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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小镇雨 作者:黄锦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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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土 你忍受着最大的痛苦 让白刀子 把你的皮肉割开 用你洁白的乳汁哺养着马来亚——杜红《树胶》 双穴的坟位,另一边挖开了,潮湿的黄土堆积成土丘,像果瓤。棺木摆进阴湿的土穴里,仵作嘱咐你的兄弟帮忙看看有没有摆正,两侧土壁挖了数个方形的孔,里头各有一盏油灯。然后大群儿女内外孙曾孙络绎绕着墓穴,象征式地轮流各朝棺木上掷一把泥土。 埋,葬。 皆散去,次日唯子女复来。 墓碑上有父母各自的黑白大头照,亡者,两侧写着祖籍地“福建 南安”,但只有父方的祖籍。显考妣,名姓,卒年,香炉。一干儿女媳轮流上香,烧纸钱,掷筊,呼唤逝者魂兮归来朝食。执出信筊后,祭拜者即聚而分食。烧肉、油鸡、鱼、炒面、炒米粉。苍蝇纷飞,晨风微凉。 水烧开了,冲一壶热咖啡。浓郁的咖啡香飘过一座座土馒头。如果死后有灵魂,如果灵魂犹不忍与死去的身体分离,如果死后有灵魂,如果灵魂还留在那荒芜,势必会微微颤动而深深吸一口气的吧。 你信步去看看父母前后左右的邻居,陌生的名字,但也许父母知道他们生前的绰号,毕竟是同镇之人,广东大埔,广东梅县,海南文昌,福建福州,福建安溪,广东陆河,广东潮州……必要时,用华语也可以沟通吧。 那一带都是一般平民的坟茔,占地小,前后左右都紧挨着,没有留下任何通道。想看他人的墓,都得从窄小的排沟缘上走过,脚踩进对方的皇天或后土里。 有一个墓墓碑上是个小女孩的照片,河口/陆河,姓叶,名字旁写着“XX 弟妹立”。最奇怪的是,并立着另一个碑,同样的祖籍,写了同样的姓,照片空着,名字空着,卒年栏只有◇年◇月◇日,推测应该是死者的兄弟姐妹。小哥说,也许是立誓将来往生时陪伴她吧。再往左,赫然有一对老夫妇的墓,彩色照片,同样的祖籍、男的姓叶,兴许便是女孩的父亲。死于庚戌之年的女儿和死于乙酉之年的父亲,隔了三十五年。老父亲下葬时,那女儿的尸骨多半已化为泥土。昔年立誓来日入土相伴的兄姐,都已是中年人,多半各有配偶孩子,不太可能实践当年的承诺,多半也把年轻时的允诺忘了。自己的孩子说不定也比当年早夭的妹妹大得多了。 附近有个墓,碑被砸烂,照片祖籍和姓都被砸掉了。 还有个墓被彻底铲平。哥哥说,上次来时看到那坟被人用挖土机挖开,棺材尸体都被拖出来,不知道有什么深仇大恨。仇家找上门,死了就再也逃不掉了。 稍远处另一区,坟地都大得多,一个要抵上平民区五六个,还盖了小庙似的屋宇,门面贴着华丽的马赛克。别墅区。但远不如你在台湾看到的豪门巨室夸张,占地大到像操场。而且凡是“视野”好的山头都有旧墓,恬不知耻地占着,庇护自家风水。幼年时曾多次陪父母来扫墓。祖父在里头孤零零地躺了许多年。 埋葬了母亲,顺道去看祖父母已显得陈旧的坟,墓园处处长着草,还好有人还记得位置。幼年时曾多次随父母到这扫墓,祖父在他的墓里孤独地躺了三十年。那些墓上的字,清明扫墓时重新用黄漆描过,““显考贻盘黄公/妣稳娘柯氏之坟墓””。墓左翼小字写着“皇天”,右侧是“后土”。 埋葬了两代割胶人(母亲常自称:“咱割胶人”)。 这座位于镇郊的坟场原来也是一片连绵的胶林,坟场的周边一直也是。但附近的胶林好些都翻种成油棕了,已经不容易见到一整片完整的胶林。橡胶树至少还有个树的样子,油棕像一扎扎巨型的草。一个时代又快过去了。 你记得渐渐老去的阿嬷常说,想回故乡看看。 有好些年,唐山还有伊的晚辈寄信来,从其他宗亲手上转过来,转了好几手,信封都皱得微微地起毛了。字写得整整齐齐的,蓝线条信纸,横写,信里说了好些长辈过世的讯息,你用半生不熟的闽南语念出,你看到祖母听信时表情凝重。信中说数十年来阿公很想念年纪轻轻就随夫远嫁南洋的妹妹,常常提起的,但历经日本人侵略、战乱、逃难,当年寄回家的批信都失落,可能也都烧掉了,没能留下地址。