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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手洗洁的舞蹈  作者:岛田庄司

三天以后,另一个细雨纷飞的傍晚,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一听,没想到是秋元静香打来的。我感觉十分意外,问过她以后才得知,此时她正站在我们住所门外,想进来拜访我。我偷偷看了看御手洗的脸色,他现在正好也不忙,只是沉着脸翻看着手里的杂志。我大喜过望,连忙请她进来。能和她这样的美人一起坐着聊聊天,对我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事,但心里也不禁偷偷生出几分慌乱。

秋元静香身披一件闪着光泽的质地优良的风衣,打着伞站在门前。她进屋后脱下风衣挽在手里,里面是一身整齐的西式套装。我示意她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无论谁见了,都会为她浑身上下的高贵气质和优雅的举止而倾倒。

“御手洗先生在家吗?”她用清脆的嗓音询问道。

“我这就来。”

御手洗在阳台边上的桌子旁大声地回答。他又看了几眼杂志,这才依依不舍地把它合上,不耐烦地往这边走过来。我连忙上厨房泡茶去了。

“我带了一些甜点,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她小心翼翼地问着,把手里的一个白色点心盒放在桌子上。

“真过意不去,谢谢你了。我和石冈君最喜欢甜点了,尤其是石冈君,简直嗜甜如命,哪怕一日三餐吃的都是巧克力,他也愿意呢。”

御手洗一边说,一边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噢,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在整个二月份,他每天早晨吃一大块巧克力当早饭,中午吃的是杏仁巧克力,晚饭是巧克力蛋糕,夜宵再来几个酒心巧克力当点心。多亏他和牙医亲如一家。不过,下回你再来就别带东西了,凡是第二回来访的客人再给我们带东西,我一律都以贿赂论处,早就立下规矩不让这种人进门。”

“哇,你这儿的规矩还挺严格的。”

“因为我在这个缺乏实心诚意的社会上混得太久了。那么,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见见你这位有名的大侦探。我正要去元町我自己那家店,顺路经过这里。我一听别人说起有趣的事就总想亲自来看看,见到你之后觉得你这个人真的挺有趣,果然和我想象的差不多。”

“你这么想只是因为刚刚和我见面,要是一起过日子,你可就该对我烦透了。不信你问问石冈君。可是,我在外面真的那么有名吗?”

“已经有好几本书介绍过你了。”

“喂,刚才你说什么事让人烦透了?”

我一边问,一边把盛放着几杯茶的盘子放在两人旁边。

“石冈先生,那天晚上你不是来出席我的结婚典礼了吗?我们告诉过你的那桩案件,你已经转告给御手洗先生了吧?”

“是的,告诉过他了。怎么,有什么不合适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御手洗先生,你对那个案子怎么看?”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

御手洗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听他这么说,倒让我感觉十分意外。

“可是,我倒很想问问你对那桩案件的想法,我对此很感兴趣。”御手洗说着,像正在估摸着对方出价的高人,目光冷冷地盯着秋元静香。我不解地抬头注视着他们俩。

“你是说,想问问我的想法?”她迷惑地问道。我也被弄糊涂了,不知道御手洗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我至今也想不通津津见为什么要那么说。”

“你是说,津津见始终否认自己杀死了藤堂?”

“是的。”

“因为人确实不是他杀的,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真是那样吗?这样一来我就更加不明白了……难道只能用老天爷杀了他来解释了……”

“我认为,你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就是过去的那段经历。我想你也许也一样吧,会永久地怀念那段女王般的日子——每天有四名最忠实的骑士围在你身边,无微不至地爱护和关怀你。可是,你在怀疑是上天帮你报了仇之前,难道就从没想过,这件事或许是那四位骑士中的哪一位替你干的吗?”

“你是说,藤堂是他们四人中的一个杀死的吗?会是他们……”

“他们既没有钱,也不是什么大财主的儿子,对吧?”

