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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死(Belakang mati)雨 作者:黄锦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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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色的巨大飞机,贴着积云的下方掠过,渐渐没入一团张开大口的虎头状的云。最先被吞噬的是机首、机翼右上方贴着的大大的黑色的国家的名字,斜体。首先隐没的是最后一个字母 a,然后咬着小写的首字 m。最后消失的是尾翼那朵红蓝相间的鱼尾状的风筝,像一尾鱼遁入厚积的烂泥里。 那细细洒洒的仿佛是雨声,确实是,但不只是,雨声里卷覆着涛声。而后,细碎而清脆的叮叮咚咚,及更多的难以形容的怪声——好似许多坚硬的事物在相互摩擦,互相挨挤着。雨停,起了微风。天已亮,但灰蒙蒙的,雾霾甚至遮没了天际线。然而岬角上的白色灯塔,时隐时现,像故乡山上经常可以见到的地藏院灵骨塔。 L 从雾里回来了,你看到她脸上有泪光,似乎是很伤心地哭过了。但也不排除是被露水打湿的加乘效果。 ——去找过他了?是他没错? 她用力点点头。长期靠玻尿酸维持弹性的脸有一种悲哀的塑胶感,流泪时更像人偶了。 ——只是路过那里。只是想看看活生生的他。但他在雾里轻飘飘的像个幽灵,看不到脚。 L 难掩悸动。 也许是没认出来?毕竟—— 雾太大了。 你心里想说的其实是,毕竟我们都已“面目全非”。是的,三十年过去,她已从过去的窈窕女子肿胀成“阿嫂”(大婶),少女的腰身早已不见。层层的赘肉,虎背熊腰,河马臀。虽然你没有发胖,但这本来就不是你的故事。你们各自的孩子都已大学毕业,有的都成了家,都抱孙了。 那天当 L 拿着杂志(从美容院借来的——染发时偶然翻到的)翻开那一页指着给你看,你看到前景是单马锡那头老狮子,侧身和一个满头浓密白发、身着中山装的艺术家模样的华人握手,两人都咧嘴微笑。背景是悬挂的彩色玻璃瓶,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重叠的光晕。因为单眼镜头景深的关系,它们的轮廓都被模糊化了,因此看起来是影影绰绰的色团,圆圆的光圈。标题上写着“李资政拜访隐居无名岛的国宝级艺术家谢绝”。 “你看是他吗?” “很像。但怎么可能几十年了都还是那样子,一点都没改变。不会是他儿子吧。而且他以前不叫这名字。但报导上写说他‘守护灯塔三十年’呢。” “愿不愿意陪我再去看看?” 你看到 L 表情坚毅,那是你熟悉的神情。你知道她的个性,一旦决定了,就不会退缩。但你没想到时隔三十年,她心中那股激情还未熄灭,虽然青春早已成灰。即使那是他,也不能挽回什么,人生不能重来。但她的坚决打动了你。 那年你们念的虽是不同科系,却住同一间宿舍。活泼的 L 很快的爱上同一科系、同一实验室的学长 M,她给他取了个昵称“柳丁”(其后你们习惯用不同的柑橘命名他)。他们长时间一块做实验,他经常到午夜才送她回来,有时她甚至到天亮才回宿舍。你们看到她总是喜滋滋地奔向实验室,总是穿上她不同花色的心爱的宽松的裙子,回来时即便是熬夜也是一脸兴奋,脸庞红扑扑的。 