新中国成立后有很多年没办法和外国人联络,就那样过了几十年。那些年里,只要有南洋的乡亲返乡,只要一有机会,甚至会托新加坡那里的宗亲帮忙查探。信里说:“只探知您一家落脚州府多年,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好不容易遇到有人返乡探亲,问到一点确切的消息,但老一辈的都过世了。”还填充了许多四平八稳的客套话。 祖母说那是伊的侄孙辈,伊离开时他还未出生。伊喃喃感叹,嘴唇不自禁地颤动。“原来兄嫂都已过身多年,我自己也阿呢老了,大哥很疼我,唔甘我嫁南洋千里远咧。” 你看到伊眼角潮湿,湿意沿着皱纹漫开。 伊坐在窗边的藤椅上,解开髻,松开长而鬈而稀疏的灰白的发,就着衣橱的镜子,持篦使劲梳开。伊不识字,要你帮伊回信,写几句话,报个平安,但没有具体的指示。你提到祖父在你出生前就过世了(既然他们和其他南洋的亲戚有联系,多半早就知道了),你从没见过他,更不可能听他说什么唐山故乡的事。关于他的故事,只有零碎的转述,但你写不了几行字。你突然想起对方也是祖父的晚辈,一定也没见过年轻就下南洋的你的祖父,况且他还是祖母那边的亲戚,远得不能再远了。两封之后,其实就没什么话说了,只好随便写些什么,纯粹为了保持联系。 很快地,收信人也从“姑婆”变成表弟。 胶林里的父母亲过着苦日子,没必要多说,自己学校里的事,琐琐碎碎的,其实也没什么好写的。但那些空白任其空着,好像对不起那几张印着红毛丹榴梿山竹的邮票。祖母过得节俭,但那邮票钱却舍得花。掏一把“盾仔”[指零钱。——原注],伊会要你到“批关”[指邮局。——原注]帮忙买一些“屎惦”[指邮票。——原注](stamp)。每回伊叫你帮忙找东西你没找着,伊也会嗔道——死囝仔,目睭贴屎惦(眼睛贴了邮票)? 而把那空白填满,需要一些故事,有的没有的,小小的故事。但你常觉得找不到东西写,觉得那比学校的作文还难写,于是经常拖延回信的时间。起了疑心的祖母会催促:批寄了没? 你记得有一回,被问得实在烦,就把好不容易刚写完的作文抄在信纸上,抄了满满两页纸。 具体的细节你忘了。但那作文为了塞满老师要求的页数,你写了大量的细节。如今你只记得写的是那次学校假期,因久旱,沼泽地带水都变得很浅,你们——有时和哥哥,有时是独自一人——几乎天天拎着桶子和畚箕往沼泽深处跑。水变浅之后鱼就容易抓了,即便是有一两斤重的鳢鱼,有时也手到擒来,更别说是那些小鱼、虾子、乌龟。但只消踩踏了一会,水就变得太过混浊,靠眼睛做不了事。你最记得你们得把手伸进黏滞的烂泥里捞,有时会摸到枯枝或残根,刺刺硬硬的,但木头不会动。但如果摸到鱼,鱼一定会挣扎,手必得跟着它动的方向追捕。如果是土虱,稍不小心就会被它鳍畔的刺戳伤,但那滑滑的鱼身的触感并不难辨识。鳢鱼反应灵敏,一碰着,就摆头、弹动腰身,稍不注意,一窜就逃走了。最刺激的是捉鳝鱼,长条形滑溜溜的,一时间很难判断是鱼还是蛇,于是抓着了也是先把它抛离浊水,好确定那是不是蛇。 你甚至写说,你们一直希望摸到神秘的龙鱼。你们相信,那雨林深处一定有大的、不可思议的东西。像龙鱼那样神秘的珍稀事物。其实抓到色彩艳丽的斗鱼就很开心了。 你当然不记得对方紧接着的回信究竟写什么了。大概是些文笔活泼、叙事生动之类空泛的赞美,你根本懒得细看。但你也记得你那时的华文老师(因头不成比例的大,被你们私下以各种方言谑称为大头——他常掏出一叠美丽女孩的照片给你们传看,说那些是他台湾求学时的“女友”)对那篇作文的评价其实并不高,远不如班上那几个懂得花俏比喻的女生。评语无非是“平浅”“平直”之类的,也许因为全然不会用比喻,不懂得任何文章技巧。但从小生活于小镇大街上生活丰裕的他对你描述的那生活本身很感兴趣,此后多次问你说,能不能找个机会让他也去那烂泥混水里也摸摸鱼。 唐山表哥最后的来信你也还记得。 信中最重要的一段说,历经多次政治动乱,老宅已相当破落。父母商议要把它翻新成砖房,之后就可以考虑为儿子娶媳妇了。但积蓄还不够,尚欠人民币十几千云云。 展信时,祖母在厨房忙碌。蹲坐矮凳上,削着红萝卜——那菜市场捡回来的红萝卜,烂得只剩下头那小截还可以吃。 地上水渍未干,前一日夜来大雨,淹过了水,凌晨方把黄泥扫尽,猛力洗刷一遍。 