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黑羽翻飞

鱼王  作者: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在苏尔尼哈和奥巴里哈两条小河中间出现了一座帐篷,那火炭般艳红的颜色宛如一朵西伯利亚睡莲。帐篷近旁燃着熊熊的篝火,有几个体态健美的人,穿着五颜六色的游泳裤在河岸上忙来忙去。他们一边在通风的地方设置宿营地,制作捕鱼器械,一边精神勃勃地唱着:“生活啊,我爱你,这是理所当然,毫不新鲜……”

当地的偷渔人非常恼火:又来了一伙闲荡的游客。可爱的祖国的广阔无垠的天地,不论东西南北全成了这帮闲荡者的天下。他们在“广阔天地”里恣意胡为,所到之处,就像遭到马迈[1]败兵的一场浩劫:林木烧毁,河岸上乌七八糟,炸死、毒死的臭鱼,比比皆是。这些不文明的旅行家们,嘴巴倒是能说会道,但是该懂的不懂,该会的差不多什么都不会,一旦迷失方向,死在大森林里,那就该兴师动众四出寻找,有时当地老百姓还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活计,扔下孩子、家什,下河去打捞死尸。

这次光临叶尼塞河荒凉的岸边的倒不是旅行家,而是一帮讲求实际的人。他们有个如意算盘:这次度假,既要捞点油水,又要有益于健康。城里人不知从哪里听说,在楚什镇一带,西红柿四季生长,偷渔者无人惊扰——柯曼多尔就是这样形容他的家乡的。据他们说这一带河里密密麻麻尽是鲟鱼,只消用一种简陋而又笨拙的工具,就能成吨成吨地捕捞;这种渔具名叫排钩,它的钓钩上甚至连倒钩(乡下人叫反刺)都不用。但是鲟鱼却像傻娘儿们似的总爱逗弄软木浮漂,三玩两逗,一下挂到钓钩上就完蛋了。到时候你就捡去吧,自己吃,卖出去,悉听尊便!

来人总共是四个,年纪不算老,模样儿是蹲办公室的脑力劳动者——这是楚什人的判断,这个镇的人对每一个觊觎叶尼塞河,一心想从中捞点油水带走的人,总是用充满警觉的眼光密切注视着。楚什人把这方圆一带的整个地区看做是他们的私产;任何想染指其间的企图,在楚什人看来都无异于伸手掏他们的腰包。因此,形形色色外来的强梁之徒的如意算盘总会遭到千方百计的阻挠和破坏。

这四个度假的人中间,为首的是一个喉音很重的男人,嘴里有几颗金牙,闪出得意的亮光,毛茸茸的胸脯,肌肉往下垂着。伙伴们戏谑地,但也不无敬意地叫他首领,而一本正经的时候则叫他牙医生。

“喂,老乡,鱼儿的情况怎么样?”牙医亲昵地拍着楚什镇摸鱼人的肩膀,兴致勃勃地问道。

楚什人鬼得很,他们在察看排钩的牵绳之前,必定先走到跟前对个火,抽口烟,打打照面,装着打听打听大地方是怎么过日子的。实际上他们是想察看一下来的是伙什么人,会不会是便衣侦探?

如今偷渔人的日子是一年难似一年喽,因为有渔业保护机构,特别是边区的渔业保护机构,整人的那股邪乎劲儿那才叫厉害呢。它挖空心思地想出了一种仪器,一安上它,你脑子里想什么,打算干什么,它都能知道,有什么好说的,科学嘛。

“鱼儿吗?”楚什人心里盘算着,说道。“鱼儿就在河底游,谁的姜辣谁得手!……”

“哎……一开口就提辣姜干什么!要说辣姜,咱们家乡可到处搞得到!那可真是好地方!”外地人一边请楚什老乡抽烟,一边和他攀谈起来。

楚什人和度假人各在心中暗自冷笑,以为对方傻瓜而自己机灵;彼此经过一番试探,终于明白,即便双方不能结成同伙,但也可以互相利用。外地人不惜血本,用酒精把达姆卡和柯曼多尔灌得烂醉;这两人也弄清楚了,这帮好汉之中,有个人的老婆,或是丈母娘,在医院工作。可能,他们之中,既有医师助手,也有正牌的镶牙医师——你看,满嘴都塞满了金子,一张嘴,一龇牙,叫你连眼睛也睁不开。看来是老实不客气,近水楼台先得月了。达姆卡甚至都跟这几个城里人一块儿过夜,向他们介绍“经验”,他吹得天花乱坠:“这个鲟鱼嘛,多得要命,简直一堆一堆的。汛期一到,挤都挤不动!可现在还不到时候。我们也在等着,等多久?”达姆卡仰起面孔,朝天空努努嘴巴,轻声叹道:“那可是大自然的秘密啦!只有老天爷的办公室里才清楚!”

外地人耐心地等待着。他们制作排钩牵绳,挂上鱼钩;同时兴致勃勃地用钓竿垂钓五花八门的鲜鱼:鬼头鬼脑的鱼,莽里莽撞容易上钩的鲟鱼,色彩艳丽而满身土匪气的当地鲈鱼,文质彬彬,钓到钩上也一动不动的鳊龟,当然啦,还有棘鲈——这些家伙从外形到脾气活像保育院里爱打架的调皮鬼。

这些外地渔夫也曾尝试在苏尔尼哈河、奥巴里哈河钓茴鱼和细鳞鱼,但是一无所获。密林荒凉,饕蚊猖獗,使他们无法立足。度假人忙不迭从两条小河逃走,连系着鱼丝的钓竿都一股脑儿扔在河边了。钓竿马上被当地渔民捡起来,从上面取下了难得见到的称作“日本货”的钓丝。楚什镇的老乡们搜刮起这伙度假人来可狠心了:有的死乞白赖地要,有的顺手牵羊地拿。外地人都大大咧咧,东西乱扔,营地四周,小河边上,到处都是他们的东西。楚什镇人的眼睛总是立即瞅准那些没有放好的东西——眼看着这么好的宝贝给乱扔一气,不拣起来带走,可真舍不得。楚什镇人的天性,就是爱惜物资嘛!

