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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手洗洁的舞蹈  作者:岛田庄司

御手洗异于常人的特点之一,就是在动脑筋思考问题时,一定要吃些水果。

他的这个特点当初让我非常难以理解。有一次刚好有个难题一时无法破解,他发誓要在两三天里拿出答案来,结果那段时间他一连几顿饭都不肯吃。我劝过他,说这样会损害身体,他便趁势向我提出一堆要求,不是想吃甜瓜,就是想吃橙子,要不就是草莓和猕猴桃,连续几天吃的都是水果。偶尔他也会面色苍白地走出自己卧室,吃几块热点心或者巧克力充饥。每当这时,我无论对他说什么话他都听不进去,我还得好好看紧桌子上的茶杯,防止他一把捏碎了。我只能在一旁看着他就像梦游症患者似的三口两口把饭吃进肚子里,又回到他的小屋关上门不再出来。

可是,这回他提出今天傍晚要去浅草,现在总不会又像冬眠的狗熊似的把自己关在屋里吧?于是我便到横滨的街上去买西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在一家商场的地下食品部里居然买到了一个黄颜色的西瓜。

回到家以后,我把西瓜切好盛进盘子里。御手洗慢吞吞地从屋里出来了。看得出由于思考过度他显得筋疲力尽,可是一听说有西瓜和柿子吃,他马上就变得神采奕奕,站起身来大声唱起一首德文歌曲。我仿佛记得这段歌是瓦格纳或者马勒的一首名曲,但是反正他唱些什么我也听不懂。等他唱够了也吃完了,才转身对我说:“走吧,该上浅草去了。”

我们俩各自穿上一件颜色相似的灰色夹克,大步流星地向车站走去。经过一家宠物商店门前时,御手洗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橱窗玻璃后的一箱狗粮对我说:“看,这就是那位阵内严先生!”

箱子上写着“爱犬营养维他王”几个字,旁边还画着一只狗的漫画。猛一看,画得确实不大像狗,却像是位刚剃过胡须的、眼睛大大的中年男子的模样。

我们换了几趟电车,来到浅草的街头。这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我们前去寻找阵内先生开的那家“阵内屋”餐馆。走过仲世见大街后,我们穿过浅草寺,向寺门前的花圃方向走去。花圃大街的拐角处有一栋古朴斑驳的木板楼,屋顶上方挂着的招牌上写的正是“阵内屋”三个字。看来阵内先生的家必是这里无疑了。

阵内屋正好位于浅草寺的西北角,周围是大片大片的空地。寺门边用水泥新砌出一个不大的水池子,旁边还停着几辆小货车,几个人正在七手八脚地往车上装着角铁和胶合板之类的建材。我想这里一定刚刚举办过民间的祭祀典礼。

御手洗走到阵内屋的门前,但并不急于进去,而是先绕着店的四周慢悠悠地逛了一圈。他走过花圃的白色大门,还有写着“浅草观音温泉”的那座钢筋搭建的楼房边上时,都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了半天,嘴里还嘟嘟嚷嚷地不知说着什么。

“喂,你在说什么?”我问道。

“我是说,这一带的木头老房子看来就剩阵内先生家这一家了。这条传统的浅草大街现在已经面目全非,进入钢筋混凝土建筑时代了,可是在我看来这些房子显得不伦不类,徒有其表,传统的内涵却失掉了,实在让人惋惜。这种现代化我看不要也罢。可惜往日江户的踪影无处寻觅了。”

这些话听起来仿佛旧时代遗老遗少的悲叹。我也抬头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正如御手洗所言,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是钢筋水泥砌成的四方形建筑,已经找不到旧时浅草寺迷人的风景了,只有那座鲜艳的红色五重塔经历了光阴无情的洗磨后,依然巍峨耸立,在树丛中隐约可见。最近这些日子,我们多次与浅草这个地方打交道,也算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喂,你看,爱犬的健康美食来了!”御手洗小声说道。

阵内严先生正从店里笑容满面地迎出来。看他那副笑眯眯的样子,确实让人马上联想起狗粮箱子上的那幅漫画,我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先生!御手洗先生!”

