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黑暗中等待  作者:乙一

本间满是在三年前某次去医院看诊,在候诊室发现自己视力可能有问题,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眼睛的异常;由于之前并不常到医院那种场所,所以她原本猜想是医院的日光灯平常就是比较阴暗,或者是光度渐弱的灯管没有被替换的缘故,但看见坐在附近长椅上,带着孩子前来医院的女性正神色轻松地浏览杂志,她这才惊觉到有问题的不是医院的灯管——而是自己的眼睛。

医生诊断的结果是宣告她可能会在短时间内逐渐失明,失明的肇因在于那次车祸造成的结果;当时她正在等过马路,看见灯号转变成绿色时她便向前走,却有辆车子突然冲出来撞上她;当时只有头部遭到重击,身上没有任何外伤的痕迹,然而现在却即将面临看不见的人生。

视力的丧失并不像灯光开关被关掉那样,突然间就变成黑漆漆的空间;而是整整有长远一个礼拜的时候,阿满发现映在眼中的所有光源慢慢地减弱,在渐渐加深暗度的视野的日子里,她表现得出乎意料地冷静,当视力仅剩一半的时期,还觉得自己好像只是被傍晚时的阴暗暮色笼罩住一样。

房子的后方就是车站,客厅的窗户刚好面对车站的月台,打开窗户就可以看到车站月台的正面,这时是阳光强烈的夏天,有些人为了挡住阳光而把手举起来遮在眼睛上方,也有些女性直接打着阳伞。

阿满看得到的世界显得一片阴暗,每个人如同浸泡在漆黑污浊的水中,然而站在月台上的人们看起来却是觉得非常刺眼,发现这一点的阿满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受;仿佛只有她一个人慢慢转移到和四周人事都隔绝的世界里的样子。

至于父亲,阿满心中始终有一股歉意,打从她懂事时妈妈就不在了,一直以来都是他们父女俩相互扶持地生活,不过现在自己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照顾父亲了……也许在自己习惯这种黑暗之前,连说话的对象都会消失不见吧?这样下去的自己大概也会成为父亲的人生枷锁吧?随着被拉进黑暗世界的程度愈深,阿满愈觉得好像是自己抛下了父亲独自外出旅行似的,一个有别于之前、更寂寞、更安静的旅行。虽然说,阿满不知道这种情况合不合乎正常?但是即使是念大学她也没有离开过父亲,以至于单独出外旅行这种感觉会让她产生抛下父亲的罪恶感。

过不了多少日子,阿满的视野便完全被黑暗笼罩,仿佛时钟的针在深夜的时间停顿住,然而并非全然看不见,只要是太阳或相机的闪光灯那种光度比较强的光线仍勉强可以穿越黑暗,传送至阿满的眼神经;并不是多么明亮的光线,只是小而微弱的红色光点。譬如,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抬头望天空,便会看到比一般人眼中的蜡烛火焰还微弱的红色太阳浮在漆黑的世界当中——根据医生的说法:眼盲的人当中,全盲的比例并不高。这点算是出乎阿满意料之外的结果。

失去视力之后,阿满为了没有人照顾父亲的事情担心了好一阵子,直到父亲于去年六月时因为脑中风而突然过世了才放下一颗心。

学习点字的使用比阿满想象中的简单多了,她原本还不能理解一些点的集合体如何形成文字,但在了解法则之后,发觉点字比平假名或英文字母还单纯,这也让阿满大感惊讶;从医生宣判她将会失去视力,一直到她完全看不到之前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和父亲一起看点字书。

阿满所学的“六点式点字”正如其名,是利用六个点的组合来代表文字,这六点分别为两行三列所构成:

只有最左上方一点就是“あ”

这个点下方再多一点的话就是“い”

然后右侧增加一点就是“う”

如果下方和右边两侧有点的话就是“え”

将“え”的三点去掉最左方的一点便形成“お”

如同二进位的算法,按照顺序从一端将各种变化排列进去,这些元音就成了点字的基础,组合起来代表五十音,譬如,在“あ”的最右下放加上点的话就变成“か”,如果“え”将和最下方的点组合起来,就是“け”;唯一的问题在于如何用指尖正确地感觉点的凹凸,但这只要多花点时间熟悉之后便解决了。

