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亲娘

余罪5  作者:常书欣

门被踹开了,失态的顾尚涛局长进来了,后面的赵副局赶紧掩着门。

“李逸风,出来。”

顾局长吼着,李逸风吓了一跳,可没想到矛头怎么朝向自己了。他紧张兮兮地站出来了,顾尚涛训斥着:“把放人的经过讲一下。”

平时说话如爆豆的李逸风,结结巴巴地把经过讲了一通。顾尚涛看了眼垂着脑袋的袁亮和余罪,他知道没有这两位带队的同意,下面的恐怕不敢造次。问清楚了,火气却是越大了,他吼着对袁亮道:“私放嫌疑人,袁亮啊,你是嫌过得不自在了?也想进里面蹲两年?这种事责任有多大?你能不清楚?刚刚到他家里,已经没人啦⋯⋯你啊你⋯⋯”

几乎是一种极度痛惜的表情,顾局长手指点着,恨不得把袁亮就地正法一般。

几十岁的人了,被领导指着鼻子骂,袁亮有点难堪。要站出来时,有人抢在他前面了,是余罪,他向前一步,挺着胸脯汇报道:“报告顾局,人是我放的。”

“你?你算哪根葱?不用说也知道是你在搞鬼。”

顾尚涛现在看着余罪,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所有的期待和欣赏此时都成了痛悔,早知道真不该用这种人,这娄子捅下来,可要命了。

偏偏这要命的事,要发生在他任上了。顾局此时早气得脸色煞白,连训句什么也说不上来了。

“顾局,何必这么上火呢,他又跑不了。”余罪很淡定。

“就算人不跑,你的责任也跑不了,你第一天当警察呀?不知道这事的责任有多重大?”顾尚涛几乎贴上脸来训人了,就差要上手扇一耳光了。

“我既然敢放他,就敢负责;抓他是让他心甘情愿服法,不是就地正法。”余罪挺着胸膛道。这话气得顾尚涛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余罪生吞活剥一样。

余罪看领导这样,没有太多的感觉,依然故我地说道:“顾局,在这个案子里,虽然是故意伤害致死案,可被害人行为不端,嫌疑人也是因为怒极失手,这没假;又经历了这么多年,不管是他,还是他的家属,那戾气、怒气、怨气、火气已经憋了这么多年了,给他们个缓冲的机会吧,让他们忘了那些难堪,重新开始。”

他想,也许没有什么比别后重逢更让人值得高兴的事了。武小磊除了走回来,已经走投无路了。

“你说得好听,我的怒气、怨气朝谁发?⋯⋯告诉你吧,他已经跑了!你等着受法律制裁吧⋯⋯赵少龙,先把他铐走。”顾局长火冒三丈,根本听不进去,手指直戳着余罪,吼着道。

关武小磊的囚车要是把余罪拉走,那可就成大笑话了。

那些队员面面相觑,紧张地往前挪了一步,似乎要保护余罪似的。顾局凶狠狠地对着众人一吼:“怎么了?还想集体造反是不是?后退!”

没人退。大家虽然都知道自己错了,可依然没有人往后退,就那么低着头。

“疯了,都他妈疯了⋯⋯”顾尚涛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心慌意乱之际,又吼着要把抓捕队员全部铐起来了。

这场面把赵副局也吓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余罪掏着口袋,拿着手机看了眼,直道:“顾局,还有三十分钟,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呢?”

其实顾尚涛也有顾忌,他愤愤地看了余罪一眼,正要把袁亮揪出来教训一顿。门口值守的办公室主任疯也似的奔进来,边跑边嚷着:

“顾局长、顾局长⋯⋯没跑,没跑,人在呢,人在呢,刚找到⋯⋯”

这下了顾不上教训队员们了,顾尚涛紧张道:“在哪儿发现的?抓到了没有?”

“在上坟呢,城关所和梅河所的警力都调上去了。”办公室主任紧张道。

“走。”顾尚涛局长摔门而去。刚出门,办公室主任又小话递着:“顾局,您还是别去现场了,一大家子都在呢,听城关所杜伟平所长说,有几十号人呢。”

嗯?又遇到了难题了,要是因为抓人再惹个群体事件,那也麻烦。顾局没迈出局门,嚷着赵少龙,向外面现场的警力下了死命令:务必抓捕归案!


