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的男士房间

油炸绿番茄  作者:范妮·弗拉格

第八大道北 亚拉巴马州 伯明翰

1979年7月2日

一位黑人男士正打听着坐在大堂里放声大笑的另一位黑人男士的情况。

“那个黑鬼是疯了还是怎么?他在笑啥?没人跟他说话。”

桌子后面棕色皮肤、满脸麻子的男人回答说:“噢,他不需要找人说话。他的头脑早就糊涂了。”

“他在这里干啥?”

“两年前有个女人把他送了过来。”

“谁买单?”

“那女人。”

“噢……”

“她每天早上过来给他穿衣服,晚上哄他睡觉。”

“日子不好过啊。”

“可不是。”

二人口中谈论的人物阿蒂斯·奥·皮维坐在红色人造革沙发上。沙发破旧不堪,伤痕累累,棉絮从大大小小的裂缝里鼓出来。他浑浊的褐色眼睛似乎直愣愣地盯着墙上的挂钟,挂钟的外缘嵌着一圈粉红色的霓虹灯。墙上仅有的另一件装饰物是一张香烟广告,画着一对风流倜傥的黑人夫妇在享用塞勒姆牌香烟,还评价称这种烟如山泉般凉爽宜人。阿蒂斯仰起头,再次放声大笑,露出光秃秃的蓝色牙床,那里曾经有几颗金牙闪闪发光。

在世人眼中,皮维先生坐在破败的廉价旅馆大堂里,捂着管理层提供的毛巾,众所周知,他经常尿在女人每天早上给他穿上身的橡胶裤子里。可是对于阿蒂斯·奥·皮维先生本人而言,一切重新回到了一九三六年……此刻,他穿着紫色鲨鱼皮绒西装,脚穿五十美元的石灰绿硬底鞋,刚刚拉直的头发用发油涂抹得好似黑冰,正漫步行走在第八大道北。本周六晚上,挽着他胳膊的人是贝蒂·西蒙斯小姐,据《炉渣镇新闻报》的社交专栏报道,她是伯明翰黑人名流圈的当红人物。

二人走过共济会堂,显然要乘坐午夜街车途经恩斯利街区前往燕尾服舞厅,贝西伯爵[William James Basie(1904—1984),美国爵士乐钢琴家。]还是凯伯·凯洛威[Cab Calloway(1907—1994),美国爵士歌手。]来着,要在那里现场演出。

怪不得他开怀大笑呢。上帝保佑,让他忘记了坎坷挫折,周六晚上做个黑鬼可一点儿也不好玩。他在基尔贝度过的夜晚漫长难熬,看守和囚犯对他拳打脚踢,持刀相向,就连晚上睡觉也得睁着一只眼睛,随时准备出手杀人或者眨眼间被人杀死。近些天,阿蒂斯的思绪活像“嬉闹剧院”:它选择只上映轻喜剧和爱情片,他自己和若干名深肤色的美女担任主角,她们摇曳生姿,眉目传情……

他猛地一拳砸在沙发曾经锃亮、如今灰不溜秋的铬合金扶手上,又笑了起来。这时候,他脑海中上映的是由自己主演的电影,他在芝加哥逗留,翻来覆去地讲述自己见过的知名表演家——埃塞尔·沃特斯、墨迹斑斑乐团、莱娜、路易斯,他也沾光成为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得以忘却自己受过的侮辱,忘却白人发自内心对他阳刚之气的鄙薄和无视。但是不知何故,正是这种鄙薄和无视,让他的阳刚之气喷薄而出,反而证明他身为一个男人真真切切地存在于世。

想要个白人女人?

