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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手洗洁的舞蹈  作者:岛田庄司

现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就摆着一幅画的印刷品,那是某位已故画家遗作展会的宣传画。

那真是一幅令人大开眼界的画。画面上有一位头戴黑色圆顶礼帽,身穿燕尾晚礼服的男子,手持礼杖,平伸着双手在云雾缭绕的天空中飞翔。

此时我又在为三天两头发生的欠债而愁眉不展。我答应过时常提交几篇稿件给报纸和杂志社,却总是未能如期完成。眼下我又被一位杂志编辑给逼得走投无路了,他要求我无论如何在月底前必须提交一篇御手洗经手的有趣案件供他刊登。不过说起来,做编辑的也是事出无奈,因为他们也时时被读者催逼得无处躲藏。据说读者之所以如此催逼,也是因为他们按捺不住自己的求知欲和好奇心。这也许就是世上常有的那种无法解开的连环套吧。可是,这副连环套到了我这儿可就套死了,因为御手洗经常埋怨我,总让我少介入他办过的那些案子,别把他私底下的那些秘密拿出去卖钱。因此,我经常处在编辑和他中间,扮演受夹板气的角色。在此我也恳求那些热心的读者,尤其是经常来信抱怨我懒于动笔,满足不了她们对御手洗无休止的好奇心的那些女性读者们,请你们多加宽容。

其实,让我写几篇文章介绍我的朋友御手洗所具有的过人本领,以及他所经办过的那些耸人听闻的有趣案件,这倒并非难事,因为御手洗经办过的疑难案件的资料都在我桌前的资料夹里放着呢。只是一想到文章发表后御手洗尖刻的抱怨和难看的面孔,我的手就又不知不觉地放下了。

另外,把这些有趣的事情写出去,也必须考虑到当事人的感情;加之编辑们总希望我披露的案件越古怪越好……总之要满足以上诸多苛刻条件,而且必须保证能马上动笔,按时交稿,可供我选择的案件也就只有一桩了。因此我打开了记录一九八二年办案经历的资料袋,把这张图片抽出来,摆在面前。

图片上这幅画的作者是一位名叫赤松稻平的行为怪异的画家。他终生只会创作一种题材,那就是在天空飞翔的人物。他笔下的人若是女性,有可能会身穿各种各样的服装飞在空中;但若是男性的话,无一例外地都是头戴黑色圆顶礼帽、身穿燕尾服、脸上长着胡须的人物。赤松稻平自己平时就是这身打扮,因此可以说,他画中的飞翔于天空中的男性无疑就是他本人。

每当喝醉了酒,他总会喋喋不休地重复自己的想法。他始终认为人类是具备在天上飞翔的能力的。他患有酒精依赖症,经常喝得烂醉如泥,身上时刻散发着被酒精浸泡发酵过的难闻气味,嘴里念叨着“人类天生会飞”这套百说不厌的主张。他总是讲,古代的日本和中国不是都有许多画着人在飞翔的“飞天图”吗?人在经过刻苦修炼后必能成仙,所以在达到某种境界后,他们自然而然就能飞得起来。同样,在西方,但凡提及天使,总要描述他们背上长着一副能飞的翅膀,这都是证明。如果有人提出这些只不过出自画家们的想象,他便会言之凿凿地反驳:不,那不是出于想象,而是存在于真实世界中的。不过他又强调,人要能飞上天,必须达到某种特定的境界,那就是对人生充满极度的绝望感。绝望感充斥身体各处,甚至抵达骨髓,人的身体和灵魂顿时便会变得轻飘飘的,那就能飞起来了。

这种奇人自然免不了遭受众人的白眼,甚至被认为完全是个疯子。他的作品当然会被主流画派所排斥,他本人则屡次被送进精神病院治疗。他那些画一向无人问津,虽然偶尔也被选中作为海报或广告介绍之类的宣传品,或印成图册用于那些天马行空的服装设计展,但他还是无力解决衣食之忧,时常得依靠他的夫人给予接济。总之,他就像晚年穷困潦倒的梵·高,一位孤独而贫困,可是依旧狂妄的画家而已。

虽说如此,但实际上他的日子过得远远称不上悲惨。他在浅草的隅田公园附近拥有一间自己专用的画室,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活——就他而言,这代表每天可以喝到一瓶白兰地,这是必须得到保证的。能享受这样的日子,是因为和他分居的妻子是一家名为克里斯汀·奥基德的时装公司的老板,在业界相当有名气。

