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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灵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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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恩穿泳衣!”三个声音齐声大喊。 奥菲丽吞了一口滚烫的水,又从鼻孔里喷了出去。她望着空中的蒸汽和温泉墙壁上的镶嵌瓷砖,水珠让她眼前的世界变了形。 当然,这里没有穿着泳衣的托恩,这里压根儿就没有托恩。 奥菲丽擦了擦眼镜,转向头戴花边浴帽的三个妹妹。她们立刻在水里跳着大笑起来。 “你们真的骗到我了。”奥菲丽微笑着承认,“蒸汽让我昏昏欲睡,我差点儿就信了。” 雷诺尔涉水朝她走过来,抱住她的腰。 “不过说真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呢,我们的新姐夫?他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们!” 奥菲丽缓和下来,有点儿难为情。她把从妹妹浴帽里冒出来的一个小红发卷捋到她的耳后,回想当初自己教她使用物灵力(虽然教得并不好)仿佛就在昨天。她俩差好几岁,但雷诺尔很快就要比她高了。其他妹妹已经比她高了。有时候,奥菲丽也很奇怪为什么自己是家里唯一一个这样的孩子:发育缓慢,简直到了滑稽的地步。她的眼睛像鼹鼠一样高度近视,头发还这样狂放不羁。人们不禁会想,大自然母亲在孕育她的时候八成是得了流感。 “啊,这个啊,”她说,“托恩是个特别忙的人。” “同时也特别没礼貌。”朵米蒂耶语气严肃地插嘴,“就是他让妈妈越来越生气。他真的不想见我们吗?” 比娅特里斯在水底愤怒地吹着泡泡,强调这句话。 奥菲丽的妹妹们长得像三胞胎,但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格。最小的雷诺尔最感性,她喜欢触碰物品,把耳朵贴在物品的机械装置上;比娅特里斯习惯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情感:她会笑,会哭,会叫喊,会骂人,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至于三个人中最年长的朵米蒂耶,她天生就有极强的保护欲。 “这不是问题所在,”奥菲丽说,“他只是……呃……工作太忙了。” 从两个星期之前,托恩就不再回复伯赫尼尔德的电报了。阿尼玛人开始把这种沉默看作某种深深的不敬。当初奥菲丽让他努力给她的家人留个好印象,那个时候他真的在听吗?离婚礼只剩五天了…… 朵米蒂耶皱着眉说:“你看起来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我们来这里已经快一个月了。我们一起游泳,一起在岩石上散步,一起摘浆果,这些都很美好,但是你什么都不跟我们讲!”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事。”奥菲丽结结巴巴地说。现在,她已经后悔跟叔祖父提了她在天塞堡的那些日常:勒索、恐吓、爪子、阴谋、幻象、失踪案和谋杀案。最后,她不得不逼他保证不把这些告诉家里人。到目前为止,他做到了。他独自在沉默中怒吼,但他的愤怒已经传染给了所有他碰过的物品。在酒店,她的一个表兄就因为楼梯扶手对他使了绊子而跌倒了。 “托恩对你还算绅士吧,至少?”朵米蒂耶坚持问,“他对你还好吗?” “你们之间有没有什么甜蜜的小动作呢?”雷诺尔着急地问,“你们会给我们生好多、好多外甥吧?” 至于比娅特里斯,她大声地清着嗓子,脸上带着训斥的神色,等着奥菲丽有质有量的回答。奥菲丽不得不请求萝丝琳姨妈的增援。姨妈正在池子里蛙泳前进。她点点头说:“你的妹妹们也有道理。婚前监护人做得太好,我倒成了坏教母了。托恩先生和雅格特的丈夫正相反。我想……那什么,你得先准备好接下来的事情了。” 奥菲丽恨不得消失在温泉底下。婚期越近,她的耳边就越萦绕着姑母婶婶们唠叨给她的夫妻经。奥菲丽害怕引起公愤,因此一直不敢坦白她和托恩之间只会有形式婚姻。 幸好,温泉专员过来救了她。他朝池子弯下身说:“小姐,总机收到了一封给您的信。” 托恩终于现身了。 奥菲丽差点儿在台阶上滑倒。她摘下浴帽,戴上物灵阅读者手套,然后穿过铺了地砖的长走廊。漏水的水管在地上漏了一摊水,奥菲丽路过的时候烫到了脚指头。这矿泉水气味强烈,但对身体相当有益。它温度很高,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季也不会结冰。 “谢谢。”