吮吸

有人跳舞  作者:辽京

飞机开始滑行的时候,莉莉已经睡了一觉醒来,没感受到航班延迟的焦躁。机场细雨蒙蒙,视野中掠过一大片湿绿的草地,然后渐渐倾斜,莉莉想起一把茶壶上的彩画,倒茶的时候,壶身上印的那片田野跟着转动。那是她妈妈家的旧茶壶,从姥姥手里继承下来的,家具都被舅舅拿走了,她妈妈最后什么都没要,只拿走这套茶具。茶杯已经摔碎了一只,还剩三只,壶身上印着一个农夫耕田的图案,旁边站着一个红衣女子,手里拎的竹篮子上盖着布。她妈妈说上面画的是牛郎和织女,或许是别的典故——就说是牛郎织女也行。

把飞机起飞和倒茶的动作联系起来,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这是经济舱的第一排,空间比后面略微宽敞,专门留给带婴儿的旅客,挂在前面的吊床放下来,刚好睡得下一个七个月的孩子,或许再大几个月也睡得下?婴儿长得多快,她只从育儿书上得知,没有实际经验,苗苗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估计也是最后一个。这几个月可是受够了。

苗苗已经睡了两个多小时,估计快醒来了。平常,苗苗一睡着,莉莉的时间就开始倒数,怎么都不够用,心里想着她可别醒过来,这一分钟别醒,下一分钟也别醒,让自己多享受一会儿成年人的独处。这独处也是颤巍巍的,随时会被一个翻身或者一声哭叫打破,因此她心里并不安定,把时间都用来计算时间。

今天,苗苗睡得比平常更久——通常她一觉不会超过两个小时,现在已经快三个小时,还是一动不动。莉莉带了一本书,放在座位底下的妈咪包里,不想去拿。每次她一读书苗苗就哭起来,简直像个魔咒,几个月没读完一本小说,前面的情节都快忘光了。她决定下次从头开始看,因此更不想翻开了。

吊篮里,苗苗身上裹着轻柔的纱布小被,浅淡的粉色,柔和得像一团雏鸟的绒毛。关于婴儿的一切,莉莉想,都那么可爱又可怜,令人不得不放轻了脚步、压低了声音,在这具小小的身体面前自惭形秽,又赞叹,又嫉妒,一边恭喜妈妈,一边暗自庆幸,这个黄皮憔悴的女人幸好不是我。莉莉从舷窗的玻璃上看见自己的模糊影子,看不见皮肤上的颗粒起伏,看不到黑眼圈和鱼尾纹,影子还是大学时的样子,本人却不像年轻的莉莉。她变得更安静、更温柔、更有耐性,将自己装进一个理想母亲的外壳里,处处挤压碰撞,直到完全贴合,归顺于没有尽头的做母亲的生涯,不再横生枝节。有很多次,她看着苗苗睡着的脸,觉得自己特别爱她,只要她别一醒过来就开始尖叫。苗苗的哭声非常真切,近乎凄厉,好像有一只魔鬼被禁锢在身体中,那魔鬼就是她的饥饿本能。她总是饿,甚至边吃边哭,好像来到世间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莉莉拍哄着她,摇动着她,把乳头塞进她的嘴里,她依然不满足,愤恨地吸吮,时不时地扭头再哭几声。

她带苗苗去看医生,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她觉得或许该看医生的是自己,她一听见女儿的哭声就心跳加速、手脚冰凉,育儿书上说人类的幼崽用这种方式获取母亲的关注,她想这不是获取,这是掠夺,是狂风掀走了房子的屋顶。她不得不穿着敞胸露怀的难看衣服,绝望地想要满足苗苗,让她安静下来。苗苗毫不领情。

只要别醒过来,莉莉想,她就能保持这份母爱。爱是用来撒娇,用来抚摸,用来亲吻,唯独不是用来解决问题的。在苗苗之前,她对爱的理解就是这样,两情相悦,你来我往,一面索求,一面付出。她没想过母爱居然毫无回报,甚至恩将仇报。哪怕一个微笑也好。