他大声喊着,一溜小跑过来,御手洗也加快脚步迎上前去。

“不得了了,先生!那位由利井老头他——”

“他怎么啦?”御手洗一愣,大声问道。

“他搬走了!”

“回去了?”

“是的,刚才我回到家,上二层一看,里面已经人去屋空,连家具也没有了,可能是由利井先生搬走了吧。”

“你太太没告诉你出了什么事?”

“她说来了一辆货车,把家具全搬走了。”

“来搬东西的一定是他儿子吧?”

“好像是,我妻子是这么说的。”

“那么,请你赶紧给由利井家打个电话问问,向他确认一下,是不是他把老头接走了。”

“好的。”

阵内严转身又是一溜小跑地回去了。这片房屋中,就数阵内屋最破旧不堪,泛着黑色。我们也跟在他后面走了进去。

我们走进店内时,阵内刚刚打完电话,把话筒挂回放在里面绣花垫子上的电话机上。

“问过他了,先生,说是已经接回家了。他儿子说给我们添了大麻烦,所以想早点儿接走。”

“嗯。”

御手洗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一边答应着,一边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也像他一样,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旁边。

“来一串我们家的关东煮尝尝怎么样?”

“不用了,阵内先生,有空慢慢品尝也不迟。请问,自从由利井源达先生搬进来到现在,也就是从九号到今天的二十一号,总共不过十三天时间,对吧?”

“是的。”

“仅仅住了十三天就花了一百七十万,嗬!今天又什么也不说便匆忙搬走了……由利井先生的家我记得是二丁目二十七之二十,对吧?”

“没错。就从那边花圃中间的道路穿过,一直往言问大街方向走下去就是了……”

“那好,我知道了,我对浅草这片地方本来就不陌生。现在我们想上由利井先生家去看看,过一会儿再来找你。好了,待会儿见吧。”

御手洗站起身,我也跟着站了起来。

阵内屋的门口不远处就是布置得花团锦簇的花圃大门。傍晚时分这里反倒显得阴森森的,像是随时可能从花丛中跳出一个江户川乱步的小说中盛装打扮的一寸法师来。

天已经暗下来了,沿着小巷往前走,一路上能体现浅草独特风情的景观反倒渐渐多了起来。路两边成排的小巧玲珑的日式民居,虽然造型和颜色各不相同,但相临两户人家之间只隔着一道墙,因此没有哪户人家还在门口留有院子和草坪的地方。家家户户只能在大门外沿路边摆放各种盆栽和花草,但并不显得高雅和美观。因为这些植物也和房子一样,透着一种老旧的暮气,而且泛出黑色,仿佛在向路人诉说着自己生活的艰辛和困顿。这里成片的民房都是借用浅草寺的地皮修建的,正因为这样,各家各户也就没必要再留下院子和草坪的空间了,浅草寺就是他们最好的共用后花园。

自从江户时代起,横跨神田川两岸的浅草就成为夜晚最好的享乐去处,而如今这个传统也仍然保持了下来。古时候,拥有武士身份的上等人可以修建宽敞的豪宅,在鲜花绿草的簇拥下悠然自得地享受生活,而身份低贱的百姓们只能拥挤在由领主们划定的狭小的贫民窟里度日。

我正沉醉在怀古的遐想中不能自拔时,突然听见御手洗大声对我说道:“不,事情绝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石冈君!”

我吓了一跳。又听他继续说道:“那些武士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好羡慕的。他们的庭院和花园虽然大,可那是为了一旦起战事时准备的战场,这个常识你应当了解吧?这些有身份的武士统称为‘旗本’,为了随时阻止江户城里出现战事,领主和诸侯们规定他们每天晚上必须回家待命。而且武士的身份地位越高,晚上越不能外出游玩,更不用说在外留宿过夜了。不但他们本人要遵守这些规矩,连他们的夫人也要遵守更苛刻的规矩,有些武士的妻子甚至一辈子不得在外露面,连上街逛逛都不行。你想,终生只能待在自己家里,连门都不让出,那是什么滋味?我看几乎就和被锁禁没什么区别!让我去过这种有钱人的生活,我才不干呢!”

