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跳舞

有人跳舞  作者:辽京

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给物业打电话,接电话的声音并不熟悉。每天都是不同的人在值班,他把困扰自己的问题又说了一遍,楼下的广场舞天天扰民,能不能处理一下?请她们声音小一点,换个地方,或者干脆别跳了。他平常在家工作,这些噪声实在太烦人了。

对方耐心地听他说完,表示会去跟她们沟通,有结果了就第一时间通知你。他挂了电话——他不是业主,只是租户,物业公司懒得理他。人家照旧跳得热热闹闹、兴高采烈的,早晨一场,下午一场,夏天傍晚还要加一场,地点固定,就在他住的那栋楼前的小花园里。几十个人排成方阵,或者一个游动的圆圈,音乐响声震天。他烦透了那些吵闹的音乐,从他卧室的窗口向下望,正好看见那个青翠的花园,没人跳舞的时候,是很幽静的。

那个带头跳舞的老太太,就住在他家楼下。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了了,去楼下敲门,当面跟她争论,说了半天,人家就反问一句:“你说我们扰民,那别人怎么不提意见?”

“别人不提意见,我就不能提意见了?”

“我们爱在哪儿跳就在哪儿跳。有问题你去找物业吧。”老太太说,个头小小的,腰挺得笔直,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从她肩头望过去,看得见屋里收拾得非常整洁,窗明几净。玄关台上摆着一盆嫩黄的长寿花,开得热闹。她说起话来理直气壮的,末了差点把大门拍在他脸上。

他的执拗劲儿上来了,开始天天给物业打电话,想着烦也烦死你们,这件事几乎成了一个心结。每次临近她们跳舞的时间,那些音乐就率先在他脑海里奏响,清晰响亮,赶也赶不走。有一次,他无意识地摆弄钢琴,发现自己竟然弹出了其中一段熟悉的旋律。

他一点也不喜欢那些音乐,但是不得不承认,能写出旋律朗朗上口的口水歌,也是难得的本事,写这些歌的人,赚得比自己多多了。平常在家,他教小孩子弹钢琴,只会按着最古典的方式来。家长就喜欢这种路数的老师,虽然他们自己在孩子上课的时候都在刷手机,孩子还是要得到传统的高雅熏陶。他表现得很严肃,心里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严格,只是尽量显得很专业,有吸引力、有说服力,不能太热情了,要带一点点无所谓的冷淡。

排课表要避开广场舞的时间。对他来说,一天少上两节课是直接可见的经济损失。物业公司不作为,他就扩大了投诉的范围,从物业公司到居委会,再到市政热线,接电话的个个温柔客气、礼貌周全,但是广场舞照跳不误,他的投诉没有伤害她们分毫。几十位老太太精神百倍,喜笑颜开,步伐轻松齐整,穿着统一的服装,红色T恤配黑色长裤,雪白的运动鞋,鞋帮都白得耀眼。她们占据了小区花园正中央的那块平整的空地。每天早上,他只能在弯弯曲曲的小径上慢跑。为了那片属于所有居民的空间,他打算跟跳广场舞的斗争到底——你们凭什么霸占公共场所?凭什么强奸别人的眼睛耳朵?

一天,他早起去跑步,路过花园,看见平常跳广场舞的那些阿姨三三两两地站着,似乎在等着什么。他从她们中间横穿过去,踩在刚刚整修过的花砖小径上,感受跑鞋的柔软,“像踩着一阵风”,他耐心地等到电商打折才下单。今天第一次穿,柔软的新鞋、刚下过雨的清爽空气、格外安静的花园,他觉得这一切都预示着今天的好运气,琴行的面试一定会成功的。清凉的空气流过脚底。他戴着耳机,脚步轻快合着节拍,一段进行曲,一些铿锵的四分音符,乐曲的情绪平稳有力,他不自觉地哼唱起来,脚底感受着花砖细腻的纹路。