灶里两根柴烧着,锅口冒出一圈层叠的泡泡,你闻到阵阵饭香。 门敞开处,飘来鸡屎味。 墙是由长短不一的木板拼凑而成的,多处墙脚都有大老鼠可自在进出的破洞。 庭前,水退后地上兀自泥泞。你的脚踏车仍以铁丝系在晒衣杆上,链子和脚踏上挂着纠成一团的塑胶袋和破布,它们犹维持着水流的动势。 脚踏车右侧的把手蚀了一截,骑车时你的左手只能往里,握着它剩余的部分。 那些信都收在神台下的抽屉里,以火柴、线香、竹柄蜡烛压着。 其后再有信来,你连拆都不拆了。祖母也少问起故乡来信,但时不时心血来潮会说伊想返乡看看。伊的父母过世时伊人在南洋,多半想回去扫个墓吧。 不久来了场大水,匆匆搬家时连神台连同香炉、慈眉善目笑脸常开的大伯公都没来得及带走。 你们搬离那里后,就再也没收到唐山的来信。 祖母返乡的心愿又说了几年,父母依然住在胶林里。二哥每年都换新车,每年年末例行到泰国嫖妓多日,人也越吃越肥。大哥努力拓展事业,来信说,“近日赚进第一桶金,打算再生个孩子。” 不知哪一年开始,伊不再提起返乡的事,一直到过世。 南洋 再会吧,南洋! 你不见尸横着长白山, 血流着黑龙江? 这是中华民族的存亡!——田汉,《再会吧,南洋》 祖父母的故乡有的是千年古庙,见证过多少生灭。 你想,也许应该为他们到庙里上个香。 你先是造访鳌的遗址,他的名字是个华丽的纪念碑。你祖父的同代人,也是一个最遥远的对照。他是华侨里的巨人,一度是世界树胶大王,他家生产的轮子和鞋子,曾经卖到非洲和南极。其后毅然返乡(还真是个穷乡啊)兴学,在中国最危急的年代不断募款捐钱,不惜危及自己在南洋的产业,那不可一世的橡胶王国。也一再号召华侨子弟返乡抗日,譬如南侨机工。你看到那洋楼式气派的中学、大学,也走访了他的墓园,一个临海的纪念碑。望海,浪起时,有股难言的悲凉之感。大潮时,低矮的部分多半会浸泡在水里吧。令你纳闷的是,一向重视风水的中国人,怎会选择一个会泡水的墓址呢?厦大地址选得多好啊,背靠南普陀寺,面向鼓浪屿,简直是风水宝地。讨厌厦大的愤世者曾写道:“前面是鼓浪屿的涛声,不远处后山点点是南普陀寺的灯光。” 你曾在资料读到,“文革”时陈的墓园被红卫兵砸毁,尸体还被拖出来,曝晒了好一段日子。 然而在离大陆最近的这座蛋形的岛,你一度找不到订好的旅舍,一遍一遍地经过它,但就是看不到,它仿佛置身于其他房舍的褶缝里。每一条路,每个巷弄都不对。你拖着行李,沿着斜坡上上下下,走了一趟又一趟。小巷旁有个年轻人在卖花生麻糬,炉火烤红了他带着痘疤的脸。走到尽头,那里有几家水果摊。竟然有人卖山竹与红毛丹,红毛丹的枝梗都被拔除了,一颗颗毛茸茸的看起来不太真实,你忍不住拿起来摸一摸。妇人向你力荐,说是南洋进口的。你想起月前你在赤道故乡还吃了好几公斤。更新鲜,也更便宜。 路旁有大娘用长绳拴了一只黑鸡和一只白鸭,在等待被买去宰杀前,它们除了鸣叫就是大便。另一侧木板胡乱拼搭的一个小阁楼,沿着铸铁螺旋梯子踅上去,有一家学生风格的咖啡店摇摇欲坠,播放着嘶哑的反越战的英语老歌。长脸长发女孩为你煮了一大杯热乎乎的咖啡。墙报上便条纸浮贴着稚气的学生留言,没有别的客人。临街的窗,初秋轻风微凉,风中有股微焦的花生味。络绎的年轻人上下斜坡,如此接近,又如此陌生。那地方让你想起淡水。 你走进冷清的博物馆,迎面而来的是数艘轿车大小的三桅帆船模型,随即拉开历史长廊——船舱里密密挨着的颗颗不是香瓜波罗而是猪仔的头。蓝色的是海,白色鱼鳞弧是浪。衣衫褴褛的华工塑像露出胸骨,头系毛巾,表情呆滞,或站或蹲或坐,有的衔着长烟杆,衣裤均如破布。十数棵没有树冠、垂着稀疏绿塑胶叶的橡胶树,背景漆成夜色,五六个土色塑胶男女头戴着灯,分散在不同的树头,弯腰割胶;壁画采矿船,戴着斗笠弯腰淘洗锡米的琉琅女。……挑担的小贩,各式小吃的图片,锡罐、水壶,磅秤……店铺、商号,婚丧喜庆的画面,一整个柱面的侨批——父亲大人膝下,母亲大人膝下,□□吾儿……装帧简素的出版品,各式盖满戳记的证件——历史匆匆走过,日军南侵,国家独立,……你发现马共竟然被缺席了,直接被跳过去。虽然博物馆门口高墙上有三颗浮雕的红星。 好几个名人的塑像或站或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发呆。拐个弯,一道窄窄的长廊,墙上写着斗大的“华侨机工”字样。