秋元静香沉默了。她愣了一会儿,抬起头问道:“御手洗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比他人地位高的人,必须充分认识到属下的功劳。如果他们替你干的事情冒着丢脑袋的危险,就更应该这样了。要想稳坐众人之上,这种能力是必不可少的。”

“你是说,我早该意识到的事,却并没有意识到,是这样吗?可是我真不觉得我在这方面有什么过错。我自认为至今为止,每件事我都已经尽心尽力了,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啊!”

“你的确凡事都处理得很周到。你所看重的只是交往对象的巨额存款,作为礼物赠送给你的宝石,以及他所拥有的房地产的价值。你这一生的目的都只是在拥有巨额资产的男人的圈子中去寻找更理想的伴侣,然而,你却失落了比这些更珍贵的东西,因为你把它完全遗忘了。”

秋元静香慢慢地站起身来,说道:“好吧,打扰你了,看来我还是来错了地方。我自认为自己是一步步地往上走的,可是坐在我对面的人却并不这样想;你对我的一切彻底地给予了否定。”

“这话怎么说呢……我认为,真正对你的生命和灵魂有所救赎的良药,它必然是苦口的。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男人,并不是人人都会每天在你面前赔笑脸,又往你嘴里塞糖果。”

“那我告辞了。”她坐直身子,把风衣穿在身上,抄起了放在身边的雨伞,说道,“说实话,我这辈子也见过不少人,虽然不能说个个对我都非常客气,但也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开口侮辱人啊!”

“这些话是为你好我才肯说。秋元女士,说实在的,恰恰是你,无缘无故地侮辱了肯为了你而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的人。当然了,这也许并非出自你的本意吧。”

“我对你说的话一点儿也不明白。不过,你要是肯对我解释一下的话……”

“不,我现在并不打算那样做,实在抱歉。”

秋元静香猛地站起身来,拿起伞,自己打开了房门。

“秋元女士。”御手洗在她身后呼唤道,“我说得没错吧?咱们还没相处多久,你已经就对我烦透了吧?”

门被从外头关上了。

我一下子站起来,脸色因抑制不住的愤怒而变得苍白,对御手洗有违常礼的举动实在忍无可忍。如果他对我这么不客气,我多少还能容忍;可是对我的朋友如此无礼,我实在看不下去,况且这也超过了我所能容忍的限度。

“石冈君,你要上哪儿去?”

“这还用问?我要追上她,向她道歉。”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嘴里迸出这句话。

“若是想好好安慰她,她那位身价在数亿日元以上的丈夫会做得比你好十倍。”御手洗若无其事地背靠着沙发,轻轻松松地口吐狂言。

“你这人真是个不知羞耻的大傻瓜!况且连最基本的待人礼仪也欠缺,对一位女性竟能说出那么难听的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还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人家好心好意地专门来看你,你却这样对待她!”

“你倒真以为是女王亲自驾临了吗?她要是为我带来了谁也解不开的谜题,那我倒要好好谢谢她。我会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先从她脖子上挂的珍珠开始赞美,一直说到她左手上戴着的钻戒,然后再彬彬有礼地吻她伸出的指尖。要做到这些对我来说也不难。遗憾的是,她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的?难道不就是来找我看稀奇的吗?这盒甜点只是她的参观费。我可不是什么大熊猫,有什么好看的?”

御手洗甩下这番话后就站起来,快步往他刚才未读完的杂志那边走去了。我却因为难以抑制的怒火而气得浑身发抖,呆呆地站了五分钟,挪不动脚步。

可是,没想到事情刚刚过去一天,我就收到了一封厚实的来信。读过这封信后,我终于了解了那桩事件的全部真相,开始对我的不明事理而感到万分羞愧,也对御手洗的内心的真意有了初步的理解。因此,昨天本来已经打算从此和他彻底绝交的想法也烟消云散了。

这封信,若是借用御手洗的话来说,是那位女王的四位忠实的奴仆之一写来的。也正是由于他的这封信,才揭开了隐藏久远的事情真相。下面便是来信的全文:

石冈先生敬启:

既然我肯给你写这封信,那就说明在我内心深处依然希望有人能知道我十五年前所做过的事情。至于“有人”是谁,我只能肯定,绝不是指秋元静香——不,现在该成为远藤静香了——绝不是指她。