时间日复一日地流逝。偷渔的人们整夜整夜地守着排钩忙活,但是始终没有给度假的人们送来什么值得欣慰的好消息——那鲟鱼,据说还是“到嘴就化”的安加拉河鲟鱼,却始终不见到来。

于是度假的人们便着手把鲤鱼和杂鱼晒干。结结实实地装满一背囊。等到冬天,和朋友闲聊的时候,便可就着鱼干喝杯啤酒——啊,我的天,甭提多美了!若是再等上鲟鱼,搞它个一两担——多也不必,因为也不是来发洋财的——拿一半去换点现钱,留一半自己平分,制成熏鱼,真这样不妨连熏鱼用的小铁箱也送给密林里的那些人。

后来,酒快告罄了。于是柯曼多尔和达姆卡先后离开那座被阳光晒得褪了色、已经不那么炎热蒸人的帐篷,驾船走了。其他楚什镇人对这伙外地人同样也兴趣索然了。

“原来是鲟鱼来了,所以酒鬼们都溜之大吉!”度假的人们恍然大悟,于是连忙收拾好三副排钩。他们挂上浮标,免得沉底;但是毕竟没有经验,瞎蒙乱撞也找不到恰当的下钩地点。不过,外来摸鱼人的排钩哪是排钩,简直是艺术品!软木浮标涂得花花绿绿,以吸引鱼儿注意。可节杆儿却绑得随随便便,长短不齐;而且鱼坠是用石子代替的。然而这是问题的关键吗?鲟鱼既然是淘气鬼,那么关键就是漂子——色彩鲜艳的,泡沫塑料的,现代化的漂子,这可不是当地楚什镇人的那种。他们的漂子是瓶塞,简直是史前时代的产物——那时候的瓶塞还不是小的铁皮盖儿,而是用什么树皮之类凑合着对付——就差不是从非洲运来的了。

当地的偷渔人看着这阔气的渔具,耸耸肩膀,心悦诚服地说道:“当然啦,当然啦,我们的算什么?我们是土包子嘛!……”这也是实话,这些人的确浑身散发出原始密林的气息,那股沼泽的土气两俄里开外都能让人闻到。

守了一天一夜,三根排钩缆绳中有一根钩住了一条花里胡哨的胖肚子江鳕,这家伙欢蹦乱跳,他们好不容易才把它抓到手。有四根钓竿被什么鱼儿扯走了,还有四根折断了。

“是鳇鱼,好凶的家伙!”首领仔细地检査了排钩,察看了折断的钓竿根部和扯开的节杆,然后向大家宣布,他的声音都颤抖了。这一伙人集体作出决定,把排钩挪到河心去。——所有缺乏经验的渔夫都错以为,越靠河心鱼就越多。

度假的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直到深夜才把排钩在河心布好,返回宿营地,却见柯曼多尔已经等在那里了。

“别到航道上去瞎撞!”他警告说,接着又面色冰冷地补充说道:“深更半夜会被轮船撞掉的!你们别满河里捞油水。要是把我们的排钩缆绳搅乱了,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他意味深长地看看脚下,脚边放着一支十二毫米口径的双筒猎枪。话一说完,马上开动铝制快艇,向楚什镇急驶而去,船后喷出两行急速的浪花。船头上放着一只口子扎紧的湿漉漉的口袋(以前叫麻包),里边装满了鲜鱼,正在微微蠕动,吱吱作响。

度假的人们面面相觑,不做声了——刚才这位骑士简直是一副土匪相。但是首领终究是首领,为了给大伙儿鼓劲打气,他莫测高深地眯起了眼睛,说道:

“好……哇!”他朝膝盖上猛捶一拳。“来吓唬人啦,这瘟神!这一带有个地方,叫做‘黄金暗礁’。我们就去占这个地方,叫他们尝尝厉害!拿枪来吓唬人,好啊,真够无赖的!有酒喝,称兄道弟;没酒喝,翻脸不认人!”

正值仲夏天气,气候转热,炎日当空!紧靠帐篷后面,沿河一行灌木,茂密葱茏。一束束高挑的嫩枝,蓬蓬松松,叶子宽宽的,恰似亚马孙河热带丛林的异国植物。伞状的灌木繁花盛开,丸花蜂睡意沉沉,蝴蝶凝翅静立;小鸟飞来飞去,忙个不停,在花团锦簇之中寻觅着苍蝇、蚜虫和一切可供幼雏果腹的虫类。曼陀罗似的蒺藜根爬满了两岸的斜坡。河滩上蚊子草籽粒饱满,臌得大大的;大戟花,女娄菜,毒芹,茴芹,还有各种当归都开放出五彩斑斓的花朵。麦仙翁那引人注目的肥大叶子也淹没在繁花怒放的百草丛中了。早开的花朵业已落英缤纷,凋谢的花瓣飘散在岸边的石头上。醉人的芳香催人欲睡!气候是那么温煦!周围的气氛是那么欢愉!唉,可惜没把姑娘们带来!不过,哪有带着姑娘打鱼的呀?那就只顾得打情骂俏了。上帝保佑她们吧!等捕到鲟鱼,熏好,满载而归,在城里同样可以乐一阵子!……

