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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渔夫格罗霍塔洛鱼王 作者: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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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夫格罗霍塔洛像块挪不动的石头似的躺在暖烘烘的篝火旁睡得正香,沿河远近一带都能听见他打的呼噜。从喉头到小腹、再从小腹到喉头一来一回的鼾声,仿佛系船的锚链因为风颠浪簸而发出的轰鸣。乍见他那副强盗脸,不由使我吃了一惊:平坦坦、毛茸茸的脸盘儿像个圆月亮,而五官则像月亮上模模糊糊的阴影,分不出哪是鼻子,哪是眉眼,只有两片橘红色嘴唇和不偏不倚、长在肥额正中的长有毫毛的疣子是例外。老远看去,这粒长黑毛的疣子倒像印度妇女画在眉心间的吉庆痣,怪显眼的。从这胡子拉碴、不知为啥愁眉苦脸的汉子身上我想起了一位好心眼的英国老作家来:“唉,这绅士的尊容怎么没有一丁点儿的才气……”但任何书本上的至理名言都和格罗霍塔洛没有关系。海内海外的书他全没念过,也不打算念,他就是不念这些书,也自视为才智出众,事事都有定见。 “啥?伏特加喝不得?”他面露笑容,反对道。“哪儿写了的?报上?报呢?张张报上都写着?哦,你以为写的都是真话吗?”接着他提高嗓门,夹杂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教训对方说:“伏……伏特加能值几个子儿?咱……咱有工资!钱不够花就挣去,别说那废话!……” 格罗霍塔洛来到楚什这个西伯利亚小村镇之前,真是饱经沧桑。他原本是罗夫诺[1]附近盛产粮食的克列夫茨村人。那时候,班杰罗夫匪帮[2]被赶出科维利森林后正好到他们村里落脚,等待大赦或是溜出国境的机会。也是格罗霍塔洛和他的乡亲们合该倒霉,竟然冤家路狭,在他人生的道路上跟那伙亡命的乌克兰独立分子碰到了一起。 克列夫茨村的四周全是茂密的果园,葱绿的田野,村两头森林绵亘,算得是个风景如画的好地方,压根儿不是那种强盗出没的穷山恶水之乡。巡逻队、部队、警察怎么也没料到已被击溃的乌克兰独立分子竟会在城市附近盘踞下来,喝着私酿白酒,到四围的村落去打家劫舍,奸淫年轻女子。他们钻到了一个这样的空子,也许真能叫他们躲过风险。但是,忽然有天开来一部军用卡车,到村里装土豆。驾车的司机佩戴着一颗红星勋章和标志火线负过伤的三条条纹。车上载着两名后勤兵,一名中士——也是后勤部门的。他们正好撞在喝得酩酊大醉的班杰罗夫匪徒手里。匪徒们把他们捅得全身都是窟窿,将他们绑在汽车的保险杠上,然后放出油箱里的汽油,逼迫老乡们集合起来“看热闹”。匪徒挑中了一个身体结实、性气平和的小伙子,用枪尖逼他划了火柴——这划火柴的人就是格罗霍塔洛。 浓烟烈火以及人肉、土豆的焦味不一会儿便引来了机械化巡逻部队,他们把克列夫茨村团团围住。班杰罗夫分子执迷不悟,开枪抵抗,到末了,用自动步枪逼着庄稼汉们去打机枪,妄想借他们的掩护逃之夭夭。巡逻部队俘虏了全部匪徒,当然也逮住了格罗霍塔洛。那时候他正闭着眼睛,一边紧扣德国式机枪的扳机,一边吓得直嚷嚷:“哎唷,我的妈呀!哎唷,我的妈呀!”直到被红军战士的枪托打昏为止。 格罗霍塔洛同土匪一起被押上挤得满满的囚车,给送到了罗夫诺州监狱,反复的审问使他吃足苦头,但是审问后回到牢房里那些“独立分子弟兄们”给他吃的苦头就更加厉害,说是他点燃了汽油,是他扫射了红军战士,是他挑起了这桩坏事,致使许多无辜的人在这儿受苦。因此他是主要的匪徒,在审问时应当承认自己是匪首。如果他不照这个办,那么“弟兄们”就要请他尝尝皮袄和床垫的滋味。 但是格罗霍塔洛在法庭上没有撒谎,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因此,没有被送上“断头台”,而只判了十年劳役,然后在服刑地终身流放。他先是在北方修筑铁路,没等建成就被派到楚什镇砍伐树木。服刑期满后,他就在这里定居了下来,连在节假日里也不回乌克兰了,生怕残余的匪帮找到他,把他害死。一句话,格罗霍塔洛成了西伯利亚人。但话虽如此,每当他在银幕上见到故里的田野,听到家乡的歌谣,顿时就会变得脸色阴沉、垂头丧气、狠命灌酒,甚至动手揍起他的老婆来。他老婆是在西伯利亚土生土长的俄罗斯人,身体也同他一样结实,算得上是个泼辣婆娘。她不甘示弱,用指甲尖掐他,对着左邻右舍嚷嚷:“班杰罗夫匪徒!法西斯!他把人活活烧死过。看哪,他这会儿在要我的命啦!……” 在楚什镇的国营农场里,格罗霍塔洛掌管下的养猪场从来都是井井有条,一丝不紊。即使是在不景气的年份,在他照料下的猪仔照旧生息繁衍,一派兴旺,向国家交售猪肉的计划次次超额完成,他的照片贴在村里的光荣榜上。上级不喜欢他那讲起话来不干不净的嘴巴,凶神恶煞似的脾气,但是对这猪场头儿损公肥己的行为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并不认真过问。