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十五章有钱人和没钱人 作者:海明威 |
||||
有三个旅游的人坐在弗雷迪酒馆的酒吧柜前;弗雷迪在侍候他们。其中一个是个子很高、很瘦的阔肩膀男人,穿着短裤,戴着厚镜片眼镜,留着仔细修饰的、细细的浅棕色小胡子。那个跟他在一起的女人,金黄的鬈发剪得短短的,像男人的发式,肤色不好,脸和体形像个女摔跤手。她也穿着短裤。 “啊,胡吣,”她在跟第三个游客说;他有一张有点浮肿的泛红的脸,留着赭色小胡子,戴着一顶白布帽,帽上有个绿赛璐珞遮阳帽舌;他说起话来,嘴唇有个动得有点儿怪的习惯动作,好像他在美滋滋地吃什么太烫的东西。 “多迷人啊,”那个戴有绿色遮阳帽舌的帽子的男人说。“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把这个表达方式真正应用在交谈中。我原以为这是一个陈旧的词儿,人们在印刷品上——呃——在滑稽画报中,才看到它,可是从来没有听人说过。” “胡吣,胡吣,双料的胡吣,”那位女摔跤手似的太太突然施出更大的魅力说,不惜让他看到她的尽是赤包的脸的侧面。 “多美啊,”那个戴帽子上有绿色遮阳帽舌的男人说。 “你说得真漂亮。这种表达方式最早是从布鲁克林[布鲁克林(Brooklyn):美国纽约市的一个区。]传出来的吗?” “你千万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她是我太太,”那个高个子游客说。“你们两人见过吗?” “啊,去他的胡吣,双料去他的遇见他,”那个妻子说。“你好!” “不怎么坏,”那个戴有绿色遮阳帽舌的帽子的男人说。“你好吗?” “她干得可出色哩,”那个高个子说。“你应该看到她的作为的。” 就在这时候,哈里走进来了;高个子游客的妻子说:“他不是呱呱叫吗?那正是我想要的。把那买给我吧,老公。” “我可以跟你说话吗?”哈里跟弗雷迪说。 “当然行。尽管讲,你爱说什么都行。”高个子的妻子说。 “闭嘴,你这骚货,”哈里说。“到后面来,弗雷迪。” 蜜蜂嘴在后面,等在桌子旁。 “你好,大亨,”他跟哈里说。 “闭嘴,”哈里说。 “听着,”弗雷迪说。“别拌嘴了。你不能那样用脏话骂我的顾客。你不能在这样一个正派的酒馆里骂一位太太骚货。” “是个骚货,”哈里说。“听到她跟我说了些什么吗?” “得了,不管怎样,别当着她的面这么骂她。” “好吧。你拿到钱了吗?” “当然,”蜜蜂嘴说。“我干吗会拿不到钱?我不是说过我会拿到钱的吗?” “咱们来点点数。” 蜜蜂嘴把钱递过去。哈里数了数,十张一百块的,还有四张二十块的。 “应该是一千二。” “扣去我的佣金,”蜜蜂嘴说。 “听我说,拿出来。” “不行。” “拿吧。” “别不讲道理。” “你这个下流的小气鬼。” “你这大恶霸,”蜜蜂嘴说。“别动坏脑筋,想用强横手段从我手里硬把钱拿走,因为我没有带到这儿来。” “我明白了,”哈里说。“我原该想到的。听着,弗雷迪。你认识我好久了。我知道船值一千二。这就是说,还缺一百二。收下钱吧,只能为一百二和租金冒冒险了。” “那是三百二十元呢,”弗雷迪说。要他决定拿这个数字冒险,他好不痛苦,所以他在盘算的时候,直淌汗。 “我家里还有一辆汽车和一个收音机,抵得上这个数目的。” “我可以为这笔交易写一份凭证,”蜜蜂嘴说。 “我不要什么凭证,”弗雷迪说。他又在淌汗了;他说话的声音犹犹豫豫。接着他说:“好吧。我冒一回险。不过,看在基督分上,小心照看那艘船,行不行,哈里?” “就像它是我自己的一样。” “你丢掉了你自己的,”弗雷迪说,仍然在淌汗,他的痛苦这会儿被对那件事情的记忆加强了。 “我会小心照看它的。” “我会把钱放在银行里我的保险箱内,”弗雷迪说。 哈里望着蜜蜂嘴。 “那是个好地方,”他说,龇牙咧嘴地笑了。 “酒吧间服务员,”有人在前面喊叫。 “是叫你,”哈里说。 “酒吧间服务员,”声音又传来了。 弗雷迪走出房间,到前面去。 “那个人侮辱我,”哈里可以听到那尖嗓子在说话,可是他在跟蜜蜂嘴谈话。 “我会把船停在这条街前面的码头上。离这儿不到半条横马路。” “行。” “就这样。” “好吧,大亨。” “别管我叫大亨。” “不过,你还是喜欢。” “我从四点起就会在那儿。” “还有别的什么事儿?” “他们得用强硬手段制服我,懂吗?我对这事儿什么也不知道。我正在摆弄发动机。我在船上没有准备一点儿出门用的东西。我从弗雷迪那儿租船是为了供人钓鱼。他们得拿着手枪逼着我开船;他们还得斫断缆绳。” “弗雷迪那方面怎么办?你租他的船并不是去钓鱼。” “我会告诉弗雷迪的。” “你还是不说的好。” “我会的。” “你还是不说的好。” “听着,自从大战[指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我就跟弗雷迪一起做买卖。我两次跟他合伙;我们从来没有发生过纠纷。你知道我为他经手过多少货。在这个小城里,只有他这个狗娘养的我愿意信任。” “任何人我都不愿信任。” “你是不愿意。你有了那些经历以后,是不会愿意的。” “别谈我。” “好吧,去见你那帮朋友吧。你的借口是什么?” “他们是古巴人。我在路边餐馆的门前遇见他们的。其中有一个要兑现一张保付支票。这有什么不对头?” “你没有察觉什么吗?” “没有。我告诉他们在银行见我。” “谁给他们开车?” “坐出租汽车。” “开车的会认为他们是什么人,小提琴手吗?” “我们会找一个不想的。在这个小城里,多的是不会想的人。瞧,艾佐兹就是。” “艾佐兹挺机灵。他只是说话滑稽罢了。” “我要他们找一个蠢头蠢脑的。” “找一个没有孩子的。” “他们都有孩子。什么时候见过一个没有孩子的开出租汽车的?” “你这该死的坏种。” “我从来没有杀过人。”蜜蜂嘴跟他说。 “你也永远不会。来吧,让咱们离开这儿。只要跟你待在一起,就叫我恶心。” “也许是你叫人恶心。” “你能从谈话中发现他们吗?” “你不能把你的嘴糊上纸吗?” “那就糊上你的嘴吧。” “我要去喝一杯了,”哈里说。 三个游客坐在外间前面的高圆凳上。哈里走到酒吧柜前的时候,那个女人转过脸去不看他,表示厌恶。 “你要什么酒?”弗雷迪问。 “那位太太喝什么?”哈里问。 “自由古巴[自由古巴(Cuba Liber):一种用朗姆酒、酸橙汁和可口可乐调制的鸡尾酒。]。” “那给我来杯纯威士忌。” 那个留着浅棕色小胡子、戴着厚镜片眼镜的高个子游客,把他那张直鼻梁的大脸向哈里伸过去,说:“嗨,你这么跟我太太说话是什么意思?” 哈里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跟弗雷迪说:“你经营的是哪一种酒馆?” “它怎么样?”高个子说。 “别发火,”哈里跟他说。 “你跟我玩这一套可不行。” “听着,”哈里说。“你上这儿来是休养和强身的,对不对?别发火。”接着他走出去了。 “我该揍他的,我想,”那个高个子游客说。“你怎么想,亲爱的?” “我希望我是个男人,”他妻子说。 “那么壮实的身体,你对付不了的,”那个戴有绿遮阳帽舌的帽子的男人对着他的啤酒说。 “你在说什么?”高个子问。 “我说,你可以查到他的姓名和地址,写一封信给他,告诉他你对他的想法。” “嗨,不管怎么说,你叫什么名字?