室……几乎还需要六万美元。”

“差不多十万美元,还不包含录音器材。”

“这是一大笔钱。”

戴夫笑了。“还好我能付得起。”

“你肯定能。”

走出别墅的时候,戴夫发现别墅门外停了辆小货车。下车的男人肩膀宽阔,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他看上去像个墨西哥人,但说话完全没有墨西哥口音。“我是这里的农民丹尼·梅迪纳。”握手前,丹尼把双手在工作服上猛擦了两下。

“我在考虑要不要买下这里。”戴夫说。

“有你这么个邻居真是太好了。”

“梅迪纳先生,你住在哪儿?”

“我在葡萄田那头有间农舍,就在那道山梁边上。你是欧洲人吗?”

“是的,我是英国人。”

“欧洲人大多喜欢喝葡萄酒。”

“这里生产葡萄酒吗?”

“产一些。这里的大多数葡萄都直接售卖。美国人不大喜欢葡萄酒,只有意大利人的后裔会从欧洲进口一些来喝。大多数美国人喜欢喝鸡尾酒和啤酒。但这里的葡萄酒很棒。”

“红的还是白的?”

“红葡萄酒。来几瓶尝尝吗?”

“好啊!”

丹尼从小货车的驾驶室里拿出两瓶红葡萄酒递给戴夫。

戴夫看了看葡萄酒瓶身上的商标。“黛西庄园红葡萄酒吗?”他问丹尼。

莫蒂替丹尼回答:“我没告诉过你吗,这个农庄就叫黛西庄园。”

“黛西是我妈妈的名字。”

丹尼说:“这也许是种祝福。”说完他跳上车,“祝你好运!”

丹尼开车走后,戴夫说:“我喜欢这地方,买下这里吧!”

莫蒂争辩道:“还有五处房产没看呢!”

“我等不及要去看未婚妻了。”

“你也许会觉得其他地方的房产比这儿更好呢!”

戴夫指了指眼前的葡萄田。“其他地方有这样的风景吗?”

“这倒没有。”

“回旧金山吧。”

“听你的。”

回程路上,戴夫开始对接下来要进行的浩大工程感到有些担心。“我想我们要找家建筑公司。”他说。

“或许一个建筑师就行。”莫蒂说。

“只需要装修一下就行了吗?”

“建筑师可以跟你谈你想要什么,制订装修或改建方案,然后在几家建筑公司中招标。从理论上讲,他还会充当监理——但从我的经验看,他们一般没兴趣当什么监理。”

“听你的,”戴夫说,“你认识什么建筑师吗?”

“你想找一家资历很深的建筑师代理公司,还是一个有嬉皮精神的年轻建筑师?”

戴夫想了想:“有那种为资深建筑师代理公司服务的年轻嬉皮建筑师吗?”

莫蒂笑了。“我去打听打听。”

莫蒂开车把戴夫送回旧金山。中午刚过,莫蒂把戴夫放在诺伯山的杜瓦家。

杜杜的妈妈把戴夫迎了进来。“快进来吧!”她说,“能提前回来真是太好了,只是杜杜现在不在。”

戴夫有些失望,但并不奇怪。他原本计划一整天和莫蒂一起看房子,告诉杜杜傍晚时才能碰头。“我想她应该去学校了。”杜杜是伯克利分校的二年级生。戴夫知道杜杜几乎不学习——杜瓦夫妇倒不知情——很有可能因为通不过考试而被开除。

戴夫走进和杜杜共用的卧室,放下手提箱。杜杜的避孕药品放在床头柜上。杜杜很粗心,有时会忘了服药,戴夫却不怎么介意。如果杜杜怀孕的话,他们就马上结婚。

他回到厨房,和贝拉一起坐在餐桌旁,把刚刚看过的黛西庄园的情况告诉她。贝拉被戴夫的热情感染,急切地想实地看看。

“吃午饭吗?”贝拉问他,“我正准备做汤和三明治。”

“不用,我在飞机上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餐。”戴夫兴致很浓,“我想去瓦利那儿跟他谈谈黛西庄园的事。”

“你的车在车库。”