奥菲丽对把留言信封递给她的前台负责人说。 她正要打开信封,突然感到身后有一个人。酒店的一位女客人正盯着她看,并且离她非常近。她裹着红大衣,戴着遮耳皮帽,踩着黑色长筒靴。她甚至都不是要进浴场的。她的眼睛就像未打磨的钻石一样冰冷无情,它们盯住奥菲丽的信,好像它们有权这样做一样。也许是奥菲丽多心了,但她觉得自打她来到乳白沙地,这个好奇心过强的人就不停地出现、消失,又出现,又消失。 奥菲丽走出温泉,想独自待一会儿。她坐在门外的台阶上,从信封里取出信件,但她还没来得及看,就又把它塞了回去。她刚刚看见阿尔奇巴德的七个妹妹整齐地坐在散步道上的一条长凳上,宛如柜子上的一排娃娃。从最小的到最大的,她们的外貌是如此相像,就好像她们是同一位姑娘人生中的不同阶段。温柔、明世、旋律、欢喜、甜糕、优雅和耐心一起睁大眼睛看着奥菲丽。如果说阿尔奇巴德的瞳仁让人联想到夏天的晴朗天空,他妹妹们的瞳仁则让人想到最寒冷的冬季。 “你们好。”奥菲丽跟她们打招呼,语气谨慎。 姐妹们没有回答。她们从来都不回答。她们很少出门,大部分的时间都关在酒店房间里。为了让她们远离危险,她们的哥哥把她们送来这里,但她们习惯了月光堡的丝绒和甜美,对这条风吹雨打的海岸线厌恶至极。她们倒是非常乐意寻求伯赫尼尔德的陪伴,把她视作文明世界在这里的唯一代表。但与此同时,她们一次都没和奥菲丽说过话,仿佛她就是她们家这些不幸事件的罪魁祸首一般。有时候,在一条走廊的拐角,她们会突然转向她,全体爆发出一阵笑声,好像她们同时想到了什么有关她的糗事。 奥菲丽一点儿都不想在这种观众面前读信,尤其是托恩的信。 她离开台阶,沿着连接浴场和酒店的拱廊通道走去,想找一个避人耳目的角落。她的左边,大海正对着城市的礁石海滩咆哮。她的右边,针叶树林的边缘,盐水沼泽一平如洗,倒映着天上的云彩。成堆的岩盐在一座精炼厂前面闪闪发光。这座城市的命名就来自这些闪着彩虹光泽的盐滩岩层。在这个由水、盐、植被和砖头构成的世界上空,阳光和雨水狂热地切换着。奥菲丽深吸一口气,这里的气温不超过十五度,她潮湿的皮肤已经泛红了。这种一半是冷杉一半是海草、甜与咸的混合,让她舒服地打了个寒战……经历了天塞堡的那些幻象之后,奥菲丽在这里感觉非常真实。 她的目光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家里那些正在散步道边打球的男人。作为地道的阿尼玛人,他们畅快地大笑,手势很多,大声骂人,特别是当滚木木球自己改变位置的时候。只有两个没有参与游戏的人,一个是奥菲丽的父亲,另一个是她的叔祖父。父亲不玩球是因为羞怯,叔祖父不玩球则是因为闷闷不乐。 “嘿,奥菲丽!别一个人待着!过来玩!” 她的叔伯表兄弟看到了在散步道上待着不动的她。她把信封藏在背后,用一个礼貌的手势拒绝了他们的好意,然后朝父亲那担忧的皱眉回了一个微笑。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很欣慰地看到虽然自己离开了那么久,但自己仍旧是家里的一员。然而,她感到自己和大家有了轻微的隔阂,而这个隔阂是她无法填补的。似乎,没有人意识到她不再完全是那个她了。或许,从内心深处,她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完完全全是她自己。 奥菲丽坐在散步道的栏杆上,背靠着一根柱子,第三次拿出了托恩的信。现在终于可以安心读信了,她却不敢打开了。她感到极度紧张。托恩会宣布他即将到来吗?他真的能做出这种事!等到婚礼的当天才出现在祭坛前面,而且每只胳膊下面都夹着一沓文件。 五天以后的八月三号,甚至都不到五天,他们就要结婚了。 最近,奥菲丽的脑子里只有这个命中注定的日期。和托恩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奥菲丽想象不出来。她也想象不出自己的神经末端会连上猎人的爪子,或许还附赠记忆力。 她望着酒店橱窗里的那些身影,感到莫名的尴尬。她的姨妈婶婶、祖母外祖母都投入到紧张的准备工作中。她们动作夸张,物灵力也异常兴奋。奥菲丽从这里都能看见织带在天花板上飘荡,白色的桌布像鬼魂一样颤动。工人们挂上水晶吊灯,搬运乐器,把数百个金烛台排列整齐。伯赫尼尔德花钱如流水,要给侄子一个毫不逊色于宫廷婚礼的婚礼。 奥菲丽吸了一口气,终于决定把信展开。没用多久她就明白,和她想得不同,这并不是托恩的信。 副手说书人小姐: 我不得不承认,您没有足够重视我的第一份警告。您迫使我给您发出这份最终通牒。毁掉婚约,再也不要踏入宫廷。我允许您在八月一号之前做出安排。否则,总务长先生将在婚前变成鳏夫。 神反对这个结合。 奥菲丽呼出一口气,好平息胸前咚咚的撞击。这一次,她是真的开始感到害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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