据赤松稻平自己说,他这位妻子也具有在空中飞翔的本领,而且自己曾经亲眼目睹过。这对夫妇理应过着相当优裕奢华的生活,因为这位名为冰室志乃的女老板堪称才貌双全,而且由她一手创造出的服装品牌也因为标新立异而在时装界如日中天,那些欲展示自己与众不同个性的艺人和女演员们对这个品牌趋之若鹜。她的品牌价值正处在一路飙升之中,而她本人也具有飞翔的本领。虽然夫妇分居对于丈夫一方来说,或多或少是种不幸,但至少每天一瓶酒能得到保证,而且还能在余生中画着自己喜欢的画,悠闲地度过每一天,也算相当不错了吧。甚至某种程度上讲,这是最让人羡慕的理想生活了。

可是他的一生却遭遇了多次突如其来的不幸,而且往往被他人身上发生的悲剧牵连其中。至今除了横滨黑暗坡发生的那桩错综复杂的惨事[详见御手洗洁系列另一部长篇作品《黑暗坡食人树》,新星出版社二〇〇九年七月出版。]之外,我还尚未见过如他所经历的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剧。凭良心说,这桩事件真是既稀奇又可怕,完全无法理解。回想起当时发生的一切,至今我还心有余悸,手足冰凉,深陷极度的恐怖之中,浑身僵硬无法自拔。

虽说这桩案件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年,但由于当时在社会上引起过巨大的轰动,想必各位读者都不会忘记这起不可思议的事件吧。

赤松稻平,也就是这位扬言自己能飞在天空中的画家,被人发现悬挂在数十米高的空中。他吊在两栋楼之间纠缠的电线上气绝身亡,地点就在位于浅草的这片高层楼群之间。

他死时,双手就像他画中常常描绘的那样张开着,头稍微向背部仰去,虽然没有戴那顶标志性的礼帽,但他身上穿着一套黑礼服,仿佛正兴高采烈地在空中飞翔。

尽管他横尸的地点是一条窄街的上空,可是离左右两边的高楼也有近十米的距离。若从两边高楼上飞身跃下,虽说并非完全不可能,但仅仅依靠自身力量的话,普通人是很难跳到那个位置上的。

可是看他死后呈现的这个姿势,又绝非缠在哪根电线上捆绕而成。他张开的双手在身前伸直,丝毫没有触到电线,只有胸部和双腿架在电线上,呈现俯卧的姿势,怎么看都像是自己摆出的姿态。

一大早便有人发现了这个奇怪的物体挂在空中,顿时引来无数路人仰头观望。警察闻讯赶来。接着,消防署的云梯车也开来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具空中的男子尸体放到地上。

在这边引发众人骚动围观的同时,有人在附近的隅田公园里发现一位装扮入时的优雅妇人发疯般地四下徘徊。她便是赤松稻平之妻,克里斯汀·奥基德时装公司的社长兼设计师冰室至乃。

事件到此还远未结束,后来听说,事发之前的半夜,东武伊势崎线开往竹之冢方向的末班电车在行进途中突然莫名其妙地挂上了一根绳索,而绳索的另一端则拴着一条人的右臂。

事件的详细报告留待以后再说,在此我先回到事件的起点,按照时间顺序把案情介绍一番。事件发生在一九八二年五月九日,那是个星期天,天气晴朗、温度适宜,让人心情备觉舒畅。御手洗和我无所事事地在横滨街上散了多半天步,好容易挨到傍晚才回到我们位于马车道的住所。如今我们多少有了些知名度,但那时的我们甚少为人知晓;御手洗洁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很少有人到我们的住所来探访,我们俩自然就时常终日无事可干。而且上门来找我们的也无非是一些求占卜的客人,即使有人前来寻求其他方面的指点,所涉及的大抵也算不上什么案件。总之,要我们解决的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足挂齿。不过现在细想起来也不奇怪,世界上多少名垂千史的著名侦探在成名之前都有过与未出道时的御手洗相仿的经历。也许正因为这样,才让我有机会近距离地关注御手洗的日常生活,看到他身上发生的那些与著名侦探这一身份相去甚远的喜剧小故事。

这天傍晚我们俩回到住处后,又开始了关于谁来做晚饭的永无休止的争论。做饭所需的菜和米已经在散步途中顺便采买完毕,余下的每次必有的争论只不过是谁系上围裙到厨房去把饭菜做熟而已。正在这时,门铃突然被人按响了。我急忙打开房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位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穿戴像是个学生的男子。

“请问,这里就是御手洗先生的事务所吗?”