戴夫坐上红色道奇挑战者,经过市区的一条条马路,把车从旧金山的上流社区开到最为贫困的地方。

瓦利一定会喜欢住在一起做音乐的主意,戴夫想。有了那么个地方,他们就会有时间把音乐做到最好。瓦利急切地想用上最新的八轨磁带式录音机——人们已经在谈论音域更为宽广的十六轨磁带式录音机了——他们现在所做的音乐比以前更为复杂,需要更长时间才能录制完成。但租用录音棚很花钱,歌手和乐队有时会觉得时间非常赶。弄一间自己的录音棚就没这个问题了。

开车的时候,戴夫的脑中突然冒出一段音乐,他唱道:“我们都去黛西庄园。”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也许能把它完善成一首好歌。“红色黛西庄园”将是个不错的标题。红色可以指代一个女孩,一种颜色,也可以是某种大麻。他唱着:“我们要去葡萄满枝的红色黛西庄园。”

他把车停在海特大街瓦利家门外。和以往一样,门没锁。一楼的客厅没有人,只是散落着些昨晚狂欢后的杂物:比萨的外卖盒、没洗的咖啡杯、满是烟蒂的烟灰缸,以及一些空的啤酒瓶。

戴夫很失望没能立即找到瓦利。他急切地想和瓦利谈谈黛西庄园的事情。他决定去楼上叫醒瓦利。

他上了楼,整幢房子很安静。瓦利可能早起没打扫屋子就出去了。

卧室的门关着。戴夫敲了敲便推开了门。他哼着“我们都去黛西庄园”的歌词,走进了瓦利的卧室。进去以后,他突然不唱了。

瓦利在床上正要起身,表情非常吃惊。

杜杜躺在床垫上,瓦利的身边。

一时间戴夫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瓦利说:“嗨,伙计……”

戴夫像乘着一部降速过快的电梯一样肚子缩紧,经历着恐怖的失重状态。杜杜在瓦利的床上,这里没有戴夫的立足之地。他傻傻地问:“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伙计,这没什么……”

震惊转化为愤怒。“你在说什么啊?你和我的未婚妻在床上,怎么会没什么呢?”

杜杜坐了起来,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被单从她的乳房上滑落下来。“戴夫,请听我们解释。”她说。

“好,我听你们解释。”戴夫抱起手臂说。

杜杜站起身。她全身赤裸。看着杜杜的完美身体,戴夫像是当众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她了。他真想痛快地大哭一场。

杜杜说:“我们喝点咖啡,然后边喝——”

“不用喝什么咖啡了,”戴夫不想受当众流泪的屈辱,故意恶声恶气地大声说,“我只想要个解释。”

“我还没穿衣服。”

“那是因为你和未婚夫最好的朋友乱搞一气,”戴夫发现愤怒的话语可以掩饰自己的痛苦,“你说要向我解释,好,我正等着呢!”

杜杜把发丝从眼前拨开。“戴夫,妒忌早已经过时了,你明白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爱你,我想和你结婚,但我也喜欢瓦利,我喜欢和他一起上床。爱是自由的,难道不是吗?你为何要对这一点视而不见呢?”

“这就是你的解释吗?”戴夫简直不敢相信杜杜竟会这样说。

瓦利说:“伙计,放轻松,我仍然有点晕。”

“你俩昨天晚上磕了药——是不是嗑药之后才转变成这样的?”戴夫燃起一丝丝希望。如果他们只做过这一次……

“伙计,她爱的是你。她只是在你不在家的时候,到我这儿消遣消遣而已。”

戴夫的希望破灭了。这不是第一次。他不在的时候他们一直在这里鬼混。

瓦利起身穿上牛仔裤。“一夜之间我的脚似乎变大了,”他说,“这可真是诡异。”

戴夫没有理会瓦利嗑药后的呓语。“你们两个甚至都没说一句道歉的话,真是太过分了!”

“我们不会道歉,”瓦利说,“我们喜欢做,于是就做了。这改变不了任何事。现在没人再讲忠诚什么的了。人们需要的只是爱——难道你还没弄明白那首歌的意思吗?”他热切地盯着戴夫,“你知道自己头上有道光环吗?散发着光晕的光环。我以前从没发现你头上还有光环。我觉得应该是蓝色的。”

戴夫自己也服用过致幻剂,知道很难让瓦利摆脱目前这种迷幻的状态。他转身问逐渐平静下来的杜杜:“你对此感到抱歉吗?”

