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鸳鸯飞入凤凰窝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汕头九妹是个守信用的女人,回香港后绝口不提海里的事情。即使要提,亦不知道该如何提起,是说哨牙炳躺在地上向对方说对不起呢,抑或他愿意留下换取对方放过她。

哨牙炳当然更不说半句,当务之急是要收拾烂摊子。他找陆南才商量,南爷决定请张迪臣帮忙。张迪臣回警署拨了几通电话,香港和澳门的洋警官向来互通声气,讨论了一阵,案情立即被判定成财叔为盗贼所杀,阿冰亦被掳走,不知去向。既然有葡警出面,义华联的人也无话好说,陆南才私下掏了三百六十六元的红包赔礼,但同时撂下狠言,哨牙炳当天报出孙兴社名号却仍未获放行,不给江湖面子,这笔账日后再算。

摆平了事情,陆南才对哨牙炳道:“嗱,唔好说南爷不体贴,钱,你慢慢还,免得没钱打炮,生不如死。”

“不打了,不打了。最近都没打。”哨牙炳说,“只打自己的手指。”

“哦?是不是中了招?赶快找医生,花柳上眼会变盲公。”陆南才蹙眉道。

哨牙炳摇头说:“没这回事!最近确实兴趣不大,我也唔知点解。”

其实他懂,只是不好意思对陆南才说明。这阵子他心里只想着阿冰,或者说,只被他自己也形容不出的幸福感填满,容不下其他女人,——至少这时候的他是这样相信。

在认识阿冰以前,在香港三年多的日子里,哨牙炳遇过两个谈得来的对象。小烈是码头旁的疍家妹,他去买鱼虾蟹时搭讪认识,齐往萧顿球场看大戏、到莲香居饮茶,说话轻声细语,经常低头害羞得满脸绯红。万料不到他有天夜里到海边找她,竟然窥见她跟洋水兵在狭窄的艇舱里。呸,原来是个咸水妹,早知道花几块钱便可搞上,无谓浪费口水。另外有个小孟,跟随父亲在大王东街一带卖飞机榄[在街头喊卖橄榄甜果的一种方式,客人在矮楼阳台扔下铜板,贩主把甜果用力掷到楼上。],哨牙炳跟她聊过数回,发现她家里有生病的母亲和五六个弟妹,如果发展下去,岂不要扛起八九个人的生计?责任太大了,他不敢想象,终究是独来独往比较自在。面对女人,他只愿在嘴巴上调戏、在肉体上征服,什么叫作谈情说爱,偶尔难免想象,却也仅限于想象。

但料不到此时出现了阿冰。孙兴社开堂一年多,江山算是稳定了,但时局越来越乱,人心越来越慌张,日本鬼子随时南下,一旦开战,子弹和炸弹都不长眼睛,管你是不是堂口中人都有危险,而在这关口上遇见坚强笃定的阿冰,他忽然非常渴望拥有自己的家庭。他需要一个炳嫂。

阿冰在香港安顿下来,哨牙炳安排她在孙兴社的麻雀馆管理杂务,不必日夜嗅闻狗血,她初时颇不习惯,梦里仍然听见狗吠。阿冰料想哨牙炳提亲是早晚的事情,总得早作打算,向老天爷问个清楚。她自己同意无用,必须老天爷说了算。一个下午,她忐忑地搭电车到上环文武庙,跪在观音娘娘前禀明心事,诚心祈求指引姻缘去向。

文武庙初建于一八四七年,捐钱者叫作卢亚贵和谭才,皆曾帮助英国佬走私鸦片,清廷招安了卢亚贵,让他当个小官,他接受官禄后却仍暗中助效洋人,吃两家茶礼,受两面好处,英国鬼子占领港岛后,论功后赏,卢亚贵和谭才都成了地主富豪,发财立品,大撒钞票做善事,做了香港开埠后最有权有势的华人。但十多年后卢亚贵拥有的几十幢物业焚毁于火,加上投资失利,他无奈宣告破产,从此消失于世。文武庙的正厅供奉文昌帝君和关圣帝君,左侧列圣宫有包公、城隍、观音、天后、龙母等各式大神,香火鼎盛。列圣宫旁又有公所,门外刻有对联:“公尔忘私入斯门贵无偏袒;所欲与聚到此地切莫糊涂。”华民百姓遇有解决不了的疑难争拗,常会约定到殿前斩鸡头、烧黄纸、发毒誓,神明面前无戏言,人间难断青天断。

这天,庙里不算人多,阿冰在列圣宫的观音娘娘面前跪掷圣杯,两块木片翻出一阴一阳的圣珓,娘娘批准她求问了。于是执起签筒摇晃,密麻麻的竹签在木筒子里摆来荡去,刷刷地摩刮她的神经,她拼命摇、卖力摇,仿佛摇得越猛烈越久,观音娘娘的考虑便越周密。嗒一声,一支竹签掉到地面,上面写着墨色小字:三十八。她心里一喜,“三八实发”,好彩头,站起身到偏厅墙上按号撕取签文,再到庙外空地找相士解说。父亲教过阿冰认字,她约略知道黄色薄纸签文上写的是“上上”,于是笑不拢嘴。