格罗霍塔洛每年少不得慷公家之慨,顺带为他自己喂一对膘肥肉壮的公猪。他打从克列夫茨村起就有个死心眼儿的看法,认为什么样儿的菜肴也比不上腌过的肥肉可口[3]。并且迄今不变:格罗霍塔洛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改变自己看法的人。 格罗霍塔洛除开看重腌肥肉和自己之外还贪图小利,喜欢多挣两个子儿花用。虽说他是在平原上长大的怕水旱鸭子,但也学会了捕鱼,这鱼他也不吃,一条不留,全拿来换钱。把格罗霍塔洛带出道的是已故的库兹马·库克林,一个方圆百里之内以足智多谋而出名的家伙。此人形体羸弱,常常闹肚子疼,一喝醉酒就咯血,因此,他挑选的下手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从他翅翼下出道的水上能手何止一个!当然,库克林不是徒弟们的亲爹,因此有些招式也不忙着教他们,相反,他倒是千方百计留一手,想办法在分润的时候多沾点光。师傅唯一不吝惜的是骂娘粗话,而这天赋的骂娘粗话大半儿都赐给了格罗霍塔洛一个人,这死鬼(愿他在天之灵安息吧!)简直是在发泄胸中的恶气。但是格罗霍塔洛忍受了一切,也就把捕鱼的绝招学到了手。格罗霍塔洛一满师,就不再买库克林的账了。 死鬼库克林生前曾经摇头叹气地对“伙计”们说过:“记住我这话:那畜生不会有好下场!六月债,还得快!干咱们这一行应该讲义气、卖交情……” 也许因为格罗霍塔洛事事忍耐,吃过劳役的苦,又具备百折不挠的精神,所以上帝对他分外仁慈,使他很快就在有名的卡芭罗日卡暗礁附近,即那块深藏在草丛中、有浴池般大小的岩石对面找着了个好去处。在一个细雨霏霏的秋夜,渔场的一艘大巡逻艇发现了偷渔者的破烂小划子,昂首直冲过来。格罗霍塔洛似乎听到他师傅在昏暗里叫喊,但他躲在一旁没有去搭救。大巡逻艇没费吹灰之力就把小划子撞坏,旋即扬长而去,消失在夜色里了。后来听捕鱼人说起,库克林准是被巡逻艇勾住雨衣,给拖进了河底。就这样,直到如今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当时,库克林的那个新伙计好歹把撞破了的小划子划到岸边,从此洗手不干了。 那个被人们温存地叫做卡芭罗日卡的暗礁,不知有多少人对它垂涎,就是缺少那份胆量去那里偷渔。它离岸并不远,从河岸驾艇出发,一边开慢车一边数数目,数到三百的时候就到了。不管当初库克林多么鬼鬼祟祟,只动嘴唇,不出声音,但是格罗霍塔洛还是摸到了数数目的窍门儿,一下子就猜出了这个大有油水的地方。后来他弄到了一条“旋风”牌铝质快艇。打从哪儿弄到手的,生了什么法子搞到这条有最新设备的快艇的,这事他从来没有向人透露过。在北方,要想购置一条好的汽艇和一部好的马达,即使在今天也很困难,那时只能靠走歪门邪道才能办到。格罗霍塔洛挺胸凸肚地驾起那条快艇得意奔驰,一切都不在他的话下:既不管路途远近,也不怕卡芭罗日卡这块出名的暗礁说不定什么时候会送掉他的性命。 格罗霍塔洛捕到的鱼儿多得不知其数。他从不提及从每条排钩上能收多少,但只消瞧他不再喝家酿的波尔马多赫酒而改喝伏特加——而且是特等伏特加——就可以明白。现在,他的脸庞更其丰润了,如同涂上一层鱼肝油似的光彩照人,嘴唇则如都市里妓女抹的唇膏一样绯红。“猪郎!”——也就是未阉割过的公猪——当地的摸鱼人这样骂他。出于妒忌,他们简直对格罗霍塔洛恨之入骨。有一遭,格罗霍塔洛船侧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溅水声,摸鱼的伙伴们得知他又弄到了一条大鲟鱼,便不约而同地下了决心:“够了,不能让他再胡作非为了!将这乌克兰小子赶离卡芭罗日卡!割断他的钓索,给铝质快艇戳上个洞洞!如若他不自动滚蛋,就狠狠吓唬他一下。吓唬不成,还可以另生个厉害些的法子治治他。” 正当摸鱼人心里恨得牙痒痒地想借故寻衅的时候,格罗霍塔洛圆睁贪婪的双眼,独自在跟一条老奸巨猾的大鲟鱼斗法呢。起初,他想把这尾大鱼一下子就搬进船舱——他没有辜负上帝的恩宠,生来就有一股蛮劲。但当他一看见这“家伙”瞪出两颗爆眼珠子和在水里摔动像飞机尾翼那么大的尾巴时却愣住了,单他一人在河道里是没法搬动这尾鲟鱼的。感谢库兹马·库克林,这老头儿的不堪入耳的骂娘话帮格罗霍塔洛学到了一手绝技。但见他把十来根钩子一下全扎进鲟鱼厚厚的棘皮,拴上绳索,带在小艇后面,便朝岸边驶去。他操动双桨而不发动马达,因为这条沉甸甸的大鱼力大无穷,稍受惊动,便有挣脱出去的可能。此时鲟鱼已清醒过来,恢复了知觉,明白为什么要拽着它,往哪儿去,于是不断地在水中折腾,哗啦哗啦地甩拍着尾巴,忽儿钻进船肚子下面,忽儿在水面上打旋。当它感到肚子搁上了浅滩时更其撒起野来,像河豚似的跃出水面,像耍杂技的演员似的玩出种种花样。鱼钩一根接着一根被挣脱,卡普隆绳绷得险些儿就快断了。 格罗霍塔洛凭借扎在鱼身上最后两根钩子之力才把这条精疲力竭、遍体鳞伤的大鲟鱼拖上岸滩。他跨出船舷,正想掐住鱼鳃,刹那间不觉一怔:这神情阴郁的大家伙侧身躺着,一张一合地掀动着鳃瓣——简直有锅盖子那么大的鳃瓣!——疲惫而冷冷的眼光看得人背上发麻。但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叫格罗霍塔洛害怕的了。 “啊,操他爹的娘!”格罗霍塔洛喊道。他抓住鲟鱼,拖上河岸,走呀走呀,差一步就将跨进林子了,但人和鱼绊倒在崖岩跟前的石块上。他索性举起拳头,朝这伤痕斑斑的家伙打去,拳头像雨点似的落到鲟鱼的鳞鳍锋利的脊梁上和头颅上。 “哈!哈!今儿可得手啦!今儿可得手啦!哈!哈!哈!”但这还不足以表示他兴高采烈的心情,格罗霍塔洛接着站起身来,不断地在石头上跺他穿着皮靴的双脚,挥舞双手,大声地喊叫。 “乐极生悲”,这话格罗霍塔洛不止一次听到过。非洲人也有相仿的箴言:“只顾眼前钓小鱼,不防鳄鱼背后来。”可惜格罗霍塔洛此刻高兴得忘乎所以,把一切箴言抛到脑后去了。倏忽间河上的打鱼小船全都隐匿不见。原来,捕鱼人远远瞧见一条来历不明的铝质快艇,各自藏过一边“避风”去了。这条来历不明的突突快艇拢岸歇火,艇首搁上了乱石嶙嶙的滩头。一个汉子拽着船系到石头上,那是个瘦高个儿,一头吉卜赛式短发,脸盘上印着一条条深深的皱纹。格罗霍塔洛当时正是踌躇满志的当口,以为是哪个好奇心重的过路人,来“溜一眼”这“大家伙”的。眼下这条大家伙正七上八下地甩着尾巴,左蹦右跳,直使得身下的碎石子像霰弹似的打到捕获者喜滋滋的脸蛋上。 陌生人走近这条挣扎不休的鲟鱼,一脚踩住,掏出尺来丈量它的大小。格罗霍塔洛打算喝住他:“别动手!”然而他那独占鳌头的欢快,钱将到手的喜悦和举樽自饮的奢望(他从来不跟“伴儿们”——这是他对摸鱼人的称呼——一起喝酒)使他十分亢奋,不想对人恶言相向。相反,他内心深处扬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热乎乎的感情,想和人搭讪几句,说说话儿。 “瞧,咱捞到多大一条鱼!”他告诉陌生人说,声音里充满亲切之情。接着他天真无邪地咯咯笑了起来,又是搔肚皮,又是提裤子。因为不知该怎么说,怎么做才好,他便用颤抖的双手去抹鲟鱼身上的沙粒,就像给猪崽挠痒时那样,同时轻声细语地尽说些愜意话儿。 “你真走运!”来人说。 “这……实在……”格罗霍塔洛谦虚地垂下眼皮,“得有诀窍,熟悉地段。”他乐滋滋地暗自估量这尾鱼能给他多少进账。他故意把分量估得低些,待会儿就能觉得加倍满意。所以格罗霍塔洛用绝无仅有的谦恭语调向对方打听:“该有四十公斤? 这个人用疲惫的目光扫了格罗霍塔洛一眼,来意不善地动了下嘴边的皱纹: “哦,何必谦虚?准有六十公斤。我这眼睛就是一挂秤,误差不出一公斤去。” 格罗霍塔洛终究身受过乌克兰独立分子的刀枪之苦,见过这些卑怯之徒半夜袭击正在沉睡的村屯,抢劫大车和汽车,后来又蹲过监狱,因此若不是在十俄里之外,则至少在一俄里外就能预感得出将要临头的灾祸。他一下子警觉起来: “你是什么人?” 来人报了姓名。 刹那间格罗霍塔洛像泄了气的皮球,双手、脸颊,甚至他那长着疣子的前额都垂了下来,显得松弛乏力,毫无生气。壮实的体躯也成了软绵绵的,如若不是他身上的衣服和皮囊的支撑,怕不早就像一摊烂泥瘫倒在地了。自他内心升起某种超然物外的缥缈恍惚之感,仿佛他已离开地面,飘呀,飘呀,突然撞上冰冷的岩崖,随后又跌落到河岸上,摔得腰断背穿,就要被沙粒埋葬,被雪花覆盖了,这人多么可怜啊!摔得多惨啊!过去的经历蓦然又展现在他面前:他被人拉拉扯扯,搞得晕头转向,脸蛋撞到了栅墙上。脸啦,心啦,脾啦,都在出血。一切倒霉事总是首先落到他头上!这下子你乐去吧,新到任的渔场稽查员来了!他是从图鲁汉斯克[4]来接替谢苗的。听说那里的人曾经想干掉他,但没有能把他击毙。“唉,操他爹的娘!可惜枪不是在我手里……”格罗霍塔洛真想把牙咬得咯咯响,然而他乏得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怨恨、痛苦使得他不得不采取他平常惯用的、苟且偷生的低三下四的口气。 “首长公民!反正这儿没人……”格罗霍塔洛咽下一口唾沫,心里明白这不合适,不该烧那门子香。可是像格罗霍塔洛这号人既然错开了头,就一错到底,别想叫他中途歇手。只见他使出了最后一招儿:“或者,开膛取出鱼子?或者把鱼分了,舒舒服服喝一杯?我还藏着没动过的腌肥肉呢。行吗,首长公民!……” “别扯淡!”渔场稽查员眨巴了一下山猫眼,便取下身上的旧挎包垫在膝盖上作笔录。 格罗霍塔洛颓然跌坐在石头上。坐了没一会儿,他便捏起拳头擂自己的前额,擂那长了一撮黑毛的疣子,似乎这是钉子帽,而现在要把这根铁钉子钉入树墩里去。擂过一阵后接着破口大骂,暗示稽查员如若硬要跟“小老百姓”作对,保不了要掉脑袋,这儿的狙击手可不是图鲁汉斯克的好比的,这儿的汉子可是天不怕地不怕,世上少见的。 渔场稽查员却不打算和格罗霍塔洛胡诌。三下五除二,没费多大工夫便把笔录写成了。将这份笔录交对方签字的时候他也不是客客气气地说上一句“请签字”,而只是动弹一下被剁去了指甲的骨瘦如柴的断指,以此表明格罗霍塔洛这魔鬼该在什么地方署上姓名。稽査员将笔录纸和钢笔放进邋遢的、战争年代用下来的军用挎包里,用指挥员习惯的姿势将挎包斜挂腰间,就把鲟鱼拖上巡逻快艇,噗啦一声丢在铁皮舱底板上,然后操桨划出浅滩,使劲一抽飞轮上的发火绳,突突地开走了。 不知为什么稽查员的一只挎包会使他怒不可遏?是记起了一九四五年,记起了背着挎包的法院侦查员吗?是记起了北方的看管严格的劳改集中营里那些背了挎包耀武扬威的军人吗?