“我从没追求过白人女性!我顶多只愿意追求肤色浅的混血儿。”

他喜欢黑人,事实上,他喜欢高大黝黑的女人……浆果越黑,果汁越甜。他可以让很多孩子管他叫爸爸,多到他懒得承认的地步。他可以面带微笑,拖着腿走路,这对他不会造成困扰,因为他有个秘密……

是的,生活很美好。女人,推心置腹的交谈,皮提亚骑士团,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昂首阔步的权利,规定门廊高低的权利,最好的男士古龙水,穿着桃色缎袍和浑身珠光宝气、长裙曳地的女人,棕色圆顶礼帽和大衣、衣领上装饰紫色、栗色和绿色的毛皮,黑黝黝的女人吻你道晚安,从古巴远道而来的雪茄,为了看时间或者为了炫耀而掏出的金表……摇摆……在黑影酒廊度过的醉人时光。漂白皮肤,让我们的肤色更接近。你如果是白人,行,没问题!你如果是棕色皮肤,可以待在外围。黄皮肤?你是个好人。可你如果是黑人,退回去……退回去。

此时,影片回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站在共济会寺庙药店前,口袋里的零钱叮当作响。把钞票折起来的感觉和声音对他始终缺乏吸引力。他没有受到诅咒,在强烈欲望的驱使下卖力干活,拼命挣钱。他衣兜里装满亮晶晶的十分和二十五分硬币也一样乐呵呵,硬币是他玩一种变化莫测的赌博游戏赢来的,后巷的人管它叫作“奔腾点”“七点十一点”“蛇眼”等。更多的时候,这些零钱是心怀感激的伙伴一时兴起的馈赠。

等他到了耄耋之年,由于自然退化和正常衰老,身体失去了机能,炉渣镇许多女士黯然神伤。他是那种稀有而珍贵的商品:一个女人缘好得出奇的男人。

影片的播放速度加快,画面和声音一闪而过。一百四十公斤重的女人,在教堂……在床上扭动身体,高声尖叫……“天哪,我要死了!”……阿蒂斯·奥·皮维先生先后跟数位女性互道结婚誓言……坐在咖啡馆里,跟他的谢泼德小朋友聊天……“那女的打破了我的脑袋”……“我听说是那个丈夫干的”……“我本该为了你去干仗,欧蒂塔,可是他手里握着家伙事儿,装好了子弹,随时准备开枪,这种时候不能犯傻”……“给我来个猪蹄,再来瓶啤酒”……“我把世界装在罐子里,瓶塞就握在手心”……“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不好过”……幽蓝的阴影和洁白的栀子花……琥珀色的塑料雪茄烟嘴……费斯·沃特利教授的爵士乐演奏示范……感到痛苦吗?比沙可啶……侏儒公主皮威……仙境公园舞厅……哈特利·图茨在公交车上遇害……可以说,我未经自己同意跟她结了婚……“那女人在我面前盛气凌人”……你落魄时,没人认识你……小心……不要到这里来……噢,不,你会把白人惹毛的……全都气得冒烟……不,不,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老板,他们都是捣乱分子……是,嗯……“滚下车去!”

阿蒂斯用脚尖在地上点了三下,电影奇迹般地换成了另一部。这时候他是个小男孩,妈妈在咖啡馆后面的厨房做饭……噢,别碍她的事,小心她扬起手把你丢到门外……“淘气鸟”和“威利小子”……还有可爱的贾斯珀……奶奶西普塞也在,蘸着蜂蜜吃玉米面包……艾姬小姐和露丝小姐……她们把你当白人对待……还有墩子……“孤客”斯莫金……

这时候,刚才还兀自激动的老人露出微笑,放松了下来。他在咖啡馆后面的院子里帮爸爸做烤肉……他很开心……我们共有一个秘密。

爸爸递给他一块烤肉,一杯葡萄汁饮料,他跑回树林里去享用。树木郁郁葱葱,林间清凉宜人,脚下的松针柔软疏松……

旅馆大堂里那个麻子脸走过来晃了晃面带笑容的阿蒂斯·奥·皮维的身体,他一动不动。“你没事吧?”

麻子脸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天哪!这个黑鬼死了!”他转身对柜台边的朋友说,“还有,他尿了一地!”

阿蒂斯还在树林里,手里抓着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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