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阿娟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陆北风不在香港了,金牙炳便是新兴社的龙头,堂口为陆北风所开,堂规为陆北风所订,而且他什么时候会回来,谁都不知道,所以他说谁做龙头便谁做龙头,兄弟们全无异议。金牙炳或许是唯一不同意的人。他从来不想当头,也不稀罕当头,因为当头便要负责任,他嫌累,那是心里的累,比张罗跑动累上十倍。金牙炳只愿听令行事,被兄弟喊唤“炳哥”已感满足。

他去了两趟马尼拉,第一回是领着陆世文过去让他们父子团聚,第二回是交代私货走运的安排细节,每回都被海浪晃得肠呕胃吐。他怕水,一上船已头晕。登岸后陆北风派手下安排他找乐子,但在女人的床上,英雄无力难抬头,扫兴得无法原谅自己。在马尼拉的两回,他都力劝风哥回港坐镇,大不了偷渡,先匿藏一阵,待史坦克消气了,送些美金,天大的结亦可解开。陆北风答应认真考虑,但后来认识了老鬼,却又加倍认真地决定留下。

老鬼,原名刘天贵,祖籍福建泉州,年轻时做过江湖郎中,兼通占卜命理,自称师承中州派,尤其拿手紫微斗数。一九五〇年老鬼从福建去了香港,还在上环公馆替杜月笙算过命,之后跟同乡跑船到菲律宾,娶妻定居,却糊里糊涂上了海洛因的瘾,老婆跑了,什么都荒废了,窝在唐人街的小客栈里苟且度日,做清洁工,偶尔也替妓女和房客占卦算命,开开偏方,赚点小钱,但转身便把钱转到毒贩子手里。有一回,陆北风夜里突然全身发热,上吐下泻,肚皮鼓胀得像吞了半斤石头,服药无效,躺了几天床,经常梦见死去多时的陆南才,自认命不久矣。幸好师爷贵说:“我认识一个人懂很多旁门左道,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试一试?”

找来了老鬼,老鬼抓一条大蜈蚣和一堆乱七八糟的小虫扔进碗里,加些草药和烧酒,搅拌成血红浓浆,强迫陆北风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个精光,陆北风觉得肠胃似被无数利针插刺,痛苦挣扎了几分钟,喉头涌起一股腥气,哗一声张嘴吐了一地,全部是绿色浓液。飘浮在房间里的臭味使他再吐了几回,吐空了胃,出来的都是胃液。然后,清醒过来了。

老鬼站在床边笑道:“以毒攻毒,百毒不侵!”

两人自此谈得投契,某夜老鬼到陆北风家里闲聊解闷,他央老鬼算命,老鬼在纸上涂涂画画,花了半小时开了个紫微命盘。其他相士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推,老鬼却是一分钟一分钟地算,终于找到跟陆北风最贴近的生平征验,父丧之年,娶妻之年,为父之年,无有不准。老鬼把命盘铺展桌前,戴起眼镜凑近研究三方四正的吉凶碰撞,推敲了一阵子,啧啧连声,说此为号令天下的府相朝垣格,破军、七杀、武曲、太阳皆入庙,主有兵有权,只可惜,擎羊陷,铃星陷,天哭亦陷,权难持久,位高势危,而且逢五或七岁数之年易生转折,尤其在三十七至四十五岁之间,若不以退为进,必招大祸,幸好他从香港被驱离到菲律宾,远离故地故人,已算是退了。

陆北风暗忖:“逃离广州那年,我不正是廿五岁?囡囡世韵死于天花那年,我不正是卅五岁?去年被鬼佬赶来菲律宾,我不正是三十有七?看来,确实,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问老鬼有没有化解法子,老鬼道:“老话常说‘成大机者速断,成大功者善藏’,韬光养晦,君子善藏,错不了。我以前提醒过杜月笙老爷,他偏不听,但也许是人在江湖,以他的地位,可不是想藏便藏得了。”

陆北风问:“我们是烂仔啊。烂仔也要善藏?”