平时聊天,L 谈来谈去也都是她的柑橘柠檬,他的好成绩,他的聪明、认真、细心、体贴;他讲过的笑话、故事,他笑时嘴角奇怪的翘起。家里很穷,衣裤都穿到破洞,露出成排的缝线;鞋子穿到鞋底都磨平了,所有脚趾都探出头来。你们都知道他还写诗呢,得过校园文学奖,奖金让他换掉脚上的破鞋,还添了部半新的脚踏车。原本还一心一意想念哲学,但据说他妈以死要挟。L 不止向你们请教,还曾央求同寝室的侨生大姐头陪着到百货公司去,给他买了件牛仔裤当生日礼物,但他不太领情。上衣就更不用说了。你大约可以理解他的担忧,L 的善意看来并不像是不求回报的。M 还婉拒她要帮他缝补衣服的请求——他只好自己乱补一通,线头都露在外头。其实 L 自己也不会缝补,她的衣服哪来得及穿到破。 多嘴的侨生大姐头刘因此斩钉截铁地推断说,她一定早就献身给那颗柳丁了。“做实验,哼!做“那件事”吧!”那还是个保守的年代。 有时他们也一道去活动中心看免费的电影、逛书店、逛夜市、散步到天桥。你们也知道吃饭什么都是她埋单的。你多次看到他脸上的尴尬,甚至些许的委屈,因此 M 也经常婉拒 L 的邀约,不得已还会拜托不爱说话的你出面,晓以大义。 有一天晚上,L 回宿舍后兀自红着脸,显得兴奋难平,你们还以为她真的失身了。后来经不起连番探问,L 吞吞吐吐地嗫嚅着吐露,原来是不久前一道过马路时,她因为没注意而差点被车撞了,他一时情急一把把她拦腰抱起。L 不断地赞颂他温暖厚实的大掌,一副意乱情迷的模样。那时你就知道,那柳丁多半连 L 的手都没牵过。“还没开始”。 最开始,为了一窥 M 的庐山真面目,你们几个室友不止一次刻意到实验室去探访她。M 是个高瘦的男子,长得不难看,但也称不上有多好看,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得多。刘大姐探听到,说 M 因为家贫打了几年工,勉强存了飞机票方能一遂留学梦的,因此确实比 L 大上四五岁。他其实是害羞而寡言木讷的,你们都没能和他说上几句话。即便是和她最为信任的你,曾经多次三人一道吃便当的,也很少能和他说上话。吃便当时,他就像是颗安静的橘子,异常专注的,闭上嘴,细嚼慢咽——好似要公平对待每一颗饭粒、每一道菜、每一片肉——很珍惜的,几乎没有余力说话。倒是她,不止把自己便当里的肉夹给他,还一直和他说个不停。同学之间的、老师们的无关痛痒的事,甚至国家大事——电视听来的新闻,他睁大了眼好似听得专注,顶多是“哦”“咦”“真的吗?”之类的附和着。 私下见面时,你惊讶地发现 M 甚至会讲笑话,会对你聊一些他父亲母亲。还说他不喜欢叽叽喳喳的女人。你直觉这 L 未曾提及的一切都必须对她保密。 L 选上你作为好友,除了同样来自南部之外,也许就因为你长得还不如她——她当然知道自己长得并不算漂亮——但她白而腴,你黑而瘦。而俗话说,一白遮三丑。她认为你对她不会有威胁。确实,相较于柑橘,你更爱杧果。 许久以后你才知道他原来不得不在实验室工读,那个科目他并不感兴趣,只是当年为了满足家人的期待,兼之高中时理工科的成绩远优于文科,顺势乱填科系,一旦掉进去之后想要转出来并不容易,只好咬牙苦撑着念下去。为了奖学金而必须拼出好成绩。 一年冬天,椪柑成熟的季节,他不知怎地被说动和你们一道坐火车南下,大老远地到 L 的家去吃晚餐。不料那顿饭吃得很尴尬。有着大片山坡地的 L 的父母,一眼看穿女儿的心思,仔细地盘问那颗苦涩的佛手柑。他的家庭,父母从事的行业;有多少兄弟姐妹,家里财产的状况,他自己将来的打算——有没有打算留下来,继续深造——“我们家 L 没和你商量过吗?”