当阿满几乎完全失去视力之后,父亲去图书馆借已用点字翻译出来的书籍回来,父亲似乎很担心她因此而灰心丧志,而他之所以开始学习点字是为了学会打点字,她没办法阅读纸上写的字,唯有改用点字才可以为彼此留下讯息;要打点字,就得用上点字板,点笔,点字用纸等工具:方法是将纸固定在板子上,将前端尖尖的点笔棒按上去,在纸上打出点来。

那一次是他们刚开始练习点字的时候:原本请好假应该在家的父亲却不见了,阿满心想也许是自己在二楼的房间时出门了,而厨房的桌子上似乎留有父亲打下来的点字留言,因为点字通常都是横向书写的,所以小小的突起块排成一排横列,阿满闭上眼睛,试图练习用指尖阅读留言;她全神贯注地摸索着排列在纸上的突起点,一个字一个字地解读。“西、东、买、去。”

阿满不懂摸索出来的结论,她一次又一次地从左到右地用指尖摸索阅读后,随即发现到父亲犯下的可笑错误和写在备忘纸上的点字留言;点字是用指尖去读凸出的点,但是打点字时却是用点笔打洞,因此要写出让人从左读向右边的点字时,就得从右往左打字,写完再将纸翻到另一面才可以。

而父亲大概是采用阅读的方法,从左往右打上点字的,所以阿满必须倒过来阅读才可以理解纸条的意思。父亲留下来的点字纸条都被阿满保管着,一直到他死前,阿满才竟然收集了许多纸条,这么多的纸条正代表了她和父亲之间的牵绊有多深,在这些纸条当中,打着“西东买去”的纸条成为父亲留给阿满最重要的遗物。

这样的黑暗世界将会永远持续,阿满对这件事并没有多大悲观的成分,黑暗世界对她而言其实是很温暖的,当黑暗包围着她时,她觉得全世界只有自己存在;当父亲还健在时,她便偶尔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因为眼睛看不见,尽管父亲也在一起,但他若没出声,就跟阿满一个人在房子里没有两样。

她甚至曾经有过这样的体验:父亲为了清喉咙而咳嗽的声音才令她想起父亲也和她在同一个屋檐下,她觉得自己好像把父亲的存在和自己的生活隔阂了,心中充满了歉意,当时还为此感到惊慌——也许就是靠这样意识父亲存在的方式,才减缓她深深的潜进黑暗世界的速度,而现在父亲过世了,那些记忆也不复存在,阿满几乎不看点字书了,家中终于只剩下她自己。另外,从小学时期就一直维持深厚友谊的朋友二叶花末偶尔会打电话来关心阿满,她们会一起外出购买生活上的必需品,要说阿满跟外界有什么关连,那就仅止于此吧,所以她平常多半过着好几天没有跟任何人交谈的日子,不需要打扫家里或是洗衣服的闲暇时间,她便会躺在客厅的榻榻米上,像在妈妈肚子里的胎儿一样蜷缩着身体打发时间,一方面心想世界各地此时此刻一定正发生着各式各样的事情,但另一方面又觉得置身于黑暗中的自己跟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没有任何关系,她拥有的只有这个房子,以及弥漫在其中的黑暗,没有其他东西的简单一人世界。房子是蛋壳、黑暗是蛋清,而自己则是蛋黄;是一种近似寂寥,却又安稳的感觉,就像自己被包在柔软的布当中再埋葬起来一样。