青年用他天真朴实并带着点儿羞涩的声音问道。我刚刚表示肯定,他又问我:“那么,你就是御手洗先生了吧?”这时,御手洗从房间里伸长脖子大声喊道:“御手洗是我!跟你说话的这位只是我的私人厨师。他现在正要做晚饭,请先别打扰他,有事到里头来找我说。”

青年像是完全听信了御手洗的说辞,扔下我径直到屋里找他去了。而我却倒了霉,看来做饭前还得给他们泡杯茶送去,于是怏怏地进了屏风后面的厨房。

青年被引到那张老旧的沙发上,和御手洗面对面坐下后,一反常态地紧盯着御手洗看了一会儿,然后怯生生地说:“那本占星术杀人事件的书我读过了。”

当时这本书还刚刚出版不久。

“这本书太有意思了,谜底让我非常吃惊。先生我真佩服你。”

“噢,是吗?”

御手洗若无其事地回答了一句。我在一边暗忖,也许我算是世上最受冷遇的作者之一了。通常这种赞美之词是该由我这位写作的人出面领受的吧?也只有我才肯把一切赞誉之声都让给御手洗一人。

“那么,请说正事吧。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

“噢,我想请你在书上替我签个名。”

说着,青年从身上取出那本《占星术杀人魔法》。

“就为这点小事专门跑来找我吗?”

御手洗大笔一挥,签完名之后问道。

“不,还有别的。我想和你商讨一件怪事……不过请先告诉我,怎样才能把事情向你讲清楚?”

“如果可能的话,请先从你的姓名、住址、职业这些基本情况说起,然后再谈你想和我商讨的事情。”御手洗这样告诉他。以前有不少访问者说话随心所欲,颠三倒四地讲了半天,反倒让人越听越糊涂,因此我们才指定了这个谈话要领和次序。

“啊!你说得对。我叫汤浅真。汤水的汤,深浅的浅,真实的真;住处在台东达的花川户——也就是浅草——言问桥附近的一处简易旧公寓里。我的职业是印刷工,在向岛的一家印刷工厂工作,每天早晨上班都会经过言问桥。我步行上班,单程约二十分钟。你看这样自我介绍可以了吧?”

“已经足够了。那么请说你要找我商讨的事情吧。”

“我相信无论什么难事都能得到御手洗先生的指点,于是便找上门来了。无论什么小事,无论事情多么离奇,先生都一定会感兴趣的吧……”

“也许是这样。那么你要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我把两杯红茶端来,放在桌子上,然后也在御手洗的身边坐下来听着。

“请问先生,你见过高楼的墙壁上,向着空中的一面还开着一扇门的吗?”

青年突然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不,我确实从未见过。”御手洗回答。

汤浅接着抬头看了看我,我也摇了摇头,示意我不知道。

“噢,是吗?”青年显然带着几分遗憾慢吞吞地说,“其实,我倒有个在东京街头边走边搜寻奇怪东西的喜好。有件事情我一直以来都觉得很离奇,就是开在空中墙壁上的门。”

“说详细点,到底是什么样的门?”

“门本身倒是那种平平常常的门,但它开在大楼墙面很高的位置。有的开在四五层那么高;我甚至还见过开在八层楼高处的。也有在二层、三层、四层上各开着一扇门的,门上都安有把手,闪闪发亮,像是平时经常有人使用。”

“自然,门的下方没有安装什么楼梯或悬梯。门就开在高层楼房断崖绝壁似的墙壁上,位于数十米高的上方,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真有你说的这种事情?”

“当然有了,我还拍了一些照片呢。”

青年人说着,把几张照片摆在面前的桌子上。果真如他所言,就在普通的高楼墙壁上,常人遥不可及的高处开着一扇门。有的照片上可以看到,从二层到四层的墙壁上各有一扇门,排列整齐。

“这张是在神田拍摄到的,这张是涉谷,这张是丰岛区的,这张是银座。你看,东京城里到处都有啊!”

“还真是像你说的那样,居然有这么多。”

“御手洗先生,这些门开着都是起什么作用的呢?”这位脸色白净的青年圆睁着双眼,认真地问。

“你是专门来问我对这种门的看法的,是吗?”御手洗带着点嘲讽的口气反问道。

“是的,这是其中一个目的。”

“这不会是为了方便从东京塔上下来的飞侠彼得·潘出入吧?”