苗苗四个月的时候,第一次真正地露出笑容。她对着空气笑出声来,好像为自己前几个月的无理取闹感到好笑。当时莉莉正在整理床边的收纳架,把上面的奶瓶按照容量和功能重新归类,排列整齐,然后一阵咯咯咯的笑声破空而来。

从那天起,莉莉开始感受到母女之间平和宁静的一面。她扭过头来,冲着妈妈一笑,或者把手背放进嘴里,啃得口水流到手腕上,口水味和奶味混合出一股淡淡的酸,浸透棉质的婴儿服,闻起来像一块变质的糖果。苗苗笑,莉莉也跟着笑,享受片刻温存。她把女儿放进婴儿车,把婴儿车推到厨房门口,让苗苗看着她做晚饭。婴儿车上挂着一串彩色的塑料环,她好奇地伸手去抓。和平的时间是有限的,很宝贵,说不定下一秒又哭起来,莉莉必须抓紧这些间隙做家务事。

莉莉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概念,近乎执念,是被她妈妈从小灌输的:做事一定要做到最好。念书的时候,她是好学生,工作之后,她是好员工,甚至因为干得太好了,没办法升到领导的位子上,大家都觉得她留在原地最合适。现在,她要做个好妈妈,这可不是说说就行的,而是一项漫长的任务,没有老师来教,却天天都在考试,而她总难及格。苗苗的身高体重长得很慢,比不上同月龄的邻居家孩子。妈妈们之间,总免不了比较。

“你这是怎么回事?”李远皱着眉头,弯腰看着婴儿。话是问莉莉的,她正在卫生间洗衣服,苗苗又开始哭了。

必须是妈妈抱,换谁都不行。莉莉擦干手,走过来,把苗苗轻轻地捞起来,贴在自己的胸口。李远说:“你太惯着她了,所以她特别爱哭。”他倒是也有一番道理,就是帮不上忙。莉莉说:“她一哭,我就心跳加速。”

“是吗?”李远笑着说,“让我听听。”他把头凑过来。没有孩子的时候,他经常这样,莉莉转身躲开了,同时苗苗安静下来,凭着本能,在解开扣子的地方,找到乳房,开始吸吮。

“她是不是吃不饱?这么瘦。”李远说。

莉莉坐在一张专门用来哺乳的椅子上,手边缺一杯水,李远帮她倒了来,然后站在一边,背靠着墙壁。莉莉下意识地挪动身体,想遮掩身体,又无从遮掩,苗苗还在吃嘛。按道理夫妻之间没什么可避讳的,但她就是不想让李远看见,让他评论,他的评论不带褒贬,只是开个玩笑,“像一头奶牛”。她不怎么喜欢这些玩笑,虽然自己也被逗笑了。她觉得自己太敏感了,而变得敏感只是诸多变化之一,还有其他的,比如她不再喜欢照镜子,拿起想看的书却没办法集中精力,渴望一段空闲时间,但又不知道拿这闲暇去做什么,只好继续等待,等着苗苗醒来,哭声像一把剑插进耳朵。

世人告诉她,做母亲理应感到喜悦,笼统的、普遍的、出乎天然人性的喜悦,她没有,觉得自己一定是哪里不对劲。李远说她可能太累了,他懂得体恤,但是旁人的理解总是浮皮潦草的,不能正中靶心。苗苗满月的时候他送了一条白金手链,莉莉只戴了半个小时,就摘下来放进抽屉。等她再次在抽屉里发现那个首饰盒的时候,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这东西是哪里来的,那时候她跟李远已经分手几年了。