你在干什么,拿我开玩笑吗?” “管我叫麦克沃尔赛教授好了。” “我叫劳顿,”高个子说。“我是作家。” “我为见到你感到高兴,”麦克沃尔赛教授说。“你经常写作吗?” 那个高个子四面张望。“咱们离开这儿吧,亲爱的,”他说。“人人不是侮辱人,就是胡说八道。” “这是个奇怪的地方,”麦克沃尔赛教授说。“确实迷人。人们管它叫美国的直布罗陀;它在埃及的开罗南面三百七十五英里。这地方是它的一部分,可是现在我有时间来看看的只有这一部分。不过,是个好地方。” “我明白了,你确实是位教授,”那太太说。“你知道,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宝贝儿,”麦克沃尔赛教授说。“不过,现在我得走了。” 他站起身来,走出去找他的自行车。 “这儿的人个个是疯子,”高个子说。“咱们再来一杯怎么样,亲爱的?” “我喜欢那教授,”那位太太说。“他的风度优美。” “另一个家伙——” “啊,他的脸相长得美,”那位太太说。“像个鞑靼人,或者像那种跟鞑靼相近的人。我希望他别老是侮辱人。他的脸看起来有点像成吉思汗[成吉思汗(Gengis Khan,1162—1227):名铁木真,蒙古汗国创建人,元朝建立后,被追尊为元太祖。]。哟嚯,他个儿真大。” “他只有一条胳膊,”她丈夫说。 “我没有注意,”那位太太说。“咱们再来一杯怎么样?我拿不准下一个是谁来!” “也许是帖木儿[帖木儿(Tamerlane,1336—1405):帖木儿帝国创建者,突厥化的蒙古贵族出身,暴卒于东侵中国途中。],”做丈夫的说。 “哟嚯,你受过教育,”那位太太说。“不过,那位像成吉思汗的我就心满意足了。干吗那位教授喜欢听我说胡吣呢?” “我不知道,亲爱的,”作家劳顿说。“我再怎么也不知道。” “他看来似乎喜欢我这个人的真面目,”那太太说。“唷,他真棒。” “你可能会再见到他的。” “你任何时候上这儿来,都会看到他的,”弗雷迪说。“他住在这儿。他到现在为止已经住了两礼拜了。” “那另一个说话那么粗鲁的人是谁?” “他?啊,他是住在这一带的一个家伙。” “他是干什么的?” “啊,什么都干一点儿,”弗雷迪跟她说。“他是个捕鱼的。” “他是怎么丢掉一条胳膊的。” “我不知道。反正他那条胳膊受了伤。” “哟嚯,他真美,”那位太太说。 弗雷迪笑了。“我听说过别人对他有许多说法,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说他的。” “你不以为他的脸相长得美吗?” “别生气,太太,”弗雷迪跟她说。“他的脸长得好像一块火腿上长着一个断鼻梁的鼻子。” “唷,男人真蠢,”那位太太说。“他是我梦中的情人。” “他是恶梦中的情人,”弗雷迪说。 在这段时间里,那位作家坐在那儿,除了他在赞赏地望着他妻子的时候的表情外,脸上总是呈现出一副蠢相。不管是谁,只要娶了个那种模样的老婆,他就不得不做作家,或者联邦应变救济署的人员了,弗雷迪想。上帝啊,她不是糟透了吗? 就在这时候,艾伯特走进来了。 “哈里在哪儿?” “在码头上。” “谢谢,”艾伯特说。 他走出去;那位太太和作家继续坐在那儿;弗雷迪呢,站在那儿,担心那艘船,还想着他整天站着,两条腿受到的伤害可着实不小。他在水泥地上放上一个格栅垫,可是看来没有多大用处。他的两条腿一直在痛。不过,他做的是桩好买卖,不比这个城里哪一个的差,而且酒馆的管理费比较低。那个女人确实蠢头蠢脑。是哪一种男人居然会挑中一个这样的女人共同生活的?哪怕你闭上了眼也不至于要啊,弗雷迪想。勾勾搭搭也犯不上嘛。可他们还是在喝混合饮料。价钱贵的饮料。反正这是好事嘛。 “是,先生,”他说。