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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之路越过山丘 作者:邱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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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能分辨出另外一个微弱而关切的声音,它在岁月的风中不停地呼唤着:“忘了我。” 七八月的时候,我给自己放了个大假,回到故乡重庆的小镇,陪伴家里九十二岁的老父亲过一个完整的夏天。 老头倒也不客气,一上来就给我个下马威,高烧40℃,血压飙到200,住院一周。 我是从机场直扑医院的。 两天后体温、血压、血氧都正常了,老头就开始了他日夜颠倒的表演:每天凌晨四点前,五分钟起来小便一次,把护工阿姨累到崩溃。 开始我们都认为老年人前列腺都这样,但是还有后续,吃完早餐之后,他就开始呼呼大睡,三四个小时不带起床的。 后来才知道,新冠阳了之后,这是他住院的日常:晚上像哈姆雷特一样,拎着个尿壶四处巡视,反复思考人类生存毁灭等重大问题;白天像卧龙岗的诸葛先生一样,一直睡一直睡,好像在等刘玄德来叫他去加入帮会、重启人生。 出院前一晚,我和护工阿姨用了九牛二虎之力第九百九十九次把他扶回床上,我说:“医生说你没有脑出血的危险。”他自信地点点头。 我说:“我觉得我自己风险很大!” 父亲年轻时当过警察,干过刑侦,用他的话说,拿枪的那种。这次我扶他起床和躺下的时候,人生中第一次发现这个小个子有着非常强壮的四肢,这大概是他不怂人生的基础设施。 事实上,从小到大,我只听他讲过他当警察时的一件事。 说是在20世纪60年代,他抓了三个偷盗的犯人,判了两三年,还送去了西北的农场接受劳动改造。 这几个人放出来的那一年,恰逢冬天快要过年了,父亲正好去农场办事,顺便就把这三个人捎回重庆。 飘着雪的冬天,四人坐在卡车后车厢的四个角,连个顶篷都没有,两天一夜,那三个人偶尔还抽两根烟,父亲不抽烟,双手一直揣在棉袄里。 三个人中领头的廖三说:“老邱,你不要把手一直放在枪上,我们三个人要是一起扑过来,你一枪打不死我们的。” 老邱把棉袄的扣子解开来说:“我没有带枪。” 廖三说:“那你还敢喊我们坐你的车?” 老邱说:“坐这个车你们可以提前三天到重庆,早点过年。” 2019年,父亲八十八岁,廖三七十三岁,廖三小生意做得很好,来看父亲,还给他带了两瓶2001年的茅台。父亲不要,说休想对他行贿。廖三说:“你还有个啥子权力嘛?还说我要行贿你……” 走的时候,廖三和我说:“你们老头这个家伙,啷个说哎,可以活一百岁,可以打一百分。” 廖三走后,父亲把两瓶酒交给我:“搁好,有大喜事才开。” 1986年的时候,我念高三,进入了高考冲刺阶段,也是在那一年,我开始有了一点点早恋的感觉,准确地说,是暗恋的感觉。我怀疑很多人初三就早恋了,而我高三才开始暗恋,但是,在父亲看来,这仍然是严重影响学习的,且从道德品质上来讲,这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严重事件。 导火线是我的日记。有一段时间,我喜欢记日记,像鲁迅先生和雷锋同志一样,每天的事事无巨细都记下来。 这一年,父亲五十五岁,已经从公安局调到了农业局,但是,他对侦察手段的迷恋从未减退过。我要保护我的秘密,父亲则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我的秘密,以防止早恋或者暗恋影响我的学习。 家里的客厅挂着一幅非常大的油画,是外公外婆送给我们的,我把日记本藏在了画框的背后,自我感觉天衣无缝后才去上晚自习。 上完晚自习回家,老警察已经把我的日记读完了。 此后的大半年一直到高考结束,我都没怎么理过他。 在复旦大学念书的时候,父亲半个月写一封信给我,而我差不多一个月回他一封。 我至今还记得他给我写的第一封信的内容,并没怎么关心我的衣食住行,而是鼓励我努力学习,积极进取,走上革命道路。 为此,他又抄了一大段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话给我,尽管我早就能够背诵其中每一个字: 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事实上,这一生中,除了日记本事件,老父亲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在我的价值评判中低于一百分。