御手洗略显激动地说着。我听了也不由得点头表示赞同,可是心里又感到疑惑重重,难道连我内心正在想的事也被御手洗看透了不成?我正想问问他,御手洗又对我说:“快看,前面就是由利井先生的家了。嗬,这房子可不小,是栋钢筋水泥建成的四层小楼呢。一层开了家茶馆,地下是卡拉OK酒吧,叫做红蔷薇,家里的大门设在二层。走吧,我们进去看看。”

御手洗一边说,一边向这栋房子走去。上了台阶来到大门口后,他先按下了门铃。只听里头传来女人的应答声,接着装饰得十分漂亮的沉重大铁门被打开了一道缝,一缕光线从屋子里照了出来,还能听见门后拴着的铁链咔嚓咔嚓地响了几声。

“来了!”

灯光下,门缝里露出一张中年女人没化妆的脸。她的头发显得乱蓬蓬的,满脸警惕地朝我们俩打量了一番。门内飘出一阵做晚饭的气味,不远处浅草寺里的钟声响了起来。

“晚上好!”御手洗满脸堆着笑,上前打了个招呼。

“找我们什么事?”

“我是台东区政府老年人福利科的,想来了解一下住在这里的由利井源达老先生最近服过的药物的情况。”

我一听暗暗吃了一惊,抬头看了御手洗一眼。

“他不在家,出去了。”女人用呆板的声音回答了一句。

“啊?源达老先生出去了?”

“是的。”

“到哪儿去了?”

“他临走时只留下话,说是上朋友家去。”

“晚上回来吧?”

“也许回不来。”

“哦,原来是这样……”

“没什么别的事了吧?我正做着晚饭呢!”

大门又呼的一声紧紧地关上了,御手洗显得有些失望地看了我一眼,说道:“走吧。”说着又用手指了指由利井家斜对面的一家中餐馆,“咱们就在这儿的二层随便吃点饭吧!”

我们在二层靠窗口的桌子边上坐了下来,由利井家贴着肉色瓷砖的四层小楼就在我面前,可以看到他们家二层的一扇小窗户。

一边吃饭,我一边询问御手洗怎么看今天遇上的这件事。他这个人虽然不喜欢我过问他正干了一半的事情,但偶尔心情好时又愿意拿出来显摆一番。当我问到这桩案子的实质到底是什么时,他这样告诉我:

“浅草这儿可真是个好地方,遗留下了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不但能探寻古代人物的踪迹,还有各种古代建筑和古代流传下的风土人情。那位阵内先生就算是这里的典型人物之一了,就好像时光倒流回江户时代的人物一样。我真想连他都捐赠给大江户博物馆。可是,这里遗失了的东西也不少啊。说起来,犯罪这种东西,就好像一座城市所产生的排泄物似的,与城市本身不可分割。纽约所出现的犯罪大多与枪支有关,而伦敦的犯罪活动大多又与诈骗活动有牵连。新宿和歌舞伎町一带属于性犯罪多发之处,那么浅草这儿呢?这么一想的话,这桩案件的实质不就很明白了?”

“这条街上到处都充满了古香古韵。小街道的空气中飘荡着晚饭的香气,老人们穿着木屐走路的声音回响在历史悠久的杂货铺和古董店间,甚至还有被柏油路分割成一块块的小草丛中传来的虫鸣声。这一切多么让人向往啊!”