墙的尽头是一台电视,播放着纪录片。黑白的画面,一个青年女子在高亢地朗诵着昨日之声: 家是我所恋的, 双亲和弟妹是我所爱的, 但破碎的祖国, 更是我所怀念热爱的! …… 彩色画面。一位满脸老人斑的老先生以你熟悉的方言口音的华语缓缓地诉说着,六七十年前改名换姓偷偷报名北上到滇缅边境协助输送物资的往事,那是抗战时濒临绝境的中国最后的运补线。老人说,离别时,码头欢送的群众人山人海,喊着口号、唱着抗战歌曲,高高抛起帽子,让他们油然生起“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豪情。他此生未曾再经历那般激动人心的离别,他在那里掉了一块骨头,以致废掉一只手。另一个老人说,他返乡后被英殖民政府怀疑是马共,经常受政治官员骚扰——经常被请去“喝咖啡”。但更多人死了埋在那里,很少人会记得他们。旁白的声音说,超过三千两百个南洋华侨子弟,战后只有三分之一返乡。三分之一死在那里,都只不过二十多岁。三分之一留在中国,战后物资短缺,有的流落街头沦为流浪汉,最终饿死街头。留在中国安家落户的那些人,“文革”时都被打成“敌奸”,个人档案上都有斗大的“敌伪档案”标记,被整肃得很惨,他们的孩子一整代也被牺牲掉,不能上大学,不能入党,没有好工作。因为是“祖国的敌人”。 不知墙的哪边重复播放着《“告别南洋”》,青年男女的合唱,大概是旧时代的录音,背景有沙沙的杂音,还可以感受到扩音器声嘶力竭的金属抖颤: 再会吧,南洋! 你海波绿,海云长, 你是我们第二的故乡。 旅舍电视里播着纪录片,那重返昔日滇缅战场的退休老将军你认得的,他有着两片招牌的海苔眉,他说,“我九十六岁了,回来看看昔日阵亡的弟兄。”他突然提起南侨机工。“你们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会去招募南洋的司机来帮忙运输?那时中国车子少,会开车的人跟今天会开飞机的人一样,并不多,那时南洋比较进步嘛……” 侨乡 鼓浪屿四周海茫茫 海水鼓起波浪 鼓浪屿遥对着台湾岛 台湾是我家乡——《鼓浪屿之波》 一座极小的岛。人比掉落地上的糖果上的蚂蚁那样多。 ……清晨的阳光,拂照着长长的青石板路,石头表面有不规则的鳞纹,侧背着书包,水手服,女孩轻快的脚步走过,脸上有笑意。扬起蓝色的裙角,及肩的黑发,叮叮咚咚的琴声如沉重的水滴落银盘。白鞋踏上洋楼斑驳的台阶,小鹿般跃起,没入洋楼宽大的五脚基,那阴凉的回廊。 几片巴掌大的落叶被风拖曳着、时而掀翻,打了几个跟斗。 伊穿过长廊、中庭,画面里的少女转而变成中年女子,成熟的风韵里有充分的自信。一小女孩自屋里跑了出来,似乎叫唤着妈妈。中年女子丰腴的脸庞,笑容里有一种为人母的满足。背后是高大的洋楼,红砖像重叠的句子,斜阳金光打那表面轻轻抹过像一阵金风。那是部反复播放的宣传影片,年轻女人欢快的歌声响彻船舱,歌声中尽是阳光、地名、花与希望,呼唤台湾。船里挤满了人,有孩子在啼哭,渡轮两侧溅起阵阵浪花。 山头上洋楼别墅林立,从高处往下望,层层叠叠红墙灰瓦,但近看,好些其实都已荒废倾圮了。骨架虽仍完好,但门窗都破成大洞,屋瓦亦多处崩落,有的屋顶甚至长着芒草和小树。但从那些骨架,那庭院,仍可遥想昔日之辉煌。有的整理了做观光之用,然而永远失去了家居之感,太新。那些“家人”都离开了,留下的仍是个空壳。仍有人住的,即便门开着,也拒绝让人闯入。昔日的侨乡,衣锦还乡者在家乡盖的豪宅,都难免有几分铺张炫耀。 季风来时,浪涛阵阵如战鼓。许多都是名人的故居。 但更多人选择安家落户,只勉强在那里拥有唯一的一间房子。无力返乡,也无意返乡。 不知哪里楼头飘来女人哀怨的歌声——好像就在耳壳边上,字字急促如刻字: 一只火船起新烟,下晡四点备开船。 眠床阔阔是好翻身,我君一去到番丬。 一暝袂困个看天窗,目屎流落眠床枋。 你走进一处行人较少的巷弄,两旁的围墙都高于人。有一棵高大的杧果树,树荫下红墙灰瓦,你闻到熟悉的咖啡香。“南洋咖啡馆”,陶匾挂在墙柱上,八字胡似的隶书写就,尺许长,字的两端和镌了棵椰子树。你内心微微触动,脚就踅了进去。几张桌子,没几个客人,生意冷清。你挑了个朝外的位子坐下,点了杯““羔丕乌””。果然是家乡的冲泡方式,正待问,有人拍拍你的肩膀。