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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在别人的句子里 作者:陈以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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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几年前,有本叫Reality Hunger的书很热闹,“现实馋”,作者对小说家造世界、编故事的古旧形式不耐烦,显然共鸣的人不少。他觉得真实的体验已经足够给作家发挥了,比如,一句典型的挑衅:《无尽的玩笑》(Infinite Jest)谁真的喜欢,连给大卫·福斯特·华莱士写传记的人,平时也只提他的非虚构杂文。 这一点先不管,作者的写法很有趣;把别人的警句不带引号跟自己的话混在一起,是出版社的律师说这样会出事,他才不情不愿在书的末尾列了张单子,粗略给了些出处。大卫·希尔兹(David Shields)说他大学时候跟自己女朋友说,要造一种只容纳epiphany(神示、顿悟、兴会)的形式。Reality Hunger应该差不多了。 2 就几周前,读到米沃什一首诗,谦虚得格外趾高气扬,说“我不过是无形之物的秘书”。第一反应是争强好胜:谁写东西还能比我更像文秘工作?然后感谢米老师帮我认清了自己的谋生方式:给兴会开参考书目,替顿悟加脚注。 3 以前一本外文新书等于一个礼拜的生活费,第一笔奋不顾身的投资是在上海外文书店一跺脚买了本埃科的《玫瑰的名字》。当时读着有难度,并没有换来完全一分钱一分货的醉人体验,但书末尾后记的最后几句话一直留在我脑子里。埃科说:文学里没有全然私人的东西;书会彼此聊天。 于是,多年来,我就一直不遗余力扮演着饭局上那个不太出声的吃客,用心偷听着书和书之间的聊天。在这种场合我也有新的身份,叫离间家和圆场师;因为我慢慢理解,这样的饭局不是普通的局,这是所有好玩的话都至少已经被说过一遍的自助剧场,气氛如何全在我自己的听力。 4 我写任何东西的战略都差不多,就是让疲惫耗尽我的自我怀疑。某个交稿日的早晨,磨了个通宵,在黎明的光线里发现离文章想收尾的地方越奔越远。我走出家门,绕着小区瞎晃。蛋饼摊摆出来了,过了一会儿,有人回我昨夜的微信,了解我的处境,开始不大热心地宽慰我(当然是没用的)。厌恶我任何有实质内容的回答都来自作家访谈(这问题在写作阶段尤其严重),他问了一句,那你到底为什么喜欢写作,用你自己的话说? —我迷恋那个印象变成文字的过程。 —这句厄普代克你他妈引过。 5 我倒真愿意自己是那种把“江西诗派”挂在嘴边、动不动就能提自己男神是黄庭坚的人,但至少这本书成稿前是来不及了。懊丧于想看的书从来排不到日程上,只好用别人对阅读的描绘解馋;几年前看到一本王宇根写黄庭坚的书,叫《万卷》。他的意思似乎是,黄庭坚的诗学跟当时出版印刷业爆发有很大关系,博学这件事一下变得容易又困难了。山谷夸别人写得好,是看书多;教别人怎么才能写好,是多看书。写诗喜欢聊文本如何发生,讲究诗法,讲究要学就学最好的,沉迷于写作这件“儒者末事”本身的难度。 他史无前例地死命用典,也跟读书人动辄藏书万卷有关系,大家都好查;于是他还要特意把典故用偏,所谓“山谷使事,多错本旨”,所谓“夺胎换骨”。有个“雾豹”的意象,他特别喜欢,南山雾雨中,豹子饿着肚子七天不下山,最早是汉朝的老婆劝丈夫不要贪腐,主要意思在避世。后来文人都喜欢用,因为豹纹的纹他们觉得就是美文的文。但黄庭坚把这两件事叠加了,他看重淋雨滋养毛皮这件事的辛苦,写好诗要熬得住。 6 “大多数人都是别人。他们的想法是别人的意见,他们的人生是学样,他们的激情是一句引文。” “青少年时立下志向,即使当不了职业作家,也要用某种方式化身于那团悬于中产中眉阶层上方的印刷云中,温柔地洒下墨雨。” 7 我们可能是经历过“前网络写作”的最后一代人,大学里想掉个书袋,还要看笔记本(不插电的那种)当天给不给面子。今天,想说任何话,你都可以搜到人类说话史中在这个话题上说过的最好的话。艾默生所谓,我所有的好想法都给前人偷走了。 当然这个“最好”不是投票投出来的,是那些最打动你的表述。所以开始动笔不是真把最好的都读完了,而是在合适的时候放弃;这种放弃不是认输,而是认赢—说一句:今天就先被打动到这里。翻译在这一点上很像:六个月之后书出来,没有哪句话是不能改进的。“欲搜佳句恐春老。” 8 翻译和我尝试的这些评论,本质上是一件事,就是多懂一些它们给我的高兴,作为感谢。 真正理解他人是多活一点。 9 过去一两年,我有个见不得人的痴心妄想,想把自己的第一本文集叫《雾豹》;到今天,发现《山谷诗集注》读懂的实在还不够,真是没脸用那样的书名。不过我的“雾豹”和黄庭坚的又有不同,对他来说,江湖夜雨十年灯,熬出豹纹几乎是一种优美的雄心壮志,一种奋进,而我是除了在雨林里蹲着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要紧事,享受一种慵懒的应接不暇。 但文集都要见人了,最后一段留给自夸:我明白,只搬运雨水是不够的,没人想要你下山从毛皮里绞出的那点墨汁,你必须长出自己的斑纹来。我是因为向往某些豹子才上山的;能被误认为他们之一是种能量很大的虚荣。每次把文章发给编辑,都伴随着一种恐惧,怕别人发现我除了蹲着淋了些雨其实也没干什么。这个集子也一样,能永远躲在林子里当然很舒服,但不知耻地下山是才华的一种,我很认可过去几年这种虚荣对我阅读和写作的支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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