从音乐学院毕业之后,他一直在家教学生,有点厌倦了,想找个固定的工作。那天,他早上跑完步就回家洗了个澡,赶去附近一家琴行面试,跟对方聊得不错,当时就定下来,下个月开始去琴行上班。中午,他给自己做蛋炒饭,用的是昨天晚上的剩米饭,十二点下课,一点又有学生过来。白天来的都是学龄前的小孩,家长盼望殷殷地站在一旁记笔记,小孩子手指软,立不起来。他一遍遍地示范,重复地提要求,孩子半懂不懂,半节课过去了毫无改进。午休时间,他坐在沙发上,一边刷着短视频一边吃炒饭。沙发紧挨着钢琴旁边的花架,架子上摆着一只圆形的玻璃缸,养着两条小金鱼,花鸟市场上最便宜的那种,一块五一条,他买了七条——爸爸说过,金鱼养单不养双。几天后,死得只剩这两条最小的。为了保住它们,他在网上订了加氧泵。卖家保证,这个泵绝对静音,一点不吵人。

在淘宝上用“静音 氧气泵”作为关键词搜索的时候,他想起小时候家里那只吵吵闹闹的金鱼盆。那天,他趁着爸爸不注意,悄悄关掉嗡嗡作响的氧气泵,挤在一起的金鱼马上安静下来,缓缓沉入水底,气泡激荡的水流让它们又兴奋又疲倦。那些年,爸爸失业在家,爱好养鱼,家里的阳台上摆着一只大鱼盆,氧气泵日夜嗡嗡地响不停。爸爸蹲在旁边,把一根橡胶管伸进鱼盆的底部,另外一头放进嘴里,轻轻一吸,迅速地从嘴里抽出来,混着鱼屎的脏水就顺着管子流出来,流进脚边的脸盆里。他正在练琴,弹《车尔尼》,一串连音被一声呼喝打断了,爸爸让他把脏水倒进马桶。他要出去看棋。

天天去看棋。大白天,别人都在上班,他也去街边看棋。他自己办的病退手续,要去跟几个朋友做生意,那些年流行下海做生意,谁身边都有几个发了财的或远或近的亲戚朋友,他也挣过几笔给人帮忙的快钱。赚过几笔之后,觉得来钱太快,又轻松,朋友们一怂恿,就觉得不用上班了,单位同事都劝他不要这么早退休,爸爸执意不听。后来,生意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多而好做,渐渐地闲在家里。

他蹲下来,伸手关掉了金鱼的氧气泵,金鱼不再挤在一起烦躁地游泳,纷纷下沉,伏在水底,鱼鳃缓缓开合,他又回到钢琴前面。这些鱼是在家繁殖的,金鱼越生越多,晾自来水的水桶也摆在阳台上,加上鱼盆,挤得无处下脚。这些金鱼活得太逍遥了,比小孩舒服多了,一直被照顾,从来不挨打……他一边弹琴,一边想。


给学生上课的时候,在他的钢琴上,总是放着一根木棍,烧烤摊穿羊肉用的红柳枝,洗净、晾干,横在一撂教材上面。有家长吓唬小孩,说:“不好好练琴,老师就拿这个棍子打你!”他只是笑笑,从来没有真的用过,只是这件熟悉的东西让他心安,像一个门把手,抓住了就能通往过去,是哆啦A梦的任意门。晚饭后,在咕噜噜冒着气泡的鱼盆旁边一遍遍地弹音阶。

妈妈每天晚上出去跳舞,那时候舞场就在住宅楼的后面。当时还没有建起新的高楼,就是一片坑坑洼洼的空地。大家在那里跳,随着音乐的节拍,搂着跳,抱着跳,一男一女或者两个女人凑成一对,女的多,男的少。那时候流行的还是交谊舞,和如今广场舞的形式大不相同。吃完晚饭,她化了妆,换了拖到脚踝的长裙出门,一直跳到深夜散场才回来。

那天,父母大吵一架,就为了跳舞的事,还夹杂着妈妈对爸爸失业在家的指责。“你去找个地方看大门去吧。天天闲着,养这些破鱼,谁像你这么游手好闲?”她声音尖厉起来,过了一会儿,“让你学开车为什么不去?去开个黑车也行啊。我出钱给你买车!”爸爸原来想做大生意,有几个朋友有本事倒腾石油,后来不知怎么这些朋友都散了、消失了,让爸爸坐了个空。