当她拿出那条亮晶晶的白金手链,想起李远,终于打心里承认他是一个好人,可是现在,莉莉需要的远不止于此,甚至多得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结婚之前他们一直相处得很顺利——只能说顺利,莉莉的妈妈不相信好事多磨,不相信情路多艰,莉莉和李远,一样的老大不小,一样优秀,一样的脾气温和,多么般配,相识不久就结婚了。莉莉拿着那条手链回忆他,打心底里叹着气,根本没有什么造物弄人,只是自己折腾自己。李远是个好人,好得全无棱角,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柔和的轮廓。面对莉莉,他说她像只坏脾气的母猫,或者一头胖乎乎的安分守己的奶牛,他带着一种逗弄似的神气前来爱抚莉莉。起初莉莉并不排斥,渐渐地,她开始逃避他。爱抚都是真心的,但是,莉莉觉得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对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对待一只珍爱的宠物,不像是人与人之间的所谓距离,简直是隔着物种的另一种爱。他喜欢看她哺乳。

苗苗的腿动了一下,从纱布被子里露出来,莉莉帮她拉拉被子,把腿盖好。还是没醒。婴儿漫长的睡眠,是送给妈妈的一份礼物,这礼物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用,就继续望着窗外。李远在广东出差几个月,要她带着女儿去看他,在电话里恳求,说他很想苗苗,莉莉就买了机票。

生小孩之前,莉莉在一家英语培训机构当老师。李远是来练口语的学生。有一次下课之后,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不想看的话,吃饭也行,或者喝杯咖啡也行,总之听莉莉的,只要是两个人即可。莉莉被他的怯懦逗笑了,他们坐在电影院里,中间放着一桶爆米花,伸进去拿的时候经常碰到另一只手,莉莉的心思并没放在电影上。散场之后,他们吃了饭,又喝了咖啡,到头来还没觉得厌倦,一个挺好的开始。温柔的开始,和平的结束,中间有一段平顺的生活,离婚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诧异,居然轻易地、毫无痛苦地分开了。其实两个人连争吵都没有几次。

莉莉的妈妈没办法理解这种离婚。“什么问题都没有,”她说,“你们什么问题都没有。失眠就白天多运动运动,实在不行,吃一片药也可以,睡着了不就没事了?”

然而问题的根源并不在于睡眠。她回想起来,最初的分裂是跟苗苗的哭声有关。她喜欢安静,李远也是,所以苗苗一哭,李远就躲到一边,让莉莉独自面对苗苗。她心情烦躁、筋疲力尽,而李远望着她无能为力。“她不认我呀,”他说,莉莉把婴儿的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拍打着后背,“看来认识母亲是天生的,有意思。”他抱着双手说。莉莉觉得自己正在被观赏,被隔着笼子观赏,生育这件事把她和现实世界隔开了。

飞机穿越云层,到达稳定的高度,空姐挑开一道深蓝色的布帘,朝着机尾的方向走去。过一会儿就要发饮料了。莉莉突然有了一种模糊的幻想,或许她会一直睡下去,一直睡,到飞机落地也不醒来。永远不醒来。那样的话,整整三个小时,甚至整整一生,不知道该怎么挥霍。她起身去了卫生间,在里面洗了脸,涂了一遍润肤霜,然后回到座位上,给自己涂上口红。没带镜子,口红的外包装是镜面金属,她就用来照着看颜色如何,然后把包里的那本书拿出来,早就忘记上次读到哪里,翻了翻,每一页都很陌生,只好从第一页开始。

她的座位靠窗,坐在旁边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起初她没注意到他,一直到空姐发饮料的时候,他帮忙递了一杯橙汁过来。莉莉说声谢谢,把橙汁放在桌板上,书也在旁边,只喝了一半,就不小心碰翻了,洒在书页上。她手忙脚乱地擦抹,旁边的人递过一张纸巾,她又说:“谢谢。”书没办法再看了,对方跟她聊起天来。