一张大脸出现在你眼前。一个不成比例的大头,咧嘴笑时,眼睛被挤压成三角形,有蛇的微芒。啊,原来是他,“老师你怎么在这里?”你不禁失声问道。是那位当年多次想随你去涸泽摸鱼的华文老师,家里在镇上有多间店面,小儿子,叛逆,偏偏跑去台湾念中文系,可能曾经怀抱过什么隐秘的文学梦,父兄也拿他没办法。你中学毕业后就再没见过他,但他竟没什么变,只好像头变得更大了,也许因为下半身更其缩小了。辗转听说他与这里那里的华校高层处得不愉快,早辞了教职,换了几个工作都很不顺利,老是和老板杠上。最后不得不到中国大陆去投靠他在那里扩展家族企业的哥哥,据说也不是很得意,连你们都知道他很爱抱怨。 他也两鬓灰白,肤色黑,眼角皱纹密布。谈到生意上的事,他就猛摇头,“一言难尽。”但他也坦承,那几年的“卖身”赚得这栋老房子(“还好登陆得早,”他脸上不自禁有几分得意,“现在是买不起了。”)和一个很能干的妻子。只见他粗豪地吼一声,一个方脸大耳壮实的女人快步走来,“这是“贱内”。唐山姑娘。”“唐山姑娘”是以闽南语说出。他笑笑地抓着女人的肩膀说,妇人一脸憨厚,连声问好。他说孩子都上大学了,他也退休了,开个小咖啡馆自娱,没客人时就自己看看书,写写文章。他慨叹说,流浪中国那几年,最想念家乡的咖啡味,他家那排店最后一家是卖咖啡粉的,每次一炒咖啡,整条街都是咖啡香,从街尾流过来。说话时,他的手掌夸张地从你眼前徐徐划过,模仿香气的轨迹。 “来块糕点吧?我老婆亲手做的,我带她回柔佛找师傅学的。乡愁啊。”然后他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 你看到柜台上,赫然是红的绿的,洒了椰丝、榨香草兰的汁制成的娘惹糕,和你一见就流口水的热腾腾的咖喱饺。 千年古庙没有想象中大,也看不出如记载的那般古老,树看来也不过数十岁。历经劫难,一再重修,一再更新,也许只有几尊佛像,一对佛塔是旧的。但即使是仿照做旧的你也看不出来。 从清冷的千年古剎出来,你散步在树老荫重的老街,走到十字路口。踅进一条街,低矮的双层楼房,木构的二楼灰色瓦,老旧的木窗敞开,伸出竹竿挂着亵衣。卖菜的、卖肉的、卖小吃的、理发的、打铁的、卖饮料的、卖衣服的、专治鸡眼的……那气味,那些衰老的脸孔、神情,盈耳的乡音都如此熟悉。难怪那些北方人会说,你们的故乡像极了他们的南方小镇。先辈离乡时,有意无意地,一点一滴把他乡建造成记忆中的样子。 你想起祖母的穿戴,自有记忆以来,就是那袭深蓝唐衫,挽髻。那样的身影在伊的原乡随处可见,都老成了同一个样子。 你想起祖母有一回心血来潮讲的故事。那些过番的男人,有的是留下一家大小,自己南下做苦工,大部分男人半年几个月的,会用侨批捎些钱回唐山。但也有从来没寄钱回家的,辛苦挣的钱赌掉了,或吃鸦片、玩女人花掉了。家里人等不到钱饿死、卖小孩的也有。有的新婚没几个月,就把妻子留在家乡照顾父母,自己走了,那些女人多半肚子里怀着孩子。请人写信来回一趟要好几个月,有的几年会回一趟故乡,有的赚到钱,就在南洋另娶老婆,生一堆小孩,就再也不回去了。唐山的女人就一辈子守寡,等着等到死。伊算是幸运的,随夫南下。苦是苦,但一辈子没有分开过,还能亲自给他送终。 那些唐山来的信件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你不记得那些名字,更没抄下那地址。也不知道祖母过世时是否有人通知伊唐山的亲人。多半没有。没有人会注意这些芝麻小事。对方也不会在意吧。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过是历史的尘沙。 无名之辈,不会被记载于书册。如果不是到墓前,你也不知道伊和祖父名字的确切写法。平日问起,伊有点害羞,笑笑地说 Kua yün,你们都以为是“蛞蚓”,好似是蛞蝓和蚯蚓合在一起的省称。 然后你到另一座岛。曾经风声鹤唳的岛,地表下尽是田鼠坑道。秋意浓,夜来风凉。古老的聚落,小巷深弄,青石板路,那些还乡的人盖的房子都有相似的考究,纵然还没到洋楼豪宅的规模。红砖墙,飞檐角,门面特别讲究。主屋屋顶有阳台,别致的樽形石栏杆,拱形山头上有泥塑天使、孟加里、凤凰、飞马、菠萝、花草等;门楣上金色大字匾额:“紫云衍派”“济阳衍派”等,大门两侧有对联,联侧则是极尽华丽之能事的,以蓝色为主调的马赛克拼贴,多为几何状的花草,万花筒似的。