庙外一排坐着七八个相士,她挑了个看上去比较温文的中年人,戴着圆眼镜,一副落泊书生的模样。相士接过签文,透过眼镜上缘瞄了一眼阿冰,问明求的是姻缘,低头不语,翻了翻小木桌上的一本书,最后抬头道:“恭喜姑娘,这是吉签。”阿冰已知是上上签,正欲探问怎么个吉法,相士却接着说:“不过,欲求其吉,必须守得住一个字。”

阿冰心头一震,像从高处下坠似的。但不待追问,相士马上道明答案:“忍。”

她几乎笑出声来。求签问卦无数遍了,也听过“忍”字无数遍了,阿冰明白那是相士惯用的江湖套语,顺时要忍,逆时更要忍,相士经常提醒香客要忍耐,一忍万事成,一忍百难休,劝人忍耐总不会有错。没想到从汕头来到香港竟然又遇上个“忍”字,天下相士看来一个样,她忽然非常怀念家乡的铁嘴陈。

可是眼前的相士正经八百地向她解说签文,倒又不似只用“忍”字敷衍。第三十八签的卦头是“哪相出身后为神”,签诗曰:

石中藏碧玉,

老蚌含明珠,

五马庭前立,

能乘万里程。

相士问:“哪相就是哪吒。姑娘你知道哪吒的故事不?”

她点头,潮剧《封神演义》里是有的,她看过。哪吒父亲是托塔李天王,哥哥是金吒和木吒,他是老幺三太子,额前多了一只眼睛,能够射发红光,杀人于无形。相士不管她知道多少,兀自摇头摆脑地娓娓细述哪吒身世,脸上尽是得意神色。他特别强调哪吒历经苦难,曾跟海龙王大战三百回合,更要割肉还母、削骨还父,感动了佛祖,始得成为护法大神。相士道:“削骨割肉乃指姑娘你命中欠了对方,欠了便得还,再痛苦亦要还,还了便一干二净。所以啰,要忍,要舍,要牺牲,否则上上签便不成其为上上签。”

最后几句话特别说到阿冰心里。千里迢迢来到香港,遇上阿炳,对她好,照顾她,替她解决困难,或者是他前世欠她,但她这辈子何尝又不是欠了他?阿冰犹在思量自己和阿炳的事情,相士却续道:“签诗其实是同一个道理。石中藏碧玉,玉在石里,一般人只看到外面的石头,只有你明白里面有宝玉,别人总是不相信的,你要坚持,费力凿开了石头,大家不相信也得相信。老蚌含明珠,珠在壳里,其他人看到的只是壳,但你相信自己的眼光,别人不要你却要,里面的珍珠便是你的了。”

相士说得头头是道,阿冰听得悲喜交集,道:“这么说,是人弃我取,因为我眼光独到?”

相士摇头也点头,道:“独到归独到,终究要忍耐。姑娘,我还没讲完呢。除了卦头和签诗,还有签文。”

阿冰用焦急的眼神催他说下去。相士手边搁着一本书,他慢条斯理地翻开其中一页,抬一下眼镜,阴声细气地念出:“第三十八签求姻缘,咳,听清楚了,签文是这样说的——

鸳鸯飞入凤凰窝,

莫听旁人说事破,

自是良缘天配汝,

不调和处也调和。

阿冰一头雾水,急问道:“哎哟,先生,到底是调和抑或不调和?”

相士合上签书,模棱两可地说:“那得看姑娘你自己要不要调和!”

阿冰识相,立即掏出一元交到相士手里,问道:“要该怎么做?不要又该怎么做?”

相士咳了一声,接过钞票,道:“既是前世相欠,不要也得要,所以关键是调不调和。至于法子,其实签义已经说得明白,‘莫听旁人说事破’,不必理会闲言闲语,也别理会对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是你自己要要,不仅与别人无关,其实亦与对方无关。”

“要靠自己?那还说什么上上签!”阿冰嘟嘴道。

“非也非也。上上签并非指你躺着便可享受珍馐百味,就算是把饭菜送进你嘴巴,你也得咬它吞它,这都要花力气,只不过这力气花得高兴。世间姻缘莫非如此,讲究的只是这个地方。”相士道,伸手指一下胸口,“万法唯心,夫妻男女都离不开这法门。”

“这是说,即使不相配,只要是自己要的便够了、便可以?”

相士问:“姑娘你见过鸳鸯吧?”