突然间对号列车飞驶而过的声音响起,她猛然惊觉自己仍置身于日本——位于房子后方的车站是不停靠对号列车的,车子出发几乎要振达地球核心的巨大声响急驶而过——因此她知道自己还没有死,当眼前永远都会是一片黑暗时,可以让人比以往更轻易地想起许多不同的事情,偏偏脑袋里经常充满令人不快的记忆,她希望能想起一些比较愉快的事情:譬如,念小学时只有自己能够正确解答出全班同学都解不开的问题而让大家刮目相看之类的事情,但脑袋总是事与愿违——十年前,当她就读国中的时候,有一次她在走廊上走着,隐约觉得身后的同学都会偷偷瞄自己,不过一当她把视线转过身后,大家又赶紧把视线移开,一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可是气氛还是非常奇怪,感到莫名其妙的她心中忐忑不安,此时二叶花末向她走来,并从她的背上撕下了某种东西……原来是有人用胶布将纸张贴在阿满的背上,而且用麦克笔在纸上大大地写着让人觉得难过的字眼。

“这是常有的事情,之前我也被人这么耍过。”花末顶着困扰的表情将纸张揉成团说,阿满一边用手搔着头,一边笑着点头回应。

这是每个人都可能经历过的恶作剧,没必要放在心上——她这样解读并告诉自己,然而和花末分手之后,脑海中还是想起自己没有发现被贴上纸张,昂首阔步在走廊上走着的模样,连带想起大家不敢露骨地笑出来,只是用斜眼偷看她并忍住笑意的神情,阿满觉得好可怕,最后她躲在厕所里吐了好久好久;平常的她便很欠缺自信,经常怀疑自己的外表有没有某个地方让人觉得可笑而感到不安,每当自己附近掀起一阵笑声,她总是怀疑是自己成了众人的笑柄而胆颤心惊;还有一件事,教室的桌子之间以五十公分左右的空隙排列着,要在教室走动时非得穿过那道空隙不可,但是当有跟她关系并不亲密的同学探出身子隔着空隙彼此交谈时,她就没办法经过,也曾经为此绕了远路——其实她只要打个招呼,请对方让一下就可以简单解决了——然而她连这件事都做不到。

国高中时期,她总是尽量避免引起老师和活跃同学的注意,安静地过着生活,平常的时候要她站在众人面前已经算是很勉强的事情了,于是一旦到了室外,光是走路便会让她觉得全身都是伤;即使是时过境迁的现在,阿满一想到背上被贴着贴纸,仍觉得一颗心似要喷出血来……但是她告诉自己事情已经过去了,要忍下来。

外面的世界也许充满了伤人的事情,然而她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了,倘若能不离开家门,只靠着保险金过日子的话,就不会再有任何事情可以来扰乱她的心绪了。记得小时候,她会曾经在白天的时候睡了一段很长的午觉,醒来时四周已是一片漆黑了。当时她有一种难以理解的慌张;她一睡醒还感到纳闷,通常都只有在晚上裹着棉被睡觉时,或者在某种机会下经过阴暗的道路或走廊上时才会被黑暗所笼罩,然而这些都是在事前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发生的事情——要关掉电灯啰、四周会一团漆黑喔——但是在白天睡着后醒来的情况不一样,黑暗来得太过突然会让她感到莫名的惊慌,老实说当时她只觉得黑暗很可怕,一般而言大家都会恐惧黑暗,所以阿满小时候也不例外,总觉得黑暗跟怪物扯上关系,身处黑暗都会害怕自己可能会看到超自然的东西。

然而现在,阿满的四周永远都是黑暗的,在有心思去害怕怪物之前,她还得先问以声音通报时间的时钟现在几点了?要不然就是问花末四周是否已经暗下来了……话说回来,现在的她还是有点害怕怪物,所以意识到是晚上的时间,即便对自己没有差异,她还是会打开电灯……除此之外,当她在家里感受宛如毛毯包裹着她的黑暗,仍觉得很舒服,躺在客厅的榻榻米上,在黑暗中将身体蜷缩成一团时还曾经想过,干脆就这样一动也不动一直到死去好了,她在黑暗中静止不动,以身体去感觉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的变化,反复感受着变热变冷的温度,无所事事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听说不吃不喝的人也可以活上好几年,她觉得让自己就这样渐渐变老,待死去的时刻来到,或许就可以得到宛如进入睡眠状况般平静又平和的消失方式。