“当然了,这里也有那些围在空地上烤火的流浪汉、躺在冰冷的纸箱子里过夜的老人,还有世世代代在这儿靠甜言蜜语骗钱的小混混和皮条客,加上那些流氓帮团伙里可爱的小兄弟们,形成了这条街上黑暗的另一面。可以说正是有许多传统的东西存在,才造就了这条街上的犯罪率居高不下。这太好了!这桩事情解决起来并不那么简单,我想,现在我们还欠缺一个解开谜团关键的钥匙,所以无法把这些事实一个个串联起来。不过没关系,咱们先舒舒服服地享受一会儿再做打算吧。我总感觉既然碰上了这么好的难题,不把它彻底解决掉的话,实在有点儿可惜。”

说着,御手洗凑近这家中餐馆那油乎乎的窗玻璃,双手支着下巴,往对面看去。

我也越过御手洗的肩头,饶有兴趣地观察起由利井家二层的那扇窗户来。他们家是一座很结实的钢筋水泥建筑,窗框是铝合金的,玻璃后面还装着木头做的推拉式格子窗框,在这些小小的装饰上也能看出浅草独有的风貌。

二层的房间里亮着灯,格子窗户上闪烁着荧光灯和电视机所发出的惨淡的白光。

这时,一位看似中餐馆老板的中年男子走近我们的桌子,给我们斟了两杯茶,御手洗便和他攀谈了起来。

“我是台东区政府老年人福利科的人员。你认识对面这家住着的,叫做由利井源达的老大爷吧?”

“认识,就是由利井先生的老父亲,我对他很熟悉。”老板被御手洗一问,像是吃了一惊,站直了身子回答道。

御手洗稍微皱了一下眉头,又说道:“我们目前正在下大力气解决老年痴呆症的问题,上级为此也拨下来不少钱……”

“是啊,老年人得这种病的可真多呢。”店老板赞同地附和了一句,脸上露出了十分沉重的表情。

“据说由利井老先生的病情已经很严重,有时会在家莫名其妙地乱蹦乱跳?”

“是啊,这我也知道,病情可不轻,最近有时都能听见他突然发病时传出的惨叫声……”

“惨叫声?”

“是的,能听见他痛苦得大声叫喊。”

“经常发作吗?”

“倒也不算太经常。”

“这几天你也听见他叫了?”

“刚才还喊叫过一阵子呢。”

“刚才?”

“是的,大约一个小时以前吧。”

“以前也常有这种事吗?”

“不,听他叫得那么惨,这还是头一回。”

“你能确定听到的是源达老先生的叫喊声?”

“我想应该是他。除了他也不会有人这么喊叫吧。”

“源达老先生是什么时候起变痴呆的?”

“自从他搬到我们旁边来就一直是这样了,我想年头已经很长了吧?”

“搬到这里来?”

“是的。”

“这么说,源达老先生并不是这里的老住户?”

“不是的,自从他儿子宣孝先生把他从养老院里接出来以后,他才住到这里来的。那时候他就已经痴呆了,走在路上偶尔碰上他时一眼就能看出来。”

“哦,是这样。那么,他发病时会跳舞,你也见到过吧?”

“是的,我也见到过一回。是在今年夏天,正好那天他们家这扇窗户打开着,我偶然往里扫了一眼,看见老头子发病了,正跳舞呢。那样子实在太难受了。”

“怎么个难受法?”

“整张脸就这么拧成一团,嘴巴像这样张得大大的,然后一张一合的,舌头伸出来老长,那样子真像是被魔鬼附上身了……太可怕了!”

老板越说越大声,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御手洗已经站起来了。这时,对面二层的格子窗上,能隐隐约约地看见有个跳着舞的人影照在上面,那样子和阵内严模仿给我们的一样,两只手疯狂地舞动着,脑袋前后乱晃,样子十分吓人。

御手洗跑向店里的楼梯,下了楼。我也紧跟了上去。

我们出了中餐馆的门,穿过这条小路后,三步并做两步地上了由利井家的台阶来到门前。餐馆的老板见了,也赶紧跟了上来。

“那好,你上前去把门叫开!”御手洗对老板说道。

店老板上去一把拉开了门,果不其然,门里还拴上了铁链。老板对着门高声喊道:“由利井先生!”