是的,准可以乐一阵子的,一切都会实现。要有信心,要有希望。不过眼下只能在夜间钓些鲈鱼、鱼和鲤鱼,仿照密林里的办法,搭起三脚桩,其实也就是树桩,烤鱼吃;有的地方烤焦了,有的地方却是生的,吃起来味道不怎么好,不过倒也别有风味。吃罢烤鱼,他们唱起歌来:“啊,我爱你呀,生活!……”置身百花吐艳的大自然的怀抱,一股甜蜜的思绪悠然袭上心头,预兆着有某种非同寻常的好事即将来临,令人心醉神迷,就像青春时代第一次幽会前的感觉。只有饕蚊——它们是大自然用来惩罚人的放荡行为和邪念的——使人不能彻底地忘情于大自然之中,无法充分地领略大自然的美色。这些该死的蚊子,甚至在帐篷里都是成堆成团的。度假的人们被这些“小畜生”扰得六神无主,竟想用拳头去揍它们,以至好几次打在帐篷支架上,使帐篷也塌了下来。

拂晓,河上晨雾缭绕,像蒙上了一层轻烟。度假的人借着雾幛的掩护,怀着成功的预感,划向排钩牵绳,果然拉起了三条鲟鱼——这几个笨蛋撞到钓钩上了。度假的人们断定是安加拉鲟鱼的汛期来到了,便决定用鱼汤,当然是带烟味儿的,和白兰地酒来庆祝首战告捷,这瓶白兰地是他们早先藏过了那伙贪婪的吃白食的楚什镇人才得以保存下来的。

每当读到或听别人说起带烟味的鱼汤的时候,我总要想起一件不很愉快的往事。我那独眼的巴维尔爷爷曾经由于鱼汤有烟味而用棍子把我狠揍了一顿,鱼汤所以会有烟味,只可能是因为煮汤的人玩忽职守的结果:不是木柴潮湿、腐烂,就是不等篝火燃旺就把汤锅吊到了火上,再不,就是粗心大意,忘记盖上锅盖。有时往锅里放木炭也根本不是为了调味,而是不得已,因为汤太咸了,白桦木炭能吸收汤里的盐分,虽然吸得不多,但多少有点作用。

但是,何必去谈什么鱼汤,谈什么烹调技术和烹调秘诀。尽管煮鱼汤这件事似乎并没有多大学问,而且也不值得破费工夫,但是山南海北不同的地区都自出心裁,有的地方还蛮有拿手绝招呢。

度假的人不是在煮鱼汤,简直是在举行宗教盛典:这一个在给鲟鱼开膛剖腹,因为预感到即将到口的珍肴美味而不禁像发疟疾似的冷战连连;那一个支起三脚架,吊上一口钢盔似的圆锅,其中泛动着白花花的土豆和洋葱,还有桂叶和黑胡椒粒在锅里飘飘荡荡,无所依归——一定要放整粒的胡椒,据他们说,放胡椒面就不是那味儿了。另外有两人则在陡坡下修建熏炉,开头先试验性地“装填”鲤鱼,免得待会儿往里大量放鲟鱼的时候再浪费时间。

煮好鱼汤,度假的人们小心翼翼地把汤锅放到平坦的石头上,支牢固定,然后哥儿四个团团而坐,举杯欢饮。

“为了鲟鱼,干杯!”首领高声说罢,咕嘟一声,名贵饮料已经进入腹中。那酒瓶上贴的商标不是平常的几颗星星,而是钩钩拐拐像金色的黄蜂似的阿拉伯字。首领还没有品出酒的味道,也没有来得及满心虔诚地舀一勺鱼汤尝尝,便一眼看见河面上一艘快艇飞也似的急驶而来。“瞧,酒鬼来了!”首领啪地一掌打在光溜溜的大腿上,顺手打死了一只牛虻。“瞧,这些馋猫!老远就闻到酒味啦,简直像牛虻闻到血腥味一样!”他把打死的牛虻往火里一扔,吩咐把酒瓶藏起来。

快艇果然不是路过的,对准宿营地靠岸了。一个黑黝黝的陌生男人,吱吱咯咯地迈着步,慢慢朝火堆走来。他瘦骨棱棱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一只指挥官用的皮挎包挂在腰间。度假的人根据这只皮挎包断定:“这是个官老爷!到河边喂蚊子来了。”

“你们好!”来人说着,尖利的目光向锅里一扫。他找了块石头坐下,把皮挎包挪到肚子前面,又说道:“吃得满快活嘛!”

“谢谢!”渔夫们拘谨地答应着,并不邀请陌生人入席——他们已经够慷慨了,让这些“吃白食的”骗去了不少酒食。

陌生人一面用手掌摩挲着腰部,一面打量着乱扔在周围的东西。他的目光落在崭新的“旋风”牌快艇上,略一停顿,然后用一种平淡无奇、简直像生病人说话的声调问道:

“浮子下面的排钩是你们的吧?”

度假的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警觉了起来。但是首领果断而又带挖苦的回话又一下子打消了这种戒备的心理。

“它们碍着你们的了,是吧?!”

陌生人没有应声。他从火堆里夹出一块炭火,放到熄灭的烟斗上,然后——似乎已经忘记炭火还在烟斗上(城里人心想:这可是在提味儿呢),仍旧用同样平淡的,甚至多少有些抑郁的声调说道:

“你们以为缺少了你们几位,这个地方损公肥私的人还少吗?”

“哎,你,这……你别说话不干不净的!”

“从边区中心来的人,按理是受过教育的,却开口就叫‘你’[2]!”陌生人摇了摇头说。“大概你们在城里还能约束自己,以为到了这里就可以胡来了?偷,抢,胡作非为……密林荒野嘛,天高皇帝远……”

牙医师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对伙伴们说:

“真长见识!连这里也进行思想教育!”然后厉声喝道:“酒鬼,你今天灌了多少啦?”