但是,可能他什么也没有记起,只是因为胸中存着一股难消的怨气? “吸血鬼!背着挎包哩!咱流血……”他赶紧收住话头——且慢!稽查员这只猪猡会打听出格罗霍塔洛来历的,会了解到他到底流的是谁的血。楚什镇是个什么样儿的地方?稽查员只消向随便哪个大婶露露口风,大婶就会告诉大叔,大叔呢,就会沸沸扬扬地把丑事传遍街坊。他心里真是甜酸苦辣,气过了头,于是开始乱骂一气:“但愿你这狗娘养的不得好死!吃了拿走的鲟鱼烂穿你的肚肠!但愿你掉进水里淹死,见鬼去!但愿你的孩子没好日子过!……”但是啊,这话又骂过头啦。听说,这个“狗娘养的”是个光棍儿,并没有孩子,因为战争闹得他家破人亡。再说这畜生自己不会去吃鲟鱼,定是按章交给渔业劳动组合的。 眼下该上哪儿去发泄今儿心里的闷气呢?怎样打发自己呢?为什么时乖命蹇,偏要他挨这苦罪?为什么他的生活道路坑坑洼洼,崎岖不平?“唉,我的妈呀!唉,我的妈呀!”凄切的真挚的哀鸣发自他壮实的胸脯,他想放声大哭,洗涤愁肠,但没有泪,再怎么折磨自己也生不出眼泪,眼泪已经凝结,变成石块了,因而在他致哀思于早殁的母亲时也无法求得精神上的解脱。可是四五年时,只消一想起亡母就会泪如泉涌。 格罗霍塔洛直到上了船、到河上后神志方始清醒过来。但是倒霉的事往往接踵而来,这会儿马达又跟他闹上了别扭。太阳已经沉入河心,而他从排钩上取下鲟鱼的时候,太阳还照着他的脊梁背和后脑勺呢!搞掉了多少时间啊!现在,楚什镇上的商店大概已经打烊了,没法借酒浇愁了。格罗霍塔洛狠命地拽发火绳,直将绳子拽成好几段。 “唉,唉,操他爹的娘!”格罗霍塔洛狂吼着对马达使劲踢了一脚,这一脚却疼得他蹲了下来,干号起来——把脚趾给踢破啦。他哼哧着,直往发火绳上吐唾沫。他又啃又咬,用牙把绳子咬成一个死疙瘩。大乌特洛宾恰好从下钩的地方顺流回来,瞧见这情景,想凑过来帮忙。 “干吗?给我走开!” “随你便。” 达姆卡驾着那像漏水的破木盆似的小船也过来出主意。每一个渔夫虽然都在咧着嘴冷笑,但是都准备帮个手,出张口。别看他们那副同情的样儿,其实骨子里在为那条“大家伙”被没收而高兴哪。格罗霍塔洛把一些帮忙的人都打发走了,他只相信自己的力量,认为只有自己的力量才是可靠的。 “伙计们”为赶在商店打烊前到家,正开足马力往回飞驰。 当家人密密麻麻地坐在岸边的圆木上议论一天来的大事,议论自家的和别人的老婆,议论时下的摩登青年,有时甚至还谈到政治。当备受日晒风吹,又被鲟鱼、稽查员和马达恼得火冒三丈的格罗霍塔洛驾船傍岸时,正好响起北方人别莉达热情奔放的歌喉:“你还不了解我呢,伤心全是白搭……” “小酒铺的门已闭上啦!”这是一天中给予他的最后一次打击。 格罗霍塔洛抬眼朝镇上瞧了瞧,眼里充满愤恨,忧伤今儿他亏了本,遭了劫,落得双手空空。他期望用老酒填满空腹,借酒驱愁,喝它一个酩酊大醉,直不起腰,倒下身子睡大觉。但是,完啦!格罗霍塔洛忽儿攥紧拳头,忽儿将拳头松开,像做操似的弄得手骨节格格作响。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咕噜道: “这回子!……这回子!……”他在冥思苦想。“这就……这就……这就去把我老婆拿来出气,就像上帝拿乌龟出气一样,操他爹的娘!……”他终于找到消愁泄愤的办法了。 但是他老婆事先得到这个倒霉消息,早躲进了地窖。格罗霍塔洛找不到她,便抄起板斧,将一口大橱劈成了碎片,又把那台“东方”牌收音机——他一向认为这台收音机唱起来声音太响——扔出了窗外。可是仍然没有反响。于是就拎起一桶汽油,浇遍了正屋和偏屋,打算一把火把全部家当烧成灰烬。这下他老婆再也沉不住气了,在地窖里像杀猪一般叫了起来。邻舍闻声赶来,团团围住了这个猪场场长,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捆了起来。事后谁都无法相信格罗霍塔洛没喝醉酒竟会干出这种毁家的蠢事来。“真想不到!”楚什镇上的人都这么说。 那一晚楚什镇上闹了个鸡犬不安。又是哭,又是吵。村的一头柯曼多尔提着枪在寻找害死他女儿的凶手,另一头格罗霍塔洛正乒乒嘭嘭砸家什。在叶尼塞河上,有几只小艇翻了船。这可叫乡亲们作难了;是捆人要紧,还是救人要紧? 但很快就把这两个暴徒都捆上了!捆人这类事情楚什镇人是夙有传统而且办法众多的。自古以来,凡是有人想动刀动枪就把他们捆起来了事,至于那几艘小艇上的人好像都葬身鱼腹了,船在河中间用手是够不着的,再说,谁叫他们划到这儿来的?没本事就该去小河里划嘛。 两年过去了。谢苗已经退休。新上任的渔场稽査员虽然锐气不减当年,但外出巡视的次数愈来愈少,他压根儿不想独自外出去冒无谓的风险,而是把前任稽查员的儿子带在身边做伴。谢苗的小子要是上军队服役一阵子,复员后说不定会来干护鱼这个行当。那时候恐怕就难对付了——这小子认得所有的人,了解一切事的来龙去脉,而且铁面无私,又有一股机灵劲儿。他现在就想了个绝妙办法:一不去河上追赶,二不求“人赃俱获”,而只是待在村口,等着查看捕鱼归来的渔舟。你躲也罢,在河岔里故意磨蹭到天黑也罢,或者由家里人出面,上船取鱼也罢,总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非得另找僻野处所把鱼脱手不可。就说现在,渔夫们正坐在篝火旁,一心一眼地等着划船来取鱼的人。 