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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有钱人和没钱人 作者:海明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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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黑暗中离岸约摸一英里光景停船。随着太阳落下去,潮流变急了;我注意到它滚滚地涌进来。我可以看到在远处向西的方向的莫罗古堡的灯光和哈瓦那灯火辉煌;我们对面的灯光是林康[林康(Rincon):波多黎各西部一城市。]和巴拉科阿[巴拉科阿(Baracoa):古巴东奥连特省北岸一海港城市。]。我逆着潮流开过去,直到我开过巴库拉那奥,将近科希马尔。然后,我让船逆着潮流开去。天很黑,可是我能正确地说出,我们在哪儿。我把所有的灯都熄了。 “要去干什么,哈里?”埃迪问我。他又吓慌了。 “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你使我担惊受怕。”他差一点就要打哆嗦了;他走近我的时候,他嘴里冒出一股臭气,像秃头鹫的。 “几点了?” “我下去看,”他说。他回上来,说九点半。 “你饿吗?”我问他。 “不饿,”他说。“你知道我吃不多,哈里。” “好吧,”我跟他说。“你可以喝一口。” 他喝了一口以后,我问他,他的感觉怎样。他说他的感觉好了。 “稍微过一会儿,我会再让你喝两口,”我跟他说。“我知道,除非你喝了朗姆酒,你就不可能有胆子,可是船上酒不多了。所以你还是悠着点儿的好。” “告诉我,怎么啦,”埃迪说。 “听着,”我说,在黑暗中跟他谈话。“咱们在往巴库拉那奥开去,去接十二个中国佬上船;我叫你掌管舵轮的时候,你就照办;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咱们把十二个中国佬接上船,然后咱们把他们锁在下面前舱里。现在继续往前走;把舱口盖从外面关牢。” 他走上去,我看到他在黑夜中,变成一个黑影。他回来后,说:“哈里,我现在可以来一口吗?” “不行,”我说。“我要你喝了朗姆酒变得胆子大起来。我不要你变成一个废物。” “我是把好手,哈里,你会知道的。” “你是个酒鬼,”我说。“听着。有一个中国佬要带来另外十二个。他会在开始的时候,给我一些钱。等他们全都上船以后,他会再给我一些。你看到他第二次开始给我钱的时候,把船向前开,推上排挡,然后把它向外海开去。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都别管。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要不停地把船开出去。你懂吗?” “懂。” “要是有哪个中国佬在咱们把船开到外海后,要从房舱里冲出来,或者从舱口里爬出来的话,你就用那支滑机操作的连发枪开火,把他们撵回去;他们一冒出来,你就得把他们撵回去。你知道怎样用滑机操作的连发枪吗?” “不知道。不过,你可以教我。” “你再怎么也不会记住的。你知道怎样用温切斯特吗?” “只要拉动滑机,开枪就行。” “说得对,”我说。“不过,别在船壳上打出个窟窿来。” “你还是给我再来一口的好,”埃迪说。 “好吧。我会给你一小口。” 我给了他一大口。我知道,现在酒不会使他醉了;不是吓得一下子把酒灌下肚子嘛。而是每一口会起短短一会儿作用。这个埃迪喝了后,好像他挺快活似的,说:“这么说,咱们要运送中国佬了。好啊,上帝作证,我过去老是说,哪一天我要是落得一个子儿都没有的话,就运送中国人。” “难道你以前从来没有落得一个子儿都没有过不成,嗯?”我跟他说。他确实疯疯癫癫。 在十点半以前,我又给他喝了三口,维持他的胆气。看着他,叫人感到可笑,而且使我自己免得想那件事情。