御手洗开了个玩笑,但青年人听了后双目炯炯有神地问道:

“难道连御手洗先生都这么想吗?说实在的,我就是这么想的。其实,对于墙上这种门的用途我思考了很久,现在终于明白了,世界上还真有能飞的人啊。他们不显山不露水地混在我们中间,平常根本无从识别。但我们身边的日本人中,显然存在着这种具有飞翔能力的人。若非如此,东京街头为何要专门在高墙上开出这些门来?不是多此一举吗?”

青年越说越来劲,我却开始有些听不下去了。这位青年的脑子看来有些不大正常。但是正所谓只有疯子才能理解疯子,我这位疯子朋友却一本正经地听得津津有味。

“你认为这些门是专为会飞的鸟人进出而设置的,有什么依据吗?”

“当然有了!”

青年斩钉截铁地回答,同时啜了口红茶。他原本就瞪得溜圆的双眼现在睁得更大了。

“我在住家附近的神谷酒吧里每天都能碰见一位去喝酒的男子。他嗜酒成性,而且总是戴着一顶可笑的黑色圆顶高筒礼帽。见他每天总是独自一人喝得酩酊大醉,我便慢慢注意起他来。有一天,他突然开口向我打听印刷图画的事,并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一名画家。我们就这样认识了,还建立了不错的友谊。原以为画家总是喜欢戴贝雷帽,却没想到也有喜欢戴礼帽的。”

说到这里,这位青年竟然尖声大笑了起来。

“那么,后来呢?”御手洗又催促道。

“后来,我们俩只要在神谷酒吧里碰面,便会亲热地谈论不休。他叫赤松稻平,论岁数要比我大得多,起码差了整整一辈,可是我们俩很谈得来,成了忘年之交。赤松先生似乎也没有别的朋友,而我大部分时间也独来独往,因此我们俩越来越亲密,每晚都要在神谷酒吧里见面,喝上几杯,聊聊天。通常晚上七点左右我到那里时,他已经坐着等我了。”

“你们这样每天聚会,有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已经超过两年了吧。具体多长时间我也记不准确。”

“好,我明白了。那么后来呢?赤松先生总不至于飞上天去找不着了吧?”

“还真让你给说对了!原来你真的知道啊?难怪都说御手洗先生了不起!这件事我告诉过不少人,可是他们谁都不肯相信!”

“噢,这也难怪。世界上只相信一般常识的人还是占多数吧。那么,你就按照事情的前后经过好好说给我听。”

“好的。我们俩一起喝过几回酒以后,话也慢慢聊得多了。有一天晚上,赤松先生突然告诉我一桩奇怪的事。他说,自己晚上睡着以后,总感觉像是一个人在东京的上空飞着似的。”

“嗬!还有这种事?”

“最早听他提起这件事大约是在四五个月以前。那时我已经去他的住处兼画室玩过几回了,知道他是独自一人生活在那里。”

“那个房间像是从仓库改造过来的,大约二十张榻榻米大,铺了地板。里面空荡荡的几乎什么也没有,只放着一张床,还有画架等绘画的工具。虽然有个洗手池,但没有浴室。他每回洗澡也都和我一样,要到公共浴池里去。这些方面我们俩都能找到共同的话题。他总是在那间屋子里日复一日地画画打发着日子。虽然他的住处挨近隅田川,还有浅草和雷门这些热闹去处,但几乎看不到他外出散步。而且,他每天画的那些画,千篇一律都是一个人在空中飞的画面。”

“据赤松先生说,每逢夏夜,他独自一人躺在这间房子一角的床上做梦,身子便会飘浮起来,从窗口飞出去,在浅草的夜空中翱翔。而只要伸直双手,就能在东京的上空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

“我也问过他,你这是在做梦吧?赤松先生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不,不是的。难道有人能每天晚上都做同一个梦?况且,每当腾空而起时,耳边都能感觉到风在呼呼地吹过,头发也在风的吹拂下轻轻拍打着额头。这些感觉一觉醒来之后还记得非常清楚。做梦哪能做得如此真切?’飞在东京的上空时,他能鲜明地感受到隅田川上空的水汽,东京湾上空海水的味道,以及郊外森林的气息等等。那绝不是做梦所能闻到的,所以他总是极力否认那是梦境。”

“噢,看来此人的确与众不同!”御手洗十分快乐地说。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拥有飞翔的本领,这种事情以前也多次发生。他小的时候就经常发现,晚上睡觉以前关得好好的窗户居然敞开着。”

“也就是说,他睡着了以后就会从窗户飞出去?”