陌生人的嘴抽搐了一下,眼皮无力而又痛苦地颤抖起来,但是他立时抿紧嘴唇,更加清楚地显出两条垂向下巴的皱纹。干瘦的手使劲地紧握着烟斗。

“狗崽子!”他轻声说道。“你在哪里工作,是个什么领导,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过,要当领导,你这乳臭未干的家伙还得先把嘴边的口水擦擦干净!”说着,他突然像夏伯阳似的猛地一挥手臂,仿佛要把这伙人扒拉到河里去似的:“滚!从河边滚开,去见你们的鬼吧!一小时以内给我滚得远远的,别留一丁点儿腥臊臭气!……”说罢就登艇驶去,霎时间,快艇已转过奥巴里哈山岬。

“哎……哎,弟兄们!”首领如梦初醒,两手一摊,说道。“在牙科手术椅上我什么样的人儿没见过呀?可是这副嘴脸的……

“刚才应该给他两下子,让这小子一辈子挣钱买药吃……”

“瞧他那副样子,现在就已经在靠打针过日子了。”

“吸毒鬼?”

“是吸毒的倒好了。如果是渔业稽查员,可怎么办?”

“扯淡!这里的稽査员我认识。谢苗,残废军人,和和气气的……”

“那么说,又是个吃白食的!好,我们给他……”

一小时后,陌生人准时回来了。河边一切原封未动:破破烂烂的东西东一摊西一堆,到处都是;度假人酒醉饭饱,在树荫下呼呼大睡;一群牛虻正在尽情地吸他们的血。

陌生人把首领踢醒,说道:

“刚才怎么给你们说来着?!”

牙医师从梦中醒来,对他瞠目直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最后总算清醒过来了,不觉勃然大怒:

“又是你?!好啊,好,你放明白些,忍耐也有个限度,等我把弟兄们叫起来,给你点颜色……”

“喏,闻闻看是什么味儿!”陌生人把证件举到睡眼惺忪的牙医师眼睛跟前,一股篝火和腥鱼的气味扑鼻而来。牙医师皱了皱眉头:此地什么东西全一个味儿!他连读两遍,睡眼朦胧里没有看懂写的是什么:“渔业稽查处,切列米辛。渔业稽査处,切列米辛。”陌生人问:“看懂了没有?!”

首领慌作一团,手忙脚乱,摸遍了各个口袋找香烟,心想:“刚才大伙说得对,当时大叔还没生气,本该溜之大吉……”

“把你们这些战友都叫醒。把排钩牵绳从河里收上来。趁这工夫我给你们画张图留作纪念,”切列米辛说,“说人话你们不要听,下流的东西!你们也该尊重点儿自己嘛!我这就来教你们应该怎样奉公守法!……”

牙医师满脸赔笑,请他原谅,拿出白兰地敬客,并且暗示,如果需要看病或者要点药,随时可以找他。切列米辛厌恶地、痛苦地撇了撇嘴——他两唇发紫,显然心脏有病。

“姓名!”他那双吉卜赛人的眼睛炯炯发光,一支廉价的圆珠笔抵着收据本。首领感到孤立无援,暗自盘算编个假名。然而,切列米辛是个饱经世故的老手,早已看穿这个并不高明招数:“你们若是撒谎,入地三尺我也能把你们揪出来!”

事情迅速办好。“图画”一式三份。最不清楚的一份——因为复写纸磨破了,显然稽查员经常要开账单——换得二百二十五卢布罚款。切列米辛的账单一清二楚:每副排钩罚款五十卢布,每条鲟鱼罚款二十五卢布,外加一顿训斥,那是免费的。

“你们不得再胡闹!你们记着:我们的土地是完整的、统一的,在任何地方,即使在最愚昧闭塞的原始森林里做人也要像个人!”他抬起那只弯曲的,被烟斗熏得发黄的手指,刻薄地,一字一板地又说了一遍:“也——要——像——个——人!”

度假的人都按立正姿势站着,毕恭毕敬地聆听着稽查员切列米辛的训话。

“我们没有钱哪,”捕鱼人中间有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图画”,喃喃说道,“本打算搞点鱼,捞点外快……”

“把快艇、马达卖掉,”切列米辛说道,“足够缴罚款,还好喝上一顿,连回去的路费都有了……”

度假的人只好这么办了:马达卖了,小船卖了,在浮船码头上喝闷酒,边喝边唱,不过唱的已经不是“生活,我爱你”这类歌,而是古老的民歌。

唱着喝着,喝着唱着,就互相谩骂起来,动手厮打,竟把牙医首领从码头上扔到了叶尼塞河里。他已喝得烂醉,差点没淹死;总算他运气,碰巧遇上一对情人趁着宁静的黄昏泛舟河上。女的是个穿着橙黄色绒线衣的外地来的大学生,男的是个头发染成古代铜壶颜色的本地小伙子。这个土生土长的楚什镇上的披头士,操着夹杂英语的埃文基方言说着什么,放下吉他琴,一把抓住了首领的衣领,把他拽上船划到岸边。后来,首领就自己爬到岸上,满口金牙碰得咯咯作响,大口大口吐出混浊的河水。

正在河边饮酒作乐的楚什镇摸鱼人——新稽查员把他们也盯得死死的——看着外地人被“病疾”折磨成这个样子,同情地议论开了:

“吃惯了瘦赫克鱼的怎么可以一下子吃起安加拉大鲟鱼!谁的肚子受得了啊?”

“啊——唷——嚯!”