“我并不觉得我们做错了什么,我的认识已经完全超越了那种陈腐的道德观了。”

“这么说,你还会和他鬼混?”

“戴夫,别和我分手。”

“有什么分不分的?”戴夫狂暴地低语,“你和任何你喜欢的人都能上床。如果愿意的话,你就一直以这种方式生活下去吧,可这种关系永远都不可能发展成婚姻。”

“你应该把这种老观念都扔在一边!”

“我应该离开这幢房子。”戴夫的愤怒转化为悲哀。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杜杜:把她输给了毒品和自由之爱的理念,把她输给了他的音乐促使形成的嬉皮士文化。“我必须离开你。”说完他转身就走。

“求你别走。”杜杜说。

戴夫走出了瓦利的卧室。

他跑下楼梯,离开了瓦利的房子,然后跳上车,呼啸着开走了。他差点撞上一个闲荡着穿过阿什伯里地区一条大街的长发男孩。男孩露出空洞的笑容,显然刚刚嗑过药。该死的嬉皮士,戴夫心想,尤其是瓦利和杜杜。他再也不想看到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了。

他同时意识到,桃色岁月完了。他和瓦利是乐队的核心,发生争吵后乐队也就不复存在了。就这样吧,他想。他将独自展开自己的艺人生涯。

他看见街边有个电话亭,于是停了车。他打开工具箱,从里面拿出一卷硬币,然后去电话亭拨打了莫蒂的电话。

莫蒂说:“嘿,戴夫,我去找过了不动产经纪人。我还价五万美元,最后在五万五千美元的价位上成交,你觉得怎么样?”

“莫蒂,干得不错。”戴夫说,独自工作同样需要录音棚,“对了,那个电视制片人叫什么名字?”

“查理·拉克洛。可你不是担心会拆散乐队吗?”

“我突然没这个担心了,”戴夫说,“安排开会!”


三月,对乔治和整个美国来说,前景不容乐观。

周二这天,乔治和鲍比一起在纽约。新罕布什尔州三月的初选对民主党内有希望获得提名的总统候选人来说是一次极大的考验。鲍比在五十二大街上的“21”餐厅约了些老朋友一起吃夜宵。鲍比和友人们在楼上聚餐,乔治和鲍比的其他助理在楼下吃饭。

乔治还没辞职。鲍比宣称不再竞选总统,他似乎就此获得了自由。越共的春季攻势之后,乔治写了篇公开谴责约翰逊总统的演讲稿。鲍比破天荒地没有对演讲稿进行修改,用上了稿子里所有犀利的言辞。“有着充足后备力量和现代化武器支持的五十万美军和七十万越军,竟然无法在二十五万叛军的攻击下保住哪怕一座越南城市。”

正当鲍比似乎要被反击时,乔治对约翰逊总统的最后一丝幻想被打破了,总统回应了肯纳调查机构,命令他们调查1967年夏天种族骚乱的原因。调查报告的结论合情合理:骚乱由白人种族主义引起。报告严厉地谴责了政府、媒体和警察在事件中所充当的不光彩角色,要求在住房、就业和种族隔离方面采取果断的措施。调查报告被印成书,出售了两百万本。但约翰逊就是不接受这份报告。促使通过1964年《民权法案》和1965年《选举权法案》、推动黑人民主进程的约翰逊总统放弃了这场斗争。

决定放弃总统选举的鲍比一直被选择正不正确的疑虑所折磨——他就是这么个性格。他和老朋友们、一些泛泛之交、包括乔治在内的助理们和一些新闻记者都谈过这件事。鲍比改变主意的说法正开始传开。除非鲍比亲口说,否则乔治不会相信。

初选由党派希望成为总统候选人的各位候选者在各地展开。民主党内的第一场初选将在新罕布什尔州举行。尤因·麦卡锡是年轻人的希望,但他在民意测验中表现很差,远远落后于期望连任的现任总统约翰逊。麦卡锡的竞选资金很少。一万名年轻志愿者奔赴新罕布什尔州为麦卡锡站台助选,但在“21”餐厅里,包括乔治在内的一众助理都觉得约翰逊将以极大的优势取得胜利。

