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暴毙的十二时辰

有本事  作者:冯唐

过去两年,我经常想,以前没手机的日子,我们是怎么过的?

四十年前,我经常想,以前没电视的日子,我们是怎么过的?

二十年前,我经常想,以前没电脑的日子,我们是怎么过的?

我并不是不爱电视和电脑,我太爱它们了。有了个永远闪烁的屏幕,我就永远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无论它们在播放多么傻×的内容,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仿佛它们是些永远伟大光荣而正确的领袖,我永远就像蚊虫爱光一样爱着有光的电视和电脑。后来,我冷静地看过一阵电视,也见过几个做过很多很牛电视节目的人,我认定,他们利用了人性弱点,电视屏幕不值得一直观看。意识到这点之后,我快速行动:住处绝对不装电视,每到一个饭店房间或者餐馆包间,第一个要求是关上电视。眼睛不看,脑子不被洗,彼此相安无事。电脑就麻烦一点,曾经,我如果要工作,就不得不用电脑,运营数据模型、财务模型、估值模型、PPT演示文件、Word备忘录、沟通用的电子邮件、自摸毛片等等,没电脑都不行。工作之外,写小说、写杂文,也要用电脑。尽管像奴隶恨生产工具一样恨电脑,我还是离不开电脑,而且很变态地每三年就期待能换一台新电脑,然后继续很爽地被奴役。直到后来有了智能手机,我那时候也是个领导了,不用自己建数学或者财务模型了,不用自己写PPT了,我忽然发现,我竟然可以远离我的电脑了。如果不是周末写专栏文章换脑子,如果不是假期写长篇小说妄图不朽,如果不是网上银行转钱,我可以连续几个月不碰电脑。

智能手机之后,特别是微信和微博之后,我发现,我似乎开始长在手机上了,工作、生活、休闲似乎都离不开它了。睡眠,被在手机上设的闹钟惊醒;晨便,在查手机上的微信和邮件中完成;咖啡,就着各种新媒体文章和八卦喝下;然后心怀天下地叹一口气,拿着手机杀向一天的会议。杀完一天的会议,应酬完晚饭,瘫在沙发上,就着一杯小酒,胡乱翻翻手机,完全不用动脑子,想看啥手机就会推送啥,爽啊!

通常,我会注意在会上少看手机,否则为啥要面对面开会?昨天上午开会,忽然一瞬间,我无意识轻柔地碰手机的开屏键,没反应,再次轻柔地碰手机的开屏键,没反应,我凶狠地按下手机的开屏键,五秒,十秒,还是没反应。我同时凶狠地按音量下调键和手机开屏键,五秒,十秒,还是没反应。

我慌了。

手机有电啊,我昨晚充满了的啊。我冒充夺宝奇兵,抢来一个充电宝,插上之后,再凶狠地按音量下调键和手机开屏键,五秒,十秒,还是没反应。我找来一个给iPad充电的充电器,功率应该够大,插上之后,按音量下调键和手机开屏键,五秒,十秒,还是没反应。我更慌了。五分钟,十分钟,我手足无措,仿佛两只手里的一只手突然没了,一直以为还在,就是毫无反应。

之后的半小时很神奇,我还在开会,还听得见每一个人的每一段讲话,手还是下意识地去摸手机,但是又意识到,手机已经没了。这一切很像二十几年前在医学院学的截断反应:腿或胳膊被截断了,脑子一直以为它们还在。

忽然警醒:过去十年太依靠手机了,从黑莓到苹果,手里的水果都换成了手机。曾经查看了一下手机自己的记录,看手机最久,平均每天看手机的时间超过四个小时,比起看第二到第十器物的总和还多。罪过,罪过。

有本事

心念着罪过,脑子还在碎碎念:手机暴毙,别人找我怎么办?找不到,着急,怎么办?就当手机死了,哪些一定没了,哪些还能恢复?一定没了的是:启用这部手机之后半年多的照片和微信。一定麻烦的是:两个银行的手机接入。因为用同一个苹果ID,iPad和MacBook Pro还在,其他似乎都还能恢复。

团队拿来了备用手机,我插好SIM卡之后和团队交代:电话谁谁谁、微信谁谁谁,告诉他们,如果有急事,打我电话。

心安之后,手机还是挺尸状态,我忽然觉得世界安静了。坐车回家,路上看到小童、云彩和霓虹。到了住处,百无聊赖,开始收拾,发现余生还有好些书想读没读呢,还有好些小事想做没做呢,十个小时不用微信、短信、电邮,天竟然也没塌,女娲竟然也没降临。

于是畅想,如果手机忽然活过来或者明天被修好,还是有些事要做,有些原则要遵守:

第一,还是要养成手工备份的习惯。

第二,年近半百,还是要赶快立遗嘱。

第三,吃饭时不要动手机。

第四,昏睡前不要看手机。

第五,大方便不要带手机。

第六,大酒后不要碰手机。

第七,开会不要玩手机。

第八,如果可能,一周有一整天不用手机。

哀莫大于:手机死大于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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