“是的。”

“那么,他现在居住的这间画室的窗户是怎样的?”

“这间屋子有好几个窗户,靠外头的这面墙上几乎都是窗户。”

“他的住处在几楼?”

“在四楼,整座楼是五层的建筑。”

“那么,既然房间面积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租金一定也不菲了?赤松先生靠卖画所得能够维持自己的生活吗?”

“我看他几乎完全没有收入吧。赤松先生自己也说过,他的画至今连一幅都没卖出去,只是偶尔在海报画和广告上被使用过而已。”

“那他靠什么为生?”我在一边问道。

“听说他和分居的夫人很能干,拥有可观的资产,经营着一家叫克里斯汀·奥基德的时装品牌公司。她是那里的设计师兼社长,每个月都会按时给他寄来一笔生活费。”

“嗬!这家克里斯汀·奥基德时装公司的品牌很有名吧?”

“名气倒也不算特别大,不过最近品牌影响力还在不断提升。”

“原宿和青山等地也有她开的店铺吗?”我问。

“不,她的公司开在银座。据赤松先生介绍,店铺就在外堀大街旁边,从索尼大厦往东京车站方向走,距离不远的一座大楼里。”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她公司所在的大楼正是在八层高的墙壁上开了一扇门。”

“噢!”

“而且,赤松稻平先生的夫人开的公司,正好就在那座楼的八层。”

“原来是这样!”

“我听赤松先生说过,他曾经亲眼目睹过自己的夫人从八层的那扇门里出来,一下子往天上飞走了。”

“这是真的吗?”

“是的,绝对是真的,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汤浅先生,我想问问你,这位赤松先生的性格到底是什么样的?不会是喜欢吹牛皮,以耍弄别人为乐的那种人吧?”

“不,他绝对不是那种人。”汤浅马上斩钉截铁地否认道,“他虽然有些怪异,而且酗酒,但并不是那种不可靠的人;相反,人们往往觉得他话语不多,不善于与人打交道。我感觉他说话的语气挺真诚,看起来也是个再诚实不过的人。虽然他现在混得不怎么样,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但那只是因为他在社会上混的本事稍差了点儿,本质可是个很好的人啊!我非常喜欢他。尽管他的为人多少有些古怪,但如果有人因此而讨厌他,我可跟他没完!”

说到这里,汤浅的声音突然颤抖了起来,眼睛里涌出了泪花。御手洗见状猛地睁大了双眼。我偷偷地扫了他一眼,看来,这位年轻人的精神状态确实有点儿不正常。

“照你说来,他是很认真地坚持自己的说法,说他自己晚上睡着以后能在天上飞,而且亲眼见过自己的夫人从公司高墙上的那扇门里向天上飞走了,对吧?”

“是的,正是这样。赤松先生一贯主张人类里有那么一部分有本事的人确实是能飞的,他们毫不起眼地混杂在我们中间。这些人的住处和办公室,就像我拍到的照片那样,都在空中开着那样一扇门。赤松先生还说,要不是这样,东京为什么有这么多楼房都特地在空中开着门?那不是很难解释得通吗?”

“按他这么说,他自己睡着了以后才能飞,而他的夫人却是在没喝醉的情况下也能飞,是这样吗?”

“是的。他常常对我说:现在虽然只有在睡着的情况下才能飞,但是有朝一日,自己一定能在清醒的状态下随时飞起来,以后一定会让你见到这一天。因此他不懈地进行精神上的修炼,用不了多久,就能掌握随意飞翔的本领了。他还告诉我,自己每天坚持画那种人在天上飞的画,也正是代表了自己的这种祈盼。”

“他想飞的话不是很简单吗?让自己的夫人来教一教不就得了?”御手洗带着讥讽的语气问道。

“不,他们夫妇俩长期以来关系一直不好,听说两人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

“既然没见过面,他又怎么知道夫人还能飞?”

“赤松先生经常会到夫人那里找她,不过夫人几乎从不肯出来见他。”

“他看见夫人飞上天的时候,不会已经喝得烂醉了吧?”

“看来像是这样。听说那天赤松先生去找她,但夫人不肯和他见面。吃了闭门羹后,他一气之下就在附近找了家小酒馆,用廉价烧酒把自己灌得烂醉。喝醉后他又借着酒劲杀了个回马枪,半夜三更找到夫人的办公室去了。”

“这回夫人肯出来见他吗?”

