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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安静的姑娘勇者物语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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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幽灵大厦的蓝色防水布在街灯的映照下,显得怪怪的,一副破落相。周围的人家都已熄灭门灯,窗户灯光也所剩无几,一片静谧。旁边的三桥神社也在漆黑浓密的树丛包围之中,寂静无声。光线反倒像在强调幽灵大厦进退失据的境况。 听着运动鞋蹬地的跑动声,即使是很短的距离,亘也来情绪了,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今晚的目的:幽灵真的会出来吗?要亲眼确认。 可是,当跑过神社前面,亘要跑向大厦时,跟前的阿克突然止步,手一扬拦下亘,“有人哩”。 阿克压低声音倾听,后背靠在神社的围墙上。亘也反射似的模仿他的举动,但不见人影。 “在哪里?” 阿克指一指。“大厦对面。道路那里看见灯光吧?” “哪里?那不是街灯吗?” “不是!停着车哩。” 亘凝神注目,但看不真切。他离开神社的围墙,迅速迈开步子。 “过去瞧瞧嘛,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在做坏事。” 首先,也许仅仅是停着车而已——他想,就在他走向幽灵大楼跟前时,人影从那里出现了。 亘“哇”地大喊一声连忙后退。哐当一声,防水布降至地面,尘埃顿起,飞舞。 “哟痛痛痛……”防水布说道。不,是防水布里头传出这样的声音。 “怎么、怎么啦?”冲上来的阿克扳住亘的肩头。此时,防水布又一次被撩起,人影现身了。他抬眼望望亘二人,发出故作不解似的声音。 “什么事呀——咦?你们在干什么?” 这是个极年轻的男子,约二十岁吧。他钻过拉绳和防水布,来到路边。这一来,看得出他个子很高。皱皱巴巴的T恤衫配牛仔裤,戴眼镜,短发,右手持手电筒。 在刚才阿克指说“停着车”的方向,传来大型客货车的滑动门开关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了人声:“则之,怎么啦?” 这一次是中年男子的声音。一个矮胖、笨拙的身影出现了。 亘一时心乱如麻,身子反而动弹不得。这些人是小偷吗?巡夜人?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吗?埋藏着什么东西吗?打算在此纵火吗? “怎么,这不是两个孩子吗?这么晚了,在干什么?” 新出现的人物从声音可以想象是个严厉的大叔。他来到叫“则之”的大哥哥身边,打量着亘和阿克的脸。在说“这么晚”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手表,像是确认时间似的。那是一块表带是朴素的黑色皮革的手表。 “不会是迷路的孩子吧。”戴眼镜的大哥哥嘴角微微一咧,“不会是在上补习后回家的路上吧?” “啊嘿——”阿克发出声音。 亘焦急之余,未想好便已张口要说话了。而混乱的心中,那时碰巧最接近嘴边的话,像爆米花似的蹦出来。 “叫、叫警察了啊!” 戴眼镜的大哥哥也好、严厉的大叔也好,都吓了一跳。然后二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看着亘。 亘一看,连阿克也张大了嘴巴盯着自己的面孔。 然后,停了一拍,阿克问道:“为什么?” 此问一出,严厉的大叔和戴眼镜的大哥哥都捧腹大笑起来。 “爸,声音太大啦。” 大哥哥一边拍打着严厉的大叔的肩头,一边大笑道:“吵着附近的人啦。” “学生哥、学生哥,”严厉的大叔一边朝亘挥动短粗的手臂,一边说道,“我们并不是可疑的人呀。所以不必那么害怕。” 阿克用力拉拉亘的手肘,说:“真的,不要紧的哩,这些人。” 亘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阿克。回看他的阿克渐渐收住了笑容,又憋不住笑起来。亘这才发觉,眼下并非二对二,而是三对一。大笑的三人和被笑的一人。他脸上热辣辣起来。 “哎,不好不好。”大哥哥止住笑,朝严厉的大叔来的方向跑去,“留下香织一个人啦。” 很快,从大哥哥消失的方向,开过来一辆淡茶色的大型客货车。拐过角,在幽灵大厦前停下。 “嗬嗬,这辆新车。好大哩!”看着闪亮的车身,阿克发出了赞叹,“好贵吧……” 可是,亘吃惊于另一个发现,在客货车一侧有公司的名字——“株式会社大松”。 亘用力眨眨眼。然后再次望着严厉的大叔的脸。 “大叔是——大松三郎先生吗?” 他不由得问了一句。严厉的大叔笑得太厉害,抹起泪来了。他突然嘴角一抿,俯视着亘。 即使得不到回答,仅以这副表情,亘就明白,此人正是不走运的、幽灵大厦的业主大松三郎社长。而戴眼镜的大哥哥,是大松社长的儿子。 客货车的车门开了。响起了机械的声音。从车里头伸出来铁轨似的东西。铁轨上滑出了一辆轮椅。当轮椅停住时,铁轨下降至地面上。 轮椅上坐着一位扎马尾辫的苗条姑娘,随着铁轨和轮椅的活动,细长脖子上的美丽头颅摇晃着。 “从附近的人那里听说我了吧?”大松社长问亘,随即又自己作答,“没错,我就是这大楼的业主。那是我儿子则之。” 眼镜哥哥推着轮椅过来。轮椅上的姑娘既没有望向亘他们那边,也没有望向大叔那边,只是摇晃着脑袋。她的眼睛虽然睁着,但似乎什么也没看。 “噢,这是我女儿香织。” 大松社长在推过来的轮椅扶手上,轻轻地敲了一下。香织的两手藏在浅红色的盖膝毯下面,看不见。她对父亲的举动也完全没有回应。 “我们并不是怪人,真的。” 大松则之笑吟吟地说道,表达了安抚亘的用心。刚才我竟恐惧失态至此啊——亘几乎想咬舌自尽了。 “我带妹妹出来散步,顺便来看看大楼的情况。现状如此,自然有很多问题:丢垃圾呀、野猫野狗出没呀,等等。” “原来是这样,对不起啦。” 因为实在太不好意思,亘深深地低头致歉,以避免视线与社长或则之,甚至阿克相遇。真想就这么不跟人打照面,直接向后转逃回家去。 “这么晚出来散步?” 阿克不知道亘的心思,提出了这样的疑问。未等亘捅他一下,暗示他别冒傻气之前,大松社长已回答了问题。 “哦……我女儿情况不大好,人太多时带她外出的话,她不高兴的。” “是这样……晚上的确很安静。” 阿克未加思索便认可了,但亘看见大松父子悄悄碰了一下视线,有点被掐了一把似的神情。 大松香织是个漂亮的姑娘。当被周围的人指点着,评价为“真漂亮”时,拥有这“漂亮”的心,一定无比自豪、高兴得不得了吧。被夸奖者也许会害羞地说:“哎呀,我也不至于那么漂亮呀。”她就是这种程度的“漂亮”。 亘迄今十一年的人生中,第一次遇见如此美丽的姑娘。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像玩具娃娃的女孩子。不说话,不笑。对外界完全没有反应。视线虚幻,只有两眼眨动。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这扇窗户是玩具娃娃的家的窗户。 “香织念初中一年级,”则之向妹妹俯一俯身,说道,“是你们学姐了吧?你们念几年级?” 一瞬间,亘想答“六年级”。因为亘和阿克都是小个子,若自称“初中生”,这谎言是过不了关的。不过,他好想被看成大人,即便大一年也好。 然而,死心眼的阿克答了: “五年级。是城东的学生。” “念城东第一小学?噢噢,是这样。那你们也是幽灵探险队的啦?” 则之笑起来。