不待阿冰点头,相士往下说去:“公鸳母鸯,鸳鸯鸳鸯,鸳鸯就是阴阳。公鸳毛色灿烂夺目,母鸯灰不溜秋的,其实不太匹配。可是,呵,你别管,鸳鸯成双成对,只羡鸳鸯不羡仙。母的不会希望公的变丑,公的亦没法强迫母的变美,各安其位,恩恩爱爱便可以‘飞入凤凰窝’了不是吗?如果公的或母的听别人‘说事破’,那就没戏唱,唯有只影形单了。而且我跟你说,姑娘,恩爱归恩爱,公鸳非常花心,每年换一个老婆……”

“那么母鸯怎么办?”阿冰吓了一跳,急问道。

“也是每年换一个老公啊,否则哪来这么多母鸯让公鸳去选!”相士笑道,眼里尽是调戏神情。

阿冰听后,脸一红,连忙低头。相士从上到下打量了阿冰一通,竟然不怀好意地提议:“话说姻缘之事,慢慢来,别急。依我看,我们有缘,不如姑娘你今晚到我住处,那边比较安静,我们深入谈谈?”

她一皱眉,二话不说,执起桌上的一支毛笔向相士脸前戳去,噗声打在眼镜片上,相士受惊仰身,连人带椅朝后倒了个四脚朝天。她趋前走向相士,他举起双手挡脸防卫,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的鼻子,瞪目怒骂:“呸!你敢吃我豆腐?告诉你,我是汕头九妹!”左右两旁的解签佬纷纷把目光扫射过来。

阿冰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签条,头也不回地沿着文武庙前的荷李活道走回湾仔,胸中心里满是怒气,想不透男人总爱揩油,鸳鸯乱七八糟,那是禽兽,难道人亦是禽兽?或者是人连禽兽也不如?

荷李活道是香港岛的临山主道,取名却跟美国无关,相传指的只是冬青树的英文Hollywood。英国人在一八四一年一月下旬占领香港岛,登陆后,到附近的小山岗拉扯起首面英国国旗,山岗从此称Possession Point,中译“占领角”。然后,开路、建屋、造城,英军头领看见漫山遍野的冬青树,惊叹道:“Oh,Hollywood,Hollywood!Hollywood欢迎我们!天佑大英,我们就叫这里作Hollywood Road吧!”然而若干年后有人翻查历史档案,发现本无其事,香港位处潮湿的岭南地带,养不出冬青树。香港首任总督砵甸乍,只做了一年便返回英国,戴维斯于一九四四年接手统治,前任开始修建的十多条道路已经落成,交由下任负责命名。戴维斯是中国通,更是政治家,明白这是笼络逢迎的大好机会,亚毕诺道、押巴颠街、德记拉街、嘉咸街、云咸街、麟檄士街、威灵顿街、士丹利街……统统是他相熟的英国高官和军人的姓名或根源地。英女皇当然有Queen's Road[皇后大道],砵甸乍也有条砵甸乍街,至于他自己,只能隐隐把家乡小镇的名字作为路名,就是荷李活道,他是英国荷李活镇的第一位男爵,把故乡名声夹带到海外,之于他,是荣誉,亦是责任。

一九四一年的荷李活道已经布满四五层的楼房建筑,也有门禁森严的中央警署、判裁司署和域多利监狱,阿冰在褐色砖墙下低头疾走,迎面遇见六七个从灰蓝色铁门里步出的警察,十多只眼睛像十多把短枪般直指向她,她忍不住打个寒颤。毕竟在澳门杀过人,心虚。离开汕头不过五个多月,于阿冰是生命颠倒的漫长岁月,手里利刃沾的已经不只是狗血,好几回在浴室照镜子,忽觉镜中人的眼神满是杀气,连自己也吃一惊。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云咸街,那是个弯曲的陡坡,连接山上的荷李活道和近海的皇后大道中,街道两旁布满花摊,她颠簸着脚步朝低处走去,突然吹来一阵海风,浓烈的花香涌扑她的脸和鼻,令她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却似同时刮走了脑里的混乱,有些事情,关于哨牙炳的事情,似乎刹那间想通了:相士咸湿归咸湿,有一点说的倒不假,姻缘终究只问自己喜不喜欢,其余的都是小事。如果嫁给阿炳,万一他不改浪荡,日后难免有人闲言闲语,我的烦恼可就多了。可是,选定了就是选定了,否则在澳门也不会拒绝财叔,而且观音娘娘也说可以,那就行了,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一旦有了一堆答案,脚下虽累,心头却是舒坦。走到皇后大道中的娱乐戏院旁,道边停了几辆黄包车,她想起哨牙炳说过,南爷刚到香港时做过车夫,果真是英雄莫问出处,说不定炳哥有朝一日亦能独当一面,但不确定他是否有此大志,到时候她又是否仍在他的身边。想着又觉恻然,心里再度沉重起来。烦啊,做人真是。

这时候忽然传来一阵聒噪,放眼看见一个车夫吃力地弓身拉着黄包车往山坡上走,车上有一对洋人男女在斗嘴,叽叽喳喳地互骂着她听不懂的洋语,眼神都是恨不得给对方狠狠掴一巴掌。她不禁惘然——也许世上男女都是在寻寻觅觅的鸳鸯,不管是否相配相称,不理配称多长多久,总要找到了才甘心,不然如何消耗悠悠岁月。寂寞是最不堪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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