琴声没有停下来。即使躲在琴声里,他也听清楚、听明白了,怀疑、挖苦、否认、怒火。爸爸不久便摔门而去,妈妈去做晚饭了,在厨房里洗东西、切菜。他就悄悄地起身,关掉了金鱼的氧气泵——只是想清静一会儿,没有别的意思。

晚饭后,妈妈照常出去跳舞,桃色的风言风语像江水一样,从她身边翻着白浪打着旋儿经过,她就屹立中流,一动不动。整个晚上他都在练琴,眼前有个比赛要参加。他把《小奏鸣曲》弹到圆熟无比。这种小品,一定要处理得精致,钢琴老师说。上课的时候,她手里总握着一根棍子,毛病改不过来就打。

现在轮到他教学生,用的还是传统的教材,其实现在已经不流行了,很多同行用美国教材来给小孩启蒙,他嗤之以鼻。“那些教材没有针对性。”他说,“都是哄孩子玩的。”当年,他的启蒙老师就用这一套唬住了他妈妈,要架出门槛、树立权威,高高盘踞在凡夫俗子之上。后来他考上了一所有名的音乐学院,遇见真正的老师,才发现艺术其实没有门槛,而更像一个怀抱,一个有颗心在跳的温暖怀抱,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所有身体的感受、情绪的翻涌、记忆的流动,统统都跟那根敲在手背上的木棍紧密相关。他无法在弹琴的时刻放松下来,无法沉浸其中,总在闪躲着看不见的木棍或者巴掌。毕业后,他没考进有编制的乐团,开始在家招学生。

第二天一早,爸爸回来了。他听见大门开合的声音,片刻后,爸爸一把推开了房门。

大人动作迅疾,像扑向猎物的豹子,不需要酝酿情绪,也用不着说明前因后果,脚步零乱地走过来,身体左偏右偏,嘴里念念有词,身上盖的毛巾被一下子掀起来,无法再装睡了。

他被拉下了床,一直拉扯到阳台上。妈妈也起来了,迟疑地跟在后面,仿佛没想好要不要劝阻。阳台门向外敞开着,朝阳,凉风,一盆有浮有沉的缺氧而死的鱼。他一声不吭,几乎等于承认了。承认不承认,结果是一样的,木棍朝他身上抽下来。

最后还是妈妈拉住了:“行了行了,别打手,手还得弹琴呢。”

时至今日,他还不明白,为什么总有学生家长执拗地认为,学艺术能使人快乐。“学音乐可以陶冶情操,将来不会抑郁。”有个家长这么说,他懒得举例反驳。那些年他经常挨打,因为练琴,或者因为别的,打与被打常常就像全家人共同淋了一场暴雨,将彼此的愤怒都冲刷干净之后,赤裸裸地相对,涌起一阵羞耻。他爸爸退休之后,在家时间越长,金鱼养得越多,脾气就越暴躁,他挨的打也越来越多,但是他心里明白爸爸的坏脾气是因为什么,从来不问爸爸为什么不去找个工作,天天在家闲着,不挣钱,家务也不做。妈妈指责人的那套词,他都背下来了,但是从来没说过。一边挨着打,一边觉得爸爸可怜。

弹琴的时候,他常常想自己将来到底要做什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绝不能像爸爸这样,没有本事,只会发怒打孩子。在那些有限的想象中,未来是彼此孤立互不相干的一些画面,施坦威、灯光、地板、阴影中黑压压的观众。别人问他,他就说要当钢琴家,开演奏会,妈妈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好像已经实现了似的,看儿子多有出息。直到现在,他也没得到过上台独奏的机会,而她已经靠着跳广场舞出了不少风头,组织起一支稳定的队伍,在社区演出,去养老院慰问演出,慰问的那些老人比她大不了几岁,还有各种节日庆祝演出,虽然大家都一样地四肢僵硬,胜在动作齐整、气派端庄,一跳起来就红火火地热情洋溢。

“人总得有个单位、有个追求、有个家庭。”今年春节回家,妈妈对着他感慨,“一个人漂着多难过,像你这么大了还不结婚,也没个稳定的单位。”他本来坐在沙发上,忽然别扭地移动了一下身体。行了别说了,他想,别把你朋友圈发过的那些东西又说一遍。