乔治以既恐惧又渴望的心情期待着十一月的最终选举。在共和党方面,温和派共和党人乔治·罗姆尼已经提前退出了大选,为性格古怪的保守人士理查德·尼克松最终参选扫除了障碍。这么一来,最终的选举几乎肯定在两位拥护战争的候选人约翰逊和尼克松之间进行。

气氛沮丧的晚宴快结束时,乔治接到了一个最先知道新罕布什尔州预选结果的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

所有人都没猜对,结果完全出乎预料。麦卡锡获得了百分之四十二的选票,令人诧异地和约翰逊的百分之四十九很接近。

乔治意识到约翰逊有了被击败的可能。

他冲上楼,把这一结果告诉鲍比。

鲍比的反应很悲观。“他得到了太多的选票!”鲍比说,“这下我怎么才能让麦卡锡退出选举呢?”

乔治这才知道,鲍比已经打定了参选的主意。


瓦利和杜杜前往鲍比·肯尼迪的竞选集会,准备对其加以破坏。

两人对鲍比很生气。几个月来他一直拒绝宣布参加总统竞选。他觉得自己不可能获胜,在瓦利和杜杜看来,他甚至连尝试的胆量都没有。于是尤因·麦卡锡冒着风险站出来,宣布参加竞选。尤因干得很不错,经过几个月的努力,终于看到了击败约翰逊总统的希望。

可现在尤因·麦卡锡遇上了大麻烦。鲍比·肯尼迪宣布竞选以后,他把麦肯锡支持者所做的工作据为己有,尤因·麦卡锡之前所取得的胜利都在顷刻间付诸东流。瓦利和杜杜认为鲍比·肯尼迪是个玩世不恭的投机分子。

瓦利很平静,杜杜却很震怒。瓦利的反应之所以缓和是因为他知道政治现实远远超出于个人的品德。麦肯锡选战的群众基础只是学生和知识分子。他巧妙地把追随他的青年学生组成了自愿的助选大军,取得了没人预料到的成功。可这些志愿者足以把他送到白宫吗?小时候瓦利一直听父母谈竞选的话题,作出了类似的判断——当然不是东德的虚假选举,而是西德、法国和美国的全民选举。

鲍比的支持者来源更为广泛。鲍比拉来了那些认为他站在他们那边的黑人选民,还拉来了信仰天主教的广大工人阶级——爱尔兰人、波兰人、意大利人,以及西班牙人。瓦利痛恨鲍比人品上的缺失,但他也承认——尽管杜杜很生气——鲍比·肯尼迪比尤因·麦卡锡更有机会击败约翰逊总统获得民主党内的提名。

尽管如此,今晚他还是要给鲍比·肯尼迪喝倒彩。

人群中有许多像他们这样留着长发长须的青年男子和赤足的嬉皮女孩。瓦利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前来喝倒彩的。人群中还有老老少少的黑人:留着被称为“非洲式”发型的年轻黑人,还有他们身穿色彩斑斓裙装和礼拜日西装的父母。鲍比支持者的来源之广还能从在旧金山早春的寒冷中穿着毛衣和斜纹裤的白人中产阶级身上看出。

瓦利把头发扎成一束,塞在牛仔帽里。为了掩饰身份,他还戴上了一副墨镜。

舞台出人意料地空旷。瓦利原本以为会看到电视上看到的其他竞选集会经常出现的旗帜、横幅、海报,以及竞选人的大幅照片,但鲍比的演讲台上只有一个讲台和一个麦克风。如果换了另一个竞选者,人们会觉得他很缺钱,但人人都知道鲍比拥有肯尼迪家族取之不尽的财富。这意味着什么呢?在瓦利看来,这意味着——“看好了,这才是真正的我”。瓦利觉得非常有趣。

这时,讲台上站着一个为演讲预热的旧金山民主党人。瓦利觉得这有点像舞台演出的序幕。观众在大笑鼓掌的同时,对即将出场的竞选人变得愈发期待。桃色岁月以往举行的音乐会便会请一些小乐队垫场以烘托气氛。