“君子是人,烂仔就不是人?是人就要替自己负责任。自己的因,自己的果,因果才是最大的命理。我只能就盘论盘,命盘以外的因果,恕我看不透。老弟好自为之。”老鬼说着说着,语调渐转低沉,忽然打了几个哆嗦,陆北风明白他犯烟瘾了,连忙掏几张比索塞进他口袋,老鬼来不及道谢已起立溜走,却又在门外停住脚步,转身探头对仍在房里的陆北风道:“再说一句,一字记之曰‘花’,你是土命,多接近花花草草,有吉有利。”

两人后来再谈命论运,陆北风说金牙炳是他的贵人,曾把陆南才的黄金和钞票还给了他,又在汕头九妹菜馆的贵宾房里意外救他一命。老鬼探问金牙炳的生辰八字,陆北风打电报向金牙炳要,老鬼后来据之开盘细究,结论是四个字:前贵后败。人与人的和合冲克依随时节而变,像广东人饮汤,冬天的补汤不宜于夏天喝,秋天的润汤不合春天喝,金牙炳曾经有旺于陆北风,并不表示会一直旺下去。以盘论盘,金牙炳前十年确对陆北风有逢凶化吉的助力,但到了另一个十年,星移运转,便不一定了,他的夫妻宫和子女宫被擎羊星和陀罗星冲撞,所谓“擎陀四墓,五劳七伤”,虽然事业宫仍跟陆北风相配,但只宜远交而不合亲近,“离则双利,合则两伤”,否则容易走霉运。老鬼皱着眉头道:“风哥,贵友六亲缘薄,接下来还有几道难关要过,过得了,自有后福。”

“过不了呢?”

“过不了便过不了,如人饮水,冷暖自明。”

陆北风知道提错了问题,改道:“有方法令他过得了?”

老鬼道:“始终是那句老话,行善积德,福有由归。另外或可冲喜一下。他既是有家室的人,那么,不妨纳门偏房,务求分散擎陀衰星的冲撞力量,化强为弱。”

陆北风摇头苦笑,说金牙炳的老婆是慓悍的汕头九妹,一旦知道老公纳妾,肯定棒打鸳鸯,闹出人命。

老鬼道:“不纳妾就休妻,不休妻就拈花惹草,总而言之要想办法把擎陀衰星扰乱到头昏脑涨,牡丹桃李,到处都是他的女人,即使衰星要来冲撞,亦分不清楚到底应该冲哪里、撞哪里。”

陆北风朗声大笑道:“那就好办!这个家伙从来没让老二闲着,我叫他再加把劲就是了!”

这边厢,金牙炳再度订妥从香港前赴马尼拉的船票,出发前一周忽然接到陆北风寄来的信,仍然是口述笔录,但以前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这回却整整写满两页纸,主要谈三件事。首先是交代关于私货送运的诸种安排,货种的调整、接收的地点、时间的变动等等。其次是直接转述老鬼的批算,提醒他万事小心,尤其得看顾家里的老少平安,这几年暂时用书信和电报联络,过一段日子再见面,“到时一切都会妥当”。最后说的是一桩喜事:陆北风竟然重遇阿娟并且冰释前嫌,重新相好,阿娟还替他开拓鲜花批发市场的生意。

阿娟是陆南才在宝华县河石镇时讨的妻,少女时代备受欺凌,竟然渐渐变为沉溺床上欢愉的女人,无法自拔,到处勾搭,和小叔陆北风私通以后,一起去了广州闯荡江湖,但没多久她又跟别的男人跑了,此后十五年,音讯全无,陆北风做梦也没想过会在马尼拉美军营地附近遇见她。原来她在男人和男人之间消耗了青春,有个机缘便跟一个广东老头辗转来到菲律宾,老头没多久病殁,她拿着他留下的钱在小巷里开花店,其实早已风闻来了Happy Wind这号人物,但自觉人老珠黄,不敢相认,直到陆北风意外来到花店门前,不管是有缘抑或有孽,千里相会尤其在他乡,总能使人唏嘘,许多事情,好的坏的,皆易由此趁虚而入。

陆北风没在信里写出跟阿娟的那天重遇情景,他不可能对代书先生承认自己哭过。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流过半滴眼泪。上一回哭泣,还是一九四三年从广州到香港处理陆南才的遗体,他跪在棺材前面呜咽道:“哥,放心去吧!我替你活下来,而且活得痛快!”十年前,一个晚上他看见四岁的陆世文在床上酣睡,肉团团的童稚脸容,鼻梁却已挺拔,像他,像陆南才,也像祖父,是如假包换的陆家男丁,他忽然想起两代人的流离命运,悲从中来,几乎鼻酸下泪。然而他勉力忍住,对在梦乡沉睡的陆世文说:“你不会像我们,一定不会。我不会让你像。”而这回在马尼拉遇见阿娟,前尘往事瞬间涌上心头,河石镇、广州、香港、陆南才、父母亲,胸口一阵怆楚,竟然心头抽紧,眼眶泛起了把自己吓了一跳的眼泪。

站在阿娟面前,陆北风抬手揉眼遮掩,但,太迟了,被阿娟发现了。体态已经发福至近于臃肿的阿娟不明白他为何伤心,只调侃他道:“哎哟,怎么了?见到我,有这么开心?可惜我是个胖老太婆了,不然马上跟你回家,打我踢我也不放手!”