他老实地说明了自己家境的贫困,“我答应过我爸妈,我一定会回去的,我还要帮忙照顾弟弟妹妹。”他柚子般呆头呆脑地答复说。甭说,他的答复令 L 的父母非常不满意。 “那你是不打算对我女儿负责了?”L 的父亲震怒地拍着桌子,不知道傻乎乎的 L 和她父亲说了什么,还是他终究情不自禁对 L 做了什么。她母亲则苦劝女儿一定要理智,时代不同了,不要被一时的激情冲昏头。不客气地说,看来这男人多半连自己都养不活。 那一夜,他抚着自己少年白的头,L 咬着下唇流着泪不知所措。 几个月后,他一毕业就悄悄离台返故乡。 那之前他大概就刻意和 L 疏远了一段时间,反正他的学分修完了,就到南部哪个偏远的工作站去工读实习。而 L 被送到亲戚家去住了一段时间,以致他返乡后好一阵子,L 方知晓他已离境。 你忘不了她那时的伤心欲绝,无助地在他宿舍门口成列的阿勃勒与大王椰子之间反复踱步,握拳大声哭喊:“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不告而别?怎么可以——” 于是在那个大三的暑假,你只好陪着 L 千里迢迢造访 M 的故乡。他连联系的方式都没留下。但从学校侨辅室那里,不难找到他老家的详细地址。况且,你向侨辅室上了年纪的女职员谎称,他是你室友的未婚夫,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你甚至给她看了他们的合照。是那年冬天在她老家门口前拍的,农田间独栋的四层楼水泥楼房,四周有广大的庭院,高大的玉兰花。暖暖的侧光打在脸上。一伙人都笑得挺开心,每一张脸都带着青春的喜悦。但那并不是他们两人的合照。 大姐头毕业返马了,你给她打过电话,她叹了口气,要你去问台湾的大马同学会。安全起见,你还详细询问了他同学会的同乡——严格意义上的同乡——你才发现,从那穷乡僻壤到台湾念书的人真的寥寥无几,连同乡会都是寄在邻近较大的校友会那儿。要抵达那地方并没有想象中容易。 循着指示,飞机抵达半岛的机场后,转了三趟长途巴士,一趟短途,方抵达地址上那个滨海的荒凉小镇,紧邻着一片紧密的防风林。 一下车,你们就闻到那股扑鼻的、咸咸的腥味。住户并不多,房子疏疏落落的,生锈的铁皮木屋,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挂着成排的鱼干,屋前短架上也铺满了剖开的鱼,一直有人挥扇赶走苍蝇。这可能是你们到过的最绝望的小镇了,居民看来都讨海为生,几乎看不到年轻人,只有小孩和中老年人。 你们还真的找到他家,那是其中一间破败的铁皮木房子,M 的弟弟妹妹若不是在念书就是辍学到新加坡去打工。他父母虽然看来衰老,一问都还只是壮年。脸露惊讶,以为他们的儿子在台湾闯了什么祸。“那么远坐飞机来找他有什么事?”他母亲问。你们都摇摇头说没事,但你们也知道那说服不了人,谁都会往男女关系上面想。他母亲还抱怨为了让他一圆留学梦,家里向人借了一大笔钱。“不知道他读的科系,毕业后竟然找不到工作的,他又不想当老师。”他母亲嘀嘀咕咕地抱怨。L 也没为他辩护,只要求看看他的房间。你只在闷热窄小的客厅,喝了杯他母亲送上来的略带着咸味的白开水。而 L,老实不客气地掀开布帘,在他房里看了好一会,才带着泪光钻出来,好像就只是去感受他留下的气息。 你们的造访确实引起一阵骚动。 因那小地方此前还没有台湾人来过,因此引起好多人来围观,窃窃私语,仔细端详着你们,目光在你俩的小腹之间游走。大概都是那酸柑的亲戚朋友。