这一下画蛇添足,不但给局里添了无数的乱子,也给牵连的队员们添了一堆堵,不过值班室里被隔离的几位,却也没人埋怨余罪。侦破的时候,他做了大家不会做、不敢做的事,归案的时候,他又做了大家想做也不敢做的事。无形中,余罪已经在这个小小的团体里树起了相当大的威信。

这不,连袁亮也跟着下水了,他看着局里忙碌进出的同事们,瞥眼看余罪道:“余所啊,要是兄弟们都脱了警服,你可得给找好下家啊。”

“没事,包在我身上。”李逸风拍着胸脯道,不过他一开口,换来的却是大伙质疑的眼光,于是讪讪问着余罪道,“哥,这咋办,要不给我爸打个电话?”

“不用,这事没人会处理咱们。”余罪道,很肯定。

“你确定?”袁亮不相信了。

“当然确定,要追究责任,我们当然跑不了,可顾局是专案组长啊,难道他没责任?最起码没有把咱们教育好,是他的领导责任吧?”余罪严肃地道。

于是这个肃穆的环境中,众人不紧张了,反而响起了一阵哧哧的笑声⋯⋯


“停!”

城关派出所杜伟平所长一伸手,后面吃力往山上跑的片警们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

听说抓到了杀人犯嫌疑人,可把所里警力忙坏了,从家里查到店里,从店里查到亲戚家,居然都不在家,还是碰着了街坊一个六十多的老太太,杜所长认识,随口问了句,这才找到地方。

这位年过四旬的老所长对本案还是有了解的,他叫停了一队警察,回头摆着手,连喊着往后退。

把队伍整理了一下,他又看着那个冒着缕缕青烟的地方,没错,他们在祭祖——一大家子三十多口人,拄拐的老人,被抱在怀里的小孩,偶尔能听到凄切的哭声。杜所长不时地巡视着,看着他这一队二十多名警力的队伍,似乎在想一个更合适的解决方式。

小县城和大地方不一样,就这么抓人回去,他怕自己一家都得被人戳脊梁骨。李惠兰两口子在县里实在是太出名了。

又有队伍来了,是防暴巡逻的,十辆车,五十多人,差不多把县城的巡逻队全部拉来壮声威了。杜所长鼻子哼了声,实在觉得没必要。

可职责终究还是职责,他守在下山的路口,不久后,那一行祭祖的队伍呜咽着下山了。他吼了声,自己的片警队伍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杜所长一马当先,拦在路当中,双手一合说道:“等等⋯⋯武叔,李阿姨,各位叔叔婶婶辈分的,都认识我杜伟平吧,我对不住了啊。”

队伍停下来了,武小磊被父母拦在背后,杜所长有点难堪地说:“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让孩子跟我们走吧,都十几年了,该有个了结了⋯⋯小磊,好样的!”

说着,他还赞了句。武向前抹着眼睛,看着如此多的警察,说道:“杜所长,让他自己走着去吧⋯⋯十八年了,最后一段路了,让我们老两口把这个逆子亲自送走⋯⋯谢谢你们啊,谢谢你们让他回来上炷香、烧刀纸。”

说着他老泪纵横了,人群里呜咽声四起。武向前一脸悲切,就差跪地求人了。杜伟平鼻子一酸,回头吼着:“都让开!”

于是这一队片警就带着这队伍迤逦下山了。到了山脚,杜伟平和巡逻警交涉着,给那剽悍的队伍让开了一条路——这是一群白发苍苍的父母叔婶,谁又下得了手?

于是县城里就出现了这么一个奇观:一队有老有少的几十人的队伍,在县城里慢慢地走着,队伍后面,跟着上百名随时戒备的警察。

“那是谁?向前那两口子?”

“对,是啊⋯⋯中间那是?啊,那是小石头,他回来了?”

“就是啊⋯⋯”

“嗨,这一家子是怎么了?”