我没有估计到要等这么久。我原来计划天黑后出发,开出海去,避开强烈的灯光,一路沿岸航行,直到科希马尔。 十一点差一点儿,我看到在当地出现两道亮光。我等了短短一会儿,然后把船慢慢地开进去。巴库拉那奥是一个小海湾,那儿从前是一个装运海沙的大码头。雨季里,连绵不断的雨水冲开横在河口的沙洲后,有一条小河流进来。冬天,猛烈的北风把沙堆起来,河口就封住了。从前,人们乘着纵桅船来到,从河里装运番石榴,所以从前有一个市镇。可是飓风毁了市镇;现在除了一所房子外,全都没有了;那所房子是有几个加利西亚人用飓风吹倒的棚屋材料盖起来的;他们在礼拜天离开哈瓦那,来游泳和野餐,拿这所房子当更衣房。另外还有一所房子,是那个特派员住的,不过离海滩有好长一段路。 每一个像这样沿海岸的小地方,有一个政府特派员;不过,我想那个中国佬用的一定是他自己的船,而且已经把他买通了。我们把船开进去的时候,我可以闻到海葡萄的气味和那股甜丝丝的香味,香味是从岸旁灌木丛中传到你的鼻子里来的。 “向前去,”我跟埃迪说。 “你开在这一边什么都不可能撞到的,”他说。“你往里开的时候,礁石是在另一边。”你瞧,他从前是把好手。 “注意船,”我说,把船开进去,开到我知道他们可以看到我们的地方。没有风浪的话,他们可以听到马达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看得见我们,由于不愿等在那儿,我开亮了一下航行灯,只闪亮了一绿一红两道亮光,随即熄掉。接着,我掉转船头,向外开去,然后停在外面,马达没有关。周围有一片微微起伏的波浪。 “回到这儿来,”我跟埃迪说,给他喝了一大口。 “你得先用你的大拇指扳起扳机吗?”他低声跟我说。这会儿,他坐在舵轮前了;我已经伸出手去,把两个盒子打开,把枪托拉出约摸六英寸光景。 “没错儿。” “啊,好样的,”他说。 酒竟然会对他起这么大的作用,而且起得多么快,真是妙极了。 我们停在那儿;我可以看到从特派员的房子那儿,透过灌木丛,出现一道亮光。我刚才看到那地方有两道亮光照下来,其中有一道在那地方移开去。他们一定把另一道熄掉了。 后来,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一艘船从小海湾里向我们过来,有一个人在划。根据他前弯后仰摆动着身子的姿态,我可以认出来他是在划。我知道,他拿着一把大桨。我很高兴。要是来船是划桨的话,那就是说,是一个人。 他们一路过来。 “晚上好,船长,”辛先生说。 “到船尾来,让船的一侧靠近,”我跟他说。 他跟那个划船的年轻人说了几句,可是他没法把船向后划,所以我抓住小船的舷边,把它拉到船尾。船上有八个人。六个中国佬、辛先生和那个划船的年轻人。我把小船拉到船尾的时候,我等着什么东西揍在我的头顶上,可是没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挺直身子,让辛先生抓住船尾。 “该亮亮那玩意儿,让我瞧瞧它是什么模样儿了,”我说。 他把钱递给我;我拿着那卷纸币,来到埃迪在舵轮前的地方,打开罗经柜上的灯。我仔细地端详。在我看来,钱没有问题,接着,我熄掉灯。埃迪在打哆嗦。 “给你自己来一口吧,”我说。我看他伸手去拿酒瓶,把酒瓶斜着往嘴里灌。 我回到船尾。 “好吧,”我说。“让六个人上船。” 辛先生和那个划船的古巴人在费劲地干活儿,让船稳住在那片有微微起伏的波浪的海面上,避免碰撞。我听到辛先生用中国话说了一些话,接着船上所有的中国佬都开始往船尾上爬。 “一个一个上,”我说。 他又说了一些话,接着六个中国佬一个接一个来到船尾上。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 “带他们往前走,”我跟埃迪说。 “往这边走,先生们,”埃迪说。上帝作证,我知道他刚才喝了一大口。 “锁上船舱,”他们都进去后,我说。 “是,先生,”埃迪说。 “我去把另外一些人带来,”辛先生说。 “行,”我跟他说。 我把那艘乘着他们两人的小船推开去;那个年轻人带着他开始划去。 “听着,”我跟埃迪说。“你别碰那个酒瓶了。