“我打算跟你齐叔叔结婚,”她说,“不请客了,就出去玩几天,去三亚。”她边说边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剩菜。那几年,她每天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去,去跟齐叔叔约好了一起跳舞,每天都回来得很晚。当年为了这件事,家里吵架动手多少次,一直拖到他考上大学才离婚,还说,没早点办手续是怕影响你高考心情,他听了简直无话可说。

退休之后,妈妈开始跳广场舞。平常打电话,一提起来就是“我们”如何如何,常常在朋友圈发她跟有名的老师的合照。他们还有一个专门的App,是广场舞组织的社交平台。他也下载了那个应用,看到她发的视频,加了几层美颜滤镜,头上贴着毛茸茸的卡通兔耳,音乐就是楼下天天放的耳熟的那几首,脸上磨皮磨得看不出年纪。上个月,她来小住几日,就迅速地跟小区的广场舞组织接上了头。

“她们跳得太差了,那些曲子都过时了。”吃晚饭的时候,妈妈说。他租的房子客厅很小,摆了钢琴就没地方摆餐桌,两个人窝在茶几上吃饭,一个坐沙发,另一个只能坐地上。茶几又圆又小,两三盘菜就摆满了。电饭锅搁在地板上,腾腾地冒着热气。

她来这个城市是为了参加同学女儿的婚礼,不顺路来看看儿子,仿佛说不过去。吃饭的时候,她就聊她们跳舞的事,他耐心听着,听着听着居然有一丝兴味,过去他不知道广场舞有着严密的组织。那么烂,还有组织。

“当然啦。”她说,“各地都有组织,有老师带着。你关注我的抖音了吗?那上面也有我们跳舞的视频。有名的几个老师我都见过,比你年纪还小呢。”她放下碗,拿起手机,翻出一些合照给他看,合照的对象有男有女,确实都很年轻,他一个也不认识。妈妈一个个地给他介绍,姓甚名谁、多大年纪,又强调一遍,都比你年轻,都是大明星,哦,这个刚生完小孩。她对这些广场舞老师的兴趣非常浓厚,花边八卦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说起来仿佛介绍自己家的小孩。

她把自己抖音的账号告诉他,让他去关注一下,又问:“你有没有抖音号?”

“没有。”

又开始热心地介绍抖音有多好玩。他觉得,跟妈妈说话就好像伸出一只网子想捞鱼,却只在水面上漂来漂去,撩起浮泛的水花,鱼都在下面呢。住了两天她就走了。

走的那天,他打了个车,陪着她一直送到高铁站。下了车,箱子拎到路边,正要道别时,妈妈忽然按上他的胳膊,他顿时觉得像被咬住了似的,强忍着才没甩开。她说:“你春节回家吧?”

“没事就回去。”

“你齐叔叔做饭特别好吃,在家都是他做饭。”她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春节回家不要买年货什么的,我们都预备好的。”他说好。

“你爸爸那边,你平常没事也要打个电话问候一下。毕竟还是你爸爸,将来你还是要管他的。”

“知道知道。”

“他跟你要过钱吗?”

“没有。”他撒谎。

“你关注我的抖音号哦。”她又笑起来,“我们在家经常学新的。你们小区里那些人跳的都太过时了。下次我来,得好好教教她们。”

她拖着行李箱进站去了,背影和从前一样瘦而窄,被敞开的大门一口吸了进去。叫的车还在等,司机催他快一点,这里不能久停。他上了车,就接到物业打来的电话,说昨天有人投诉你钢琴扰民,通知单贴在你家门上了。

他一下子就猜到怎么回事。上个月,他在电梯里碰到楼下的老太太,老太太知道是他一直在投诉她们跳舞,剑走偏锋,出其不意,对他说:“你们家从早到晚弹琴,也吵得我头疼。”