奇异的队伍穿街而过,引起了莫大的好奇,不少惊讶的、愕然的,甚至于认出武小磊来的,都好奇地跟在队伍的背后。

来了,来了。曾经还记得那年血案的人,曾经目睹这一家十几年艰难的人,看着武向前、李惠兰夫妻两人,不时地悲恸地抹着泪,抱之以同情的一瞥。

来了,来了,王丽丽从她栖身的那个快递公司奔出来,她看到了人群之中已经长大成人的武小磊,十八年前的惊恐,仿佛直到今天才化开这个心结。她莫名地有点愧疚,看了一眼后,悄悄地躲开了。

来了,来了,几十人的队伍席卷着邻里,席卷着街坊,席卷着这个小小的县城。看到丁字路口那个偌大的“人民公安”的标志时,李惠兰再也忍不住了,一侧头抱着儿子,难受地喊着:“儿呀,妈救不了你了,你别恨妈啊。”

“妈⋯⋯你别说了⋯⋯我不恨,我恨我自己⋯⋯妈⋯⋯”武小磊扑通跪下了,娘俩抱着,哭得肝肠寸断,武向前抹了把泪,一手搀着儿子,一手扶着老伴,慢慢地挪着,后面的警察奔向前队,在丁字路口排成人墙,暂时阻断了交通。

人群让开了一条路,一条通往公安局大门的路,一条通往救赎的归宿之路。

来了,来了,终于走到了归宿。

顾尚涛和赵少龙局长紧张地从办公楼里奔出来了,这个结果让他们大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们旋即又被这个场面吓住了,除了维持秩序的警察,黑压压向局里涌来的人,何止几百。

“怎么回事?”顾局问。

“不知道。”赵副局忙摇头。

快步奔来的杜伟平敬礼汇报,这时候顾局却是没时间听了,赶紧安排着押解队伍重新列阵,要以最快的速度把嫌疑人押解走,以防再出意外。

此刻习惯于发号施令的顾尚涛倒觉得头疼了,当他扫到追捕归来的警车时,忙拉着赵少龙附耳说了一句。随后赵少龙急匆匆地往办公楼里奔,踢开值班室,拉着袁亮不容分说了一句:“快。”

“怎么了?”

“把人带走。”

“⋯⋯他就准备走了,还用带吗?”

袁亮现在倒是看得更清了,有胆放武小磊的人,就只有能抓到他的人。已经把他抓得死死的了,除了这儿,他无路可走。

到了楼口,顾局挥手示意,袁亮分开人群,直到武小磊面前,哭着的娘俩抹了泪,武小磊道:“妈,就是他⋯⋯袁队长放我回去的。”

“谢谢⋯⋯谢谢啊,亮啊,别怪我老糊涂了啊,谢谢。”李惠兰要行大礼,袁亮赶紧搀住了,道:“李阿姨,我要带他走了,知道他在哪儿,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您二老就不用这么揪心了,还可以常去看他。”

“嗯⋯⋯”李惠兰流着泪,抱了儿子一把,悲从中来,哭诉着,“儿啊,妈给你赎了十八年罪,可那是一条命啊,赎不清⋯⋯你要是还能出来,可得好好做个人啊!”

那声音悲痛得已经嘶哑,武小磊扑通声跪下了,抱着亲娘哭着:“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别哭了⋯⋯”

一家三口,相拥而泣,武向前搀起颤巍巍的老伴,武小磊跪着抹干净了脸,恭恭敬敬地朝爸妈,朝叔伯一大家子,磕了三个头,悲怆地喊着:“姨,叔⋯⋯别怪我爸妈给你们找的麻烦,都是因为我,我给你们磕头了。”

七尺男儿的膝下,一跪千金,一众亲戚抹着眼睛,唏嘘不已。

武小磊抹了把泪,起身面对着袁亮,伸出了双手。那表情里却是再没有恐惧,他道:“谢谢,袁队⋯⋯来吧。”