现在,你的胆子够大了。” “是,头儿,”埃迪说。 “你怎么啦?” “我喜欢干这件事儿,”埃迪说。“你说你只要用你的大拇指往后一扳?” “你这讨厌的酒鬼,”我跟他说。“把瓶递给我来一口。” “瓶里空了,”埃迪说。“对不起,头儿。” “听着。你现在得干的是,他给我钱的时候,注意看着,把船往前开。” “是,头儿,”埃迪说。 我伸出手去,拿起另一瓶酒,取出螺丝起子,拔出软木瓶塞。我喝了一大口,走回到船尾去,盖紧瓶塞,把酒瓶放在两个盛满水的大水罐后面;水罐裹在柳条套子里。 “辛先生来了,”我跟埃迪说。 “是,先生,”埃迪说。 那艘船出现了,在向我们划来。 他把船划到我的船尾;我让他们抓住船尾,把船稳住。辛先生抓住一块滑板,那是我们装在船尾,用来把大鱼运上船的。 “让他们上船,”我说,“一个一个上。” 又有六个各种各样的中国佬登上船,来到船尾上。 “打开船舱,带他们往前走,”我跟埃迪说。 “是,先生,”埃迪说。 “锁上船舱。” “是,先生。” 我看到他在舵轮前了。 “好啦,辛先生,”我说。“咱们来瞧瞧其余的钱吧。” 他把手伸进衣袋,把钱向我递过来。我伸手去接,一把抓紧他的手腕,那只拿着钱的手的手腕;他在船尾上向前走的时候,我用另一只手狠狠掐住他的脖子。我感到船突然一震,排挡推上了,接着螺旋桨转动起来了,我在忙着对付辛先生,可是我可以看到那个古巴人站在那艘小船的船尾上,手里握着在划船的桨,这时候,辛先生一直在蹦跶和乱晃,在他的挣扎中,我们跟小船的距离拉开了。他蹦跶和乱晃得比任何给手钩钩住的海豚更凶哩。 我把他的胳膊扭到他的背后去,狠狠地扭,可是我的劲使过头了,因为我感到它折断了。胳膊折断那会儿,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古怪的喊叫,向前扑来;我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使出浑身力气;他咬住我的肩膀。不过,我感觉到那条胳膊折断的时候,就把它放开了。它对他没有一点儿用处了;我用两只手掐住他的脖子;老兄啊,那位辛先生就会像一条鱼那样蹦跶开了,没错儿,他那条松了的胳膊像连枷那样挥动着。不过,我把他往前按,让他跪下,两个大拇指狠狠地压进他的嘴巴后面,我把他的整个喉管向后弯,直到它啪的折断为止。可别以为你不可能听到它啪的折断的声音啊。 我一动也不动地抓着他很短一会儿,然后我把他横放在船尾上。他躺在那儿,脸向上,一动也不动,穿着讲究的衣服,两只脚伸在驾驶舱内;我从他身旁走开。 我从驾驶舱的地上拾起钱,开亮罗经柜上的灯,点数。接着,我掌管起舵轮,吩咐埃迪到船尾下去找几块铁,我们在小片礁石底区域或者岩石底区域的水面上钓海底鱼的时候,你不愿冒锚泊的危险,我就常用那些铁块代替锚。 “我什么也找不到,”他说。他是怕到下面那儿去,被辛先生吓慌了。 “掌管舵轮,”我说。“一直往外开。” 我听到下面有一些不断在移动的声音,可是这吓不了我。 我找到了两块我要的铁,那是从托尔图加斯废弃的运煤码头上拾来的;接着我取了一些钓笛鲷的钓索,把两块着实大的铁牢牢地扎在辛先生的两个脚踝子上。后来,我们离岸约摸两英里光景的时候,我把他一路滑过去。他顺顺溜溜地从滑板上滑下去。我甚至没有查看他的衣袋。我并不想胡乱摆弄他。 他的鼻子和嘴里淌出了一点儿血,滴在船尾上;我拿了一个桶去舀水,由于我们的船开得快,我差一点没掉下海去;我从船尾下取出一把硬毛刷把船擦得干干净净。 “放慢船速,”我跟埃迪说。 “他要是漂起来的话,会怎么样?”埃迪说。 “我把他扔进约摸七百英寻[英寻(fathom):长度单位。1英寻合6英尺。此处原文确是700英寻,可能是作者笔误。]深的水中。”我说。“他会一直沉下去。这是个长距离,老兄。在他的尸体胀气把他浮起来以前,是不会漂流的,再说他会一直在随着潮流移动,引诱鱼儿来吃,”我说,“你用不着为辛先生担心。” “你干吗要收拾他?”埃迪问我。 “没什么事儿,”我说。“我遇到过的人当中,他是最容易打交道的了。