“见是见到了,不过两人只是在走廊上站着说了几句话,夫人就叫了两名保安来,把他拖了出去。被两位保安拖着向外走时,他碰巧看见自己的夫人打开墙上的门,向天上飞了出去。”

“这么说,她飞出去的时候两位保安也看到了?”

“不,两位保安正好背对着他夫人拖着赤松先生往外走,而赤松先生正好面朝这边,不情愿地被两位保安夹在中间往后拖,所以才能看见夫人打开空中的门,往天上飞了出去。”

说着,汤浅又站了起来,把两位保安和赤松所站的位置比画了一遍。

“这么说,那时赤松先生已经醉得不成样了。”

“虽然他已经醉得不成样,但我认为他绝不会看走眼,因为他总归是位画家。况且,喝醉酒对赤松先生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而且他的性格又十分诚实可靠……”

“真的是那样。他老实得像是只有一根筋,对任何事都打心底认认真真对待。”

“所以你相信他根本不可能说假话?”

“是的。”

“这么看来,夫人确实是向天空飞走了。”

“是这样的。”

“这么说,你一定对此深信不疑了?”

“我自然非常相信他的话。不但相信他的夫人能飞,我也相信他睡着了以后能飞起来。”

“这个人挺有意思的。我真想见见这位赤松先生。”

“可惜已经不可能了。两天前我就找不到他了,也就是说,他完全失踪了。”

“失踪了?”

“是的,看来是飞到天上去了。就这么飞走了。”

“哦?飞到哪儿去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

“走了之后就没再回来?”

“没见他回来过。屋子里一直没有人。现在他的房东又换了一把锁,把屋子锁得紧紧的,以防小偷去偷东西。”

“换了把锁?为什么?”

“原来那把锁被我弄坏了。”

“你把它弄坏了?”

“是的,我把门撞坏了才进去的。”

“你为什么要撞门进去?唉,算了,你还是从头慢慢把事情说给我听听。”

“好吧。那是前天,五月七号的事。那天我和平常一样,到神谷酒吧里去找他,见他和以前不一样,情绪显得十分低落。我在他旁边坐下来,但他一直沉默着,不肯说话。我正在猜想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时,他突然开口告诉我,今天晚上他自己能飞了。”

“据他说,人要在空中飞起来,必须让自己浑身充满极强的绝望感。因为这种强烈的绝望感能让人的灵魂变得非常轻。‘今天晚上,我已经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了,所以一定能在空中飞起来。’他是这样告诉我的。”

“他为什么感到绝望?”

“具体的原因我没有问他。起先他绝口不谈,但随着几杯酒下肚,他又慢慢地开始讲了。他偷偷告诉我,自己的夫人已经打定主意要和他离婚。一旦离了婚,也就不会再给他每月的生活费了。这么一来,他的生活就完全没有着落,再也过不下去了。”

“那可太可怜啦!”

“那天夜里他简直醉得一塌糊涂,我也没法再陪他坐下去了。于是他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地走回家。他走了以后,我又和别的朋友一起喝酒聊天,突然发现他每天必戴的礼帽居然忘了带走。于是我就想拿着帽子去还给他。因为我无法想象赤松先生没有帽子戴会是什么样子。忘记了帽子,对他来说几乎就像忘了自己的脑袋一样。”

说到这里,汤浅似乎对自己使用的比喻显得很得意,轻轻地呵呵笑了几声,笑完后又呆呆地入了神,好久也不肯再说话。

“刚才我的话说到哪儿了?”

“你说到拿着帽子想去还给他。”

御手洗显然越发有精神了,露出一副十分认真的表情。我一向知道这副表情说明此刻他的脑筋正在飞快地转动。

“我拿着他的帽子离开了神谷酒吧,一路摇摇晃晃地向隅田公园走去。我想在公园里稍微走一走,好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点儿。走着走着,冷不防从旁边的树荫里蹿出一个像是流浪汉的人,一把将我从身后抱住。我吓了一大跳,大声喊叫了起来。但这个流浪汉反倒觉得挺好玩似的,狠狠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就丢下我跑开了。”

“我想,你那时头上正戴着赤松先生那顶礼帽吧?”御手洗显得非常有把握地问道。

“是的,正是那样。因为在手上拿久了很累,我就把它戴在头上了。这有什么关系吗?”

“不,我只是说,在日本历来就有一些变态的同性恋者,专门喜欢戴帽子的男人。”

“噢,还有这种事?”

汤浅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我也不由得扭头看了御手洗一眼,因为这些话我还是头一回听他说。可是他却高兴得不得了,不停地搓着手。

“这太有意思了。后来又怎么样了?”