她就这样静静地躺上几个小时,要说有任何动作,顶多只是眨了几次眼睛罢了,每次她处于这种全身放松的状态时,都搞不清究竟是自己的意志不肯活动身体,或是实际上身体真的动弹不得,这种时候她就会想:“好吧!这次就一直躺到死好了。”她听到冰箱轻微的振动声从厨房那边传来,心里想着整间房子慢慢地在腐朽;这是地狱,这个世界正缓缓地下降直到地底,很快就要抵达地狱了。

她起身走到流理台,让水流进杯子里,当感觉水从杯缘溢到杯子的把手时,她便将水龙头关起来,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水,然后往冰箱的方位走过去,放弃持续静止不动的作法实在是一件很没原则的事情,阿满总是半途而废,她觉得冰箱发出振动声也要负起一点责任,毕竟是这声音让她想起自己会肚子饿这件事。

也有人会为像她这样的人独自生活感到忧心忡忡,当天来家里来拜访的警察也是其中之一……说是警察,其实也只是对方这样自称,而阿满决定相信他罢了,玄关的门铃声像在水面扩散的水波纹在屋子中荡开来,在黑暗中听到那个声音时,阿满意识到玄关的另一头很难得会有人,而对方的存在波动化成了声音,以玄关为头,扩散到整个房子里。阿满打开门,听到一个年轻男人的寒暄声音,他自称是派出所的人,然而阿满并无法确认他是否穿着制服,他一开始的语气中带种严肃探查的意味,却在发现阿满有视力方面的问题之后顿时消失,转而担心起阿满的生活。

他关心地问阿满三餐和购物有没有问题?表示万一有什么需要,可以打电话到派出所,阿满听到他从怀里拿出东西的声音,她的手随即在一片漆黑当中触摸到了一样东西……好像是他的手,他把可能是纸张的物品塞到阿满手中。

“上面有派出所的电话号码。”他说道,随即进入前来拜访的主题。“房子周遭是否有什么可疑的动静?”

当门铃响起时,阿满习惯没有先确认访客就直接开门。对她而言,鱼眼窗是没有任何存在意义的,再加上她总觉得让客人等太久是很没礼貌的事情,所以她都会手忙脚乱地赶紧开门。她也打定主意,万一有强盗入侵,自己遭遇什么不好的事情便马上咬舌自尽。

所以被问到这个问题时,阿满想起上午发生的事情,听到门铃响起的她,去玄关探个究竟,可是门外却没有人,她甚至走到门外对外呼喊,仍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最后她认为是附近孩子们的恶作剧。不过阿满认为这件事没有必要刻意报告,所以并没有对自称为警察的人提起,她说:“没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变化,”

随即他便说:“是吗?”阿满猜他大概做了点了点头的动作,也许是别户人家也给了同样的答案,因此他事先也预期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不过他又问:“有没有看到可疑的年轻男子……”立即发现自己的问题太矛盾了,而阿满当然回答什么都没看到,“这几天不太平静,要小心点。”他叮咛几句便离开了。

阿满不知道如何处理手中的纸张,对方说上头写着派出所的电话号码,可是就这样写在纸上她看不到,丢掉又于心不忍……派出所的人为什么突然四处巡逻呢?阿满想了想,随即想起早上的事情。

每天起床,她总会先打开客厅的窗户通风一阵子,而当她今早想关上窗户时觉得外头分外地吵杂;巡逻车的声音和许多人喧嚣的声音交杂着,但她认为与自己无关,在钻进二楼的房间之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阿满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准备从玄关走回客厅,这时厨房那边微微响起一个坚硬的声音,象是堆放在架子上的盘子或什么东西撞击的声音,虽然餐具在没有人碰触的情况下发出声音的情形并不多见,但毕竟还是有可能的,她心想是在堆放餐具时没有放妥当吧?这么想的阿满仍然感到不安,心头上一阵骚动,她感觉到漆黑的面前隐隐约约飘来一股不明的气息,于是前往厨房用手摸索了一番,立刻认为自己想太多了,她发现没有洗的餐具还堆放着,那么刚刚也许是餐具在发出抗议吧!这是十二月十日的事情。