我和御手洗两人背靠着墙躲了起来。屋里传来了脚步声,看来是他们家的人来开门了。我听见了铁链被拉开的声音。

“对不起,我是区政府的,得进去一下。”

御手洗用他惯常的不容置辩的语气大声说了一句(不过说实话,平常他这副腔调我根本就不买账),然后推开里面的人硬挤了进去。前来开门的还是刚才的那个女人。

御手洗在门口脱下鞋子后,快步闯进里面的走廊。我一看也顾不上犹豫了,紧跟了上去。左手边一间屋子的推拉门开着,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背对我们坐在正开着的电视机前面。朝他的前方看去,我见到了一副奇异的景象。

站在这名男子前面的是一个老人,他的脸居然肿得像一个吹胀了的气球,嘴巴一张一合,头不停地前后乱摆。这名男子用力去按老人的双肩,但根本就按不住。只见老人的双手不停地乱舞,两只脚就像跳踢踏舞似的跳个不停。

老人的双眼紧紧地闭着,完全睁不开,而更加让人害怕的却是老人那一开一闭的嘴里不断地有血水淌下来。虽说血并不多,但一直从嘴角流到下巴,又顺着脖子往下流到身上。老人手脚不停地挥动着,却一句话也不说。

“好了,好了,保持这个姿势都别动!”不知好歹的御手洗迎着两个人走了过去,嘴里大声喊着。

趁这位男子一愣神的工夫,老人挣脱了他的手。御手洗上前掀开男子的眼皮,凑近他的曈孔看了看。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是谁?你看错人了,我没病!”老人的儿子沙哑着嗓子,力竭声嘶地叫嚷起来。

“放心,我没看错,宣孝先生,舞蹈病可是会遗传的。你平常有没有出现身体倦怠乏力,以及傍晚时发低烧的症状?”

“根本就没有!我自己还不清楚?我绝对没病,绝对没有!”

“那好,夫人,请让我也看看你的眼珠子。”御手洗猛地一转身,冲着那位女子说道。

“我不用看!我没病!”这位夫人尖叫了一声。

“这就好。那么,请把老人扶好,让他躺一会儿吧。夫人,请拿床被子来,然后把最近他服过的各种药的名字告诉我。”御手洗就像真正的医生一样,装模作样地对两人吩咐道。

“宣孝先生,这种舞蹈病的起因可是与中年以后的生活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我问你,源达先生以前在养老院里住过很长日子吧?”

御手洗帮老人的儿子一起用手按紧拼命挣扎的老人,同时以肯定的语调发问。女人抱来被子后,御手洗腾出手和男子一起把老人抱到铺好的被子上躺下来。

“噢,是的,是的。”男子忙不迭地点着头回答道。

“哎呀!这老头的劲儿可不小。你们家病人的情况,我还得跟福利科做汇报呢。他以前住的是哪家养老院?”

“幕张市的切止养老院。”

“噢,那地方条件不错,对老人照顾得也很尽心。特别是那儿为了预防老年人得痴呆症而定期举行的老年人唱歌比赛可太有意思了,特别是老年人合唱队演唱的那首青蛙的歌,我还特地拉上我的同事们专门到那里听过好几回。可是,你父亲的嘴巴怎么了?好像完全发不出声了?”

“不,他偶尔也会这样,没关系,别担心。”这位当儿子的大声回答着。他回头一看,御手洗正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着他父亲的嘴唇,于是赶紧冲上前去,神经质地狠狠拨开了御手洗的手。

“噢,是吗?我身上可没带着止血剂啊……这样不管可不行啊,他连嘴都张不开。可是看起来血已经不再流了。”

“跟你说没关系!没关系!”由利井拼命拦住他。

“嗯,现在好多了。再给他盖床被子吧。哦,这儿还有不少剪下的报纸呢。”

御手洗说的话又让我吃了一惊,我这才注意到,屋子里的墙壁上挂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镜框,里面全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小块文章。

“新桥的兰樱珠宝店,重新装修后举行盛大的开张典礼。英国王妃明早将赴兰樱选购珠宝饰品……哇,真不少。这里还写着兰樱珠宝店里进了贼;兰樱打算向画廊经营方面扩张……全都是和兰樱这家店有关的报道啊!”