柯曼多尔要借锅给我们煮鱼汤,阿基姆生硬地拒绝了。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他老是离得柯曼多尔远远的,讨厌柯曼多尔而且不想掩饰这种感情。柯利亚藏在树林里的锅子、茶壶、绳子,我们怎么也没找到。阿基姆一边气鼓鼓地在鼻子底下嘀咕着骂人话,一边把他的破烂杂什丢进船舱。这时候,捕鱼爱好者陆陆续续来到这里聚会,悄悄地把小舟藏在奥巴里哈河的石岬背后,然后煮上一锅鲟鱼汤。这正是他们怡然自得的时辰:使木勺舀汤,用大口杯喝酒,说些逗人发笑的趣话。一提关于酒癖的事,能叫人笑得直不起腰来,这是现在人们最爱谈的话题,同时念念不忘格罗霍塔洛在那尾鲟鱼身上出的洋相,没完没了地讥笑他。可格罗霍塔洛如今皮老肉厚,益发粗壮而结实了,别说笑话,就连子弹也打不穿他。他避开众人,独自坐在篝火另一旁的树墩子上,像一头熊那样伛偻着身子,出声地嚼着面包。面包他也不切小,拿起整只面包用牙啃,紧接着用锋利的刀子切一大块腌过的带皮肥肉,如同将一颗炮弹填进炮膛一样投进嘴巴。然后再抓起一把采自岸边的野葱,团成一团,蘸上盐末,塞进络腮胡子中间那鲜红透亮的嘴巴,就咀嚼起来,眼睛忧愁地看着某个地方,出神地想着什么。我不禁羡慕地叹了口气:“真能吃!” 吃鱼汤的那伙人愈吃愈高兴。其中一个穿胶布外套、戴顶城里人戴的那种绒线帽的汉子推了推他身旁的人,朝我这里努了努嘴:西伯利亚人见了客人不奉上木勺和酒杯,是对客人的侮辱和大不敬。 “不能请他们啊!”达姆卡眼睛从篝火上望过去,说道。他身上依旧是两年前那件硬邦邦的棉坎肩,从领口到下摆沾满了鱼鳞,有的地方甚至挂破了。他用手里的木勺指指远方:“那儿的人法律规定不准酗酒,啊——唷——嚯!” 柯曼多尔的眼睛有如电焊时的弧光那样忽闪了一下,默默地挪近那个城里人,碰碰他肩膀。而城里人又推了推大乌特洛宾。阿基姆耸耸肩膀,像在问我:怎么样。在他看来,如果和大伙儿一起吃喝,不凑一份儿就太丢脸了,但是我又没有给他钱去买过我那个“一份儿”,生怕他一喝醉,就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事儿。我从旅行包里掏出一瓶珍藏多时、准备不时之需的白兰地,放到锅盖上。 “喏,要说我们也得凑上点什么的话……” 酒瓶在众人手里传来传去。他们晃动瓶里的液体,照着亮处察看酒的成色,凑着瓶子嗅了又嗅,认为这是白白浪费钱的玩意儿,不如用这买白兰地的钱买上两瓶伏特加。但到最后,他们轻轻地叹了口气,终于原谅了我这份傻气。达姆卡讨好地咬去瓶颈上的蜡封,用牙拔掉了塑料塞子。 酒过一巡,他们品了味儿,抿抿嘴唇,一致说:“不赖!”不过,他们还是好心劝我“往后,最好用这钱买两瓶伏特加”,并告诫道:“吃也行,喝也行,作客也行,但别在报纸上点我们的名!”我慨然答应“绝对不点”。大伙儿都不信,不过装出泰然无虑的样子,换上科学性话题:给作家的稿酬多不多?作家写的文章里有几分真理?共同的意见是:不过百分之五而已。当他们听到我挣的钱并不多,不觉大失所望,改而谈论追逐偷渔人的夜视仪器了。“想出这种劳什子的人拿的钱大概要多得多。唉,世上的事怎么这样怪?人干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让自己蹲牢房,围栅墙,安铁丝网,不让自己逃跑?这可真叫做‘自掘坟墓’……” “哎哟,瞧人干的这蠢事!”这些演讲人对他们自己的全新推理不觉一怔。 “这等事说得够啦!”阿基姆一拍大腿,打断了哲理性探讨。在他眼里闪烁着兴奋的神色。“乐就得好好儿乐!”随着一片赞扬,他从灌木丛里拿来了“灭火机”一大瓶美其名曰“飞腾”牌的廉价酒。阿基姆这好小子!是瞒下我买的,还是早就藏好在一旁的呢? 天色已经很晚,但柯曼多尔还是驾船走了。捕鱼人会意地笑了笑,他们知道,他这是去找拉尤霞、找楚什镇食品商店的女售货员去的。拉尤霞早就“迷上”这个犷悍的切禅人了。她不顾禁止酗酒的规定,夜里私开店门,把酒卖给柯曼多尔。柯曼多尔把她紧紧搂到怀里,吻了吻,便又一阵风似的跑了。他心里除了拉尤霞还拴着“集体”。不过他向拉尤霞许愿说,明儿准带尾鲜蹦活跳的鲟鱼来看她,跟她说“贴心话儿”。 叶尼塞河岸上笑语喧哗,大伙儿志同道合,真像是手足兄弟似的。火苗旺得腾到半空。谁也觉察不到饕蚊的嗡嗡声音。鱼汤在锅里翻腾。跼蜷成一团的鲟鱼,尾巴上着了火,化成点点火星往上飞去。 有的人在清嗓子,准备唱歌;有的呢,想站起身来跳舞。大半人都在相互吻脸,乐得掉眼泪。 “乐吧,哥儿们!” “人只有一辈子好活!” “没什么好舍不得的!” “咱在河上吃苦,冒吃子弹的风险,就是为了今儿这样的聚会!” “啊——唷——嚯!啊——唷——嚯!” “啊,爱我吧,姑娘,趁我现在自由自在……这会儿我想偷婆娘去!心里像火烧,真想打一架!” “打架?挨十五天拘留!” “是啊,时代变啦!酒不让你喝够,打架又不行……” “电影倒是每天有!” “电影?什么样儿的电影?我这就给你鼻子上来一下,电影就开场了!” “喂,哥儿们!玩吧!乐吧!但别打架! “他说什么来着?” “我只是开开玩笑!” “开……玩笑!” 你窗里亮着灯光, 撩得我心摇神荡。 