盘踞在自己心头将近一个星期的感情在今天早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空虚的洞穴,一股强烈的虚脱感让他几乎没办法动弹;心中宛如有一个缺口,明明有一个人死去,心头却没有感觉,仿佛在自己胸口当中的并不是流动着温热血液的心脏,而是冰冷沉重的石块——今天早上之前的想法是:如果松永年雄死了,自己应该会很高兴,由于会对于别人的死感到欣喜,所以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冷漠残酷的人,然而事实上他既不感到欢喜,也没有悲伤。今天早上之前,自己的体内确实充满某种不安定的因子,在看到站在车站月台上的他的那一瞬间化成了杀意,不过现在却不复见了,原因很清楚——因为成为他的杀意对象的松永年雄已经永远消失了。

明宏已经在客厅的角落里坐了四个小时以上,客厅位在老旧的木造房子的东侧,是一间八坪左右的榻榻米房间,中央有一座被炉,他就坐在房子最东侧的墙壁和南侧的墙壁所形成的直角地带。

面向东侧墙壁的左半侧有一座大壁橱,一进入这间房子,他的目光便瞄见那个壁橱,但是看不出里面摆放什么,应该像每个人家中都有的壁橱一样,专门收纳指甲剪或削铅笔机等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的杂物吧?明宏的老家也有一个这样的壁橱。东侧壁面的右半边是窗户,格子状的窗框和房子里的其他场所相较之下特别新,他猜想是后来安装上去的。

电视紧靠着南侧的墙面拜访,明宏背着南侧的墙;右肩倚着东墙坐着,正好在东侧的墙和电视机围住的空间中,静止不动的他觉得自己已不是生物,而是房间里的某样家具;而且他心想:真的是家具不知道有多好呢——如果自己能够是像家具一样的无机体,就不必为任何事情苦恼或痛苦,永远这样坐着,也不需要进食,只要过着房子的主人在眼前来来往往的生活,等自己旧了,主人买新家具之后就被丢出房子,安安静静地消失。

明宏将本来抱着的膝盖伸直,想让僵硬的肌肉放松,他尽可能让自己安静地进行这些动作,甚至连摩擦榻榻米的声音和衣服互相摩擦的声音都小心翼翼以防被听见,之前奔跑时造成的疲累已经消失了,另一种紧张感取而代之紧绷着他的肌肉。

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否则事情就变非常严重了!

窗户位在明宏的右肩一带,当他就坐姿微微抬起下巴时,可以轻易看到外面,十二月的冷风从窗户的空隙吹进来,让他觉得浑身冰冷,心想看似没有空隙的格子状窗框也不尽然吧?再不然,说不定玻璃本身就是冰冷的,把外头的寒意直接带进屋内,房子的北侧和西侧墙上分别有一道毛玻璃的拉门,可以通往厨房和走廊,不过现在都是紧闭的状态。

这房子的主人本间满从两个小时前就躺在暖炉前面,像个胎儿一样蜷缩身体,以身子包围暖炉。明宏原本只能看见她弓起的背面,她翻了个身将脸转向明宏的方向,两人之中还是隔着位于客厅中央的被炉,但是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的脸。

明宏着实吓到了,由于她一直没出声,而且一动也不动好长一段时间,所以明宏以为她在睡觉。但是翻过身看着明宏方向的她,眼睛却是睁着的,她直直地望着明宏的方向。

好清澈的眼睛。

有那么一刹那,明宏因为以为自己被发现而整个人陷入混乱当中,但是随即想起她看不到东西——她并没有尖叫出声,动也不动就是最好的证据——好像还没有被发现,原来是她一直都是清醒的状态,那明宏庆幸自己刚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这个宛如封闭的盒子的房子里,她认为自己是一个人的,令明宏心中多少产生罪恶感,于是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着窗外;玻璃的一面因沾着水滴而看起来像起雾一样,摆在暖炉上的茶壶正在冒气沸腾,玻璃瓶身的表面因冷空气而冷却,其实从两个半小时前,茶壶的滚水就已经沸腾得很严重,幸好茶壶现在已经从四角形暖炉的火焰上头被移开,只剩白色的蒸汽从茶壶壶口缓缓地冒出来。