大松社长也笑了。壮实的社长笑得肚皮直晃,连他搁着手的香织的轮椅也一起摇晃起来。香织的脑袋摇摇晃晃。 “您说探险队……” “有传言说,这大厦里出了幽灵,对吧?为了证实这一点,孩子们深夜里跑到这附近,或者钻进大厦里。你们不是头一批啦。城东第一小学的家长会批评我们啦,说这样很危险,我们得好好管起来。”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大松父子思索着。则之答道:“有半个月了吧。” 亘失望了:早就被人占先了啊。 “我们也是来调查实情的。” “幽灵探险队来拍照啦。叫什么‘灵异照片’?” 则之点点头:“带着拍立得相机哩。” “我们可不是闹着玩的,真是来确认幽灵正身的。” “哦,对啦!”阿克突然拍着手喊了起来,“幽灵探险队那些家伙,应该是六年级学生吧?不是听说他们曾把幽灵的照片送到电视台了吗?” “对对,就是那回事。”则之带着几分苦笑猛点头,“那个领头的——叫什么名字,那个态度恶劣的小子。” “是石冈吧?石冈健儿。” “没错!你很清楚呀,是朋友吗?” “不认识。不过我老爸和他老爸是垂钓伙伴。听我老爸说,他老爸说石冈君他们要在电视台的灵异照片栏目露面什么的。哈,我说得乱七八糟的,听明白了吗?” 石冈健儿和他的几个伙伴,是六年级的捣乱分子。他们原先属于要重点注意的学生,从四年级下学期起不断弄出事端,现在已成了整个城东第一小学的难题。 石冈一伙原来就不明白为何上学。他们不听课,随意进出教室。迟到、早退、无故缺勤是家常便饭,还闹事妨碍老师上课。偷窃文具用品,搞破坏,欺负班上同学,勒索金钱。虽身为小学生,几乎与为非作歹的高中生无异。 只是,可悲的是,这种程度的问题少年,近来每个年级都有一两个。石冈他们闹事超越了本年级,一下子成为“全国级”人物,是在去年暑假校园开放时,他把停放在学校正门旁的校长私家车发动起来,驾车在校园里转悠,到处追逐来玩的低年级同学,致使三人受伤。 事件的翌日,校方在学校礼堂紧急召开家长会,校长在说明事件经过的同时,几乎头抵在讲台上谢罪道歉。谢罪的意思是,无论停放多么短暂的时间,自己在那么个地方把车钥匙留在车上,确是轻率大意的行为。 据说那天校长是因为在家里使用的眼镜坏了,来取放在校长室抽屉里的备用眼镜。要紧事仅此而已,而且已急急忙忙向前赶。具讽刺意味的是,他是在赴什么教育委员会召开的会议途中。 虽然是六年级学生引发的事件,但五年级受伤者中也有亘的同班同学,所以邦子也出席了家长会。她气呼呼地回到家里。 “校长为何要那样子谢罪?不觉得奇怪吗?”母亲很不满。 “什么‘是我停车不当’?这不是问题所在,而是擅自开跑了车的孩子不对!” 不过,据说在家长会上,追究校长责任的意见占绝对优势。 “说什么‘孩子就是爱瞎闹的,大人不留神就是不对’。这很不正常嘛。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有人指出来嘛,身为小学生,却会驾驶汽车,很不得了的啊。这社会简直就是不可救药。” 也许是因为受伤的三个学生仅仅是擦伤而已吧,事件没有再扩大。当然没有惊动警方,也没有见报,校长保住了职位。这么一折腾,反倒助长了石冈他们的气焰,他们越发瞧不起校方了。 就是这么一帮家伙。亘觉得奇怪:石冈和灵异照片?怎么看都扯不到一起。 “那些六年级学生一开始就是以在电视台的灵异照片节目露面为目的。” “我也有这种感觉,”则之答道,他斜眼望一下大厦,“还说如果拍不到好照片,捣鼓捣鼓也行。” “好过分啊,那些家伙也是在这里遇上大松先生你们吗?” “噢。不过,当时不光是孩子们,还有两个大人在一起。” “那些大人该不是电视台的人吧?”大松社长抱起胳膊。 “有可能哩。”则之点点头,“和我们碰面的时候,也许是时机不对吧,他们一副保护人的面孔,应该就是电视台的人吧。” 亘扭头转向阿克道:“这方面的情况没听大叔提起过吗?” 