两个年轻女人千里迢迢地跑来,多半被怀疑是不是哪一个肚里怀了他的孩子。如果两个都被搞大肚,那就更是令人钦羡的丑闻了。 多年以后还经常被提起,成了好几代人的记忆,一个小小的、传奇意味的事件。你们偶尔从来自那里的文青写的散文看到那事的残余泡沫,在一本不知买什么文具赠送的散文选里。包括你们穿着的薄而美丽的洋装,都在小镇平静无波的日子里投下一颗小石头。 L 甚至流下泪来,她的急切更是令 M 的父母不安。担心你们会为他带来什么麻烦,更确定了他们心中的怀疑,因此你们当然什么都问不到。他父亲说他居无定所,也很少回家,偶尔会给家里寄张明信片。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兼课,但每一个地方都待不久,也不知道为什么变得那么不安分。但他不是才返乡没多久吗?说着他从神台上成叠的信函中找出几张卡片,让你们把上头的地址抄下。你看到他带回故乡的奖杯。 那些陌生的地名,你看了头皮发麻,只好摊开从机场买来的马来西亚地图,请他指给你看,好让你用红笔把它圈起来。那些地方间隔都是天南地北,用红笔串起来后,曲曲折折的感觉上像是某种绝望的逃逸路线。 你有预感你们找不到他。也确如你料想的,他在每个地方都只是短暂停留,好似在试水温的青蛙。每一处都是荒凉、绝望的滨海小镇,相似的海的味道,对你们而言都有几分像他的家乡。他确实到过,这一点你们能确认,但也仅此而已。你们最后抵达的那间防风林边的小学老校长意味深长地说,你们要找的那人好像失了魂似的。只留下一个绿色的扁平的小玻璃瓶,里头的空间窄得只容得下薄薄的几颗沙子。校长把它交给了 L。 神情忧郁的校长说,十多年前也有一个类似的青年男人到过那里,口音很奇怪,好像只剩半截舌头。但那人更落魄,好似从海里爬上来似的,一身海藻盐碛。“留下两个秤锤。”校长指指校长室墙上,漆金的“华教之光”奖状下的那两颗沉甸甸的灰色的像牛睪丸的东西。 但从此你们就再也没有 M 的消息。 以好友的立场,你想那样的结局对 L 而言也许未尝不是好事。你很难想象娇生惯养的 L,怎么可能随她心爱的 M 回返郁热的穷乡过苦日子——她怎么受得了餐餐吃咸鱼?她父母也不可能舍得的,而他的父母,只怕也不会对她太好。要不了几年,当爱情被艰难的生活磨蚀尽后,难免成怨偶,而终究还是会怪罪于他的无力谋生而让她陷于如此绝望的境地吧。 那之后,她似乎死了心,马马虎虎混毕业。毕业后在她父亲的公司工作了几年,就接受一个家境还不错、算得上门当户对的男生的追求,很快就结了婚。 而你也走上相似的人生旅程,毕业、工作、结婚,平平淡淡地过掉了大半生。 经历了初老的恐惧,孩子出生、长大,空巢;微整形、玻尿酸、染发、更年期、老公的冷淡,孩子独立成家…… ——我也许终于明白了,虽然雾还很大。L 红了眼眶,“你跟我去看看,也许你就明白了。” 你们抵达这南方的岛国时,已入夜了。转两趟车、一趟渡轮,到达这小岛上的民宿时,已不宜贸然拜访了。虽然根据查访资料,柠檬的隐居处已不远,夜里还可眺望到他家的微明的灯火,一如那崖上的灯塔。 这民宿是三数间蘑菇状的木构高脚屋之一,漆成浅蓝色,每间的空间都不大,勉强可以挤下一家四口。民宿的主人亲自驱车——竟是辆二战前流行的绿色金龟车——把你们从简陋的木构码头接到住处。“大陆来的?”你们摇摇头,“台湾。”“敝姓谢,是这座岛的主人,叫我老谢吧。”你们发现这老人文质彬彬,谈吐不凡,看起来像个读书人,虽然他的华语口音听起来有点生硬,有股金属味。对你们的来意,他也没多问。 