因为她的抱怨,他在钢琴底下加了厚绒地毯和两层隔音垫,再嫌吵也没办法了,总不能不给学生上课。没过几天,老太太又找上门来,他客气地敷衍了几句,楼上楼下,有什么办法?要不您考虑搬家?对方见道理讲不通,就威胁说要是不给她解决问题,她就打电话投诉,“告到你服为止”。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他本来没打算理她,随她告呗,谁规定在自己家不能弹琴了?渐渐地事情开始变得可笑,他好像惊醒了一只名叫程序的小狗,虽然不咬,但是一叫起来就没完没了。物业派一个女员工来送告知单,说你实在不改我们也没办法,但是必须通知你,有人投诉一次,我就要来通知一次,这是工作程序,来,你在这里签个字。不对,我拿错了,不是这张,这张是楼下那老太太刚签过的。她嘴角挂着微笑,可能觉得这件事情很好玩,邻里间有了矛盾,相互报复。他签了很多张一模一样的钢琴扰民的告知书。那个年轻的物业公司女员工似乎把送告知书当成一个出来放风的机会,她每天上午十一点准时来敲门,说昨天又有人打电话投诉你。最热的那几天,她手里还举着一瓶可乐,或者一根啃了一半的雪糕。她总吃同一种巧克力脆皮雪糕,没换过样。头发有时候扎起来,有时候披散着,垂在肩膀上。

他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变成一个爱情故事的开头,一犹豫她就转身走了。钢琴课从上午上到晚上,一个又一个小孩,家长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小孩叮叮咚咚地敲击琴键。他轻声细语地指点,有的孩子嬉皮笑脸,有的孩子一弹错就懊恼地哭了起来。他想,这些娇生惯养的小孩反而特别爱哭,像他小时候,挨多少打也没掉过眼泪。

渐渐地,他习惯了女孩每天出现,几乎是固定的时间。他想着哪天向她要个微信,说不定可以聊一聊,聊点别的,只是空想,每次见她都不敢真的开口。有一天,他正在做午饭,煮一包方便面加白菜和鸡蛋,水刚烧开,就听见外面的敲门声又快又急。她站在门外,有些迟疑,说楼下的老太太不开门。

“那就是不在家吧。”

“会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她一个人住。”

“应该不会吧。她天天出去跳舞,精神得很。”

“你是在煮什么东西吗?”

面锅溢了,溢出来的汤浇灭了炉子,发出一阵滋啦的响声。他赶过去把火关了,女孩还站在门口。

“真不用去楼下再看看吗?”她犹豫着,手里拿着两张待签收的通知书。

“不用,管她呢。”

“天天都弹琴,你是演员吗?”

“不是,我就教几个小孩。”

“多少钱一节课?”

“三百。”

“这么贵。大人小孩都是一个价格吗?”

“一样的。都一样教。”

“有成年人学吗?”

“很少。”

“成年人手指硬,就不能学琴了。”

“也不是,大人没那么多时间练琴吧。”

“我小时候想学,我妈不愿意花钱。”说到这里,她停下来,仔细听了听,又说,“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他也听见了,是从卫生间传来的,沉闷的、时断时续的敲打声,好像楼下有人在敲打下水管。再仔细听听,声音停止了。

“没什么吧。”他说。他签了自己该签的那张,顺手放在玄关的鞋柜顶上。女孩似乎没有走的意思,他心中一动,脱口而出:“你吃饭了吗?”

女孩客气地摇摇头,其实他也没什么可招待的,只有一碗鸡蛋面。她走了,第二天、第三天她都没有来,没人再投诉他钢琴扰民,同时楼下广场舞的噪声也消失了。过了一个多月,他偶然听说,楼下的老太太去世了。


为了金鱼挨打的第二天,是个星期天。爸爸一早就去了花鸟市场,妈妈很快也出门了。抓住这个大人都不在家的空当,他打开电视,一边看动画片,一边留意着楼道里的动静,准备一有脚步声就立刻关掉。

快到中午,没有人回来。他去厨房找吃的,从冰箱里翻出一只皱缩的苹果,随便冲洗一下就吃了。过了一会儿,又给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父母不在家的星期天就像个意外的假日,自由、轻快,心情脱离了身体,满屋子飞着打转。要是他们永远不回家就好了,他想,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家,两室一厅,狭小的客厅在中间,没有窗户,两个卧室都朝南,白天洒满了阳光。他走进自己的小屋,把阳台门推开,另一头厨房的窗户也打开,享受着穿堂风的吹拂。这么一个独自在家、没人催他练琴的星期天,像一个凉快安静的树洞。

直到电视也看烦了,换来换去没有喜欢的节目,就关了电视,躺到床上去,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得并不久,很快又饿醒了。醒来时日头依旧高悬,烧灼的天空异常明亮,一片惨白。他翻身下床,阳台上的鱼盆依旧是空的、半干的,上面凝着一些暗黄色的污迹。爸爸还没回来。