如果说这一生我曾经真的崇拜过一个人的话,只有我的父亲,他用诚实、勇敢、利他建立了一个完整的价值体系。 1998年,我在报社升了一个小小的副处级,我的父亲到退休就是个副处,没想到他的儿子三十岁就达到了他的目标。 他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给我,还装模作样地引用了两句杜甫的诗: 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 这是杜甫写给要去当大官的严武的诗,“台辅”大约已经是宰相了,意思就是严同志如果当了宰相的话,国家危难的关头要不惜牺牲生命。 那时的我当个小官就开始卖弄,我说伟大领袖毛主席告诉过严文井和臧克家,他喜欢李白,不喜欢杜甫,说老杜是个小地主,哭哭啼啼的。 这一次,父亲没有教育我,而是选择了沉默。 三十岁以后的人生证明,我没读懂李白,也没读懂杜甫,当然,更没读懂毛主席。我根本也没有能力当什么官,不要说“台辅”,当个“辅警”都吃力。 2023年暴雨的夏天,我坐在窗前陪父亲下象棋,说:“我自己创业了,万众创业是国家支持的,不给国家添负担,自己养活自己。”他说:“很好!” 这个夏天,陪伴父亲的生活,变得非常有规律,吃完早餐,他要继续睡一觉,把晚上巡逻的精力都补回来。 而我则会去马路对面县城里唯一的星巴克买杯冰美式,县城的咖啡馆人很少,可以在这里看点书,写点东西,非常惬意。 有一天听两个女人聊天说:“有个重庆妹儿不得了,坐一架牛弯私人飞机从洛杉矶起飞后就不见了……” 我走的时候善意地提醒说:“湾流。” 两个女人听后就怒了,说:“关你啥子事,你有湾流没得嘛,看你瓜娃儿就像个盲流。” 午饭后,我们开始下象棋。父亲年轻时是象棋高手,问题在于,九十二岁了仍是高手,以至于我一盘都没有赢过,下了两个礼拜,非常无聊。有一天,他忍不住教育我,你莫要不耐烦,下棋跟世界上的事一样,不要急匆匆两三秒走一步,下快棋爽一时,但是没得价值,眼光放长远点,至少要看到三步到五步,这一步是困局,五步之后可能就将死了。 下完棋如果天气好,我就推着轮椅带他去长江边转转,生病后父亲的身体状况下滑明显,此前一天能走一万步,现在走一百米就得坐轮椅了。 有一天,他坐在轮椅上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那两瓶2001年的茅台,会不会,慢慢挥发掉?” 我说:“不会的,密封好着呢。” 他说:“也会越来越少的……只是……确实也没得啥子要庆祝的事情。” 他说:“你哥哥先走了,你母亲也走了。” 他说:“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生死早就看淡了,只是,你哥哥走得突然,你母亲走在ICU里,我们都没有最后告别,很遗憾。” 我说:“爸,这两瓶酒,留到您百岁生日吧!” 我说:“相信到那时,我已经参透到棋局的第五步了。” 老父亲在轮椅上转过头来看着我: “小娃儿,你哭了,哭吧!” 他说:“我还要问你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人活一辈子的意义到底是啥?” 我说:“爸,还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你写给我的信不,保尔·柯察金,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我相信,马克思、恩格斯、爱因斯坦甚至乔布斯,都是为解放全人类而努力奋斗,这是最大的意义,我很认同。” 我说:“爸,现在的我,就想解放我自己,我就想越过这道坎,我想忘记母亲,她在ICU最后插管的时候一定痛苦万分,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她内心里一定在喊着最爱的人的名字,也许,她喊的是我的名字!” 在这个地势平缓的小镇,总有江面上的和风掠过夏日的街头,每一个清晨和黄昏,穿过那些赶场的农民嘈杂的叫卖声、坝子上丝巾嬢嬢们震耳欲聋的广场舞音乐声,我总是能分辨出另外一个微弱而关切的声音,它在岁月的风中不停地呼唤着: “忘了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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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阳台上...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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