明宏以非常谨慎,不发出一丝声音的情况下,用左手擦拭沾在玻璃上的水滴,导致手掌又冷又湿,其实房间里应该是很温暖的,然而沾在手上的水滴寒意却透过手臂经过背部再窜到脚尖。

用左手擦拭过的玻璃变得透明,可以看到外头的景象;距离二公尺远的地方就是车站,有一个月台在比较靠近的位置,隔着铁轨还有另一个较远的月台。从窗户刚好可以看到月台向前延伸的尽头,如果有人站在窗前,可以看见从左侧延伸而来的月台正好在窗户约中央区域终止,往右侧看也可以看见两个月台的水泥弯角,两个月台之间是往窗户的右侧延伸而去的铁轨。

房子和月台之间的空隙有种树,窗户刚好位于两棵树之间,视野相当好。只要把脸凑近窗户,甚至可以看见较远处的月台另一侧的情景;月台上站着为数不少的人,不过跟早上比起来应该逊色许多吧?现在仍然有穿着黑色工作服的人们从月台的一边俯视铁轨,似乎在查看什么一样,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非常严肃的表情,明宏的位置可以连工作人员脸上的皱纹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小心翼翼眺望着窗外的状况,远处月台终止的地方有用来将铁轨和道路隔开的绿色铁丝网,早上有些爱凑热闹的人们就聚集在那边望着车站里头和轨道,只不过现在已经过了数小时,没有人聚集在那边了,没想到那个男人就死在那边!明宏注视着和他只有距离二十公尺的远处月台,发现嘴唇在颤抖的他用力地咬住嘴唇。

明宏并不是到最近才知道她叫阿满,但是他没有跟她说过话,也没有拜访过她。十二月十日的十点左右,明宏在犹豫了一阵子后,决定来到这间老旧木造房子的玄关前,往旁边滑开的设计的门有着镶着玻璃的格子状窗框,按下的塑料钮是数十年前设计的门铃,隙缝间还卡着泥土和灰尘,让他颇担心门铃是否还有功用,然而响遍房子内部的铃声连站在外头的明宏都听得见。

不一会儿,站在屋内前来应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是那个他早就知道住在这间房子里的视障女性。

“请问……”打开门之后,她带着困惑的语气问道,而明宏早在按下门铃之后就退到一边去,把背靠在墙上准备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之前他曾远远地看着她,头一次用这么近的距离看她,也可以肯定她并不认识自己。对她来说也许是很不公平的事情,但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她看起来比想象中还瘦,不健康的模样。

“没有人吗……”她又问了一次,赤着脚从玄关里走出来。也许天生个性就不在意会因此弄脏脚吧?看到她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光着脚踩在玄关外的白色水泥地上,明宏觉得她就像个孩子一样过于没有防备心了,万一有玻璃碎片掉下来,或者有人意图加害的话,她要怎么办?但是她走到玄关外头来实在是一件再理想不过的事情了,因为出现这样的机缘,他便可以省去寻找打开的窗户才能偷偷潜进她家中的困扰;他穿过站在玄关外头的阿满旁边,潜入房内——事前他担心穿着鞋子走在走廊上会发出声音,早脱下鞋子,穿着袜子在门外预备着了——玄关上只摆了女性的鞋子,但是他注意到拖鞋柜里堆放了几双老旧的男人皮鞋,他兢兢业业地走在通往屋内笔直延伸的走廊上,走廊的中段有疑似是通往洗脸台和浴室厕所的门,尽头是镶着毛玻璃的拉门,走廊从此处完成L字形——背后响起关门的声音,回头一看阿满恰巧回到屋子内,心想她也许是把刚刚的门铃声解释成孩子的恶作剧吧?瞧她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地往内走……明宏赶紧闪身进入位于走廊中段的浴室,从面前走过的她也许是对自己家中非常熟悉的关系,已摸清走廊尽头的位置,弯过L字形的转角离开一楼了,他听见她爬上楼梯的声音。