有一个黑皮肤、披头散发的老女人负责柜台,她看起来像童话里的巫婆一样衰老,好像已经活了几百年,皮肤如枯树皮,也一样地没有亲和力。而且她说的话你们一个字都听不懂,感觉似胡乱缠绕的丝瓜藤、像连串的咒语,甚至听不出那是什么话,好像是世间既有的语言之外的语言。那神情,也看不出欢迎的意思,好像你们是闯入者。但她一看到老谢,对他说话,神情和语调整个都变了,微微地侧首,语音软昵、神态也柔顺如少女,有几分情人般撒娇意味。 民宿里竟然没有其他客人,之前在台湾委托旅行社订房间时,竟然被要求提供过往出入这岛国的纪录,也要求提供良民证。好像要造访的是斯大林时代的苏联。 你们都披上薄外套,穿上球鞋,沿着草地上曲曲折折的石板路。初亮的天,阵阵微凉的风,强烈的海的气息。涛声犹是一匹匹的,可以让人清楚感觉到翻卷的形状。你们穿过一小片树林,那些高大的树感觉上和恐龙一样古老,树冠都在云雾里,只有乌鸦声声干渴地鸣叫。 ——我观察过了。L 微喘着说。“这岛很小,看来整座小岛都是老谢的产业。” 你们有时往高处走,有时往低处;过了一道又一道厚枕木垫就的小桥。眼看目标就在眼前,走起来又是一段路。终于叮叮咚咚之声显得更其清晰而密集,层次也更为丰富,好像有无数的风铃在回应着清风。 你们眼前雾里出现一小片防风林,影影绰绰的,像一群埋伏的士兵。 沿着防风林外头的沙滩缓缓地靠近。沙的软腻让脚步滞重。但你看到了,防风林里密密麻麻地悬挂着大大小小、形状颜色各异的千百个瓶子,在微风中相互轻轻碰触着。然后雾快速散去,就像潮退。 大而圆的日头从海平面跳出来,防风林里即反射出多种多样各色的光,让人目迷头晕。 雾散去后,你发现蛛丝牵于瓶子与树枝间。蛛丝上每每挂着成串微小的水珠,在风中颤动、抖落。瓶子高高低低的;有的瓶口朝上,有的朝下;有的横放,有的斜摆,但都紧紧地挨挤着,像蜂窝蚁穴里的蛹,呈团块状。有的团块,瓶口之密,几乎到了风也穿不透的地步。瓶的表面都是湿的,水渍一路沿着玻璃表面下坠。许多下方还垂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只一瞬,就落到沙地上。无怪乎沙地上处处是水滴留下的一个个仿佛是手指戳出来的小洞。 而且仔细瞄了一遍之后,发现悬瓶俨然分了好几个区。有的显然是新的,大概仔细洗刷过,刚挂上去不久,还能维持一定的透明度,看得出玻璃原有的颜色。只有它们受风吹拂时,还发得出清脆的响声。最旧的那一区,瓶与瓶就都卡住了——缠成了团块。瓶与瓶间甚至夹了落叶尘沙,有植物发芽。有的瓶里陈年的风沙和积水枯叶汇聚成薄土,风吹来的种子长了芽,长成了枯黄的气急败坏的草。有的甚至长出小树,树根塞满瓶子后,枝干伸长了,绿叶迎着光高高地伸起,似乎是片小小的、稀疏的次生林。但不论新旧,玻璃瓶毕竟是玻璃瓶,角度对了,都还是会发出玻璃的反光。 除了瓶口朝下的,或被植物塞满的之外,其余大部分的瓶里或多或少地盛着水。旧一些的甚至长着青苔,因为瓶子颜色的缘故,有的看起来像霉。也泰半有孑孓,在浊水里弹动;龙虱,水虿。蝌蚪,有的挤满大半瓶,有的瓶里只有数尾。有的色黑,有的碧绿如玉,有的头上有个白点,有的长出脚来,有的已成幼蛙,从瓶里逃了出来。 但你突然期盼看到鱼。 那年 M 的友人从故乡带了尾黄色圆尾的雄斗鱼给他,他转送给了 L。平日高傲地在宿舍鱼缸里对镜展翼,贲张着鳍、鳍、鳞,不可一世的模样。某日寒流 L 忘了给它加热,竟然就褪尽艳丽、白色鱼肚朝上浮在水面,冷死了。 死去的飞蛾、蚂蚁或各色的金龟子,蜷曲的尸身蓄积在瓶底,像夜市里浮夸的中药。