在你凝望时,那菱形方形圆形的多色套叠,好像兀自在旋转。似曾相识。 入夜,有一扇陈旧的木门为你打开,一妇人笑笑地走出来。并不认识,但那张脸并不陌生。亲族里的中年妇人也依稀是那副模样。婶婶,阿妗[闽南语,指舅母。],阿姨,甚至姐姐。她好像在等待你归来,而不只是到来,亲切地问道:“吃饱未?” 窄小的中庭,一侧摆了花盆,玛格丽特,虎头兰。双扇的木门,外侧是铜环,里侧是木闩。一盏黯淡的小灯,木床,木百叶窗,天花板也都是圆滚滚的原木。兴许是南洋运来的。小小的三合院,不大的天井里摆着松柏盆栽。幽暗的正厅里,墙上有许多墨写的儒家的治家格言之类的陈腔滥调,高处挂着十多幅比真人略小的男女暮年半身画像,微光里脸色灰暗。应该是这房子往昔历代的主人。妇人说,这房子原本荒废了,她承租下来整理了做民宿,东西都是原来的,努力让客人有一种家的感觉。 你想起你在台湾乡下买的房子,是由被好赌吸毒、被地下钱庄追债的败家子手上取得的。据他嫂嫂说,那是他母亲用一辈子在山上采茶的积蓄盖的,房子盖好前老人就病逝了。而他母亲过世不到五年,房子就被贱卖掉了。 清理垃圾时,你们发现楼上公嬷厅有张破旧的电视柜。打开一看,里头赫然有两帧巨幅遗照,也就是一般的父亲母亲的样子。那神情,拍照的瞬间好像就有心理准备这是要做遗照用的。直视着你,好像你是他们的孩子。 你走过遗迹、老宅、气派的洋楼、依然气派的洋楼的残骸、坑道、纪念馆,看到许多陈旧的黑白全家福,离乡返乡的故事、发迹的故事、失踪的故事,听了女人怨诉的褒歌,一生的等待;此生未曾见过番父亲的女儿,恨一个名字。弃的故事。 离开前那一夜月光清朗,周遭废弃的房子都只剩少许墙,白蚁吃剩的梁,月光直照在昔日厅堂欣欣向荣的杂木上,暗处蟋蟀鸣叫。 睡眠的深处有雨声。好像下了一夜的雨。但也许雨只下在梦里,在南方的树林深处,下在梦的最深处,那里有蛙鸣,有花香。 故乡 月儿高挂在天上, 光明照耀四方, 在这静静的深夜里, 记起了我的故乡。——《思乡曲》 南方,古陆块的尽头,小岛,咖啡山。 老人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只眼浊白很可能已经看不到东西,但却戴着镜片很厚的眼镜,背着塑胶水壶,手提长柄镰刀。他的华语的口音有浓重的闽南方言腔,有些词汇还坚持用闽南语发音,有时还会突然哼起七字的闽南古歌。但声音像隔了道墙似地有点浊,歌词听不太真确。老人住得靠近那里,破落的房宅,在这蕞尔小岛上竟然还能以铁篱笆围起一小片土地,屋前竟种了棵榴梿和波罗蜜,树结着累累拳头大的刺果。他家离那里有一小段长满茅草的路。 在那近旁秘密地孵育龙鱼的朋友在电话里说,他知道那坟场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答应送他一条他其实买不起却一直要他打折卖他的金龙鱼仔,他才答应带你走一趟,但你得答应保守秘密。这位养鱼的朋友,常告诉你一个惊恐的讯息:这座岛上的回收净化水,不知道为什么鱼卵孵出来的都是母鱼,没有公的。喝多了这岛上男人的卵孵可能会缩小到比花生米还小。 老友热切的声音好似也来自墙的另一边。他说,别看他那样,可是南洋大学历史系读过几年书的老左,年轻时很激进,吃过不少苦头。那地方他最熟了,他退休后想用这座坟场的数据写一部大小说,不知道被什么卡住了,好像一直没什么进度。 老人微微跛着脚,手持长棍引路。就是这,都快全部铲除掉了。要开路,要盖大楼,死人不能和活人争地啊。争也争不过。这里很多蛇,他说。因为有很多青蛙,有专家调查过,说至少有一百多种。 他说以前他进去考察都要带把镰刀,穿雨鞋,但很多地方还是到不了的,像座深芭。 墓园入口的杂草灌木看得出已清除过一段时间了,都已重新在抽芽了。顶芽,或侧芽,有的甚至重新长出了绿意。但大树还是大树,大到不能再大的那种感觉,好像从恐龙时代以来就在那儿了,但它们的年轮,顶多也就是这墓园的年岁。枝干都和相邻的树纠缠交错,仿佛彼此都是对方的墙。粗壮的树身,树皮黑而潮,苔藓、蜈蚣蕨和各色的攀缘植物都长住在树皮上,死去挨着树皮就地化为养分,新芽从尸骸旁冒生,反复不知道繁衍了多少代了。