他在广东的大学读研究生,中文专业,在一家报社实习。暑假快结束了,提前回去准备开学。莉莉离开学校已经七年了,她过去上班的培训机构没有寒暑假,现在她不上班了,苗苗的成长节奏就是她的时间标尺。听见他说“暑假”“实习”这些词语,带着一股自以为成熟的学生气,莉莉不自觉地微笑。结婚之前,这样热心搭话的男人她见过不少,有同事、有学生,其实她并不算有多美,桃花运这种事,似乎只要年轻就足够了,接得住几句玩笑,听得懂或深或浅的甜言蜜语。在李远之前,她谈过好几段恋爱。遇见李远之前,莉莉完全没想过自己会嫁给这样一个木讷的人。或许就是因为木讷,她才觉得这就是婚姻的样子。

莉莉有个大学同学,博士毕业后就在他的学校当讲师,她提了名字,对方果然认识,上过那位老师开的英美文学选修课。聊着聊着,两个人就互通了姓名,板板正正地报出全名,像两个新入学的同桌。他叫赵季明,莉莉答应他,把这个名字告诉她的同学,考试的时候多照顾一下。赵季明提到她刚才看的那本书,莉莉才意识到他关注自己很久了,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口红的颜色还在。

他看过那本小说,给她讲了故事情节,不顾她的警告,一再剧透。莉莉没办法,只好听他讲完,原来那里面的男主和女主没能在一起。赵季明说,其实这本书并不是个爱情故事,爱情只是其中的一条线索,作者的手法……莉莉笑着打断他,说我可不要听你背课本,我只想知道他们俩最后好了没有。没有,真可惜,那这本书不用再看了。

空姐送餐过来,莉莉把她不爱吃的香肠给了赵季明,换来他的一盒酸奶。此时,外人不了解的话,一定会以为这两个人是情侣,加上吊篮里的婴儿,无疑是夫妻了。反正几个小时的旅途,做个伴有何不可,下了飞机就各奔东西。莉莉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很有文学意味的境地,密闭的安全的空间,碰见有趣的人,亲密一会儿也无妨。

赵季明说她长得像一个女演员,经常演侠女的一位香港老牌影星,莉莉被逗笑了,一笑就更像了。他的胳膊靠着她的,搭在扶手上,一下一下地触碰。她装作不知道,伸手把散着的头发盘起来,一次没盘好,又盘一次,丝毫不觉得这是卖弄风情。赵季明把手伸到她头顶试了试空调吹出来的冷风,说:“你要毛毯吗?”

“帮我要一条吧。真有点冷。”

赵季明按下呼叫按钮,一会儿空姐过来,告诉他毛毯已经发完了,很抱歉。等她走了,赵季明把他身上的一件拉链外套脱下来,让莉莉先盖着,莉莉说:“太不好意思了。”

“没事。”他说,看看手表,“再过一个多小时就要降落了。”

苗苗还在熟睡,莉莉大胆起来。赵季明的衣服上沾着一些白色的细毛,她拈起来几根,他解释说是他女朋友家里的猫,提到女朋友,像吃米饭忽然咬着一粒沙似的,打了个磕巴,说:“我们快分手了。她想要出国,我不想。”

“为什么不想?一起出去念书多好。”

“我没那么多钱。”

“其实也用不了很多钱,可以打工。”

“我可以打工,她不会啊。”赵季明说,“她家里很有钱,我陪不起。”

他的语气里有种真实的落寞。莉莉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一定要陪她去,你们都这么年轻。”说完这些话,她的眼睛又转开了,好像触及了一些遥远的事。吊篮里,苗苗蹬几下腿,翻个身,继续沉睡。本来她也有这样的机会,跟大学的男朋友一起去留学,算了,不要再提。

莉莉不觉得冷了,就把外套还给他,他接过去,没说话,随手塞在身后。外面的天色渐渐暗淡,飞机下方一层厚厚的黑云,镶着灿烂滚热的金边。她想,我可真傻,怎么忽然有了艳遇的心情?她扭头看向窗外,认命地等待苗苗醒来,甚至盘算着要不要干脆把她摇醒。一只手伸了过来,手指碰到她的大腿。她依旧看着那块厚厚的云层,中间突然出现一道透明的裂隙,近得好像一步就能跨过去。赵季明的手像一条滑溜溜的鱼,从海草丛中缓缓地游上来了。