我熟悉的身影儿啊, 映在银幕似的窗格上…… “什么叫‘身影’来着?” “就是身体!” “喔!” “我有桩事想打听:桃腮——是指奶头吗?” “指脸颊,你这笨蛋!” “喔唷,喔唷我可熬不住啦!再想想下边的那个地方吧!” “胡闹得够了,哥儿们,闹过头啦!出格啦!你们非得挨骂不成,得拉——拉——拉,得拉——拉——拉……” 格罗霍塔洛吃完一整只面包、一大束生葱和一整块腌肥肉后,在众人寻欢作乐的当儿他那惊天动地的鼾声再也没有断过,他身下的石块全叫他压到了泥地里。他睡得好香!只是在惹人恼的达姆卡跳舞不留神、踩上他的手或是碰着他身上别的什么地方时才将呼噜声稍稍中断一会儿。鼾声一止,立即听到野地里长脚秧鸡和其他夜鸟的鸣叫。格罗霍塔洛只不过向达姆卡像驱赶蚊子似的挥了挥手,把他推开,达姆卡便在河岸上摔了个嘴啃泥。而当达姆卡一边吐去嘴里的泥,一边从岸边站起身来的时候,格罗霍塔洛却又开足马力均匀地打起鼾来,震得火苗都直打战。他好像把大地的安宁,群花的芳香,夜晚的清凉,都吸进了身体,而重新排出体外的则已经是面目全非的,榨尽了精华的一团臭烘烘的废气了。但这部强大的马达开始节奏紊乱了,如雷的鼾声有时候完全沉寂了。格罗霍塔洛有几次挪了挪像小山似隆起的背脊,突然间有如小孩诉苦般呻吟两声,便一骨碌坐了起来。他用惺忪的睡眼扫了伙伴们一眼,认了认所有的人,咧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哈欠,伸伸腰,搔搔胸,走进黑地里去了。后来格罗霍塔洛重又出现在篝火的光亮下,手里捧着什么东西。大伙一下子没看清是什么,后来终于看清楚了,原来是一大块腌肥肉,而在火红色的肉皮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大肚子酒瓶。 “嗨,酒来了——私酿白酒!伙计们,像消灭冤家一样消灭它!” “哈哈!这么说,是私酿白酒啰?” “是格鲁吉亚白酒吗?” “只是用楚什镇的柴火酿的!” “伙计们,先尝尝这腌肥肉吧!然后再来尝切列米辛,操他爹的娘!……” “说得好,格罗霍塔洛!有种!我们一块来干掉切列米辛!他那种肉倒还没生吃过呐!……” “对付不了的!” “什——么!这话是谁说的?!” “别吵了,伙计们,别吵了!人家诚心诚意请咱们吃……” “啊,心呀,总是不想安静,心呀,活在世上多好……” 乌特洛宾家的老大老成持重,虽然开怀痛饮了一场,饱餐了一顿鱼汤,说了一阵子话,还唱了歌,照样悄悄地独自驾船回家了。达姆卡横倒在圆木后面,被蚊虫叮螫得不停地叫唤并翻身转侧——他做了场噩梦,梦见了妻子。格罗霍塔洛的两只肥大手掌抱住柯曼多尔,响亮的、因着凉而显得有点儿嘶哑的嗓子划破了黑夜和周围的寂静:“妈妈!妈妈!你还在等你当兵的儿子回家,但你的士兵已经长眠不醒啦!……” 阿基姆的脸颊上挂着眼泪,眼里充满过度的忧伤和爱怜看着所有的人,他摇晃着脑袋,任咸味的泪水滴入篝火中,自言自语地叹息道: “唉,柯利亚,柯利亚,你干吗要死!现在要能跟咱们在一起该多么好……” 格罗霍塔洛这时也不禁伤感起来。他能忘记鲟鱼,忘记切列米辛,忘记手脚利索的老婆,但忘不了故乡。他不但忘不了,还无数次将脸垂到袒露在衬衫外边的冰冷的胸口上,反复念叨着:“妈呀,妈呀!你还在等你当兵的儿子回家呢,但你的士兵已经长眠不醒啦……” 此时此刻,我不由自主地想到,这平凡而伟大的言语正是我们一切人的命运的写照,我们的母亲永远盼她的士兵归来,而这些士兵却葬身异乡,长眠不醒。柯曼多尔使我无法沉思下去,无法继续抒发伤感之情,他伏在我胸口哭了,他央求我写一篇小说来纪念他的女儿塔依卡。城里来的那位客人出于俄罗斯人开阔的胸襟也在陪着他抽噎。 早晨,愁眉苦脸的阿基姆将烧剩的木炭拨弄到锅子和茶炊底下。锅里还有昨夜的残羹。他见我就把脸转过去,偷眼瞧着相继驶去下钩的小船。但见星星点点的渔舟在轻绡似的薄雾中若隐若现。树林、灌木丛、草地、乱石和圆木段都是湿漉漉的。冰块的棱脊眼看着在低下去,碎落成小块,散发出阵阵刺骨的寒气,大冰块消融着,不时哗啦一声,塌陷成无数细长而尖利的冰棱,四散飘开。砍伐后留下的树墩上面摆着一大杯“飞腾”牌伏特加。这“飞腾”牌真是好得没法说!昨儿从大肚子“灭火机”里尝到一口,我这脑门盖连同帽子差点儿从我这受过伤的脑袋上飞腾而去。因此这次我坚决谢绝,只喝了些鱼汤和浓茶。为增添香味,茶里还放了醋果。喝过以后,精神振作了许多。 “咱们也该上排钩地方去看看。” 阿基姆窘惑地动了一下身子。但他瞅我一眼,作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漠然的神色。唉,这种狡黠的北方人可真不好对付! “开船吧!开船吧!” “去哪儿呀?” “布钩的地方。” “你下了钩吗?” 我皱眉回答说:不,没有下钩,也不打算下钩。不过,我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将那种黑行当看个真切。叫他不要耍滑头。早在第一次来这儿时我就摸准了阿基姆是哪号子人。那次他从奥巴里哈石岬悄悄溜走,嘴上说是瞧他那条小划子去的,后来却请我吃了据说是“花钱”买来的鲟鱼。我一下子便明白了:他有捕鱼用的排钩! “我的老哥啊!这话打从哪儿说起?”阿基姆像驱赶纠缠着他的魔鬼似的挥挥手说。“人喝醉了,什么样儿的胡话不说?简直吓人!” 