从你所写过的几本书里,我看到了你朋友智慧非凡,无所不能的形象。我知道,那天出席静香结婚典礼的晚上,你听到了我们几个之间发生的事以后,回去一定会告诉你这位朋友。而在他面前,我的这点小秘密顷刻间就会暴露无余的吧。十五年前,我在恋洼(这个地名是多么形象)所布下的那个迷局,在你这位聪明过人的朋友面前,无疑将不再成为秘密。

其实说穿了,那也不算多么复杂的迷局。我一直都以为,我的三位伙伴对我十五年前所做的一切一定彼此心知肚明,只不过他们全都明白,如果条件许可,他们中的每个人都会像我那么干,因此大家也就绝口不提了。

是的,我的行动从计划到实施完全是我独自一人完成的。从表面看,这代表了我们四人共同的心愿和想法;不准确地说,甚至也包括静香在内,是我们五个人的共同愿望。但这里毕竟还有差别。她是下决心要杀掉藤堂,而我们四人虽然也对藤堂恨之入骨,但并没有想过要杀掉他。我们四人——不,最后当然只是我——之所以想杀掉藤堂,完全是为了静香,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理由。

那天晚上静香哭得很惨,忍不住光着脚便冲出桥本的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最早找到她的其实就是我。

在我们所住的恋洼简易公寓附近,有一间小小的稻荷神社。自从藤堂离开我们以后,我就发现静香经常自己一个人去那里朝拜和祈祷。当我追了出去,和大伙儿分头去找时,头一个想到的地方就是那里,于是我马上往稻荷神社飞奔而去。

我抄了个近道,直接穿过小树林到了神社的后头。一看,她正赤着脚没命地朝这间狭小的神社跑来。

我躲在树荫背后,一直默不做声地看着她。只见她扑倒在雪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前移了几步,然后双手合十祈祷起来。我正躲在神社的正后方,因此从我这边看去,她几乎就像在下跪求着我一样。

她浑身乱颤,哭得特别伤心。见她独自跪在漫天雪花之下的样子,我不禁心如刀割,悲从中来,几乎再也无法看下去了。

我仅仅在雪地里站了短短几秒钟,但心里却像翻江倒海,把对她的一切思慕之情全部回想了一遍。其实自从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她以来,我的心便片刻也未曾从她身上离开过。当时我的想法,恰似那时刚刚看过的影片《梦幻骑士》[《梦幻骑士》(Man of La Mancha)是一九七二年出品的意大利音乐电影,主演为彼得·奥图尔和索菲亚·罗兰。]中堂吉诃德拥抱着杜尔西内亚那样,不但一相情愿,而且脱离常轨,终将完全得不到回报。可正因为这样,那份恋情却显得分外纯洁动人。

明知这份爱情没有未来,我心中时常郁郁不乐。但同时我也曾感到过幸福。静香和藤堂要好的那段时间里,我总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是那样幸福,那样满足。对于心存爱慕之情的我来说,只要见到所爱的人活得幸福,这就已经足够了。

可是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我见她双膝跪倒在雪地上,因极度的悲哀和绝望而浑身发颤,泣不成声,我的心就像被刀剑穿过一样。同时,我也暗暗告诫自己,绝不能只是袖手旁观,得尽一切力量去为她做点儿什么。

那时我的心里突然闪过《梦幻骑士》中的一幕——自己心爱的女人杜尔西内亚受到醉汉的侮辱,精神多少有些不正常的堂吉诃德不顾年迈体弱,颤颤巍巍地舞动一支长枪把醉汉赶跑了。接着,被问到自己为何还要继续如此艰辛的旅途时,他站立在庭院中,挺着瘦弱不堪的身躯,悲壮地唱起那首名曲《不可能的梦》。