阿克晃晃脑袋:“没听说。不过,说是定下要上电视的,很了不起的样子。” “看过那个节目?”则之问道。 “没看过。最近,石冈的大叔也没来我家——哎,我家是开小酒馆的嘛。”阿克显示一下招揽生意式的笑容,“说来那个节目不是流产了吧?我老爸也不提了。” “要不就是以后才播吧。” “哦,有可能。电视节目嘛,挺费时间的吧?一定是的。” 风刮过来,蓝色防水布吧嗒吧嗒响。众人一瞬间怔住了。 “怎么连我们也吓一跳啊。” 则之笑着说道。他这才发现,众人都仰望着大厦。 “我们最清楚了,这里不可能有什么幽灵出没的。可竟然连我父亲也是那种表情哩。” 大松社长难为情地抹抹前额。做那样的动作,也就很明白他已经谢顶了。 “没错,跟什么幽灵比起来,活人可怕得多吧。” 这是随口说的话,至少在亘听来是那样的。大人不同于小孩子,他们就爱说这种话,教训那些怕神怕鬼的小孩子。 可是,说话的大松社长也好,听见这话的则之也好,却像做了丢脸的事似的,随即垂下了视线。 “哎,该回家了吧。” 则之绕到香织轮椅后面,打开制动器。车轮吱地响起来。 “对啦,你们也上车吧。我送你们到家。” “我们没关系,就那边。” “那可不行,大人要负责任的。好啦,快上车,快上车。” 最终,亘和阿克都被塞进客货车里。在车里,亘挨着香织坐,香织的轮椅整个固定在座位上。她的头发散发着洗发水的香气。在汽车里嗅女孩子头发味儿,少算也早了五年的样子,但与其因此吃惊,不如说是为之心痛。香织一动不动,不言不笑,只像人偶似的坐着。而她的头发却如此芬芳。她美丽的脸庞,乳白光滑的肌肤,修长的手足,反更添其辛酸。 因“小村”近,先送了阿克,然后前往亘的公寓楼。 “我在附近下车就行了。” 驾车的大松社长笑道:“车停近了,声音太大,会暴露你半夜离家的事情,对吧?” 亘道出心中不安:“我爸总是很晚回家,说不准要在公寓大门口碰上呢……” “可是,你悄悄潜入家中,误把你当成小偷不是很麻烦吗?” 结果,亘在大楼入口前的路边下了车。公寓楼前连人影也不见一个。整栋建筑物沉睡于静谧中。目送着亘跑到电梯前,大松父子的大型客货车才闪亮一下车头灯,悄然离去。 翌日。 “没有露馅吗?” 第一节课刚下课,阿克就赶紧凑过来。 “不会是回家时阿姨还没睡,训了你一个晚上吧?” 亘摇摇头。他蹑手蹑脚地回到家里,母亲竟然还趴在桌上酣睡,父亲还没回家。 “嘿,太棒了不是?可是,你为什么还是一脸没睡好的样子呢?” “你睡得好吗?” “一回去就睡了。” “你那是什么神经呀。” 阿克眼睛瞪得圆圆的:“你没睡好,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亘是想着香织了。他觉得大松社长和则之的态度殊不可解,分明是有所隐瞒,别有内情。回家定下神来,越想越觉得可疑,以致天快亮还没入睡。 “噢,他们都是挺好的人。” “对,他们待人友善。可是,不觉得太友善了吗?” “为什么?” “在那种地方碰上我们这样的孩子,大人一般都会很生气。可他们一直笑着,完全没有训斥我们。” “不会是之前有过石冈他们的事,所以也能接受了吧?” “不会的。” 亘说着,两眼定定地盯着桌子。新学期分配的这张桌子,光洁的桌面上有前一年使用它的高一年级学生刻下的赠言——“极恶”。为什么刻这两个字呢?这样做很有意思吗? “对大松他们来说,一定有什么事情比来探寻幽灵的小孩子重要得多。因为他们的心思全在那上面,所以半夜遇上别家小孩子,也就懒得理会,和和气气就算了。” 阿克嘎吱嘎吱地抠着他几乎剪成了和尚头的脑袋,一脸困惑。这种情形迄今常有。亘较真的事,却无从传达给阿克。亘因此而心急火燎地拿阿克出气,自己这种时候的神色,就跟说“小村他们是做揽客生意的”的母亲邦子一模一样——他完全没有察觉这一事实。 “你无非就为了香织那女孩吧?” 阿克小声嘀咕着。因为肯定错了,所以不被亘听见为好,不过如果事有万一,最好就那个时候听见吧——也就那么大小的声音。 竟然就猜对了。 “不用说的,就是那样。还能有其他的吗?” 因为阿克猜对了,亘更加生气。我要说的话,他怎么会猜到呢? “那女孩有病吧。”阿克有气无力地嘀咕道,“光看她的脸挺好的样子,可她为何一言不发呢?” 亘思考着。所谓的“散步”,也很奇怪。如果讨厌人杂,去公园或水边即可。为何非要在半夜里带她出来呢?首先,具体地说,香织是哪里有毛病呢? 说不定,那女孩变成这个样子,和幽灵大厦陷入僵局之间存在某种关系?正因为如此,大松社长才选择在深夜里不事声张地,特地将香织带到那个地方去? 因为亘陷入沉默之中,阿克越发感到困惑,手足无措。 “对啦,石冈他们上电视的事情,今早我问老爸了。我问他自那以后,石冈他爸说过什么吗?” 因为生意的关系,小村的父母都属夜猫子,但唯有早餐要全家人一起吃,这是习惯。“一天一次,全家围坐饭桌”,类似的套话很受小村家各人的喜爱。诸如“一日一善”、“感情好、心情就好”等等。 “老爸说不知道,石冈他爸一直没来。所以,他们要上电视的事就不清楚了。” “噢噢。”亘哼哼着回答。 “那大楼有幽灵的事,就此了结了吧?”阿克讨好地说道,“和石冈他们干同样的事,傻傻的。” 亘不吱声。阿克还在嘎吱嘎吱挠头,边说着“就那样啦”之类,边返回座位。上课铃响起。 亘望着阿克的背影。据说那脑袋是小村叔叔用理发推子弄的,大多数情况下都会有点“瘌痢头”。“瘌痢头”的地方每次都有点改变,形状也改变。尽管如此,阿克从没有抱怨过。 亘想起了香织头发的洗发水香味。 小村叔叔每两周替阿克理一次发,他嘴里嘟哝着笑着,边理发边威胁说“动可就连耳朵也剪掉哟”。可想而知,也有人像小村叔叔那样边对毫无表情的香织说话,边对她笑着,往她的头发倒洗发水,吹干、梳头、扎成马尾辫。大概是她妈妈吧。香织不能回应妈妈,妈妈一定很伤心,活着却跟死了似的…… 香织究竟是怎么了呢? 对亘而言,如果发挥和之前同样的想象力,绝对无法理解大松家三人的生活。虽然亘的一家是上班族家庭,但能够想象开店的阿克家的生活情形。班上同桌的女孩子,父母亲都是教师。教师之家的情形他也能够想象。同样地,父亲是消防员的家庭、父母离婚后跟母亲过的家庭、父亲出国单身赴任的家庭,亘都能够想象。既便他的想象与实情相去甚远,但只要亘认定“就是那样、这样的吧”,他就安心了。 可大松家的人就不是那样。家里有个可爱的女孩子这样子窝着,是某种原因让她落到这地步,大家一起承担着这个结果——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家庭,存在于亘的想象限度之外。连推想一番“大概是这种情况吧”的感觉他都找不到。在孩子长大成人期间,要经历种种形式的挫折,而这些挫折的大部分,根源于遭遇自己力不能及的东西——以自己迄今学习并形成的价值观或想象力,还处理不了。 这样的成长公式,亘在此是第一次遇上。当然啦,他自己没有察觉这一点。所以也就不明白自己为何焦躁不安,为何那么在意。 那天课上他也完全心不在焉。回到家,邦子正在熨衣物,摆了一起居室都是。她的手机械地动着,熨着衬衣和裤子,眼睛却不离电视机。就这样熨得平平整整,没有折痕。爸爸称之为“妈妈的杂技”。 要在平时,亘连“我回来了”也是匆匆一句,直接就回房间了。上补习班前的时间,亘可以看电视、玩游戏机度过,但今天亘止了步,对母亲说话。 “妈,三桥神社旁的幽灵大厦,最近听说什么了吗?” 邦子心不在焉地随口应道:“什么呀?” “那栋在建的大楼,有个叫大松的社长是业主吧?那人的家里,据说有个念初中的女孩。” 邦子砰砰地敲着衬衣的领子,嘴上说:“对呀对呀。”她的目光仅仅一瞬间离开了荧屏,扫一眼手头,将黏着的线头拈去,然后又返回到电视上。 “妈妈的那位地产商太太朋友,了解那家人的情况吗?” 邦子眼盯着电视,没有回答。好像在放情节剧——打开没上锁的门,进入有女主人公的房间。那里躺着一具尸体。一声惊叫——广告。邦子这才望向亘这边来。 “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亘本想重复一次问题,但突然烦了。他看着脚下说了一句:“没什么。” “这怪孩子。冰箱里有奶酪蛋糕哩。今天上补习班吧?不要骑车去了,今天在三叶草桥的地方搞工程。洗手了吗?漱口水用完了的话,洗脸台下的抽屉放着新的。” 这种时候,总令人怀疑亘早上上学、下午回家时,只须喊一声“我回来了”,即使他变成山上的小狐狸,她也不在乎。赶快拿了奶酪蛋糕回房间吧——他刚站起身,电话铃响了。 “快,你接你接。” 坐在熨衣板前的邦子一下子站不起来。她最近跟别人讲电话的时候说,今年胖了两公斤,结果盘腿坐时,一下子就腿脚麻痹,真头疼。 亘走到起居室一角的挂壁电话,取下话筒。“你好,是三谷家。” 寂静无声。 “喂喂,这里是三谷家。” 还是寂静无声。他再一次“喂喂”地呼唤,确认没有回音后,把话筒放回。 “打错电话?”邦子问道。 “好像是。” “最近挺多的。接了电话,却没人讲话,过一会儿就挂断了。” 来到电话旁,顺便就想给阿克打过去,想跟他说抱歉今天心情不好,更抱歉的是放学时自己一个人走掉了。但亘最终没有打电话。 这时,电话铃又响起来,第一次铃声还没完,亘已拿起了话筒。 “喂喂。” 又是寂静无声,今天可遇上心情不佳的亘,他对着话筒大吼起来: “没事别乱打,混账!” 亘啪地扣上话筒,邦子抬眼往这边看了看。那目光与其说是显得担心,毋宁说是感兴趣。 那天也没有集中精神上补习班,这在亘来说是罕见的事,两个小时里,他竟被老师说了三次。第三次的时候,他被问道:“你身体不舒服吗?” 亘自己也弄不明白。一想事,昨晚的事便复活在脑海里。当大松社长怜爱地拍一下轮椅的扶手时,香织修长的颈脖便摇晃起来。幽灵大厦映出难看的包装防水布的色彩,她显得脸颊苍白,简直就像肺病患者一样,而她的头发散发着洁净的洗发水香气。相同的情景反复不断在心中回放,是一种病吗?如果是摄录机,毫无疑问得修理,可人呢?该怎么办? 茫茫然地踏上回家之路,心中又想:去一下幽灵大厦吗?因为补习班和学校方向相反,所以不但是绕远路,还得路过自己家。尽管那样,他还想去看一眼。如果不是在看得见公寓大门口的地方意外地被人叫住,他一定已付诸行动了。 “回来啦,今天上补习班?” 亘一抬头,爸爸三谷明站在面前仅两三米的地方。他右手提包,左手拿折伞。说起来,今天市中心那边是下过骤雨。 “您回来啦。”亘也说道,走近父亲。明等待亘走上来,一同慢步走上通往公寓大门口的斜坡。 “爸爸,今天很早呀。” 亘左手腕上的数字手表显示是晚上八时四十三分。这是去年秋天三谷明因公出差洛杉矶时买给亘的礼物,手表的数字忙碌地闪烁着,自百分之一秒起显示。表底刻有很受欢迎的篮球队的标志。其实亘对篮球一点也不感兴趣,并不太喜欢这只手表。他更想要的是华纳公司别出心裁的产品。所以平时他几乎不使用这只手表。今晚很走运。父亲一定以为亘喜欢这只手表。 “学校怎么样?” “还好。”亘答道,仅此而已。这一问一答,已成为近一年来父子之间的保留项目。即使亘在“还好”之后又说了话,父亲恐怕也只是听着,而明即使在“怎么样”后面加了具体的内容,亘听了也只会答一句“还好”吧。实际上这样的事还一次也没有过。 三谷明原本就话少,一方面是邦子太爱说。以亘所见,二人说话是一对十的比例,邦子占绝对优势。在日常生活中,发言量的多寡,直接关系到发言者意见的权威性,简言之,是“话多者胜”。也就是说,三谷家是由邦子主导。 只不过,当事情不是“日常”,而是关系到“日常的基础”时,情形便为之一变。平日缄默的三谷明,在这种局面下往往像千叶的奶奶所说“好辩得叫人冒火”。买现在的房子时,就是这样。邦子想让亘进私立小学时,也是这样。决定亘上哪个补习班时是这样,换座驾时也是这样。明对于眼前的问题会做许多背景调查,深思熟虑之后选择最可行的结论。这里面不可有模糊之处,诸如暧味的“凭感觉”呀、“好像那样比较好”呀、“大家都那样做”呀、“跟别人一样”等等,都行不通。