曾在前线打过仗的切列米辛给我讲的这个故事,与其说逗人发笑,不如说令人痛心,我宁愿把它忘却;然而,从胡闹的下流行为到卑劣的残忍不过一步之差——比麻雀的步子还小的一步之差,下面我就要讲一讲下流行为和寻欢作乐发展到对大自然滥加戕害的故事。

弟弟来信邀我去西伯利亚的前几天,我在一份中央报纸上读到一篇文章,讲到两个小学生在莫斯科大学植物园里捉了一只羽毛美丽、膘水十足的公野鸭,竟活活地拧掉了它的脑袋。来到楚什镇之后,我在广播里又一次听到了这只不幸的公鸭的消息。那是一次批判肇事者的广播审判会。一些知名人士、演员、学者,当然,还有肇事者的家长,都出席了,对两个凶犯理正词严地进行了谴责。发言中曾不止一次提到,有个丧失人性的莫斯科浮浪子弟,从动物园偷走一只可可依人的天鹅,做了下酒的佳肴。

干出这种残暴行径的青少年中,未必会有人因这种审判而自杀——如今他们可不怎么惧怕广播和诸如此类的舆论批判,至多不过嘟嘟囔囔地说一声“不,不啦”就完了;但是我想,他们那些心慈面软、安分守己的父母,倒完全可能会为此而忧虑成疾——这事非同小可啊!丢人现眼,全国出名。社会舆论一致维护公鸭,连退休老人都行动起来了啊。

我并不反对利用报纸、电台和其他强大的宣传工具对人们进行教育,但自从在西伯利亚看到了那些偷猎者之后,我觉得为公野鸭所进行的哭诉不过是贵族式的愤慨,不过是废话。

如果这种恣意胡为的残暴行为,只是出于一伙流氓泼皮之手,倒也罢了!我听说,鄂毕河流域纳雷姆斯克边区的一个电工,到地方司法部门某工作人员家中修理电线,发现阁楼上挂着一百多只杀死后被挂起来“风干”的天鹅。北方菲米斯[3]这位不愧为老饕的属员感兴趣的是天鹅肉,然而如今连天鹅毛也是畅销货,而且价格昂贵,因为摩登女郎用它做冬天的暖手筒和各种服饰,然而这并不妨碍她们在观看芭蕾舞《天鹅之死》时,听着圣桑凄婉的乐曲,洒一掬同情之泪——使她们感到难过的是艺术。

大雁飞临叶尼塞河往往正是流冰季节。被人打伤的禽鸟几乎毫无例外地都尽力“挣扎”着飞越岸边,落到化出一汪汪清水,升起团团暖雾的冰上,成为乌鸦的猎物,要不就被流冰碾得粉身碎骨。当地老乡仍旧按老办法给子弹装药,全凭目测,或用手撮,或用锯断的旧弹壳或者小汤匙舀。至于无烟火药的速效,此地的许多猎手还闻所未闻。“咔吧一声,你知道,明明打中了骨头,听得清清楚楚,可大雁呢,信不信由你,只是晃了晃,照样飞!火药越做越糟,糟透了!过去,二百米以外,一枪打去,就像一团火球似的……也可能是枪老了,不管用了。”

乌鸦是罕见的森林益鸟,可根据迷信的说法,把乌鸦血抹在子弹上,就能百发百中,因此,楚什镇周围的乌鸦几乎被猎人追踪射杀殆尽……

我特意把莫斯科那只公野鸭被害死和对凶犯进行审判的事讲给楚什镇的人听。

“没事干啦,芝麻大的事也拿来审判,真是胡闹!”这是他们共同的结论。

“这只公野鸭太傻啦!到莫斯科去干什么?飞到这里来就好了。”柯曼多尔说,故意模仿着我的语气。

我给他们解释:现在不仅有动物园,而且专门划出池塘、禁猎区和自然保护区,这些地方的飞禽走兽以及各种生物,都是供人观赏,让人增长见识,进行研究用的。如果听任像他们这样的英雄胡作非为,就只能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光秃秃的世界了。

“干吗去看那些个飞禽,有什么好看的?飞禽就是该打!该烧来吃。孩子们可以看电视嘛。”

这些话并不仅仅是恶意的讥笑和胡搅蛮缠,而且是对他们祖祖辈辈狩猎生涯的怀念。他们一年四季天天打猎,到鸟窝里掏蛋,在冻土带捕捉换毛期间的大雁,打死羽翼未丰的白草鸭,设置绳套、网罩,诱捕大雷鸟,装置自动弓弩,射杀麋、鹿和熊。他们习惯于“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想要什么,就到大森林里,予取予求!

有谁,有什么办法能根除这种像闯进别人院子似的在森林里为所欲为的可怕的旧习气呢?在北方,各处的人都不懂要有节制地狩猎。那么我们自己呢?不妨反躬自问。摸摸你们的脑袋吧,戴在头上的帽子就是麝鼩皮的,或者是黑貂皮的,要不然就是松鼠皮的;再看看挂衣架吧,那儿挂着水獭皮的女式大衣,男式大衣上都镶着水貂皮领、貂皮领或者黄鼠狼皮领,还有那些暖手筒和暖帽,都是用洁白得像雪一样的天鹅羽毛做成的。这难道都是猎人的勤劳的、并非损公肥己的手捕捉到的吗?