去做那不可能的梦

去和那打不败的敌人战斗

承担那无法承受的哀愁

奔向那勇者们不敢去的地方

去修正那无法修正的错误

从远处献上纯洁的爱

双臂都已疲累的时候仍继续努力

伸手去探取那遥不可及的星星

这就是我的理想

去追寻那颗星星

无论希望多么渺茫

没有疑惑

永不休止地为正义而战

只要我忠于这璀璨的梦想

当我被安葬的时候

我的心将会安静祥和

而世界也将变得更加美好

因为有个备受责难满身剑伤的人

仍然在拼着他最后一丝的勇气

去探取那遥不可及的星星


当我记起在银幕上听到过的这首歌,以及堂吉诃德这位头脑不正常的老人挺直胸膛的模样,我对自己感到无比羞愧,泪流满面地坐倒在地。那是多么感人的情景,多么令人赞叹的老人啊!而我与他有着相像之处——为了无法实现的恋情,当时的我竟然伤心成那样!

不,我并不认为自己真的像他那样心高气傲,相像的只有他对杜尔西内亚的那份一相情愿和不该有的爱。对于那时的我来说,静香就是我的一切。只要为了她,无论冒多大的危险,落得多么悲惨的下场,我也心甘情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然而,我的这份情感得到的待遇,就和电影中的杜尔西内亚——其实那是堂吉诃德的幻想,她只是荡妇阿尔东萨——对待他一样;我的感情对于静香来说,只会让她感到厌烦而已。

电影中的那个发生在旅馆院子里的场面依然留在我的记忆中,虽然当年的记忆多少有些模糊,但至今仍在我的精神上深深地留下了烙印。

当阿尔东萨走近堂吉诃德,问他为何倾力帮助自己,到底有何需求时,老人回答:不,我什么都不需要。而她从自己的经历出发,只能想到对方一定是对自己的肉体有所妄想。

你在撒谎!她大声地责难道。堂吉诃德却回答:我什么都不需要,只有一个请求。于是她又嚷了起来:你看,这不又是假话?而实际上老骑士的请求却与她的猜想南辕北辙。

“只要让我为你效劳,把你的音容笑貌留在我心中就够了。”老骑士回答道,“把我的胜利献给你,当我失败而面临死亡时,请让我在内心轻呼你的名字。”

他就是这样回答的。而我内心的情感完全与此相同。

当时我所面临的选择,简直与这部我所喜欢的影片中的情景一模一样。作为快客服务公司的一员,骑上摩托车到处奔走送货时的感觉,就和一位把自己的生命都献给了秋元静香的骑士一样。那时的我深信不疑,自己平常无法为她舍生忘死地拼命,今天终于如愿以偿,迎来了天赐良机。我立下决心,要为自己暗暗倾慕着的美人去实现她那无法实现的梦想,修正那无法修正的错误;为她承担哀愁,奔向那勇者们不敢去的地方。不管希望多么渺茫,也要奋不顾身地鼓足最后一丝勇气,争取遥不可及的胜利,追寻那不可能的梦想,而世界也会因此而变得更好。当时我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我悄悄钻出小树林,使尽全力在雪地上奔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如月庄。我先回到桥本的房间,取出手枪放进兜里,又开门进了自己房间,把从铁路工地上捡来用作杠铃的四个车轮从轴上卸了下来。

其实这个办法我以前曾经周全地考虑过。我从小就是个车迷,尤其喜爱儿童游乐场里的玩具小火车。而我也早就发现,自己醉心其中的小四轮车的轮距竟然与日本的铁轨宽度基本相同。我自己早就有过一个梦想,要把我的车改造得能在铁轨上行驶。夜深人静,没有列车通行时我就可以开上轨道,随心所欲地飞驰一番。

当然以前这只是个幻想,根本没有真正实行的勇气。万一半夜三更铁路进行施工,或者被哪位铁路职工发现了,都将面临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不但我的赛车比赛参赛资格会被永久取消,甚至连普通驾驶执照也将被没收。尽管如此,我还是私下进行过许多试验。比如把小轮车的轮胎卸下,换上铁路上使用的火车车轮部件,或者把轮距偷偷改装得与轻轨铁路完全吻合等等。我从大学开始便偷偷积攒电焊用的器材和工具,有时会在公寓的角落里动手进行加工和焊接,就是为此而做的准备。看来今天这些东西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我拿着头盔和从杠铃上卸下的四个车轮离开房间,急忙往停放车辆的地方奔去。到了那里后,我掀开车上的罩布,干净利索地拆下四个轮子,换上这四个改装好的铁制车轮,死命扛起沉甸甸的车子,在漫天飞扬的雪花中向武藏野铁路线狂奔而去。