他穿过客厅,去厨房的冰箱里翻吃的,没翻到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又拿出一个苹果啃着。在客厅里站着转来转去,活动身体,在咀嚼声中他突然感受到了一丝异样和不安——是光线,光线不同了。客厅显得非常阴暗,平常,两间卧室的房门都开着,为了让更多阳光照进客厅,不然大白天也要开灯,但是此时,妈妈的房门却紧闭着。他推了一下,没推动,再转动门把手,发现里面反锁住了。里头安安静静的,是那种有人在屏息凝气的安静,压抑着躁动的、虚伪的安静。

他用力地推门,推不开又撞,十二岁的男孩把门框都撞得微微震动,心底涌起恶作剧般的快感。他想起昨天爸爸朝他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小孩只能认怂,压抑着愤怒,想要借机报复,出来打我呀。又用肩膀撞了几下,并没有人愤怒地冲出来。他几口吃完手中的苹果,把果核丢进垃圾筐,又把垃圾筐里的塑料袋拎起来,放在门口,穿鞋出门,顺便丢垃圾。

运动裤的口袋里装着这个星期剩下的几块零花钱,他打算去买个面包,然后在街上转转,拖到晚饭时间再回家。他迎着太阳走,眼睛有点睁不开,好像承受不了阳光万钧的重量。走着走着,忽然看见路边的树荫底下有几个人围着,或蹲或立,一个装着金鱼和清水的塑料袋放在人行道的地砖上,塌成一个扁扁的三角形状。红金鱼密密地挤在里头,身体反射着粼粼的波光,像一块闪烁的宝石。

爸爸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倒背双手,身体向前弓着,头探在棋盘的正上方,没注意到自己儿子悄悄走到身后,迅速地捡起地上的金鱼。几个人的眼神都落在棋盘上,没人看见他。他快步地走开,没头没脑地,接着就跑起来,跑,跑得越远越好。

当时他还是个孩子,想得很简单。一局残棋的时间,一边骂人一边到处寻找丢失的金鱼的时间,或者折回花鸟市场再买几条鱼的时间,都包含在这个漫长无尽又烈日炎炎的下午里面,够了吧?他在外面逛了一大圈,回到家门口,天还是亮的,夕阳仍有余威,袋子里的清水被晒得温热,他举到眼前,用手轻轻托着,观察里面的鱼。直到有人从楼道里快步走出来,自阴凉的黑暗中骤然显现,像个虚飘飘的鬼影子,阳光重新赋予他实体和形状。那个人多年后成了他的继父,齐叔叔。下个月,他们就要结婚了。

那天,他成功地拖住了爸爸。晚饭后爸爸才回家,一进门浑身酒气,骂骂咧咧的,说下午刚买的鱼就被人偷了,又碰上老杨,叫他去喝酒。傍晚开始有闷雷滚滚,舞跳不成了,妈妈一边洗碗,一边问他今天练琴没有。他说练过了,她说:“是吗?我不信,你再去练一个小时。”

他没有辩解,到钢琴前坐下。琴声将雨声、厨房里的流水声、客厅里的电视声,以及不久之后的争吵声都盖住了,像暴雨天里打着一把孤弱的伞,虽然依旧全身湿透,始终还是有一把伞的。他想起那袋活生生的金鱼,被扔进潮热的臭烘烘的垃圾桶,沉重的盖子向下一扣。


第二天,物业公司的女孩没有出现。第三天、第四天,她一直没有来。他去物业公司的办公室转了一圈,假装问点别的琐事,也没有看见她。与此同时,楼下的广场舞忽然停止了。

一天,他下楼去买水果,上来的时候,去楼下敲老太太的门,敲了几声,等等,没人开门,想她可能出门买菜去了。中午,他送走一个学生,顺便下楼买烟,上来又敲门,想着午饭时间她总该在家,下雨天也不适合出门。那老太太一个人住,似乎无儿无女,平常的交际圈子就是一起跳广场舞的那些人。

