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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来何故余罪 作者:常书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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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街口到市公安局用了三十分钟,余罪开着家里那辆拉水果的车,没有换衣服,还是平时在店里穿的那身老式的劳动服,颜色已经褪得快看不出来了。 余罪有些紧张地进了公安局大院。即便是警校生,对这种有可能是下半生工作的环境还是有点陌生,庄严的国徽、林立的警车,进出表情肃穆的警察,都会让来到这里的人肃然而生一种敬佩。 门房是一位年龄和余罪差不多年龄大小的警察,登记了名字。余罪不由得对那个小伙子多看了两眼,多少带了点同情的眼光。他在怀疑,是不是自己毕业后,也是这副德行,无所事事的氛围和按部就班的工作,干得久了,脸上总是那副惹人生厌的样子。 也许就是这样,现在的就业是毕业生的一块心病,一毕业就要经历这种阵痛,而这个行业,除了国办的警官大学、警务专业学院是对口分配外,像省里这种专科类警校,已经有冗员了,一大部分熬上若干年也进不了编制,只有以合同制或者协警的身份领一份连做小买卖都不如的工资。 这个高不高低不低的学历,余罪感觉就像鸡肋,让你没有机会去谋求更好的前途,但也放不下身架去做其他事。走到二楼时,他看到了楼下省城来的一辆车。他突然在想,如果面前放着一个机会,是不是该抓住,而那个机会,他好像知道是来自什么地方。 敲门声起,刘局亲自把余罪请进了办公室,让他先坐着,寒暄了两句就出去了。等的时间不长,余罪刚看清这个一桌一书柜一套沙发的办公室,许平秋就夹着一摞资料进来了。余罪抬眼看了看,安安静静地坐着,比在教室的时候乖多了。 “呵呵,看你一点也没有意外的表情啊,能告诉我为什么吗?”许平秋笑着坐到了局长办的座椅上,开口道。 余罪笑着反问:“我非要意外吗?” “不应该吗?我是从二百公里外的省城来的,除了发生大案要案,一般情况下还不用我亲自出马。”许平秋说道。话有点拽,不过也是事实,余罪笑了笑:“我猜到您来了。” “是吗?”许平秋倒意外了,这可是临时的决定,除了刘局和司机没人知道,不料余罪又是笑笑道:“我在院子里看到了您的车,您说我还猜不到吗?” “哦……呵呵,我灯下黑了啊。正好路过,想到你的籍贯就在这儿,所以顺路来瞧瞧。”许平秋笑了笑,诧异地看了余罪一眼,对他这份镇定的细心感到很满意似的。刚才的事他也从刘局那儿知道了,这对爷俩,故意撞了便衣的车,还准备讹俩赔偿呢。许平秋对这个学员的印象愈发之深,他冷不丁冒出一句来:“那你知道我的来意吗?” “您来了,这来意不就明显了?”余罪道。 “说说看。”许平秋不置可否道。 很明显,一个招警员的处长,不远百里到另一座城市,余罪知道来意,可他想不出原因。自己是同学口中的人渣,总不至于组织上来人要交付自己重任吧。他为难地撇撇嘴道:“许处长,我知道您要找人去干什么活,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找上我。” “你不觉得你有优势吗?”许平秋问道。 这下余罪蒙了,真紧张了,讶然问着:“有吗?” “有,最起码体能过人,跑个几公里没问题,对吧?”许平秋问。 “全校大部分男生体能都可以呀。”余罪道。 “职业素质也是一个重要部分,最起码你能打倒我,我可在全省刑事侦查总队当过总教官。”许平秋笑着道。 余罪愣了下,想起了匕首攻防那档子事,眼斜斜地看着,似乎有点怀疑,这位领导会不会是专程上门报一匕之仇了?不过不太像啊,余罪觉得老头场上认输那样子,很有几分光明磊落,绝对不会下阴手。 “还有,你们学校江主任向我介绍过你,他说你年年参加学校的公益和义务劳动,这说明你的思想政治素质还是很好的。”许平秋咧着嘴说着这话,使劲找着余罪的优势,似乎生怕这个逆反心理很强的孩子走不进这个圈子。 