我各个方面都资质平平,身材也很矮小,又没有桥本和依田那样吸引女性目光的相貌。为了偷偷倾慕的女人而不惜自己的生命,我想对我来说正是日夜向往的人生目标。不,应该说这才是我活着的唯一目的。

我来到铁道边,先把小轮车系上绳子,靠在铁路拦网上,然后翻身攀爬过拦网,再拉动绳索把车子吊了过来。我随即把车子架在左边前进方向的铁轨上试了试,轮距果然分毫不差,车轮跨在铁轨上正好合适。这是当然的,因为之前我已进行过彻底改造,把车轮轴距调整得与铁轨完全吻合了。

鉴于当晚雪下得过大,除了进行必要的除雪作业以及偶尔会到线路上施工的铁路工人以外,极少有人会在那时露面。我一不做二不休,完全豁出去了。对于只有二冲程的摩托引擎来说,发生故障的可能性也很大,在这种条件下使用,车子随时都可能报废,以后参加四轮车比赛的愿望可能就此破灭。可是这些后果我心理上已经有所准备。今晚冒险出发,去实现几乎不可能的心愿,即使丢掉性命我也在所不惜——或许这就是那时我的真正心理吧。即使是争一口气,也要向她证明,世上除了那个津津见可以信赖以外,还有别人愿意为她献身。当时我真的是那么想的。

我戴上头盔,拉下护目罩,套上皮手套后发动了引擎。我抬起手腕瞄了一眼,时间已是差五分一点了。我急忙坐稳身子,摸了摸兜里的手枪依然还在,便在茫茫雪雾中径直朝埼玉县方向风驰电掣般疾驰而去。

我双手紧紧抱住方向盘,不让车轮脱开铁轨。油门加大以后,我心里渐渐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但是走了一段路后又开始慢慢平静下来了。前方突然出现了一段下坡路,车速越来越快,地面就像裂开一道缝似的分向两侧,整个把我吞没了,两边就像悬崖峭壁一样,而我就在山谷底下穿行。四周的雪堆得很深,但由于末班火车刚刚驶过不久,轨道上面并无太多积雪。

进入隧道以后,我把油门加到最大,因为这里完全见不到雪。小轮车的引擎发出的轰鸣声,伴着车轮与铁轨的刮擦声,在隧道内引起巨大的回声,隆隆作响。虽然我也害怕惊动警察和铁路员工起床看个究竟,可是当时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只管目视前方踩住油门,把一段段钢轨甩在身后。漫长而空旷的隧道内,只见一盏盏朦胧的壁灯排成长长的一列,依次在我眼前掠过。

四轮车并未安装速度计,可是仅凭感觉我也能大致估计出来,当时的时速至少接近一百五十公里。由于这段铁路修得笔直,没有任何拐弯,对于保持速度极为有利。不过,那时的我也早已把生死置之九霄云外了。

我在心中把自己比作那位梦幻中的老骑士,只把秋元静香的音容笑貌记在心中,向着那座大风车孤独地向前冲,因为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从地图上来看,武藏野铁路似乎向右画出一道弧线,可是沿着铁路飞驰,却感觉是条永远也走不完的直线。因此即使我把油门加到了最大,其实并未出现任何危险。

途径新小平车站的站台时,我尽力把头和身子伏得低低的一冲而过,通过下一个车站新秋津时也是如此。通过站台时,我的神经几乎绷断了,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站台上居然静悄悄的,连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在中途也是一样,我一个人都没有遇到,那天夜晚无论是护路员工还是空驶的列车都没有出现过,仿佛我就是整个地球上唯一幸存的活人。