半个月前,苗苗感冒发烧。邻居家的妈妈告诉莉莉,有一种国外产的儿童感冒药,温和无害,可以给孩子吃,症状立刻减轻。她记下药名,找代购下单买来,一次半片,吃了两次,果然见效,唯一的问题是吃完就睡,含有催眠的成分。

她把这件事告诉李远,李远听了非常生气,让她不要胡乱给孩子吃药,肯定有副作用。莉莉说:“不吃药,她难受,夜里睡不好,不停地哭闹,我累死了。”李远说:“我看你就是不用心。”聊天不愉快,她挂了电话。上网去查了这种药的成分和评价,很多妈妈推荐,其中有个人说,有时候我实在太忙,顾不上孩子的时候,就给他喂两粒,能睡一整夜。

这条发言下面,很多人指责她不负责任,甚至威胁要扒出她的真实资料,要报警。

“只有无良保姆才会干这种事,”有人如此评论,“你可是亲妈。”

昨天晚上,等苗苗睡了,她开始收拾行李,要带的东西在脑子里列出清单,把那盒吃剩的感冒药也翻了出来,以防万一——万一感冒生病,进口药可不是随处都能买到。

网上,那个被人指责的妈妈替自己辩解:“偶尔一次,也不是天天吃,人总有顾不过来的时候。”

还有你想偷懒的时候,莉莉想,一边在心里暗暗地鄙视,好一个不负责任还振振有词的母亲。

起初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隔着一条厚牛仔裤,他轻轻地按压,用一种试探的力道。手指拍打,富有节奏,顺着牛仔布的斜纹向上移动。有条毛毯就好了,她想,毛毯可以做个遮挡。身上骤然起了鸡皮疙瘩。他经常这样吗?从前得手过吗?

莉莉跟李远很久没在一起了,不单单是因为有了孩子。李远睡在书房,书房将来要改成儿童房,给苗苗用,到时候李远就会搬回她的卧室——一想到这个前景,莉莉的嘴里就泛出一股铅笔头的苦味,很想把这味道随着口水吐干净。小时候她喜欢啃铅笔头,妈妈告诉她,铅进入血液,会使小孩变傻。她一边担心变傻的问题,一边因为焦虑而啃得更凶了。

赵季明的手在她身上探索,像猎人走进了一片陌生的森林。莉莉下意识地把左手的食指放进两排牙齿的中间,指甲剪得秃秃的,毫无撕咬的快感。一年级的时候,莉莉的妈妈发现女儿还在啃手指,这个爱吃手的阶段并没有像育儿书上说的那样很快过去,指甲被咬得参差不齐,指尖的皮肤也坑坑洼洼,时常渗血。为此,她妈妈不再相信那些一板一眼的育儿书,决定回归传统的理性:打。

被打了几次之后,莉莉学聪明了。她开始在妈妈面前控制自己,压抑习惯的动作和内心渴望,假装改掉了让家长丢脸的坏习惯。她装得很完美,手指上再也没有被撕得一层层的皮肤,指甲不再短得缩进肉里。她开始啃各种尺子、橡皮和铅笔,她妈妈偶尔一次去教室接她下学,透过后门的窗户看见她在啃一截短短的绘图铅笔。那是一堂美术课,老师正在示范如何涂抹建筑物的阴影。

幸运的是,这次莉莉没有挨打。她妈妈从哪儿又听说某个观点,或者读了一篇教育专家的文章,觉得还是不打孩子更好,只告诉女儿吃铅笔头会变傻,傻了我们可不养你。和妈妈在一起的那些年,莉莉觉得她的态度不停摇摆变化,在做母亲的路上,好像一个刚学会骑自行车的小孩,稳不住车把,忽左忽右,忽而苛求严厉,忽而又温柔宽容。这些反复无常构造出一片迷宫,莉莉费力地在其中寻找道路,想要到达那个最终的目的地——她妈妈的内心,却压根儿没能走近。