只是桃色岁月已经不存在了。这时,乐队原本应该在伦敦录制为圣诞节准备的新专辑。另外,瓦利还写好了几首原本准备给戴夫做局部修改的歌曲。以往一曲奏毕,戴夫总会兴高采烈地说:“很好,我们就叫它《灵魂之吻》吧。”可是,戴夫离开了。

戴夫写了一封言辞礼貌却非常生分的短信给杜杜的母亲贝拉,对杜杜的父母让他住进他们家里表示了感谢,还让贝拉帮他打包好衣服,说他会派一个助理过去拿。瓦利给在伦敦的黛西打了电话,知道戴夫正在纳帕河谷装修一处农庄,计划要在那里修建一个录音棚。此外,加斯帕·默里也打电话给瓦利,想证实戴夫打算独自开档电视节目的传闻是不是真的。

戴夫被过时的嫉妒所伤害,与时兴的嬉皮思想已经完全不合拍了。他应该意识到人们不该受原先的道德观念束缚,想和谁做爱就和谁做。瓦利相信,自己完全不应该有什么罪恶感。从汉堡的绳索大街相识以后,他和戴夫一直很亲近,他们相互喜欢,相互信赖,从来没发生过争吵。瓦利对伤害了这样一位朋友感到很不开心。

杜杜并非瓦利一生中不可或缺的挚爱。他喜欢杜杜——她漂亮、风趣,床上技巧也不错,两人看上去很登对——但杜杜并不是世上唯一的女孩。如果知道会让乐队解散,瓦利也许不会和杜杜搞上。他像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只为这一刻活着,嗑完药以后,尤其容易在不管不顾的状态下做出冲动的事情来。

杜杜仍然没从被戴夫抛弃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也许这正是她和瓦利在一起感到舒服的原因:她失去了戴夫,瓦利失去了卡罗琳,两人都失去了自己一生的挚爱。

宣布肯尼迪上台的时候,瓦利才把纷乱的思绪转到正在进行的竞选集会上来。

鲍比的个子比瓦利想象得要矮,姿态也没有他以为的那般自信。鲍比带着尴尬的笑容走上讲台,羞涩地向人群挥了挥手。他把手插在西装外套的口袋里,瓦利记得肯尼迪总统也常做这样的动作。

人群中有人立刻举起了标语牌。瓦利在其中看见了“吻我,鲍比!”和“鲍比最棒”的标语。杜杜从裤腿里拿出一张卷着的标语,打开后和瓦利一起举起来,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叛徒!

鲍比照着从西装内袋里拿出的一沓卡片开始演讲。“首先我要道歉,”他说,“越南问题的许多早期决策都有我的参与,这些决策导致了目前这种情况。”

杜杜大声喊:“说得太他妈的对了!”周围的人都笑了。

鲍比继续用波士顿口音进行演讲。“我愿意承担我应该负的那一部分责任。只是过去的错误不应该永远存在下去,我们可以从悲剧中吸取教训。‘没有哪个人不会犯错误,’古希腊诗人索福克勒斯曾这样说过,‘但聪明人会知错就改,只有骄傲才是真正的罪孽。’”

与会者喜欢听这种话,纷纷热烈鼓掌。支持者们鼓掌的时候,瓦利注意到鲍比犯下了个很大的错误。在这种场合,竞选者应该和台下的支持者进行双向交流。支持者希望竞选者能看着他们,接受他们的赞许。鲍比却似乎对此感到尴尬。瓦利意识到鲍比·肯尼迪很不习惯这样的政治集会。

鲍比继续着越南的话题,但进行得没有开场那段自白来得成功。他表现得很踌躇,经常有些结巴,有时甚至会出现大段的重复。他像块木头似的站得笔直,不做手势,甚至看上去连身体都懒得动。

场内的少数几个反对者开始对他进行诘问,不过瓦利和杜杜并没有加入。无需外界施压,鲍比这样的表现已经形同于自杀。

台下没那么喧闹的时候,有个婴儿哭了。瓦利斜眼一看,发现一个女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出口走了过去。鲍比中断演讲,对这位母亲说:“女士,请不要走!”