哎哟,这话听得余罪好一阵牙疼,他诚恳地说道:“不是那么回事,我是为了加学分呢,不够学分不是让留级就是让反省,加得少,扣得快,逮着一次夜不归宿,一扣就是五分,当志愿者,干一星期活才加一分,我也是没办法。” 许平秋咳了一声,低了下头,忍着笑,好容易平静下心态来,再怎么说这孩子也有可爱的成分,看他现在如坐针毡的样子,好像生怕别人认为他太优秀了。他清了清嗓子道:“你为什么做,我不看重,不过你做了而且做得好,这是结果,很多人都看到了。我今天来呢,咱们就不打哑谜了,开门见山地说,没错,你猜得很对,从精英选拔开始就是个幌子,我确实在找人,用你的话说就是:找能干活的人!” “干什么活呀?”余罪好奇地问。 “我也不知道。”许平秋严肃道,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就算知道也不会直接告诉你,只能告诉你选拔后将经过数月的训练,训练中还要淘汰一大批人,不是谁都能进到这个规划里的。” 服从命令是警察的天职,即便警校生也已经习惯这种神神秘秘的行事方式,不该问的不会多问,不该知道的,余罪知道人家也不会告诉你,一切只能凭感觉了,他想了想,没吭声。 这种沉默对许平秋来说是最棘手的,他无从判断这位学员的真实想法究竟怎样。他认为余罪比他的同龄人少了几分热血和莽撞,多了几分过度的成熟和忧虑,防备心很强。许平秋把这些用“没娘的孩子早当家”来解释,丝毫不用怀疑,再过几年,这家伙将是位城府很深的人。 沉默了片刻,许平秋正正身子。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余罪脸上掠过了一丝不屑,似乎已经揣摩到自己的邀请和说教即将开始。确实也是如此,许平秋张口严肃问着:“你入警校已经三年了,警察的荣誉和责任、忠诚和使命,你有自己的理解了吗?” 这个问题好难。余罪低了低头,明显离“理解”的要求相差甚远。许平秋心里暗暗一笑,沉声道:“抬起头来。” 余罪一抬头,却不料许平秋蓦地一笑道:“你一定以为我会用这些理由来要求你吗?如果我猜测正确的话,那么你就错了,刚才所说的这些东西,连我也不太相信,大部分的警察都是为一份工资和一个职位活着,现在是一个忠诚和荣誉都已经贬值的年代,它的价值远没有利益和欲望带给人的刺激更大,你同意我说的话吗?” 余罪这次真的意外了,这口吻,就像宿舍里那干狐朋狗友发牢骚,没来由地觉得有几分亲切。他笑了笑,没敢附和。不过,许平秋知道自己已经触摸到余罪的心理了,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对于这位商贩家庭出身的,谈忠诚倒不如谈谈待遇问题。 “好,那我们来点实际的,此次被省厅选拔走的学员,将来的工作会安排在省城,最差的待遇也会在市局直属的各刑侦大队工作,不是合同制的,而是直接入警籍,没有工作实习期,生活上的问题省厅也会优先解决。当然,从事的工作也将是最艰苦和最危险的一线工作。”许平秋道,放出这么多待遇,看着余罪好像根本不动心的样子,他接着续道,“即便在选拔中被淘汰,你们也会优于普通学员,最低程度回原籍也可以进入地方刑警队和派出所工作,合同制警察,省厅也会优先协调地方给你们解决。” 余罪笑了,似乎动心了,似乎在揣摩着这单生意划不划算、蚀不蚀本。许平秋也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加着砝码道:“小余,咱们其实是一类人,相同的地方在于我们都现实,不同之处在于,我呢,属于混出来的;你呢,属于才开始混的,不过现在混可比我们那时候条件差了。简单来说,非公安类院校考公务员入警籍,省城的报名和录取比例是300:1;就在地方,百里挑一也不稀罕。暗箱操作就不用说了,退伍回来找地方公安接收,干的还是一线脏活累活,人情上花销都少不了吧?而且花钱能办事的,都算不错的了。咱们省这个高等专科警校,每年招收近一千名新生,真正能走上警察岗位的,也就七成左右,大部分也是合同制的。你们这一届少一点,684人,今年能上岗的,我估计三分之一都不到。” 现实摆清了,意思很明确,那就是你小子根本没机会。许平秋对自己这一番现实的分析很满意,他看到余罪蹙了蹙眉头,明显也在作难。 “怎么样,你有兴趣吗?”许平秋停了半晌又问。 “有。”余罪欠了欠身子,开口了,小心翼翼道,“我对您说的被淘汰以后的待遇感兴趣。” 