直到冲出隧道,眼前又见到一片飞雪后,我的泪水才猛地夺眶而出。自己竟然如此可悲,如此愚蠢,只会用这种不为人知的行为表达自己心中的爱情。

过了新秋津站以后,周围地面的高度慢慢降至与铁轨保持平行。原来围在高处的防护网也降到和我差不多高的地方了。我开始逐渐放慢车速。

纷纷扬扬的雪花中,隐约可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正倚靠在前方的铁路护栏边,身子蜷缩成一团抵御着刺骨的寒冷。我把手枪从怀里掏了出来,右手紧紧按住扳机,慢慢踩下制动踏板。

由于铁轨上传来的奇怪响动,藤堂已经察觉到了异样,慢慢向我这边扭过头来。我很清楚,他一直保持着警惕。由于我带着头盔,眼前又遮着护目罩,藤堂并未看出我是谁。不过我们之间太过熟悉,或许他已经一眼就从头盔式样中认出了我也未可知。

隔着一道铁路网护栏,我和藤堂之间的距离顶多不过三米。

“你等了好久吧?”我掀起护目罩问道。

“原来你是村上!”

藤堂喊了一声,本能地缩起身子往回跑,可是已经晚了,我已经双手端枪瞄准了他。我跨在车上没有下来,就这么连续朝他开了三枪,结果全都命中了。藤堂顿时扑倒在雪地上。

出乎意料的是,当时我竟然相当冷静,开枪时连手都未曾抖动一下。我朝那个中了三枪后还未断气的家伙鄙夷地留下一句话:

“从恋洼赶到这里花了不到十分钟,快客服务果然名不虚传吧?”

然后我把小轮车换转方向,发动引擎返回恋洼。回到出发点时发现,就像计算好了一样,汽油竟然正好用完了。来回的途中没有被任何人碰上,只能说真是天助我也!

我仍然按照来的时候一样,顺利地爬过铁道的护路拦网,扛着车子快步返回如月庄院内的停车场,卸下四个轮子后再把轮胎恢复原状,把车轮和头盔等防护用具悄悄放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再把手枪塞回桥本房间里的保暖桌的棉被下。接着,我又向稻荷神社走去。

这回我不再抄近道,而是顺着大路从正门进入了神社。静香仍然像一尊雕像似的跪倒在雪地上。我慢慢走近她的身边,轻轻抱起她,把自己的身体紧紧贴在静香像冰块般几乎冻僵了的身上。

让我意外的是,此时她缓缓抬起头,泪流满面地在我身边微笑着,小声说道:“藤堂已经死了。”

“他真的死了?”我只能假装不知,做出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其实,从她口中听到藤堂的死讯时,我惊得魂飞魄散,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我真想告诉她这件事就是我干的,好几次话都到了嘴边又忍了回去,最后我还是没有把它说出来,默默地把它埋在了心底。我咬紧牙关背起她,把她送回了桥本的小屋里。我当时想,绝不能连累静香,一旦事情败露,我宁肯自己来承担一切。背着她往回走的时间虽然不过仅仅几分钟,对我来说,却像沉醉在美梦中那般幸福。我甚至觉得这就足够了;我舍生忘死所做的一切,已经完全得到了回报。

从那以后已经过去了十五年。期间,这段冒险的经历我一个字也没向秋元静香以及那三位好伙伴提过。我只把在那个雪夜里自己为了静香而赌上性命干过的事情,当做自己的骑士精神的具体表现,心中暗暗觉得自豪。

藤堂被枪杀的尸体在次日便被发现了。他在十卒会内部树敌过多,围绕争夺青木里沙而引起的纠葛也层出不穷,加上藤堂本人在待人处世上又非常强势,与他不合的人实在数不胜数。因此,这桩案子始终没有怀疑到我头上来,令我暗自感到庆幸。

警方虽然也找过我们,并且还走访了不少邻居和熟人,但由于那位前来讨酱油的邻居出面作证,他在案发时间前的十二分钟时还见到我们五个人都聚集在如月庄桥本的房间里,因此我们的不在现场证明得以成立。更重要的是,我们几个人对于当时持有手枪的事情都一致守口如瓶,警方根本无从得知。