人们偷偷地笑了起来。女人在过道上转过身,看着台上的鲍比。

鲍比说:“小孩哭我已经很习惯了,请你别走!”

所有人都笑了:鲍比有十个孩子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如果你走了,”鲍比说,“明天的报纸会说我无情地把一对母子从演讲厅赶了出去。”

人群开始欢呼:报界对竞选的歪曲报道遭到了许多人的痛恨。

女人笑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鲍比低头看笔记。他原本可以通过刚才所说的那番话建立一个温暖的家里人形象,但低头看手里准备好的讲稿却又使他失去了民心。瓦利觉得鲍比失去了争取民心的最佳机会。

鲍比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他抬头问台下:“我觉得这里很冷,你们觉得冷吗?”

人群鼓噪着说演讲厅很冷。

“拍拍手,让身体热起来。”他开始示范着拍手。参加竞选集会的人群笑着加以应和。

过了一会儿,他停止拍手说:“我感觉热一点了,你们呢?”人群叫嚷着表示同意。

“现在我想讲一讲有关体面的问题,”他回到了演讲中,但是没有看稿,“有些人觉得长发、赤脚、在公园尿尿是不体面的,我想告诉你们我所认为的不体面是什么,”人群再次高声欢呼,“我觉得没文化是最大的不体面,”又是一阵掌声,“我要对加利福尼亚的各位说,对所有努力工作却失去了让孩子上大学机会的人说,这才是最大的不体面。”

没人还会对鲍比相不相信自己的演讲产生怀疑。鲍比已经把提词的卡片扔在了一边。他挥舞着手,不断指指点点,有时还用拳头砸一下讲台,变得很富有激情。人群被他迸发的情感所打动,为他每一句发自肺腑的演讲而喝彩。瓦利看着周围的一张张脸,发现人们的脸上挂着他在台上经常看见的那种表情:年轻人瞪圆眼睛,大张着嘴,整张脸因为敬畏而闪闪发光,进入一种陶醉忘我的状态之中。

从来没有什么人用这种表情面对过尤因·麦卡锡。

瓦利意识到,他和杜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叛徒”的标语给扔在了地上。

鲍比又谈到了贫困。“在密西西比州的德尔塔市,我看见过饿得脸上长疮、肚子胀大的孩子们,”说着,他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音,“这是完全不可以接受的。”

“印第安人没鞋穿,依靠一点点配给的食物生活,许多十来岁的孩子自杀,生活完全看不到希望。我相信我们完全可以做得更好。”

“来自黑人贫民窟的孩子们坐在老鼠满地跑的肮脏校舍里聆听自由民主的誓言,我相信美国完全可以做得更好。”

看得出来,他已经炒热了气愤。“我之所以来这儿,是希望在接下来几个月得到你们的帮助,”鲍比说,“如果你们也认为贫穷是一种不体面,请给予我支持。”

人群用尽全力大声欢呼。

“如果你们同样认为让儿童挨饿是不能被允许的,请为我的选战出力。”

人群再次欢呼。

“你们是否和我一样,相信美国会变得更好呢?”

人群欢呼着表示同意。

“跟着我走——美国一定会变得更好。”

鲍比退后一步,人们变得更疯狂了。

瓦利看了眼杜杜,感觉到杜杜和他想的一样。“我想他会赢的,你觉得呢?”瓦利问。

“是的,”杜杜说,“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他肯定会入主白宫。”


鲍比十天内走访了十三个州。最后一天的行程结束以后,鲍比和幕僚在菲尼克斯[菲尼克斯(Phoenix),又译凤凰城,是美国亚利桑那州的州府及最大城市。]坐上了返回纽约的飞机。这时,乔治·杰克斯肯定鲍比会当上总统。

公众的反响出人意料,朝鲍比一边倒。几千名支持者聚集在机场。他们站在街道两边,看着载有鲍比的车队经过。鲍比通常站在敞篷车的后排,乔治和其他助理蹲在他脚边拽住他的腿,防止街道边拉扯他的人把他拉出去。跟着敞篷车跑的孩子们一遍遍地叫着鲍比的名字。每当车停下的时候,一旁的人们都会前赴后继地冲向敞篷车,拉扯下鲍比的袖扣、领带夹和西装上的纽扣。