对于这场在母女之间持续多年的迷宫游戏,莉莉的爸爸始终是个旁观者。现在,李远也要成为旁观者了,是怀着好奇,在马戏剧场里前排落座的观众,而莉莉不得不在本能和责任的鞭打之下准确地钻过火圈,像一头年轻强壮的母狮子。

那些手指,她闭上眼睛,感受那些手指隔着衣料,在她的皮肤上弹奏。一串勾连的音符,她几乎要随着哼唱起来,神经紧绷的同时品出一丝隐约的愉快。李远总说她胖,这是事实,他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管她叫“我家的肥奶牛”。听起来像是昵称。就是昵称,她不应该多想,但是从前的她很苗条、轻盈、矫捷,走路的速度比一般人快。他们约会的时候,李远不得不迈大步子跟上她,“你是我见过走路最快的女生”。

她告诉他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因为她妈妈早上总起得太晚,动作又慢,导致莉莉吃完早饭去上学的时候,不得不快点走,又不敢跑起来,因为怕生病——吃铅笔头会变傻之后的又一条忠告:吃饱了跑步会得阑尾炎。她妈妈的教条总是没头没脑的,围绕着各种生活琐事,“倒茶的时候,茶杯七分满。酒要九分”。诸如此类,细碎不成系统,而莉莉的好奇心并不在茶水上,她想知道那把老茶壶上画的是什么故事,她妈妈草草地说:“不知道,大概是牛郎织女吧。”

“牛郎织女是什么故事?”

“故事太长了,我懒得讲。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早晚会知道嘛,何必现在多费口舌?

现在,她想从那些零零碎碎不成片段的回忆里打捞出一些有用的指示,来帮助她处理眼前的形势,却一无所获。只有习俗、偏见、陈词滥调,一些妈妈的妈妈告诉她的东西,她原样不动地说给女儿听。莉莉眼前飘过一些灰色浓稠的雾气,是飞机正在穿越一团乌云,转眼又明亮起来。

他不再弹奏了,停下来,手掌缓缓贴上莉莉的身体。她穿着一件前面开扣的翻领衬衫,为了喂奶方便,又不至于像平常的喂奶服那么丑陋。如果没有睡在吊篮里的婴儿,她看起来就像个出差途中的职业女性,衬衫的胸部被撑得鼓胀起来,从侧面能看见里面的哺乳内衣,这一点她自己还没注意到。自从哺乳以来,不知怎的,她对这些事情的敏感度降低了,身体变成了随时可以亮出来使用的工具。赵季明的手掌温热,她没有反抗。妈妈会怎么说呢?

等你长大就懂了,常用的标准答案。她想,我现在算长大了吧,我早就知道牛郎织女,甚至更多,更多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比如现在,她懂得一动不动,不接受,也不拒绝,让他探索,让自己思考。再不会有人说她的问题全是胡思乱想,她镇定地坐着,眼睛也不看他,像一尊漠然的神像。

她浅浅地呼吸,胸口起伏如一道柔缓的波浪。他顺势向上攀越,莉莉闭上眼睛,随即又睁开。不能沉下去,她想,必须回到现实。苗苗怎么还不醒?

今天早上,苗苗一直在哭,似乎本能地预感到了环境即将变化,而妈妈一直忙着收拾行李,没空哄孩子。箱子敞开在地上,从一个趴在床上的婴儿视角来看,除了一些凌乱堆放的衣服,里面还装着一些没见过的新玩具,是莉莉准备给她在酒店里解闷的。苗苗看中了一个手摇铃,紫色和红色相间的手柄,上面顶着一个云朵的造型。她想要那个摇铃,却够不着,尝试几次之后,她哼哼起来,双手撑在床沿上,身体向前探去。