你想起花市里看到的猪笼草;业者向你炫耀他的老猪龙草多么会捕食昆虫。 难怪 L 会那么说。 你也发现那张有老李的杂志上的照片是从特定角度拍的,也只拍了特定的区域。仅仅是新的、最亮的区域。 当年她那实验室里,在那甫从欧洲留学回来的导师,兼有昆虫学和精神分析的博士学位的怪咖,人瘦得像竹节虫、脾气古怪的 N,被学生谑称作公螳螂的,就在那奇怪的实验室里设置了若干个厚实的大瓶子。瓶子里困着各种昆虫,甚至蜂——虎头蜂、蜜蜂、土蜂、草蜂;蛾、椿象及种种你叫不出名字的。她们记录着,它们对光的种种反应;但你牢牢记得的是那些昆虫撞击瓶壁的持续不断的响声,你知道它们凭着本能想要离开,但它们并不知道,那光可以透过的墙,其实都是绝对坚实的隔绝。那透明玻璃的某处,有一个看不见的开口,风也进不去。那不可见的门或窗,其实是个厚重的塞子,即便是最强悍的虎头蜂也不可能把它咬开。 你听说那实验的主题是“希望”,但那些声音听起来非常绝望。你一直不知道那是些什么实验,但你知道大部分昆虫活不到实验结束,L 曾为你描述清除虫尸时的黯淡心情。它们蜷曲、缩成一团的尸身,一个个都是绝望的标记。他总是收集了堆放在实验室外一棵三层楼高的玉兰花树下。 也许那实验的主题就是绝望。但你不曾问 L,她也不主动谈这层面的事,也许她认为太哲学了。 但你们都猜想,那时你们并不知道,也许那些年,他已渐渐地被那样的诡异实验给一点一滴地蛀空了。 然后你看到一身宽松的白色功夫装的 M 出现在防风林的另一头,一栋简陋的铁皮房子,屋檐下吊挂着一排白色的鞋状的事物,看来像是压扁的鱼干。你一惊,那不是当年你们千里迢迢找到的、他位于穷乡僻壤的老家吗? 白发苍苍的他,就在小屋前的空地上缓缓舞动双手、移步、震动,有时像白鹤展翅,有时像鹰;像虎,像熊,或双手伸长了像蛇…… 在你们看得专注时,突然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那笑眯眯、戴着渔夫帽的老人,无声无息的,不正是老谢吗? 于是你和 L 兴起和他聊聊的兴致。 你们一道踱步到防风林外,他说他认识 M 已经很多年了,当年是他把他从沙滩上捡起来的。那时还以为捡到的是具尸体。他听苏拉威西的巫师说,有的人死了会忘记自己已经死去。多年来他在海边不知道捡了多少具无名尸体了,“都埋在那里。”他指了前方礁崖后方,一鼓鼓的大大小小沙丘,东倒西歪地竖着一根根长短粗细形状不一的漂流木,一路沿着崖壁延伸过去。俨然是座小型坟场,少说也有数百个。“很多都是沿着马六甲海峡流过来的,但也有来自苏门答腊的,什么种族的都有,但人死了看起来都差不多。” 他说:“老敌人有时就像老朋友。老李怕我闲着没事干,就给了我几把铲子让我运动。东北季风时,有时一个翻船,一来就是几十具,只好挖个大洞埋了,反正也不会有人来找。越南排华那些年更多,简直处理不了,还好老李及时派军舰来载去火化成灰,填海造陆。他说如果是活人,政府很快就会派人来把他们带到澳洲的难民营去,因为这岛那么小,住不了几个人,而且这地方的存在一直是个秘密。也许只有在某些很古老的地图上才找得到它。” 只有三个人是他强烈向老李请求而被留下的,“为此我签了不知多少文件呢。他来后我也算有个埋尸的帮手了。” “三个?”你难免好奇。 “内人,她自己说是摩鹿加群岛人。就是帮我顾柜台的那个很丑的女人。”他伸出一根手指,接着指一指 M,伸出另一根手指,“看他孤零零的,大概二十年前好不容易帮他捡了个妻子,也是个不愿提起过去的人。只可惜几年前病死了。”接着意味深长地盯着 L 的脸瞧。