“我家祖上也世代经营着一家有名的珠宝店,可是在战争中已经毁于一旦了。”

“噢,是这样。看,他现在安静多了。夫人,麻烦你把源达老先生最近服用的各种药拿来让我看一看。”

“是医院给他开的那些药吗?”

“是的。”

夫人打开柜子,取出一个装紫菜卷的罐子。御手洗接到手中后弯腰把盖子打开。里面有好几个药袋子和一些用透明食用胶囊包装的药丸。

“品种可真不少啊。这些全是医院开的药?”

“是的,都是那边那家综合医院给开的。”

“嗯,是这样。不过我想问问你,由利井先生,你不希望你老父亲再这么跳舞吧?”

“要是能那样当然再好不过了,我做梦都盼着他好起来呢!”由利井宣孝看上去几乎要对天起誓了,“可是带他看了这么久的病,一点儿也不见好。大夫说这种病至今还找不到原因,因此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也实在被他弄得焦头烂额了……”

“那好办,我来帮他治吧。我最近发现了一种办法,对付这种病效果非常好,不过治疗时得需要一块大玻璃板,你把那个镜框借我用一用。请把它从墙上卸下来吧——对,就是它。”

“是这个镜框吧?”

“对。请拿块布帮我把上头的灰擦干净,然后再翻过来,把后头的按钉打开……对,就这样。请把玻璃板卸下来,就放在这儿。”

只见御手洗端着玻璃板,朝着身体不断抽搐的由利井源达老先生肿得跟猪头似的脸上扣了下去,而且还把自己的上身也慢慢压了上去。

老人的鼻子被压得喘不过气,十分痛苦,拼命挣扎个不停。我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出。

“喂,你怎么能这样做!没看见老人已经难受极了吗?”他儿子实在不忍心看下去,冲着御手洗大声嚷嚷着。

我很理解他的怒火,因为实在没见过像御手洗这么胡闹的。

“你们就放心吧,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不这么做就治不好,请你们再忍一忍。”

老人终于受不住了,大声哭喊着叫了起来,嘴里哈出的气在玻璃板上留下了一片雾腾腾的小水珠。他的手脚乱踢乱舞,嘴里发出了像鸟叫似的怪声,身子一伸一缩地抽动了起来。

“哇!这可不行,全身已经开始痉挛了,要咬着了舌头可就难办了。”

御手洗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抓起放在榻榻米上的剪报揉成一团,往老人的嘴里一把塞了进去,同进把手里的玻璃板放在一边。

老人被堵住了嘴之后,眼睛瞪得大大的,拼命地挣扎着。

这时御手洗却站起身来,十分自信地对大家宣布:“好了,这下子我想他不会再跳舞了。”

我们听了都愣在一边,好久都说不出话来。御手洗丢下大家,自己快步向大门口走去,我和中餐馆的老板也紧跟着走了出去。

“你看天上的月亮多好看,几乎是正圆的……”

御手洗若无其事地赞美起天上的月亮来了。

我们回到那家中餐馆里付过饭钱后,转身离开了浅草这条小巷,脚边传来一阵阵虫鸣声。

“你告诉他们说那老先生以后不会再跳舞,这是真的吗?”

“那当然是真的。也许明天还会轻微发作一回,但从后天开始肯定不会再跳舞了。”

“你就用玻璃板那么压他几下子,就能把他的病治好?真有那么灵吗?”

“那当然了!我那么一试,就知道他的舞蹈病不是装出来的。”

“噢……原来你假装治病,目的却是试探他的病是不是装出来的啊!”

“不,只是顺便捎带着看看真假而已。”御手洗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否认道,“不管怎么说,这回那个老人是不会再跳舞了。”

可是我仍然不肯相信。要能那么几下子就治好一种如此奇怪的病,那御手洗不就成了神仙?

“你使用的是类似于催眠疗法的医术吧?”

“反正也差不多!”御手洗又极不耐烦地回答了一句,接着呆呆地考虑起了别的事情,“总之,从一个钟头前开始,我已经对这桩案件有了些朦胧的想法。现在我们回到那位可爱的阵内先生家里去,温上酒好好喝几盅,晚上再慢慢琢磨其中的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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