狩猎是一项艰苦的工作。猎人出没于密林和冻土带去猎取毛皮,是他们赖以生存和糊口的手段。我在这里所谈论的不是这些人。

一九七一年,整个俄罗斯的秋季都拖得很长。而在西伯利亚更发生了闻所未闻的怪事!直到十二月还不曾见到半点雪花。密林深处,荒凉的塞姆河畔,突然涌来了一大帮射手。这些人既没有经什么人批准,也不曾办任何登记手续,他们根本不理睬那些狩猎期限和狩猎规定。

塞姆河发源于鄂毕河附近的低地,缓缓地流过一千多公里,把那携带着泥煤的淡黄色河水平静地注入叶尼塞河;蒂姆河发源于叶尼塞河左岸附近的低地,迎着塞姆河,向鄂毕河流去,直到纳雷姆斯克边区。它比塞姆河略长,水量略大——这真是两兄弟“同处一节车厢里,偏向两地背道行”。大自然把它的水流、财富、宝藏平均地分给了这两个兄弟。我们的大自然公正持平、明察秋毫,而且忍让宽厚。然而那年秋天,遍地轰鸣的枪声震耳欲聋,大自然因之浑身战栗;弥漫大地的硝烟,遮天蔽日,大自然因之顿然失色。

强盗们乘着小船,沿塞姆河逆流而上,向杳无人烟的密林深处钻去。船上满载着成桶的燃料、成箱的弹药和塞满食品的手提箱。塞姆河没有稽查员,没有民警,也没有任何居民,但是这些密林大盗依然不敢大模大样行动,他们鬼鬼祟祟沿河行进,你怕我,我怕你,遇有迎面而来或者后面赶来的船只,便躲进湖湾河岔或者小岛背后,尽量错开。

从前,塞姆对沿岸也有些驿站、小村落、渔民和猎户的居民地。不过渔民和猎户总是要等种植庄稼的农民立稳脚跟后,才肯跟着他们在那里安家落户。农民,他不仅能够养活别人,而且定居一处,稳妥可靠,堪称为生活海洋里的铁锚。塞姆河和蒂姆河一带,湖塘池沼,星罗棋布,难以通行,然而此间天地广阔,任何人都能找到一个相宜的地方,或作耕地,或辟菜园,至于从事渔猎,那就更不待说了。青苔孳生的松林,洁白的雪松,涛声滚滚,犹如碧波起伏的海洋;松球盖没了泥地,浆果熟透,蘑菇因无人采摘而腐烂了。天鹅湖,大雁滩,鲜鱼河,冰雪堆——都是盛产松鼠、黑貂、鲜卑鼬、银鼠等皮毛兽的地方,而且那里林鸟成群,见到人都不怕。

战争也殃及了密林深处的塞姆河。集体农民举家迁徙,离开塞姆河,远走他乡,迁到叶尼塞河。接着是细心谨慎的渔民和猎户也步了农民的后尘,行动更谨慎、更诡秘的旧教徒也都远走他乡。森林没有人烟了,尤其是北方的森林,完全成了被抛弃的孤儿;可是取之不尽的森林富源啊,如今是何等的需要呀!难道农村居民、林中居民和其他居民全都要靠商店供应,却不取之于森林宝库、田地菜园,这是正常的吗?!

儿童,即使生活在密林深处,也需要学习文化,这是不言而喻的。如今,若是目不识丁,即便在森林里也会处处碰壁。渔民猎户最好自己储存或者到毛皮采购管理局和渔业合作社去购买粮食、土豆、糖、马达、船只,各种用具和食品,千万不要等待“神通广大”的扎哈尔·扎哈雷奇或者伊凡·伊凡内奇之流驾驶大渔船前来售货。这样的人只有北方地区才有,人人都熟悉他们那副尊容,人人都厌恶他们那种妄自尊大和“自命不凡”的神气,真是厌恶之极!这种粗通文字、喜欢多嘴饶舌的乡下佬,手脚麻利,动作迅速,两只眼睛狡诈诡谲,一双手见东西就拿。森林里的人无不对这人曲意奉承,因此他们就更加不知天高地厚了。他们经历了不同的朝代,称号屡屡变换:什么掌柜的,合作社管理员,总务,发行员,供应站主任,副经理,助理经理等等,不一而足,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他们的面目和脾性并没有改变,仍旧那样老奸巨猾,能说会道。从沙皇戈罗赫时代起他们就把偌大一个北方当做一个幽暗的小阁楼随意闯荡,直到最近的年代他们依然在这一带优哉游哉。

但是这么“神通广大”的人物再也不能在茫茫林海中花天酒地,再也不能任意闯进殷勤地向他敞开的农舍和帐篷去制造不承担抚养义务的娃娃了,再也不能放肆地坐在尊贵的圣像下高谈阔论“极其重要”的“机密”消息了。

“莫不是又要像沙皇阿历克塞[4]朝代那样,逃到深山老林里去?”隐居的旧教徒瞪着两只害着沙眼的眼睛说道。“唔……唔,眼下倒也不必挪动。暂且在这儿住着。要是警察的势头不减下来,而且越来越厉害,我会给你们通个气的……”“恩人哪,那可全拜托你啦!全仗你活命了。你可不能抛下我们不管啊!那些个不信上帝的人一有动静,就给个信儿,我们搬家,走人。上帝保佑,大慈大悲……”“你这可是废话?什么大慈大悲,哪来什么上帝!……”“恩人哪,你……你……这话可不能说啊!”吓得魂不附体的林中居民死命地摇手。“你学问再大,也不能得罪上帝啊,得罪不得呀!你抬腿走了,我们可要和上帝留在这里哪!行行好吧!……”“唉!”这个“大人物”连连摇头,十分懊恼。“对着树墩磕头求拜,捏着两个指头画十字,从沙皇阿历克塞朝代到今天,他妈的丝毫没变样!”接着话题又转到“世界政治”问题上去了。

这时不仅没有人敢打岔抬杠,连咳嗽都不敢咳嗽一声,生怕漏掉一句半句的。“最叫我放心不下的是德国人。”“神通广大”的大人物煞有介事地说道:“当然啦,他们挨了一顿揍,狠狠地挨了一顿;这条毒蛇躲起来了,不声不响地躲起来了,可它心里在想些什么,谁摸得透!……”“是啊,”旧教徒们揉搓着、揪扯着大胡子,大声地咳嗽着,“形势不妙啊!这些不信上帝的人,他们都在荒凉的沼泽地里藏着呢……”于是又惊慌不安地问道:“假如,这群非基督徒再黑压压一片涌进俄罗斯,他们到得了塞姆河吗?还是到吉尔吉斯就得停下来?”旧教徒们至今仍旧把所有非俄罗斯人叫做吉尔吉斯人。