在飞机上坐下以后,鲍比从口袋里掏出狂欢节五彩纸屑一般的纸片。乔治在地上捡起一些。这些纸片都是围观人群写好精心折叠以后塞在鲍比衣兜里的。他们中有人要求鲍比参加孩子的毕业典礼,有人要他去医院探望病儿,还有人告诉他,他们在家为他祈祷,在乡间的教堂里为他点燃了蜡烛。

鲍比像平时一样脱下西装,卷起衬衫袖子。这时乔治看见了他的胳膊。鲍比的前臂体毛浓密,但触动乔治的是鲍比肿胀的双手和到处是红色抓痕的手臂皮肤。乔治意识到,这些都是疯狂群众接触他时留下的。尽管不是故意伤害,但人群的疯狂敬仰已经使他受伤,手臂被抓出了血。

人们找到了他们需要的英雄——但鲍比也从中找到了自己。这也正是乔治和别的助理把这次旅行称为“自由之旅”的原因。鲍比创造出完全属于自己的风格,营造出肯尼迪家族全新的魅力。他的哥哥约翰·肯尼迪虽然魅力十足,但非常内敛——对1963年来说正适合。鲍比比他更为开放。他倾尽全力告诉人们,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的内心打开给所有人看。他承认自己是一个想做对所有事,但有时不知道怎么做才对的平凡人。1968年流行“毫无保留地诉说”,鲍比正巧精于此道,因此得到了广大民众的厚爱。

半数搭乘此架班机回纽约的乘客都是新闻记者。十天来,他们一直在拍摄参与竞选活动的疯狂人群,报道重生的鲍比·肯尼迪如何赢得了广大选民的心。民主党内的权力掮客也许不喜欢鲍比略显幼稚的自由主义思想,但他们不会忽略鲍比赢得的广泛支持。在全美国的人为鲍比大造声势的同时,他们不会眼瞎到硬要让林登·约翰逊竞选连任的程度吧。如果他们选择支持越战的另一位候选人——副总统赫伯特·汉弗莱,或是马斯基参议员——这两个人也只能得到原本支持林登·约翰逊的那部分选票,影响不到鲍比的支持率。乔治认为鲍比肯定能获得民主党内的提名。

鲍比肯定也会战胜共和党的竞选人。能在共和党突出重围的铁定是已经被肯尼迪兄弟击败过一次的理查德·尼克松。鲍比再把他击败一次又有何难呢?

通向白宫的道路似乎一帆风顺。

飞机快抵达约翰·肯尼迪机场[机场始建于1942年,并于1948年7月31日正式命名为“纽约国际机场”,也被称作“爱德怀德机场”(Idlewild Airport)。1963年11月22日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遇刺身亡,12月24日机场更名为“约翰·F.肯尼迪国际机场”(John F. Kennedy International Airport)以纪念这位前总统。]时,乔治琢磨着鲍比的对手们会使出何种招数对付他。约翰逊总统预定将在飞机还没降落的时候发表一次全国性的电视讲话。乔治急于想知道约翰逊总统会说些什么。只是在他看来,无论总统会讲些什么,鲍比领先的局面都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飞机降落在以你哥哥命名的机场,你的心情一定会有些不一样吧?”有个记者问鲍比。

这个记者显然是想用伤人的问题让鲍比反应过度,从而构思出一篇吸引人眼球的文章。但见惯了这些的鲍比只是说:“我倒希望它还叫爱德怀德机场。”

飞机滑到下机门旁。安全带指示灯还没熄灭,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上飞机,沿着走道向鲍比奔来。来人是纽约州的民主党主席。还没到鲍比跟前他就喊开了:“总统不准备参加竞选!总统不准备参加竞选!”

鲍比说:“请你再说一遍!”

“总统不准备参加竞选。”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

乔治惊呆了。但他马上就想到,痛恨肯尼迪家族的约翰逊不参加竞选的原因,只能是约翰逊意识到自己铁定拿不到党内的提名。他显然把击败鲍比的希望寄托在了其他支持越战的候选人身上。在他看来,只有自己退出竞选才能破坏鲍比通向白宫之路。

双方已经打出了自己手里的牌,就看最后谁能发力取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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