莉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到处都是她掏出来的东西,衣服、玩具、各种零碎物品。第一次带孩子旅行,东西怎么带都嫌不够用,总担心缺这缺那。李远工作的地方并不偏僻,不至于买不到东西,她仍然不放心,又走进书房去找一些婴儿绘本,苗苗喜欢把彩页撕下来玩。刚拉开书柜的玻璃门,就听见苗苗突然大哭起来。

她跌进了箱子里,头撞在箱子的金属锁扣上,眼泪迸出来,嘴巴张得大大的。女儿摔痛了,莉莉看着她,厌烦突如其来。

也许是第一千次了,莉莉弯腰把孩子抱起来,手指摸索着,找到脑后摔痛的部位,轻轻地揉搓,一边摇晃,一边听苗苗表达着对世界的愤怒。在床和衣柜之间,她来回踱步。婴儿的哭声听起来越来越轻,越来越遥远,仿佛被放进了一只竹篮,随波荡漾着,漂走了。

过一会儿,苗苗渐渐平静下来,莉莉把她放进婴儿车。然后,她从妈咪包里取出那盒感冒药。淡蓝色的包装盒上印着英文,她翻过来看背面的字,又拿出说明书来看,上面画着药物的化学分子结构。她盯着那个图示看了很久,好像从中看出了某种严肃的意义,科学的、冷冰冰的、有效的意义,与婴儿的任性、柔软和敏感形成鲜明的对比。

儿童用药,这不算什么过分的行为。

只是想安静一下而已。

她走进厨房,把包装盒丢进垃圾桶,又取下挂在墙上的塑料案板,这是专门给苗苗切水果用的,每天仔细清洗消毒。药是纯白色的,她琢磨着用什么工具才能精准切分,按照苗苗的体重,应该一次吃半片。必须精准称量。

她从冰箱里取出一袋冰冻的母乳,放在一盆热水里化开,然后倒进奶瓶,把药片挤成粉末,撒了进去。等着母乳化开的那一会儿工夫,她还重新整理了箱子,把新买的手摇铃拿出来,塞给苗苗玩,让她晃着听声音。小脸重新露出笑容。

费了一点劲,才把奶瓶塞到苗苗的嘴里。这并不是平常喂奶的时间,她还不饿,吃得很不专心,手里始终紧紧握着那件新鲜的玩具。好在只有半瓶,抗拒了几次之后,苗苗喝完了,重新回到婴儿车里,靠背调成平躺的姿势。莉莉去洗了个澡,准备换好衣服就出发去机场,当她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发现摇铃已经掉在地板上,苗苗的头歪向一边,呼吸平稳而绵长。


天空乌云不散,傍晚显得特别漫长。莉莉有点分不清时间了,也看不清身边的这个人和这只手。在电影院里,李远和她同时把手伸进爆米花桶里,彼此都像碰着异物似的一躲,爆米花甜得过头。赵季明停止了动作,仿佛在等待她的回应,莉莉的沉默使他大胆起来,开始试着从衬衫的下方伸进去。一个穿制服的男空乘走了过去,从他的角度来看,不过是亲密男女之间随常的狎昵。他的手很温暖,让她联想起一块炉子里燃过的炭,正贴在自己的肚子上。不是发烧,而是被克制的情欲的热度。她开始觉得热,也许应该把头顶的冷风开得大一些。

胸口很不舒服,微微地痛,好像有两只气球在里面渐渐膨胀起来,吹满了还在不停灌气,乳房表面有丝丝的疼,血管也跟着膨胀起来。她估算时间,发现早过了平常的喂奶间隔,莉莉的奶水特别丰沛。

苗苗仍旧一动不动。一个真实而恐怖的念头出现了,像突然从雾气中显形的幽暗冰山,轮船要撞上去了。分量超出太多了。她顾不得那只手,猛地探身向前,把苗苗从吊篮里抱出来,赵季明一下子就缩了回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用一种抱歉的语气说:“我女儿该饿了。”好像是自己破坏了别人的好事。她开始叫苗苗的名字,使劲摇晃她,动作幅度很大。