我一步紧似一步地催促阿基姆动身,向他解释,我的职业就是去了解和见识一切事情的究竟。我说了一大串经历,直使得他惊讶不止:我到过路德教和东正教的教堂,去过清真寺;命运曾带我到尸体陈列所和妇产院;我访问过民警局、监狱、移民区;我走南闯北,跨越过沙漠,游历过高加索的花圃,跟摩登青年和教派分子、小偷和人民演员、妓女和劳动模范打过交道。 “有一次我还去过摄影棚。” “就是拍电影的地方吗?”阿基姆涨红着脸,对这一点表现出强烈的兴趣。 “说什么也得去看看!”瞧着他那长满茸毛的脖子,我不禁恼了,便掉头指着河面说: “我求他们得了。” “你干吗要看排钩?”阿基姆闷闷不乐地强笑了一下,像是怜悯我似的,劝说道:“你去钓茴鱼吧。至于他们,”他朝河上颔首说,“没有你也能对付得了……” “茴鱼我钓腻了。” “哎哟哟,真要命啊!咋跟你说好呢?”阿基姆也生了气。“我没有排钩。没有!就是没有!” 我向他伸出手: “敢打赌吗?” 阿基姆对我伸出的手瞧都不愿瞧上一眼。懊恼之下他将一缸子茶都泼了,又将罐头筒一脚踢开,还不解气,接着提起“灭火机”向石头砸去。砰的一声,玻璃片飞溅得到处都是,就像地雷爆炸一样。柯曼多尔已在下排钩的下半节了。 “不会‘剋’一顿吧?”阿基姆搔搔被蚊子咬肿了的耳朵,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问道。 “什么?” “不会在报上‘剋’我们一顿吧?大伙儿都怕出事……” “去你的!还没有那么多的报纸来管你们的闲事呢!”我越是骂,阿基姆就越活跃起来。不过眨眼工夫,他已从灌木丛里取来了“小铁锚”、牵绳、木桨,他不断地对我叮嘱着: “当然,如果要‘剋’,就该‘剋’所有的人,何必单单缠住我们?”他朝我眯了一下那只微微发肿的眼睛。他让我操桨划出浅滩,以便发动马达。接着瞥一眼就近处的小船,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见了吧?有那么多的人,简直吓人!你反正就要离开,不会把你怎么的,可我得受累呀!……”拽动火绳之前,阿基姆迟疑了一会儿,但终于伸出手来给我看:腕上有道隆起的歪歪扭扭的暗红伤疤,就像电焊的接缝一样。从我来到这儿,他一直把手藏着不让我瞧见。“不久前我差点儿送命,直到现在,我那颗心还兜着没放下呢。往后再把这桩事告诉你。”接着,吆喝一声,拍了拍船舷——这是命,我不再吭声,以免妨碍他操作——启动了马达,驾船逆流而上。 我幼年时曾见过用排钩捕鱼的情景。那时候鱼儿多,捕鱼人少,捕点儿鱼鲜佐餐是桩平常事,算不上非法。而今我又重新目睹了这种仅次于用鱼叉和炸药的最残忍的捕鱼方式。在宽阔、湍急的河上布钩收钩要有一套本领才行,这套本领相当复杂。阿基姆瞅一眼岸上,事先辨明方位标。据我的猜测,被当做方位标的是棵早已枯萎的、节节瘢瘢、叉开两根分枝的阔叶树。船到方位标跟前便加快马达转速——但也没有拨到全速——阿基姆轻轻翕动着他的嘴唇开始数数目。当数到二百时他将“铁锚”下进河底,把牵锚的绳端揽在手里。铁锚擦过河底,可能扎到树桩、枕木或者石块,但非要使得它钩住下在水底的排钩不可。绳索颤动了一下,阿基姆脸上神色紧张起来。他用脚顶住夹舱壁,一手关上马达。 “今天咱们开门得利!”他微微一笑,赶紧收牵绳。“要是手里感到沉甸甸的,准是……” “也许不是排钩呢?” “是排钩,没错儿。瞧这牵绳:忽儿紧急儿松的,”阿基姆很乐意地解释说,“上了钩的鱼正在挣扎,这时可得小心,别让它把人拖下水去。只消那鱼儿咕咚一下,船也能被拉走,险得很哪!” 船身因水深流急和排钩的重量而直往下沉。河水擦过船头和船舷,发出哗哗的响声。一只只小舟打从我们身边漂了过去,捕鱼人安闲地坐在船上抽烟。那是他们查看完毕排钩,打从布钩处回来了。最早收拾好渔具的是格罗霍塔洛,他驾着“旋风”号正急驶而去——养猪场里的工作在等他,迟到不得。柯曼多尔将捕得的鱼装进了口袋,然后朝舷外啐了一口唾沫,阿基姆又“没有看到”这个切禅人,而这个切禅人呢,也不理阿基姆,只对我说道: “喝酒误事啦!二十条只剩下了七条。” “七条什么?” “活鱼。” “其余的呢?” 阿基姆抬抬眼皮,瞥了我一下:干吗跟他噜苏个没完?! “其余的扔进河啦。” “可是……”我仍然喋喋不休,“叶尼塞河上各种人都有,要是他们捞了去,吃下肚……” “那就少不了中毒,丢掉性命,”柯曼多尔咳嗽一声,往水里又啐了口唾沫,抽动了发火绳子,“河面上可以少点闲逛的人。”他洒脱地朝我行了个举手礼以示告别,便向回家的路上风驰电掣而去,船后泛起一道洁白的浪花。 我们就快要收着排钩了。阿基姆将绷得紧紧的牵绳的另一端递到我手里,教我清除弯刺上的水草——这儿叫做水垃圾。他吩咐我多加留神,因为一不小心,那钩刺能把手掌扎个对穿。 排钩摸到了。这是第一个钩子。在十分结实的卡普隆绳上,挽绳结的地方系着一只涂有一层薄薄干性油的、弯得很厉害的大钩子,没有倒钩,尖端却非常锋利。鱼钩弯折的地方的短结上引出一个泡沫塑料漂子,漂子轻巧灵活,反应敏捷,单单在卡普隆绳索一端这样的玩意儿就有四五百个之多。排钩绳索在上游这一端扣在沉重的主锚上,由它固定布在水底的整个排钩,绳索在下游的一端也挂一只铁锚。但因有水流颠簸,另在绳索中央部分加悬了重物。