“这时我的酒劲涌了上来,觉得有些不舒服。于是我登上台阶,走到能俯视河面的高处,找了张长椅坐了下来,想让自己的脑袋稍稍冷静一下。坐了不到十分钟,我就感觉好多了,于是便站起身来,去赤松稻平先生家里找他。这时已经到了夜里十一点左右。到了他的家门口,我敲了几下门,听见屋里传来赤松先生大声叫喊的声音。”

“这声音确实是赤松先生的?你没听错吧?”

“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我已经很熟悉了,不会听错的。”

“你听见他在叫喊什么?”

“根本听不清他在叫喊什么,总之不像是连贯的话,只是‘啊——’、‘噢——’地大声乱喊。”

“哦!那么接下来呢?”

“我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就更使劲地敲门了。”

“那后来呢?”

“从屋里仍然传出他的叫喊,只是断断续续的‘啊——’、‘噢——’这一类的声音,像是在呼唤谁。我听了心里很害怕,就大声喊道:‘赤松先生,你怎么啦?是我,我是汤浅啊!我把你忘在店里的帽子送来了!’”

“嗯,那么后来呢?”

“里面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在打开窗户,又突然一下子安静了。我听到一阵像是刮擦衣服的声音,猜想赤松先生这时一定正朝窗外跳下去。我便使劲地拧动门把手想把门打开,但是门从里头被反锁上了,根本拧不动。”

“我又重重地敲了几下门,同时猛烈地拧动门把手,又拉又踹了好久,但是门始终一动也不动。没办法,我只好用肩膀去撞门,这一招是在美国大片里经常见到的。我接连撞了好几次,终于把门锁撞开,进到房间里面。”

“还真进去了,这可太棒了!”御手洗兴奋地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后来呢?你在里面见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见到。里头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天花板上的荧光灯明晃晃的,一张巨大的绘画板竖在屋子中间,上面还有一幅没画完的画,可是到处都找不着赤松先生。左边的一扇窗户完全敞开着。”

“画还没画完,是吗?”

“是的。”

“画架上还放着绘画用的工具吗?”

“这些具体细节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总之,那时我跨前几步,跑到窗户前头一看,只能看见灰蒙蒙的夜空,赤松先生已经飞得不见踪影了。”

“哈哈,那么你随后又做了什么?”

“我把屋里都找遍了,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东西也没发现。所以那时我更加确信赤松先生已经从窗户飞走了。于是我把他的帽子放在床上,自己回家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御手洗交替着用食指和拇指按着额头,咂着舌头兴奋地说道。他的动作也引起了汤浅的注意。

“那么,你看这里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不,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看来你是对赤松先生从天上飞走这件事深信不疑了,对吧?”

“可以这么说……”

“没进门前,你在走廊上听到的赤松先生发出的声音,确实是从屋里传来的吗?”

“这件事千真万确,肯定错不了。屋里传出他的声音的同时,床板也发出一阵响声。这都是我亲耳听见的。”

“赤松先生不会偷偷躲在屋里的什么地方吧?”

“他为什么要偷偷躲起来呢?完全没有那个必要。我知道他的性格根本不是喜欢耍弄人或者拿别人开心的那一类,他没有理由躲着不想见我……”

“也许他躲起来只是为了吓唬你一下吧?”

“这根本不可能!你要是能和他见上一面,就知道这个人是何种性格了。他可不喜欢逗人开心,平时的态度特别认真,连句玩笑话也不会说。况且,房间里根本就藏不住人。”

“厕所和壁橱里总能藏得下一个人吧?”

“我进去时厕所的门已经敞开了,里面看得一清二楚,一个人影都没有。他的屋里也根本没有壁橱,那是一间空荡荡的大房子,有二十张榻榻米大,一处能藏人的地方都找不到。”

“那他的屋里连衣柜都没有,挂衣服不是非常不方便吗?”

“这对他根本算不上问题,因为他老是穿着同一身衣服。他的衬衣和内衣裤平常就随随便便地扔在屋角的纸箱中,没洗的和洗过的都放在那儿。”

“看来他的生活习惯和我们也差不多啊,石冈君。那么请你在纸上简单地画一幅赤松先生屋里的草图让我看看,行吗?”

“这没问题。”汤浅一边用笔飞快地在纸上画着,一边回答。

“靠走廊的这扇门在什么位置?”