过了几分钟,苗苗的腿踢动起来,发出哭声,平常她也是一睡醒就哭,而睡梦中总是微笑着,好像不愿意回归现实似的。衬衫扣子被赵季明解到第三颗,她自己解下了第四颗,露出胸部,喂起奶来。

早上的一通忙乱过后,她忘了往随身的妈咪包里塞一条宽大的围巾,空姐也没有多余的盖毯给她,让她可以遮一遮羞——纵然这没什么可羞的,天然至极,合理至极,至少比刚才发生的事情更合乎道德。苗苗睡了四个小时,要饿坏了。

赵季明一声不吭。莉莉看着苗苗的脸,嘴和下巴的动作,婴儿的眼睛盯着裸露出来的广阔皮肤,目光还是黏黏的,有些呆滞,还没有完全摆脱药物的作用。莉莉的胳膊托住了苗苗的头,让她的脚搭在扶手上,闯进了赵季明的座位空间。

过了一会儿,他用一只手抓住苗苗的两只脚腕,抬起又放下,塞回莉莉那一边,好让婴儿不再随意地踢来踢去。苗苗执拗地要把腿伸直,不肯蜷缩起来,穿白袜子的两只小脚摸索着又探了过去。赵季明说:“你女儿总是踢我。”语气中压抑着一股抱怨,听起来非常熟悉。李远说:“这孩子怎么老是哭?”莉莉惊讶地看向他,她天真地以为,经过刚才的摸索,他们可以算是这架飞机上的朋友了。在那几分钟里,她放弃了尊严和自我,打算把这段经验当作旅途中的意外,没有写在旅行攻略里的风景,不怎么美,也不怎么丑,只是没经历过。太久没经历过了。

赵季明的神情完全变了,仿佛突然戴上了一个严肃而文明的面具,将他脸上那些好奇的、温柔的、快活的、满不在乎的线条都遮住了,一下子显得非常僵硬,看起来年纪都大了几岁。他调直了座椅靠背,姿势不再放松,手肘架在扶手上占据空间,防止苗苗再伸脚过来。显然,他不喜欢婴儿。再一次,他看着莉莉,眼中满是嫌恶。

“你可真豪放啊,大姐。”他冷冷地说。这句话像一粒石子落进池塘,击碎了风景的倒影。莉莉觉得她全身的血液和乳汁都凉下来,每一滴都在凝结。苗苗奋力地吸吮着,一次又一次,直至饱满的乳房软塌下来,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此时的莉莉一动不动,垂着头,侧脸毫无表情,体内的春水结成了冰晶。李远说,你看起来像一头肥奶牛。她抱着苗苗,头一次觉得自己不仅是爱她,更是需要她,为感冒药的事感到深深的后悔。她又解开一粒扣子,将大半个胸腹都暴露出来,接着,她用一只手抱稳了孩子,另一只手把衬衫的肩部向下一拉,褪到腰上,腹部的一块赘肉松软地堆在裤腰上。现在,她实实在在地半裸了。

她没有看向赵季明,目光始终追随着窗外的一片云,轻薄的云,一撕就破。漫长的黄昏,终于到了最辉煌的时刻,天空充满了暗金色的光,像一只巨大的灯泡,夕阳就是寿命将尽的灯芯,马上就要熄掉了。她就沐浴在最后的光亮里,毫无保留和戒心,将自己奉献给无限,而无限就浓缩在婴儿的眼睛里。她抱着她,合二为一,又一分为二,确立起一个陌生而全新的自我。赵季明消失,一切都消失了,周围正在褪色,显现出最原始的质地。她闭上眼,辨认着,感受着整个世界越来越清晰的节律,以及苗苗不间断的用力吮吸。我是幸运的,莉莉想着,一个幸运的坏妈妈。早上,她往苗苗的奶瓶里放了三粒碾碎的药片,正常剂量的六倍,这是她平凡生活中的第一次脱轨,也是最后一次。从这一刻起,她变成了世上最温柔、最有耐心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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