对于我来说,这个结果多少有些出乎意料。可是细细一想就知道,只要为静香提供枪支的那位走私商不被逮捕,警察完全无从查出我们手里那把杀死了藤堂的凶器手枪。

在那之后,我们一起寻机把那把手枪沉入了晴海附近的海底,然后又解散了快客服务公司。手枪里少了三发子弹的事实除了静香以外,其余的伙伴们个个心知肚明,可是,对此谁都始终三缄其口。

自己的仇报过了以后,秋元静香的心绪也恢复了平静,感到十分满意。我只要从旁偷偷见到她这副样子,心中便感到无上的幸福。能让她的心情得以平复,也是我的极大荣耀之一。

以上所记述的就是一九七四年的那个雪夜所发生的一切。其实,回想起来,也正是由于自己当时还年轻,有着充沛的体力,才能办成那件事。自那以后,我虽然心里还一直偷偷地仰慕着秋元静香,但她最终还是和别人结婚了。对于这个结果,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是从心底里为她感到高兴的。这桩事情已经整整过去了十五年,我想,我把这个秘密守在自己心里的决定也已经到了头,完全可以告诉别人了。

在这封信寄出的时候,我已经到了国外,而且立志移民永不返乡了。至于我的信中所提到的一切应如何处置,一切都仰赖石冈先生的明断。

你能抽出宝贵的时间来读我这封稚拙而无聊的来信,我深表谢意。

衷心希望我们终有一日能够再次相逢。祝身体永远康健。

---平成元年二月二十八日

---村上宏拜上

附注:请代我问候你的那位朋友,告诉他,我也是他的崇拜者之一。

“原来事情竟然是这样的啊,真想不到!”御手洗一读完这封信,我便迫不及待地感慨道,“不管是谁,一旦得知这位勇敢的男子为了秋元静香曾默默地以命相拼,确实不会再对她那么客气了。不管怎么说,她对人的态度还是……”

“还是太过分了一点吧。而且,据我的分析,她早就知道这个仇是村上宏替她报的,这个可能性起码超过了百分之五十。她来我们这里是专门探听消息的,看看我发现了其中的秘密没有。”

“我看你有点儿过虑了吧……可是,她为什么不肯对村上宏有所表示呢?”

“即便她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总觉得村上宏配不上自己,因此在整整十五年里一直假装不知道吧。”

“我看还是你把事情考虑得太复杂……”

我双臂交叉,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不再说下去,而御手洗却笑眯眯地看着我。

“既然这样,她为什么又要专门来一趟,看看这桩案子的真相是不是被你知道了呢?我告诉你的这番心里话,请你好好记着:凡是像她这样,对自己十分有自信的女子,总是不断地在周围的男子中物色最为优秀的角色。当她选定目标后,处理方法不外两种:想方设法把他弄到手;如果不能如愿的话,她也不肯让给其他女人,而会集中火力把他狠狠地消灭掉。”

我听了一时哑口无言,答不上来话来。

“你一听我频频对她进行指责,一定又和往常一样,重弹‘御手洗讨厌女人,是女性的敌人’这种陈词滥调了,还打算把这些写进书里面。可是,我只是把女性作为平等的竞争者来对待,并不存在厚此薄彼的事。人们往往有个毛病,那就是对待男女两种性别的人时不能做到一视同仁。如果是男人之间的话,比如你和我之间,无论说了对方什么,别人都不会往坏处想。可是万一对个别自以为是的女性人物批评两句,马上就上升为对女性如何如何。把对于个别女人的批评当成对女性整体的抨击,就像不管是美国人也好,意大利人也好,我们日本人总是一言以蔽之,说‘外国人如何如何’,这是同一个道理。这种陈旧的观念如同日本闭关锁国时期认为太阳围着地球转一样,而与这种不正确的认识作斗争的,无疑也只有我了。你别忘了,那些口口声声热爱女性、热爱孩子的人中间,可也有不少是那种激进的女权主义者呢!”

“总之,不管怎么说,我可不是特别希望身边有个女性陪自己的人。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今天难得有好天气,我们一起到海边去散散步吧?”

说完,御手洗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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