阿娟终究回了陆北风的家,跟二十年前一样无名无分,然而二十年前没有半刻有一起走下去的意志,如今,两人皆年近四十,也都,有了。

读过了信,金牙炳瘫软身子坐在总堂的藤椅上,把信纸拎在左手不放,右手拨弄旁边茶几上的算盘,咯咯,咯咯,咯咯咯,算珠随着手指头的召唤上晃下跳。咯咯,咯咯,咯咯咯。他多么渴望生活能够如此接受摆布。金牙炳并不介意陆北风嘱咐他别去马尼拉,陆家两兄弟都在他身边遭殃,换作是自己,可能也会有所避忌。“夫妻本是同林鸟”,何况只是堂口手足?虽然有情有义,但当面对现实的直接威胁,自有另一番考虑。关键是要安排得妥帖,在情义和威胁之间,让大家各有生路,高明雷之所以出状况,正因为一翻两瞪眼,彼此无路可走了,选择便很明显。现实是楼房的地桩,情义是亭台楼阁,根基烂了当然什么都垮塌下来。倒过来想,唯有把桩基打得稳当,始有更多的闲情逸致把楼阁布置得花枝招展。金牙炳不认为自己无情,他只是清醒,而且年龄越长越清醒,如果到了这龄数仍然自己骗自己,便是非常不长进。

至于陆北风重遇阿娟,金牙炳打由心底替他感到高兴。陆南才对金牙炳提过阿娟的事情,但说得不多,不外说阿娟水性杨花,几乎不放过任何一个身边的男人,后来跟了陆北风,又跑了,其实陆南才并未跟她正式休离,所以南爷偶尔笑道:“我也是个有老婆的人!”

金牙炳这刻倒好奇阿娟的长相模样,能有这样的桃花随身,连到老去亦有男人走近身边,她不一定名如其人,相貌未必娟好,但猜想必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深懂抓住男人的心意。

想着想着,金牙炳忽然轻声失笑。咦,自己不也一样?风流遍地,床上不愁女人,说来其实跟阿娟是同一类人。但自己毕竟是男人,是男人便不一样了。他不必懂得女人心意,更不需用摆弄风情,只要舍得花钱,要多少女人有多少女人。多花点钞票,得到的是比较养眼的女人;少花点钱,女人丑些,但终究是女人,不见得无法让他爽快。床上艳事多了,男人顶多被看成“淫”,女人却是“贱”,淫和贱可有天壤之别。这些年来金牙炳并非没对女人动过心,但担心一旦出了乱子,阿冰可非好惹,他向来怕烦,那就算了,偷偷摸摸亦是情趣,反正阿冰早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家门以外寻欢作乐,抖完了下身,干手净脚,剩下的时间用来应付其他烦心的事情,他认为更划得来。在阿冰身边,他感觉非常自在,不,应该说是非常实在,不仅闲话家常觉得心宽,连在吵架的时候亦感到浑身是劲,气完了,便爽了,而那种爽跟在其他女人身上的爽快截然不同。

金牙炳把算盘珠子推上拉下,撩拨得越来越急促,咯咯哒,哒哒咯,像敲着木鱼,忽然手指头戛然止住,因为一个比喻浮现脑海把他逗笑了:对,老婆是用筷子呼呼呼地扒进嘴里的白米饭,吃得胃肠充实,如果浇淋几滴热猪油更回味无穷,一天半顿不吃饭,胃里空荡荡地难受,浑身乏力;其他女人则像一粒粒地夹起的虾饺烧卖,固然美味可口,但总不至于从早到晚把虾饺烧卖当饭吃吧?

想出了这样的比喻,金牙炳自鸣得意,开心笑了几声,手肘支撑着椅柄,拎起算盘高举在半空里左右摇晃得哗哗沙沙地作响,像战士凯旋。他自觉摆定了所有女人的位置,心安理得。他瞄一下钟,傍晚六点半,是回家的时候了,纯胜的哮喘病这几天发作得严重,阿冰千叮万嘱要他早回。

上一章:二十四 下一章:二十六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