把排钩投入水中并加以固定只还是事情的一半,主要是要下在鱼群密集的,易于上钩的地方,要能揣摸出哪是暗礁、哪是急流,要保证泡沫塑料漂子在急流中不断晃动,吸引鱼儿到这中间来“嬉游”,或者让鱼儿随着急流,打从礁面径直撞到刺尖上。究竟有多少鱼撞上了尖刺,或是虽然挣脱鱼钩而终于不免受尽苦楚而死去,或痛苦不堪拖着残废的躯体苟且活着——那谁也没法知道了。听渔夫们说,至少占总数的一半。至于那些上了钩的鱼,既是腰断背穿,又受水流的折磨,要不了多久便见上帝去了。死在钩上的鱼是吃不得的,尤其是鳇鱼和鲟鱼。据说钩上的干性油会使鱼的脂肪变质,名贵的鱼的充满脂肪的身体里就会孳生出许许多多白色的蛆虫。 死在钩上的鱼在以前都是送到岸上扒坑埋了,但打从私自捕鱼成了偷偷摸摸、不可告人的勾当之后,摸鱼人为避免稽査员当场发现了惩罚他们,干脆把死鱼抛出船舱,任其翻转白白的鱼肚,随波逐流而去。如果海鸥、水鼠或者乌鸦能把它们啄食一尽,倒也不错,但如果赶路人、醉汉或者利欲熏心之徒拣去市场出售那就糟了。顾客们啊!你们买的时候千万瞧一眼鱼鳃,它要是像煤那么黑或是像吃了毒药似的发青紫色,就抓起鱼来赏卖鱼人一记耳刮子,对他说:“狗崽子,你自己吃去!” 从阿基姆的排钩上所取下的三十二尾鱼中只有九尾是活的。阿基姆失望地叹了口气,把死鱼扔进船首的小舱。我原来想描写上钩的鱼儿如何鲜蹦活跳、反抗挣扎、为生存而斗争,赞美捕鱼人的激情和永恒的欢愉,但在这里毫无诗情画意而言,它只使我感到内疚,仿佛有人当着我的面摧残童婴或是抢劫老妇人手里用头巾包着的最后几枚戈比,于是我请求阿基姆送我上岸——不如去煮碗茶喝,采集点儿野花,摘把野葱吧。阿基姆二话没说便发动起马达,按我的请求,把我送上岸去。 “我不是早说了的?看了只能使人难受。”悄悄说过这话,他独自驾船检查牵索另一端上的悬钩去了。 有一尾十二公斤左右的鲟鱼不幸死在钩上,这副渔具的主人因为要参加葬礼,喝丧酒,后来又玩呀,乐呀,加上又怕我发觉他干的好事而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去收钩,因而这鲟鱼的命给误了。当阿基姆将鱼背在肩头往前走时,突然间呼啦一声,鳃瓣膜脱离了鱼身,那条遍体鳞伤、腐烂发臭了的鲟鱼掉落在石头上,一段段的内脏则从鱼腹里流了出来。 “说不定黑熊能把这些吃了!” “不,熊瞎子不吃,”阿基姆垂头丧气地说,“虽说熊专吃死尸,但吃下它也非送命不可。老哥,腐烂了的内脏毒性可大呢。你还记得叫塔尔桑的那条狗吗——就是在奥巴里哈河掉队的那笨蛋?我坐划子去找它。但见它汪汪地叫个不休,饿坏啦!恰好有条江鳕死在钩上,于是把它扔给了塔尔桑。”阿基姆用沙子擦干净手,和我不慌不忙地喝着茶,沉默了好久。后来他抬起头,指着奥巴里哈石岬上的河柳丛说:“那便是埋葬塔尔桑的地方。” “阿基姆,求你把排钩收了,快把排钩收了吧!要不,下次我不再来看望你了。” 阿基姆把大小杂什分别装进口袋和原来盛放渔具的木箱,然后放到林子里的一个秘密地点。收拾停当,我们便动身上路,打算花一整天时间来捕茴鱼。路上谁也不作声,直到我们在林中空地休息时阿基姆才打破沉默: “不管怎么说,得把排钩收齐再走。那是我亡友的东西。他家里人嘱咐过我:船、马达、全套渔具还的时候不能短少一件。” 那都是我的亲属!真不愧是毒蜘蛛的争气的子孙!多少年来,阿基姆一直把柯利亚的家当做是自己的家。那幢小屋就是他俩一起盖的,阿基姆挣到的钱像向家里人交账一样统统给了柯利亚,船上的这台马达,买来时是台老掉牙了的旧货,是阿基姆把一只只螺丝钉换掉,是他把断裂的地方重新焊牢,这条船也是他修好、补好、抹上树脂的,是他用这条船给柯利亚家运去过冬用的木柴……但是朋友一下世,他的遗族就把阿基姆视同路人。我的乡亲们,也不仅仅是楚什镇的,未免太人心浇薄了,已经没有西伯利亚人的气度,亲人还尸骨未寒呢。 隔了会儿,阿基姆显得高兴起来:“没关系!我能去苏尔尼哈,那里新建了一个林场。老哥,我会五种手艺,上哪儿也挨不了饿!” 苏尔尼哈河口上出现了一个新的村子,有路灯、俱乐部、食堂、幼儿园和整套的住宅,人行道也已铺好。秋天居民便已搬进新居,他们要等到冬天来到才开始伐木。先为工人张罗好一切,这可是新鲜事物!要是到处都这样就好了:先为人创造好生活条件,再要求他干得出色! 我由此浮想联翩:如果人们能像个当家人似的、合理地采伐木材,而不是把采伐搞得像洗劫,这该有多好!叶尼塞河畔森林绵延,蕴藏着为我国大规模建设所必需的成批栋材。我盼望五年、十年后重到阿基姆家里作客,到老村的村寨外去扫墓,在那儿的醋栗树丛下,长眠着我那死得过早的、一生苦多于乐的弟弟,然后搭伴儿去鲫鱼岬钓鳊鱼,到我们曾经一起捕鱼并流连忘返的奥巴里哈去,让我们在雪松和黑纵树的喧哗下朦胧入梦。当年我的兄弟曾在那儿倾听过这树海林涛,如今我兄弟的儿子还在那里倾听,我祝福他们的儿辈也能听到那美妙的涛声。 * * * [1] 罗夫诺在乌克兰境内。 [2] 当时乌克兰的一个资产阶级民族主义组织。 [3] 在乌克兰等地,人们习惯将肥猪肉腌藏,然后加调味生吃。 [4] 在叶尼塞河和下通古斯卡河的会合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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