仍旧没人应门。他想到一些不太好的可能性,独居老人的悲惨新闻看得多了,转念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说不定下午那女孩就来了。况且,跟老太太说什么呢?难道问她为什么不再投诉了?她一定以为这个人有毛病。

又过了一天,他在家弹琴,没有像往常一样踩下弱音踏板。等到傍晚,女孩也没来敲门,她是不是离职了?或者物业公司不想再重复这种无聊的流程——他们收到的大部分投诉都这样不了了之,两边劝一劝,互相忍忍算了,都是邻居。

广场舞停了一个多月,渐渐地,她们重新组织起来,新的带头人、新的音响、新的音乐和动作,但是风格依旧,还在原来的地方。这一轮与广场舞的斗争,他只取得了短暂的胜利,甚至还不是他的胜利,是敌人自己倒下了。他听说,楼下的老太太夜里上厕所,在卫生间摔倒撞了头,倒在地上无法动弹。到第二天晚上,她的舞友一整天联系不上她,觉得不对劲,报了警,警察带人来撬锁,随即叫了救护车,住院没多久,人就走了。

阿姨们提着早市上买的猪肉和青菜,凑在一处叹着气,潦草地总结别人的一生:她离婚独居,有个儿子在外地工作,只有春节才回来看望她。晚上,他弹了很久的钢琴,头一次如此专心地沉浸在音乐中。小时候,钢琴是他的负担,现在成了避难所——或许是因为他除了弹琴什么也不会,没别的事可做,没别的地方可去,没有家可回。那天,听见有人敲下水管,要是他们更警醒一点、积极一点,马上下楼查看,老太太的结局会不会不同?卖家说这个加氧泵完全静音是骗人的,一打开就发出低频的嗡嗡声,奇怪的是,这种嗡嗡声反而使他弹琴的时候更专注、更心无杂念了。

只干了一个多月,他就把琴行的工作辞掉了,他不想跟琴行分课时费,不擅长卖课,也不爱鼓吹考级,算下来到手的钱反而比以前少。离职之后,他开始自己缴社保,医保尤其重要,过去他对这些事情都没概念,也不在意。妈妈告诉他,她和齐叔叔准备旅行结婚,酒店和机票都订好了,他反复斟酌着字句,回了一条祝福的微信,恭喜她晚年有伴,他在外面也可以放心了,春节他会回家。他下载了抖音,找到妈妈,关注她,逐条翻看她发的视频,大部分是她带着一群人跳广场舞,她在第一排的正中央。镜头时常晃动,不是用的三脚架,是有个人举着手机替她拍的,手指常常不小心挡了镜头,是画面上方一块模糊的黑影。折腾这么多年,各自离婚,终于在一起了,也是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她热情地回复:“谢谢!”不办酒席是对的,要是办酒请客,他是去还是不去呢?他那么使劲地推门,当时就隐约猜到了,不是爸爸在里面。爸爸那个坏脾气,是一定会冲出来打人的。

秋天来了,门口贴了物业的催缴单子。他代房东去交物业费,发现那女孩坐在收款台里,当着许多人,还有她的同事,没办法开口搭讪。他靠在柜台边上,等着取物业费的发票,觉得自己将与这个陌生的城市发生更实在的联系。他买了保险,下一步还想买车、买房,爸爸再来要钱的时候,他能多给一些。他要提高课时费,至少要五百一小时,再找找别的兼职,想办法赚更多的钱。妈妈早已摆脱了过去的影子,盆里的水都倒掉了,他没理由还停在原地。他拿到发票,仔细地折叠起来,放进裤子的后袋。她就坐在这里,明天他会再来,找她聊几句,加个微信。他会刻意避开让两个人不开心的话题,比如跟那个老太太有关的事,谁也猜不到她当时正倒在卫生间里敲管子,对吧?谁都没错,谁也没有关心别人的义务,一个人生活本来就有这样的风险。他和她会聊点别的,喜欢的书、电影、音乐、游戏,那些有趣但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或许他还可以教她弹弹钢琴,不收费,再跟她一起嘲笑那些跳舞的大妈,说她们又吵闹又俗气,虽然心里已经不那么讨厌广场舞了。妈妈在抖音上传了新作品,穿着花长裙,在三亚的白沙滩上跳起舞来,对着镜头满脸笑容,他从头到尾看完了,点了一个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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