巨大的鸟巢蕨仿佛真的就有鸟在其上栖止,树冠层层的叶子筛走日照,阴暗的绿意中有水的气息。你心里想,这地方就算有原生种岛民也不奇怪。 树上有猴子探看,松鼠过枝。小径清出来了,有点泥泞,但不算难走。零星的游客,兴许是在寻觅已被遗忘的祖先的丘墓。 连那头老狮子外婆家族的墓群也是在这林子深处找到。 要铲除的新闻出来后,才陆陆续续有人来关切。之前很少人会来这里,清明节也只有最外面那些坟有的会有子孙来祭拜,清除杂草。那里的(墓)比较新。 挂藤有的被砍除了,就像那些从墓的裂缝里长出的杂树和芒草。但即便是墓石上,也着满青苔。 而清晰可以辨识的墓,其实都是经过一番整理的,遮蔽的杂木都被劈除了。于是在大树之间,东一个西一个,数十座散落于光斑树影间,远看确实像一只只巨龟,背着绿草,有的还躲在灌木后头;有时偌大一整片地表坟起,高低起伏的围垄确立分界线,那是有钱人的墓了。有的是沿着斜坡起伏,紧挨着。那是平民的聚落了。此前,除少数例外,那些坟几乎都被杂草灌木覆没,即便是豪门大户占地宽广。树和草的种子飘落、野藤伸过来,一年半载就淹没了。 有的能看到一小截墓碑头,或者有钱人家的石兽、孟加里兵翁仲。年深日久,就像一片寻常的雨林。这里开埠前应该也就是一片大芭。 南国的小岛,海峡的尽头。因此数百年来一直是最繁华的唐人小镇。所以墓地最广大、最古老。因为它有名,风水好,很多有钱有势的人死了都想埋在这里。老人沙沙地说着。听说那些年,甚至有人想从棉兰、马六甲大老远把尸体运过来这里埋。以前有些有钱人尸体还要装在最不易朽的木头做的棺材里,特地用船载回唐山,落叶归根嘛。 你想象有一艘船布置成灵堂,巨大的棺材摆在船舱,一路摇啊摇的,摇到唐山都变成一锅浓汤了。 英国佬早就算到了,唐人那样喜欢土葬,如果墓地一直扩大下去,很快整座岛都要让给死人了。一九六三年左右,葬满了,就不再有新坟,新的死人就搬到石◇岗去,那里只能埋二十年,期满了就要捡骨挖走。 这里为什么荒废成这样? 一个声音问。 你也知道的,他说,唐人拜祖先很少超过三代的(声音像来自地下电台的广播)。阿公的爸妈会去拜的就很少了,更别说是阿公的阿公阿嬷。没见过面,就像是陌生人了。如果有鬼,也是陌生鬼了。我们这里的华人嗯,很多人连自己阿公的名字都不知道的。再上一代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五代以上一定忘光光,除非是同一家族的全部埋在一起,后人拜的时候顺便拜一下。你有看过吗?非常有钱的人干脆弄个祠堂,里面密密麻麻地摆着神主牌,但那些名字谁会记得?就算你家有族谱,那些名字也都只是些陌生的名字而已。只有名人的名字像名字。关公的名字所有华人都知道。 华人都是这样的,不断向前看,把过去忘掉。一代一代忘下去,永远只记得三四代,久没人拜,就长了树长了草,只知道那里是坟场,可是没有人在意谁埋在那里。死太久了就好像从来不曾活过。他的声音像旧时代的录音,夹带老旧机械的嘶嘶沙沙声。有的单词还会脱落,像泡过水的书页。 甘蜜世代,胡椒世代。咖啡世代。橡胶世代,可可世代,油棕世代。 老人似乎有很深的感慨。详细介绍那些有来头的墓,名字载于史册的大官、曾经称雄一方的富商,及他们的姬妾,诉说尚在世的后裔是哪些人。“史学家比他们清楚。有的大老板看到报道还会叫家里人来寻根一下,有的根本没反应,太久远以前死去的家人就像是别人家的死人。”时而翻开书,指着里头的记载;跟着他缓慢的步伐,你们走到坟场深处。“别人家的死人就跟死狗没两样了。” 你细看墓碑上的重新上了红漆的祖籍、泉州安溪、泉州南安、泉州同安、泉州厦门、广东梅县、广东潮州、广东大埔、广东雷州、金门、台湾台中州……熟悉不熟悉的姓,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一大群天地会会众的名字。 走到人迹罕至处,走到林子深处。路愈来愈小,以致几乎没有路,只余身体勉强挤出来的路迹。几天没人走,就几乎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像兽径。这林里野猪、四脚蛇、猴子、鸟都很多的,只差没有老虎。他说。 但老先生似乎连那些草木都认得,轻轻一拨就看到路径,只是常需要弯腰,甚至降到用四只脚的高度,几乎是用爬的,因为有粗大至极如巨蟒的藤横过。