哦,许平秋皱眉了,敢情这小子理想不高,就想在地方混碗饭吃。对此他倒不怎么介意,笑着道:“那么你的意思是,愿意加入了。” “能给我点考虑时间吗?我想想。”余罪小心翼翼道,抬眼看着这位老警,他想起了在学校的见面,步步是坑,万一跳下去出不来可就郁闷了。 “好,没问题,你一定在揣摩将会有什么样的训练,对吗?”许平秋神神秘秘道,“我向你保证,不同于你已知的任何训练,不难,而且很好玩,你不参加的话,永远也猜不到谜底。我能告诉你的是,你们同一届,已经有很多人参加了。我这里有一份保密协议,里面有我的联系方式。你抽时间详细看一看,启程的时间是2月8日大年初二,在此之前我如果没有接到你寄回来的签名协议,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如果加入,你会很快收到行程安排。” 说话间,许平秋递给余罪一份保密协议,余罪起身接到手里,粗粗一览,等他抬起头时,许平秋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就像眼前是一位无关紧要的人一般,轻描淡写地来了句:“你可以走了。” 余罪稍稍有点失落,也许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只是很多种子选手中的一员而已。他其实最想问一句,你说话算不算数的?可又不太敢问,毕竟两人位置悬殊,这不像和学校里的老师敢开玩笑似的说话。余罪转身走了两步,这样的机会他却舍不得错过了,因为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脸上带着小雀斑、看上去永远是那么愁苦的女生。 他鼓了鼓勇气,回头看着许平秋,轻声问了句:“许处长,我能提个要求吗?” “要求?”许平秋一愣,哑然失笑了,说道,“你倒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啊,好啊,说来听听,看我能不能满足你。” “我推荐一个人。”余罪道,正了正身子。 “谁?” “周文涓。” “周文涓?就是那个晕枪的女生?” “对!” “她?” 许平秋诧异了,不但对于余罪提要求诧异,而且对他推荐的这个人更诧异,就那晕枪的女生,要素质没素质,要长相没长相,恐怕就是地方派出所都不会招收这样的女警。女警在警队大部分时间是用来平衡性别的,总不能招这么位当花瓶都不合格的吧。 不过许平秋没有直接挡回去,他笑着问:“能告诉我原因吗?” “她家里很困难,和我差不多,从小也是个单亲家庭,而且是个很穷的家,她上学都是自己打工,学费都是贷款。”余罪道。 “你要搞清楚,公安机关不是慈善机关,我也就是个小处长,不是人事局长,全国需要帮助的贫困家庭,少说也有几千万吧?”许平秋嘴上说着这些,心里却很反感这种走后门的作风,却没想到这种时刻,有这样的人走他的后门了。 “她不需要您去扶贫,她只是需要一个机会而已。”余罪也有点不悦地说道。 “你觉得她行?刑侦上几乎没有外勤女警,工作性质你也了解。”许平秋道。 “我觉得她行。”余罪道,很肯定。 “原因呢?”许平秋直接问。 “她根本没有出路,如果有人给她个机会的话,我想她会拼命干好的。”余罪道,这个原因似乎不足以说服许处长,毕竟条件是有点差了。余罪看着许平秋不太相信的表情,又补充道,“您这次选拔不就是挑能去一线拼命的人?选的不也就是像我们这号根本没什么出路的人?要有点奈何有点办法,谁给您去干那些苦活累活呀?都有解冰、李正宏家那种条件,还用您忙乎,人家自己爹妈不就把路铺好了?” 许平秋眼睛一愣,瞪着余罪。余罪怕自己说错话了,赶紧告辞,趋步出了局长办。许平秋想起这其中的不对时,已经从楼上看到余罪离开了,坐下来时,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着: “这小子,怎么知道我是挑去一线拼命的人?” 刚回过神来,手机传来短信的声音,他翻看时又愣了下,是余罪发回来的,短信的内容是: “我是余罪,周文涓在鼓楼街老郝家羊杂店打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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