如果要决定的是汽车,则必考虑燃料费和安全性,如果是公寓房子,则查清施工单位和居住环境,如果不能提供清晰的数据,这时的三谷明,是什么人都说不过他的。 说起正好十年前,三谷的老爷子——即亘的祖父——去世时,明的举动,至今仍是亲戚们口中的话题,因为每逢亲戚聚集,就听人家说起那件事,所以连当时只是个小不点儿的亘,也记得一清二楚,仿佛耳闻目睹一般。 不仅丧礼如此,但凡仪式,虽然不知由来和理据,“这种时候就应该这样做”的惯例是不可少的。明对此甚为抵触。为何法号要排次序?为何以金额来定其高下位置?与亡父交恶的亲戚,仅因其亲戚身份,就在守夜时摆架子,绝不可接受,等等——种种事情,真是不看不知道。 既是爷爷的丧礼,丧主自然是奶奶。奶奶最终也发话了: “咱就好歹让个步,安安静静让丧礼举行了罢。”据说如果不是奶奶含泪发了话,恐怕爷爷的棺材整整一个星期之后都出不了千叶的家一步。 据说经此一役,亲戚们都对明另眼相看了,“这三谷明,原以为他是个聪明、文静的人,其实他一旦出声,可不好对付啦。” “妈妈早就知道他是那种人,觉得很有趣。”邦子笑着对亘说。 三谷明并非令人害怕的父亲。什么都不懂的婴儿时期或一不看紧就要做危险事的幼儿时期且当别论,自亘明白事理以后,父亲从没有打骂过他,迄今没有对亘使出过他的最后武器——“硬抠死理”。当然啦,太忙顾不上也是一方面的原因。 亘对父亲有一点不明白。只不过这“不明白”并不是不愉快、心情不爽的“不明白”。父亲这扇门不是敞开着的,而今后也绝少敞开着,但亘朦胧地感觉到,那里头的东西,对他来说很重要,父亲也是这么想的——这样说大致可以说明白了吧。 亘挺欣赏父亲的。喜欢吹嘘自己的人多的是——身边也是,电视上也是,学校也是——每天默默地忙碌着的父亲,亘觉得相当有性格。他其实跟这个年龄的孩子一样,对父亲的印象,归根结底,几乎是原原本本地反映出母亲三谷邦子对丈夫三谷明所持的印象。 尽管丈夫只是默默地点头倾听,邦子还是乐此不疲地跟他说有趣的事、生气的事、需要稍微商量的事、虽属事后认可但“已成定局”的事。直到不久前还是“宝贝儿子”的亘也是如此。不过,现在的亘虽像煮成了有嚼头的意大利实心面似的东西,由“宝贝儿子”到作为一个人的“芯”正在形成之中,这条“芯”让亘只说一句“还好,”其余则沉默。这也许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或者说,是邦子身上没有、但亘身上传留的明的遗传因子所为。 尽管如此,今夜在“还好”之后,二人走向电梯间时,亘心中有点动摇。他想跟父亲说说——各种事情。 真的有幽灵吗?大家都信得发狂、热得发烧的事情,即便是子虚乌有的事,自己也附和为好吗?否则会被排斥吗?爸爸不喜欢我这样做吧?可我为何还会被责骂是“最讨厌的三谷”呢?我也会像爸爸那样吗?该怎么做,才能不对的事说不对,也不至和别人吵架呢? 还有,那个——一言不发、似乎与外界隔离的大松香织。哎,爸爸,我见到了一个女孩子,她就像电视游戏里出现的,被禁闭在塔里的公主一样。真的有那样的女孩子。我,有点牵挂那个女孩子。我总在想她是怎么样的。爸爸也有过这种心情吗? 许多话搅和在脑海里,但最终都没有说出口,就到了家。 难得三人一起吃晚饭,邦子忙着向明报告各种事情、商量事情、打听情况,总之很热闹。母亲很高兴,这种心情也传给了亘,晚饭吃得很香。 吃完饭,亘正要把自己的碗碟拿到厨房去,刚站起来,电话铃响了。亘一手拿起话筒。 寂静无声。 “又是那样?”邦子停下筷子问道。 “还是那样。”亘答道,放下话筒。 “这阵子老有这种沉默的电话。”邦子皱着眉头,“好可怕。” 明扭一扭头,往电话那边看一眼。 “大体上在这个时间里打来吗?” “一般是在白天——昨天也是,对吧,亘?” “对,连续两次。” “亘也有接过?” “哦,我昨天第一次接。” 明把手上的碗放回桌面,又回头望一下电话。 “调成录音留言电话怎么样?” 邦子笑了,“不用啦,又不是什么性骚扰电话。而且,千叶的奶奶打过来时,弄成留言电话的话,事后可得费周折。” “那也是。”明也笑了一下。亘从冰柜里取出雪糕,拿过一把匙子,正要返回饭桌,此时电话铃又响了。 “我来接!” 亘叫道,扑向话筒。他想跟昨天一样,吼它几句。所以一开始威吓性地来了个粗声粗气的“喂喂”。 这一来,一个极爽朗、真正粗旷的声音回应道: “哟,亘啊?来劲嘛。” 如假包换,是千叶的悟伯伯。亘泄了气。 “哎呀,原来是‘路’伯伯。” “‘哎呀’就算问候啦。你挺好吗?” “嗯,挺好的。” “你可是正经上学念书的孩子,没试过拒绝上学吧?” “没有没有。” “没被同学欺负、勒索吧?” “没有没有。”亘笑出声来,“大伯,您看坏新闻太多了吧?” “是吗?现在的学校,跟江户时代的监牢差不多吧?” “我也说不上,应该是完全不一样的。” “是吗?看来电视信不得啦。哎,你有女朋友了吗?” “怎么可能有呢!” “落后啦,五年级了吧?初恋得试试啦。周围没有一见钟情的女孩吗?” 悟伯伯近来老拿这话题取笑亘,是见怪不怪的说辞。可是,今晚这话却鲜明地敲击着亘的耳鼓。亘疑心自己的脸红了。心一慌,差点脸红起来。 说到“一见钟情的女孩”,亘的心目中,一瞬间无比清晰地浮现了大松香织的脸。白皙的脸庞,大大的瞳仁。 “没、没有啦。”亘背向父母所在的桌子,慌张地说道,“班上的女孩子一点也不可爱。” “嗬,那太遗憾啦。”悟伯伯完全没有察觉亘的内心活动,“你妈在吗?” “在。今天我爸也回来了。” 电话那一头怪腔怪调起来。“世上也真有新鲜事哩。那,让你爸听吧。” “是‘路’伯伯,”亘话音未落,明已来到亘的身后,从亘手上接过话筒,然后少有地正颜厉色告诫亘道:“得好好说悟伯伯。” 三谷悟是哥哥,比三谷明大五岁。三谷悟在十六岁的秋天从当地的高中退学,继承家业,现在仍照旧经营着祖业。他和大学毕业后来到东京的明恰成对照,是一步也不愿离开房总的人。对大海、渔船和海上垂钓喜欢得要死。 虽说是兄弟俩,脾性却截然相反。悟伯伯爱侃,说起话来东拉西扯。有条有理的事,好像离他十万八千里,或者说,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父亲和悟伯伯体型、长相都完全不相像。中等个子、瘦削的是父亲,高个魁梧的是伯父。父亲长脸,伯伯则是腮帮子鼓鼓的粗犷脸型。据说今年四十三岁的伯伯自幼儿园时起就是那副模样,一直到最近,年龄才赶上了他的外貌。 不知是诸多不顺利,还是他本人的执拗,悟伯伯一直独身。千叶的奶奶私下里为此头疼不已,但他本人倒满不在乎。嘴上说,结婚太麻烦啦。不过,他似乎不讨厌孩子。他经常关照亘,还悄悄地给零花钱什么的。 亘的妈妈那边也各有一位伯伯和叔叔,为了不乱成一团,必须得分开叫。妈妈这边各冠以住地称呼:“小田原的伯伯”、“板桥的叔叔”。但不知何故只有悟伯伯不叫作“千叶的伯父”。“路”伯伯的叫法,是亘很小的时候发音不清说的,但至今仍不时说漏嘴跑出来,结果每次都挨训。 悟伯伯电话上说的事情,似乎涉及“法事”之类的复杂事。亘原想等父亲挂电话前再说几句,却被赶出了起居室,得去洗澡。 妈妈说,她经常在泡热水洗澡时独自想许多事情。据说是因为大人绝少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可孩子也同样。浴缸是诱人遐想的地方。今天晚上,和沐浴液的芳香一起浮现在亘头脑中的,仍是大松香织的面容。塔里的文静的公主,是被关在里面呢,还是闭门不出呢? 得试试初恋了……吗? “路”伯伯的话在心中徘徊不去,亘又吓了一跳,热水哗啦地溅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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