袁亮掏出了铐子,慢慢地扣在了武小磊的腕上,领着人向车走去。车后厢洞开,随后一个钢筋网状的牢笼,“嘭”的一声合上了盖,盖定了十八年悬着的这一案。

车倒出来了,慢慢驶向涌来的人群,走得很慢,袁亮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喊着:“街坊邻居们,老少爷们儿,都让一让,别挡着阿姨送孩子的路⋯⋯”

这一句有无形的威力一般,人群慢慢地让开了。李惠兰透过钢网的车窗,在仅留的缝隙处看着儿子,抹着泪,跟着车走,是那么的不舍。

人群让开了,袁亮在倒视镜里看着,那个奔跑着的满头白发飞扬的妈妈,让他总是狠不下心来。每踩上一脚油门,又总想给他们留一点,再多留哪怕一秒钟的时间⋯⋯

囚笼里的武小磊双手死死地扣着钢网,他看着爸妈还是那个样子,焦急地喊着:“妈,爸⋯⋯你们回去吧,你们别送了⋯⋯”

“儿啊⋯⋯我的儿啊⋯⋯”李惠兰跟着车走着,跑着,哭着。好远了,仍然舍不得放弃,就像这十八年来一样,怎么也舍不得放弃。她拍打着车窗,哭喊着,甚至后悔亲手把儿子送进这个牢笼里。

“袁队⋯⋯袁哥⋯⋯你快点吧。别让我爸妈遭罪了⋯⋯”武小磊在车厢里哀求着袁亮。袁亮鼻子一酸,狠狠心,一踩油门,车绝尘而去。

车后哭着喊着,再也支撑不住的妈妈,一瞬间扑倒在地。她仍然试图爬着追上来,可怎么追得上渐行渐远的囚车?悲恸的老父搀着依然执迷不悟的老母亲,却怎么也搀不起、拉不走、劝不住。

亲戚围了一圈,劝着这两位,街坊跟了一群,围着这一家。

李惠兰昏厥了,一群亲戚街坊慌乱地喊着快救人。杜伟平看着戒备的警察,怒不可遏吼了句:“都他妈站着干什么?不知道帮一把?”

一语惊醒梦中人,那一帮子警察忙分开人群,把李惠兰背着送到车上来。巡逻车载着家属直驱医院,后面跟着数百位放心不下的街坊⋯⋯

结束了,就这么结束了。


公安局的大院空了,孤零零的台阶上,只剩下顾局和赵副局两人。他们目睹着和街坊邻居一起送两位老人的警员们,顾局若有所思地轻声道:“我明白了,他们是想在武小磊的档案加进去‘悔罪表现’,给他一个减轻罪责的机会啊。”

说罢,顾局匆匆回身,赵少龙追问着:“那顾局,他们怎么办?还需要报告吗?”

“报告什么?有什么责任我担着。”顾尚涛果断说道,把赵副局说得愣在当地了。

是啊,结果很好,谁还会过问那过程中的瑕疵呢?

顾尚涛匆匆直奔值班室,到了门口,他长舒一口气,调整着心态。刚刚那场景,他也差点没忍住。好不容易终于找到平时自信的表情,他准备安抚这几位抓捕队员一番。

一推门,他却愣了,那一群被关着的队员,齐齐站在窗口,齐齐回头看着自己,然后齐齐慌乱地抹着眼睛,有的甚至还在抽泣,一抽,赶紧害羞似的低下了头。

好歹是刑警,成这样啊⋯⋯顾尚涛一笑,不过刚刚伪装住的情绪又上来了,随即鼻子一酸,一侧头,又拍门而去了。因为他也止不住了,手指抹过眼睛,湿了。

是日,潜逃十八年零五十六天的嫌疑人武小磊验明正身,被羁押于县看守所。

也在当日,此案向上一级的情况汇报中出现了这样的字眼:


鉴于该嫌疑人的悔罪表现,以及其家属对受害人主动赔偿的情况,考虑到有助于对嫌疑人日后的改造,专案组特许他回家祭祖省亲,时间为两个小时。该嫌疑人表现良好,在事毕后由家属陪同,主动回到公安部门认罪服法,现已正式羁押于看守所。特此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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