“奇怪,奇怪。怎么会那么像?”用力摇摇头,发了会呆,L 离开防风林后就把头发挽起来,露出依然白皙的脖子。老谢回神后即招呼你们在一颗柔滑的石头上坐下,捻须微笑:“上帝造了亚当,况且还为他造了个夏娃呢。” 然后你们来到一个横卧的、成人大的黑色石头边,那石头半埋在沙里,就像个无头无肢、唯余躯干的卧佛。“让你们开开眼界。”他蹲下身,伸手抹开石侧下方部分被沙掩埋处。有字。花体字罗马字母。他以指在沙上把字划出。逐字解释:马来文 Belakang 后面,Mati 死亡,合起来是“绝后”。他解释说,也许因为这座岛是在海峡的最南端,被称作 Pulau Belakang Mati“绝后岛”。犹如中文里的“天涯海角”,世界的尽头,后面就是无尽的大海茫茫,再也没有陆地,再也没路了。就像人没有尾巴,文章没有待续。 “后面没有了。” “你们认识他吧?”他突然转换话题。L 的泪水即时崩泻了,用力地点点头。“但我们不确定他是不是我们想的那个人。”你忍不住补充说。“请问你叫他什么?” “我都叫他阿木。”他耸耸肩笑笑,“那其实是我给他取的小名,他来时抱着一块漂流木。我不知道他原来叫什么。他都不说话,身上也没身份证件。为了说服老李让他留下来,只好委屈他当我儿子,跟我姓谢。我偷偷跟他开个玩笑,他身份证上的名字如果译回中文是谢谢。谢谢老天给我一个儿子。我不知道他是天生不会说话,还是发了毒誓,终生禁语。” 老谢也顺道问了 M 原来的名字。“原来他也姓李。”他若有所思地说。 “老李想在这里弄个故事馆,多年来苦于找不出他的故事。曾经委托几个本地和中国到这里留学的小说家编,都编得不太理想,太好莱坞。” “老李也老了,竟然发现故事的重要。那你们叫他什么?” 听到“柑橘”,他不禁拊掌大笑:“橘逾淮为枳啊!” 然后他带着你们到那破败的小屋。 “据说数百年前,改朝换代时,亡国遗民乘桴南下到过这里。船毁后,龙骨和桅杆成了漂流木,在沙滩上日晒雨淋数百年,我把它捡来盖成这小屋。还有一些捡来的东西也放在里头,我还捡过一些书呢,各国文字的都有。” “老李很寂寞,有时会特地来找我喝喝咖啡。毕竟同代的敌人和朋友几乎都死光了,我也老到对他毫无威胁了。你们看到的那张照片,是我拜托老李用不太张扬的方式发出去的,希望可以引来知晓他过去的人。” 我们模仿他,登屋前在阶梯上用力蹭一蹭鞋底的沙。 檐下挂的果真是咸鱼,梁上还真挂了个木匾,题着隶书大字“故事馆”。木廊上摆了三张咖啡桌,M 独自占了一张,正翻开一本《辞源》般厚的大书,专注地读着。老谢向他介绍你们,他也只静默地转过头来,微微地点个头,没说话,几乎是毫无表情地又回头去看他的书。果真没有认出你们来的意思,眉毛都没动一下,而他的样子也几乎就是当年那个样子。你瞥见那本书的字很小,而且一栏一栏的,似乎有不少插图。 “他爱捡瓶子,就像我捡尸体。就如同我看到或闻到尸体非立即埋掉不可,他一看到瓶子就非得要把它们绑在树上,那是他除了重复看那一本书之外,唯一认真做的事。好像那是他此生唯一的作品。为此我常写信向老李要求钓鱼线。” 老谢招呼你们坐下,“吃个早餐吧。”他大声喊了“古鲁──古”。再高声为你们点了份 nasi lemak[马来文,指椰浆饭。]。你们闻到浓烈的咖啡香。一个身着花布纱笼的女孩走了出来,提了一壶热咖啡,轻轻叫了声“阿公”。一看到那女孩,你们不禁一愕。那女孩的神情,不就是 L 年轻时的样子吗?L 苍白着脸,用力盯着看。 