“唉!”绝顶聪明的客人重又陷入哭笑不得的境地。“瞧你说些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真是愚昧无知……”

每当“神通广大”的经理把票据上写明的弹药付给猎人,从对方手里接过毛皮的时候,总要装出一副大慈大悲的面孔:“我特别敬重你,给你拿的是头等货。”说着,好像挖下一块心头肉似的,从货车上拿过一支新猎枪:“别人,甭想!地地道道从莫斯科搞来的,特殊供应!告诉你,老兄,我到处都有门路!……”“是的,是的,扎哈尔·扎哈雷奇,一辈子都要为你祈福祈寿呢!……”“瞧这双靴子!穿这种靴子的,目前还只有伏罗希洛夫元帅,对,还有一些头面人物,可我也弄到了。弹药,也是一样!现在这弹药哪,哎呀呀……现在要节约,国防需要。只要弹药充足,什么敌人都不怕!处处都有定额,供应指标一减再减,情况严重啊,冷战很激烈,很激烈……不过,对你,老朋友嘛……”

心地诚实的猎人受到这样的敬重,又得到这番破格的优待,简直受宠若惊,目瞪口呆了。扎哈尔·扎哈雷奇把兽皮、肉类、核桃倒进口袋,有时还有一星半点“无意中”在山泉中得来的金子——那是猎人孝敬“慈父般的好人”的。他做梦也没想到,猎枪和皮靴早已在每个城市的商店里普遍出售;他也没想到,早在沙皇阿历克塞时代,保卫祖国和王座用的燧发枪就已装黑色火药了;他更没想到,政府将要为扎哈尔·扎哈雷奇的欺骗行径、克扣分量对他严加惩处,把他关进监狱,尽管他口口声声自称是政府的代表,到处招摇撞骗。事情的结局往往就是“森林之神”扎哈尔·扎哈雷奇一去十余年无影无踪,杳无音讯。但是马上就来了一个伊凡·伊凡内奇代替他——但也不过换汤不换药罢了。关于他们,密林中议论纷纷,虽说是悄悄的,却是众口一词的:“这种人到哪里,那里就要鸡犬不宁。”

然而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森林里人都已用马达、铝制快艇装备起来了。需要出门渔猎,只消两三天,就已经到达他那座隐蔽在森林中的旧房子里了。家都安在楚什镇,安在叶尼塞河畔,可以说,那儿是文化生活的中心,有轮船往来,飞机通航。广播喇叭免费地日夜吼叫,俱乐部天天晚上放映电影,商店里各种酒应有尽有。住房早已脱尽林中陋舍的苦相,不再是过去没有窗户、枞树皮盖顶的小木屋了。现在的住房,如同一切体面人家的住房一样,三面开窗,外有回廊环绕,室内陈设沙发、地毯,还有电冰箱。听说,这个五年计划结束的时候,楚什镇就要有电视了。要能活到那一天,多美呀!买上台最贵重的电视机,天天晚上看不花钱的电影。想必爹爹气得在棺材里躺不住了,要不怎么会无缘无故总梦见他,他那发黑的手指严厉地指着人,青紫色的嘴唇嚅动着,大概,是在诅咒吧。那旧教徒吓得一身冷汗,顿时惊醒,连忙捏起两个手指画十字,祈求上帝保佑,不过他仍然照旧过那种罪孽的和散发出世俗臭气的生活。“没办法呀,文明时代,哪能再过森林野人的生活呀,再说也该让孩子们见见世面……”

猎人驾着船沿塞姆河向密林深处行驶,嘴里咔吧咔吧地咬着榛子,随口将硬壳吐到船外。河里的湾湾汊汊,他都了如指掌。他的口袋里保存着一份狩猎合同和其他各种证件,都用玻璃纸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船上载着弹药、粮食、冬衣,还有——上帝啊,饶恕这有意无意的罪孽吧,让林妖把它抓走吧,想出这么奇巧的名字——半导体收音机!贵极啦!真要命!九百多卢布!从前这么多钱足够买一匹马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不管你高兴不高兴,文明的洪流是阻挡不住的,一涌而来,比鼠疫还厉害,可恶之极!

旧教徒和任何一个森林狩猎人来到塞姆河,就好像主人回到家里,他不会在森林里为非作歹、肆意劫掠的。然而,这群苍蝇,这帮酒鬼,钻营取巧,损公肥私的家伙——格罗霍塔洛叫他们“胡狼”——一嗅到塞姆河有便宜可沾,便蜂拥而来。他们人人有工作,个个挣工资,然而还想方设法在大自然中捞取外快,咬口肥肉:他们用油锯放倒雪松,常年不断猎取黑貂,把飞禽走兽打得伤的伤,残的残。听吧,前面不远,砰的一响,这一枪,匆匆忙忙,毫无价值——猎人从不这样乱开枪,这是林中强盗在开枪,这帮蟊贼!