“马上来。” 一个脸晒得黑黢黢、头发浅棕色、体型挺好的男人走进来,他穿着捕鱼人的条子衬衫和卡其短裤,带着一个漂亮的深色皮肤姑娘;她穿着白色的薄羊毛套衫和深蓝色宽松长裤。 “唷,这不是理查德·戈登吗,”劳顿说,站起身来,“还有可爱的海伦小姐。” “你好,劳顿,”理查德·戈登说。“你看到过一个有点儿像醉鬼的教授在这儿逗留过吗?” “他刚出去,”弗雷迪说。 “你要来杯苦艾酒[苦艾酒(vermouth):又名味美思,下文所说的法国苦艾酒,无甜味;意大利苦艾酒,有甜味。两种苦艾酒都大量用于鸡尾酒。]吗,亲爱的?”理查德·戈登问他妻子。 “你也要的话,行,”她说。接着,对劳顿两口子说:“你们好。”“给我的那杯要两份法国苦艾酒兑一份意大利苦艾酒,弗雷迪。” 她坐在高圆凳上,两条腿缩在身子底下,望着外面街上。弗雷迪赞赏地望着她。他认为,她是那年冬天基韦斯特岛上最漂亮的外地人。甚至比大名鼎鼎的美人布拉德利太太更漂亮。布拉德利太太有一点儿发胖了。这姑娘长着可爱的爱尔兰人的脸,深色的鬈发几乎披到肩膀上,皮肤光洁。弗雷迪望着她拿着酒杯的棕色的手。 “写得怎么样?”劳顿问理查德·戈登。 “我工作得挺顺利,”戈登说。“你干得怎么样?” “詹姆斯不干活儿,”劳顿太太说。“他光是喝酒。” “嗨,那个麦克沃尔赛教授是干什么的?”劳顿问。 “啊,他算是个经济学教授,我想,在度休假年[美国大学中每隔7年一次的、长达一年的带薪假。]或者这一类假期。他是海伦的朋友。” “我喜欢他,”海伦·戈登说。 “我也喜欢他,”劳顿太太说。 “我先喜欢他,”海伦·戈登快活地说。 “啊,归你就是,”劳顿太太说。“你们这些漂亮的小姑娘总是得到你们想要的。” “这就是使我们这么美好的原因,”海伦·戈登说。 “我再要一杯苦艾酒,”理查德·戈登说。“来一杯?”他问劳顿两口子。 “干吗不,”劳顿说。“嗨,明天布拉德利两口子举行的大型舞会你去吗?” “他当然去喽,”海伦·戈登说。 “你知道,我喜欢她,”理查德·戈登说。“她作为一个女人和一个社会现象都使我感兴趣。” “哟嚯,”劳顿太太说。“你能跟那位教授一样,说起话来显出受过教育的派头。” “别得意扬扬地显示你的缺乏教育,亲爱的,”劳顿说。 “难道人们跟一个社会现象上床睡觉吗?”海伦·戈登问,望着窗外。 “别胡说八道,”理查德·戈登说。 “我的意思是说,这是一个作家必要的工作的一部分吗?”海伦问。 “一个作家必须什么都知道,”理查德·戈登说。“他不能把他的经历限制在符合中产阶级的标准内。” “啊,”海伦·戈登说,“那么做作家的妻子要干些什么呢?” “多得很,我想,”劳顿太太说。“嗨,你应该看到那个刚到这儿来过、侮辱了我和詹姆斯的人。他棒极了。” “我应该揍他的,”劳顿说。 “他真的棒极了,”劳顿太太说。 “我要回家了,”海伦·戈登说。“你走吗,迪克[迪克(Dick):理查德的昵称。]?” “我想,我倒愿意在热闹的地区坐一会儿,”理查德·戈登说。 “是吗?”海伦·戈登说,望着弗雷迪的脑袋后面的镜子。 “是的。”理查德·戈登说。 弗雷迪望着她,猜想她快要哭出来了。他希望这事儿别发生在酒馆里。 “你不要再来一杯吗?”理查德·戈登问她。 “不。”她摇摇头。 “嗨,你怎么啦?”劳顿太太问。“你不是玩得挺愉快吗?” “愉快极了,”海伦·戈登说。“不过,我想,我还是回家去的好。” “我很快会回来的,”理查德·戈登说。 “别不放心,”她跟他说。她走出去。她没有哭。她也没有找到约翰·麦克沃尔赛。 |
||||
第十四章 | 第十六章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