“在房间靠中间的位置上,我手里正画着呢。”汤浅稍有点儿不耐烦地告诉他。

“那么,他床上的样子如何?被子是不是叠得整整齐齐?床单是铺开了,还是皱成一团?还有……”

“喂,御手洗,你别急着发问行不行?人家正画着呢。”

我忍无可忍地制止他,可是御手洗却对我完全视而不见,紧接着又问道:“床上到底怎么样?枕头也放得好好的吗?”

“不,床上乱七八糟的,完全是一塌糊涂。不仅是床上,平常那人的整个房间也一贯凌乱不堪,就像不把它弄成那样就不甘心似的。我偶尔上他那儿去动手帮他整理整理,他就对我发起火来。”

这时只见御手洗显出非常高兴的样子,用左手的手掌包住右拳,就像调酒师配制鸡尾酒那样,在面前翻来覆去地上下甩动着。

“看来艺术家们都是如此!这种心情我可是太理解了,就得这么做才对。石冈君,看来这件事不是听上几句就能漫不经心地放过去的,里面肯定有大文章。汤浅先生,房间的示意图画成这样我看已经很好了。你果然是干印刷工出身的,这图画得真棒。我想问问你,前天晚上之后,你又上赤松先生家里看过吗?”

“是的,我去过两回,是昨天晚上和今天上午,也就是来你这儿的半路上。”

“是个什么样子呢?”

“这我可说不出来了,因为门上已经上了锁。”

“房东是找了把新锁换上的吗?”

“要说新换的倒也不是,只是在门的两边安上合页,用一把简单的挂锁从外头锁上,这样人就进不去了。这位房东本身就是开锁店的。”

“你再把它撞开不就能进去了吗?”

“别开玩笑了,房东本人就住在四楼。”

“那可就没办法了。”

“所以,我只能站在楼下的街边上,抬头朝窗户看上几眼,根本就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只觉得屋子里静悄悄的。”

“看来这位赤松先生一定不在里面吧?”

“丝毫看不出他在家的样子,里面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那好,我明白了,汤浅先生。看来这真是一桩很有趣的事情,而且我们必须马上赶到那里去看看。不过,汤浅先生,去之前我还想再问你两三个问题。你有什么财产吗?”

“你问我?我能有什么财产,只是一个靠打工挣钱的穷光蛋。”

“那么,是不是你们家里很有钱?或者你父亲手握什么大权,有这样的事吗?”

“我们家在秋田县的山区里,我父亲只是个穷苦的农民,别说汽车了,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

“最近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吗?比如刚刚得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之类的?”

“你是问我父亲,还是问我本人?”

“是问你自己。”

“没有这样的事。”

“不好意思,我想再问问你结婚了吗?”

“不,还没结婚。”

“有未婚妻或者女朋友吗?”

“都还没有。”

“这么说我们得赶紧过去看看了,石冈君。不过,汤浅先生,在和赤松先生交往的问题上,你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告诉我呢。”

“咦?”汤浅露出极其惊讶的样子,“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事。”

“你享受过那种轻飘飘的陶醉感没有?我指的是酒以外的东西。我知道世界上还有另一种东西也能给人带来陶醉感。”

汤浅听了之后,呆呆地说不出话。

“我并不是警察,不但如此,我和警察们的关系还很糟糕,你可以放心地把一切都告诉我。即使你已触犯了法律,我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做不知道。可是你要是瞒着不说,我可就只好揭发出来了。”

汤浅看起来被御手洗的话说中了,心情猛地低沉下去,反问道:“太让我惊讶了……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我的症状从外表上就已经能一眼看出来了吗?”

“要是一位专业医生的话,用不着和你说一分钟的话就能把你看穿。你迷上它有多长时间了?”

“我想,大约已经有一年了吧?”

“是每天用吗?”

“根本不可能。我顶多每周来那么一回,也就是周六日才用一次。是赤松先生劝我用的。”

我忍不住想问他们说的是什么事。

“我们说的是毒品。你用的是哪一种?”

“好多种都用过,有可卡因、大麻、致幻剂等等,凡是他能弄到手的,都分给我一些。”

“你没服食过烈性毒品和甲苯类的东西吧?”

“我不会去碰的!那种东西可从来没用过。”

“赤松先生是从哪儿弄到这些东西的,他告诉过你没有?”

“他说是他夫人给他的。更详细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这么一来就基本上清楚了。那么我们赶紧动身吧。汤浅先生,你是坐电车上这儿来的吧?”

“不,我是从厂里借了辆面包车来的。”

“那太好了,我们就当是到浅草去兜风吧。”

御手洗说着,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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