你突然觉得什么事情不对劲,而且是不对劲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好像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好像车子开出了路,闯进路旁的灌木林里去了,迎面是长草矮树,起伏不定的地面。时间隐隐波动,如深海的潮水。 天色竟然昏暗了下来,远方有雷鸣。 一股黏稠的气流涌进这空间。L 她怎么老是在流泪,就像许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在宿舍里,在无限荒凉的海滨,你们在沙滩上留下成排的、毫无意义的脚印。 你突然发现你们好像置身于一张旧照片里,老谢的声音像是遥远的回声,带着嗡嗡嗡的颤动,像浑身毛茸茸的熊蜂采花蜜时的鸣声。 (“那个夏娃竟然给他生了个长得像你的女儿。”他对不知如何是好的 L 说。) 你仿佛看到时间本身。那无意义的庞大流逝被压缩成薄薄的一瞬间。L 朝思暮想的那人就在那里,就倚在靠着栏杆的老旧桌子上。他的样子似乎没变。仿佛看不出时间在他身上的变化。但也许,某个失误,时间齿轮散架、脱落,让他很年轻时就把时间用完了。他那时突然就老了,就把自己的未来给压缩掉了。所有的时间成了一纸薄薄的过去,装进瓶子里,带着它返乡。 此后他只能活在没有时间的时间里。 那是这座岛本身的状态。 桌上有一本小小的红色封皮的马来语简明辞典,你无意识地翻着。 你突然明白了老谢的意思。 Pulau,岛。Belakang 后,后于,背后,背面,未来,之后。Mati 死亡,停止,中断,枯死。无生命。 这里是昨日之岛。明日之岛。 也许你们搭乘的飞机早就失事了,摔进无限湛蓝的太平洋里。 空巢期的你们,不是快快乐乐地要去峇里岛看帅哥吗? 难怪 L 一直流着泪。她岂不是被折回到 M 离去的那个下午了,那个悲伤的瞬间。 “可以到里头参观一下吗?”你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像是隔着瓶子传来,带着厚玻璃壁坚毅但半透明的回声。 小屋墙上有一面墙报,上头泛黄的剪报红色大标题写着“新加坡监禁最久的政治犯谢◇◇被囚禁绝后岛改行当行为艺术家”。 你看到房里有个巨大的沙漏,金色的沙子缓缓流泻,如雨声——没错,那让你想起平生听过的无数次雨声,那些有幸进入回忆深处的,所有的雨声。甚至,雨的寒意与湿意,那皮肤紧缩的感受。墙边搁着古船被撕裂的疤也似的残骸,犹勉强看得出半个船首的弧度。而整个小屋内里片片数英寸厚、带着岁月的裂纹而微微鼓起的地板,分明像是废弃的船舱的局部。你甚至看到其中一张桌子上有个肥胖的细颈瓶子,里头烟云缭绕。 瓶底有一小片土地,浮于薄薄的蓝色的水上。你看到小小的绿色丛林,沙滩、墓园、防风林;破败的小屋,檐下廊里喝咖啡与看书的人,都只有蚂蚁大小。你看到 L,两个白发人、走动的女孩。当你微微蹲下,就可以透过敞开的窗看进那小屋。看到那里头的沙漏、船骸、瓶子,与及专注地看着瓶里的世界的蚂蚁般的你自己。如果你看得更仔细,你会看到那个你也在看着一个瓶子里头的你看着另一个你看着另一个瓶子里头的你看着那无限缩小的你看着—— 而耳畔只剩下雨声。这世界所有的雨声。 有的梦变成一朵朵云。有的云变成了梦。 (字母 M,从 mort 死亡) 二◯一四年四月十九日初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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