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衣裤都湿得黏在肤表上。你听到自己的喘息声,愈来愈看不到天空,看不到云,没有风。走了大半辈子久似的,感觉走过海峡,走到过去,走进马来半岛原始森林的深处。唯一的差别是随处有墓,虽然有的被乱草整个地覆住了,但有的还能勉强挤出一个小角落,它们就像界碑,像里程碑。你甚至多次看到了挨着树头长着一圈的猪笼草,深绛色短而胖的杯子,水满溢,飘浮着虫尸,蜜蜂、大大小小的蚂蚁。野芋宽大的叶子,蛞蝓吸附在腋处。 绕过一小座土坡,披开长草,就到了。 一座缀满马赛克的闽南式房子,山头巨大,龙凤兰云浮雕,匾额门联一应俱全,希腊式立柱,门前蹲了两只石狮,石狮旁站了两个泥塑锡克兵。虽然都长满黑霉,大半栋房子均被蔓藤杂草包覆,灰瓦屋顶也长满了草,但房子仍旧是房子,总是比坟墓挑高。 ——住家? 老先生摇摇头。 他说他原也以为是住家,仔细看看就知道不是了。大门已被白蚁吃剩下一小半截,跨过绊脚的攀藤,轻易就推开它。只见大厅正中央是个男女主人的泥塑像,坐在泥塑的椅子上,好似仍在闲话家长。地板上是沉积的烂泥,疙疙瘩瘩的蚯蚓粪便。拨开长草绕到屋后,只见高高坟起的墓龟,墓前有道门板大小的碑,碑上写着墓主的祖籍、名姓、生卒年。 他指给你看,东一间、西一间,有的竟还是双层的,但阳台上是一片树林。有的平房整栋被榕树牢牢地缠着了,巨大的根把整面墙的砖石扭曲,黏接处松脱了。或硬生生坐在它上头,瓦片都被卷入根须里。虽然树多草杂,仔细看,简直就是个古村落嘛。好几排的房子,五脚基洋房,百叶木窗,两排房子间留有路——当然也都长满了树。整体来看,几乎就是个典型的唐人小镇了。 甚至还有间小庙,大伯公笑嘻嘻地端坐在里头。头顶上吸附着好几只南洋大蜗牛,身上亮晶晶的是干掉的蜗牛涎,额头、嘴角、基座旁一条条蜷曲堆栈的是蜗牛粪。 再走一小段路,一棵绑着红腰带的巨树下,你看到不远处有数人围坐地上,身量比一般人略矮小些,好似在商量什么事情,但比画的手姿势僵固,没有在动。走近一点看,是塑像,难怪脸和身体都黑了,头戴帽子,前沿有三颗不是很分明的凸起的长着黑霉的五角星,头顶白白的沉淀飞溅到脸颊大概是鸟粪。你仔细看那些脸孔,都是熟悉的,书上看过的,都是历史上的名人了。有一人眼光向下,看着什么。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地上有一口涌泉,兀自冒着水,水中隐隐张着鱼嘴,嘴旁有两根短须。这时你注意到它们的背后黑幢幢的,竟是个褐色鳞状的巨大土馒头,有碑。那碑上污血红的隶书让你吓了一跳:“明监国鲁王墓”。更令人心悸的是,你又看到墓后露出一张多毛而色彩鲜艳的脸在张望,像是舞狮的头,张嘴带着几分笑意。但脑中有个声音告诉你,那应是只年纪很大的老虎,它身上的条纹凌乱,齿牙残缺,眼神非常忧伤,两只眼睛好像都瞎了。 你闻到股浓郁的花香,蜜蜂无声而忙碌。只见它背后有几棵树,枝干上密密麻麻地开着*字形的小白花,那不是咖啡树是什么? 你猛回头,带你来的老先生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辆严重锈损的小货车半埋在土里,从重重缠绕的爬藤下伸出半个坚挺的头来。车头灯、窗玻璃当然都没了。但你竟然看到一个崭新的橡胶轮胎胎纹深刻,搁在锈红的引擎盖上,黑得发亮,胎侧极其清晰地浮雕着一个名字:陈嘉庚。没错,你在某纪念馆看过这轮胎,有灯光打在上头。你心念一动,怎么它也在这里? 然后好大粒的雨就哗地突然从树叶上这里那里滚落下来,四野迷茫,一会,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好像从雨水与泥土的撞击里,水花在你耳畔溅出一些字句: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二◯一五年一至二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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