秋天是森林鸟类的浩劫,雷鸟首当其冲。正如半导体收音机里所说的,这是一场人祸,是最有理性的生物所造成的一场祸害。秋天,密林中的飞鸟,首先是雷鸟,飞到河边捡食小碎石子,用以摩擦消化松叶、嫩芽和密林中的其他食物。没有这件“磨具”鸟类就无法生存,就不能度过严冬。在塞姆河的支流河岔,密林深处和池沼腹地,碎石子是很少的。因此常常发现鸟类的嗉囊和砂囊中没有小石子却有小金粒。所以猎人的妻子从来不把砂囊和嗉囊不经“验看”就随便扔掉,必定要细细地剖开,仔细察看里面有什么?有种很特别的小石子,在塞姆河沿岸的河滩上、坡岸边、沙湾里,白花花的到处都是。它大概最合雷鸟的胃口,于是沿河两岸便成了隐居密林的雷鸟飞集的地方,往往一群有数十只之多。这里的雷鸟个头硕大,仪表堂堂。楚什镇的老乡说:“像鸵鸟一样!”其实他们只不过在复印的画片上,在电影里见过鸵鸟罢了。不仅塞姆河和蒂姆河一带在打雷鸟,我国大大小小的河流沿岸,凡是有雷鸟出没的地方,都在打雷鸟,于是就造成了这样的后果:乌拉尔、俄罗斯西北部,可以说,雷鸟已经近于灭绝;而在俄罗斯中部,我们伟大的歌手当年曾听到奥卡河对岸“雷鸟悲切的啼声”的地方,如今雷鸟也早已绝迹。

至于北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下通古斯卡河的一位猎人对我夸口:“出去一趟少说也要搞它个百十只鸟!”他完全是个普普通通的业余爱好者,这种夸口也是很普通的,就像我们城市里有些捕鱼的人,喏,有时也会夸夸海口:“三条鲈鱼——都有树皮靴那么大,十条鳊鱼——每条有半公斤重!……”

小船关掉马达,悄悄滑行,悍然直奔山岬,向鸟群扑去。鸟儿们莫名其妙,一个个伸长脖子,瞪着眼睛,呆立不动。砰!砰!——四只枪筒同时向它们射击。猎人们动作敏捷地重新装上子弹。随着频频枪声,枪口冒出阵阵青烟,枪筒开始发烫了。但是鸟儿们不知害怕,也不飞走。有的雷鸟被霰弹打得在石滩上乱窜乱跳,有的飞到树枝上,但大多数只是东奔西跑地躲藏。

猎人们既不追赶那些跑到树木后面去的,也不捡拾那些躺倒在灌木丛下的——他们顾不上!前面的山岬上还有黑压压一大群雷鸟呐!不过,若是发现黑貂在松林里伸头探脑,那就另一回事了,跟踪追击也是值得的。黑貂繁殖很快,于是偷猎者就散布谎言:“黑貂快把松鼠吃光了,破坏生态平衡。”仿佛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随便在什么季节猎取黑貂,管它是成兽还是仔兽,照样开枪。

前面已经说过,当地猎人用古老的目测方法给子弹装药。填弹塞是纸的,皮的,很少有毡的。喝酒,挥霍上百卢布,在所不惜;买弹药,却要精打细算,几个戈比都舍不得。弹药不好,即使打中也不能致命,受伤的鸟儿往往逃到森林里受尽折磨而死。如果气候恶劣,秋季短促,那还好些。十天半月,就得赶紧离开河岸,不然就要冻成冰棍了。然而即使短期出猎,也会有成千上万只鸟被这些“猎人”毁掉。

“去年秋天可打出邪劲来啦!老哥,简直打疯啦,爱信不信,真是打疯啦!”阿基姆回忆起去秋的打猎,感慨万分。“仿佛人人都中了蛊毒,大伙儿都病入骨髓。为一支猎枪,为一条小船,为一点弹药和食物,都可以拼命!你看有多厉害!简直无法无天了!……”接着他又心有余悸地说:“我呢,你知道,我也控制不了自己了:动不动伸手就抓枪……”

阿基姆忘记了,我是打过仗的人,战壕里激烈鏖战的种种景象,我都看够了,我知道,它,鲜血,对人的作用!唉,我是太清楚啦!正因为这样,我才担心人们放纵无度地随便开枪——即使射击的是飞禽走兽,即使是闹着玩,逢场作戏,那也是流血啊。他们不知道一个人一旦见了血不再害怕,认为流点儿热气腾腾的鲜血是无所谓的事,那么这人已在不知不觉中跨过了那条具有决定意义的不祥之线,不再是个人了,而成了穴居野处、茹毛饮血的远古时代的原始野人,伸出那张额角很低,獠牙戳出的丑脸,直勾勾地瞪着我们的时代。

已经是仲夏了,可楚什镇的池塘四周仍然堆着去年留下的黑色羽毛,像是送葬的花圈。去年秋天,当地收购处按三卢布一只的价格收进雷鸟,后降价到一卢布,最后索性停止收购了,因为没有冰箱,天气转暖,成日价阴雨绵绵,飞机停航不飞了。

堆在货栈里的雷鸟开始腐烂。全镇臭气冲天。这批“货”作为自然耗损冲了账,使国家损失了一笔为数不小的款子,至于雷鸟则用铲粪肥的叉子叉到汽车车厢里,作为垃圾,扔进了当地的池塘。

整整一冬再加一春,乌鸦、喜鹊、狗和猫都大嚼雷鸟;一旦起风,干涸的池塘四岸的黑羽就纷纷扬扬起来,在楚什镇上空翻飞,遮蔽了晴空,火药的余烬和死灰好像都蒙住了太阳茫然若失的脸庞。

* * *

[1] 马迈是鞑靼将军,1880年在一场激战后败于俄军。

[2] 俄国人习俗,以“您”相称,表示礼貌、尊敬、疏远,反之则称“你”。

[3] 菲米斯为古希腊神话的司法女神,此处指司法机关。

[4] 此处指沙皇阿历克塞·米哈依洛维奇(在位期1645—1676)。1649年,他制定农奴法,规定农民老少三代都属于地主,捜捕逃亡农民不再受期限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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