我一直在想,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那你干吗杀了他?” “免得去杀另外十二个中国佬,”我跟他说。 “哈里,”他说,“你得给我来一口,因为我觉得肚子里的东西在往上冒。看到他的脑袋那么耷拉着,叫我直想吐。” 我就给他喝了一口。 “那些中国佬怎么办?”埃迪说。 “我要尽快地把他们放出来,”我跟他说。“免得他们在船舱内留下味儿。” “你要把他们送到哪儿去?” “咱们眼下就把他们运到能上岸的地方去,”我跟他说。 “现在就开进去?” “那还用说,”我说。“慢腾腾地开进去。” 我们把船在礁石上面慢腾腾地开进去,开到我可以看到海滩上显出亮光的地方。礁石上有大片海水;再往里,都是沙底,接着是一个又一个斜坡,一直到里面岸边。 “到前面去,告诉我水深。” 他用一根鱼叉杆不断地在测水深,用鱼叉杆招呼我往前开。他走回来,做手势要我停住。我把船倒了倒。 “有五英尺水深。” “咱们得抛锚了,”我说。“要是出什么事情,咱们没有时间起锚的话,咱们可以砍断或者绷断锚缆。” 埃迪放出缆索,等到最后船不拉锚的时候,他才把锚固定住。船就掉头,船尾对着岸了。 “这儿是沙底,你知道,”他说。 “咱们船尾的水有多深?” “不超过五英尺。” “你拿着那支温切斯特牌连发步枪,”我说。“要小心。” “让我来一口,”他说。他神经非常紧张。 我给他喝了一口,取出那支滑机操作的连发枪。我打开船舱锁,开了门,说:“出来吧。” 没发生什么事儿。 接着,一个中国佬探出头来,看到埃迪站在那儿,拿着步枪,又缩了回去。 “出来吧。没有人会伤害你们的,”我说。 没有什么举动。只听到说了许多中国话。 “出来,你们!”埃迪说。我的上帝,我知道他已经喝过那一瓶了。 “把那个酒瓶放好,”我跟他说,“要不,我会把你崩下船去。” “出来,”我跟他们说,“要不,我就要向你们开枪啦。” 我看到他们当中有个人在门角落里张望;显然,他看到了岸,因为他开始咭咭呱呱地说起话来。 “出来,”我说。“要不,我就要开枪啦。” 他们出来了。 嘿,且听我说,哪怕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要下毒手干掉像这样一伙中国人也着实不容易,而且我愿意打赌,何况还有很多麻烦哩,且不说闹得吃不了兜着走吧。 他们走出来了;个个都吓慌了;他们没有一支枪,可是他们有十二个嘛。我一直退到船尾,拿着滑机操作的连发枪。“下船去,”我说。“水不会淹没你们的脑袋的。” 没有人移动。 “你们去啊。” 没有人移动。 “你们这伙黄皮肤、吃耗子的外国人,”埃迪说,“下船去。” “闭上你这张满嘴酒气的臭嘴,”我跟他说。 “不会游泳,”一个中国佬说。 “用不着会游泳,”我说。“水不深。” “走啊,下船去,”埃迪说。 “到这儿船尾来,”我说。“你一只手拿枪,另一只手拿你的鱼叉杆;测给他们看,水有多深。” 他测给他们看,提起湿淋淋的鱼叉杆。 “用不着游泳?”那个人问我。 “不用。” “真的?” “没错儿。” “咱们在哪儿?” “古巴。” “你这该死的骗子,”他说,接着跨过船舷,悬在船外,把手一松。他的脑袋没入水中,可是他升上来,下巴从水里露出。“该死的骗子,”他说。“该死的骗子。” 他气疯了,胆子很大。他用中国话说了几句;另外的人开始纷纷从船尾跳进水中。 “行了,”我跟埃迪说。“起锚。” 我们向外面海上开去的时候,月亮开始升起来了;你可以看到,那伙中国佬向海岸走去,只有脑袋露出水面,还有海滩上的亮光和后面的灌木丛。 我们经过礁石区开出去;我回头看过一回,看到海滩和群山在渐渐呈现;接着,我把船开上向基韦斯特去的航线。 “行了,你可以去睡一觉了,”我跟埃迪说。“不,等一下,下去把舷窗都打开,放掉臭气,给我把碘酒拿来。” “怎么啦?”他拿碘酒来的时候,说。 “我弄破了手指头。” “你要我管舵轮吗?” “去睡觉,”我说。“我会叫醒你的。” 他躺在驾驶舱里油柜上面固定了的铺位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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