如果她回到二楼,便应该不容易听到他的声音了吧?明宏这样想着,再度走到走廊上,一楼有厨房和客厅,还有好像没有人使用的房间及佛堂,而明宏决定潜藏在客厅之后一直到现在都维持原状不动的姿势,他猜想大约再半天左右的时间,从车站逃走的男人身分就会曝光,警方开始会搜寻车站四处的公寓吧?他必须找个能逃过警方搜查的地方躲起来才行。

他是去年四月到印刷公司就职的,也是从那时开始独居的生活,公司的员工约有一百人,公司每年春天会举办迎接新人的聚餐,以增加同事之间交流为名目而举办的,所以谁都无从推辞,正当大家微有醉意之时,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看起来年纪比他大一点的男人在一群拿着装啤酒的杯子的人之中高谈阔论,而不擅长讲话的明宏遇到这种场合正好都无所事事;当时也一样,所以默默地听那个人说话。

那个男人谈起前年春天发生的事情:一个新人在他的部门做事,但那新人连酒都不会喝,看起来很靠不住;他交给了那个新人一些工作,结果新人发出不平之鸣后便离开了公司——那男人很得意似的谈起这件事,接着一口气将啤酒喝光,脸上带着无比畅快的表情,看到这一幕的明宏感到自己的体温直降,从戴眼镜的男人和四周人的谈话的情况,立刻就知道此人是已在公司工作多年的前辈,但听见他很得意地谈笑这种事却觉得很郁闷——坐在他旁边的男人称为松永先生,所以明宏知道了他的名字——松永年雄。

明宏所住的公寓位于老旧建筑密集的地区,巷弄狭窄,所以每当有车子经过时,行人便几乎得紧贴电线杆走路,明宏每天早上经由这条路前往车站,穿过建筑物密集的地区,便可以抵达沿着铁轨铺设的道路;道路用被杂草淹没的绿色铁丝网和铁轨相隔,只要不会停靠的对号列车一经过,感受到风压的铁丝网便会剧烈晃动。明宏每天搭电车上班;从公寓走到最近的车站约步行十五分钟,再搭约二十分钟的电车才能到印刷公司所在的城镇。

某天早上,他在极偶然的情况下发现松永和他在同一个车站搭车——当他沿着铁轨旁的道路前往车站时,隔着铁丝网看到了站在月台中的松永——也许他也住在附近吧?他和身旁一个化妆的年轻女人状似亲密地交谈着,他心想那女人是松永的爱人吧?他们两个人搭乘同一班电车上班。

因为在新人聚会上听闻了那种事情,明宏总是避开和松永接触,即使在车站里头,也尽量不跟他碰头,但总不可能永远都能如心所愿,又一次在月台上等车时,松永便突然出现了,视线和明宏对上;他用那对没有特色的眼睛躲在眼镜后头观察明宏,虽然彼此之前几乎没有谈话过,两人毕竟是隶属于同一个部门,他应该认得明宏的长相,对他而言,明宏顶多是一个不起眼的同事吧?然而自从在车站碰面之后,情况就变成是和他在同一个车站搭车的不起眼同事了。

明宏在公司负责的主要业务是一种名为“胶版印刷”的工作:将如巨大的卫生纸一般的原纸挂到印刷机上,使其经过滚轮;明宏一开始以为工作交给机器就可以,但过阵子他了解到这是一项需要专业技术的工作,同样的墨水也会因为使用量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成色,顾客指定颜色;公司就得依照顾客的需要作出指定且固定的颜色——他从只能听前辈的指挥行事至今,已可以和前辈一样独自完成工作。

明宏有一个特性:记不住别人的名字;打从国中时就是这样,只记得经常讲话的人的名字,跟自己没有特别关系的人,即便一起念完三个学期,他多半还是一无所知,然而这倾向在现在的公司里很明显,对方都知道他的名字,他却经常叫不出对方的名字,也许是自己对四周的人事不够关心的证据吧?他从来不想主动加入四周的同事热烈谈论的话题,他对内容也丝毫没有兴趣——换成一般人应该会想加入话题当中吧?可是明宏却是唯恐避之不及,他希望能不受到打扰,因此不知不觉中,他自然地被孤立了,配合大家的话题对他而言是一件痛苦的差事,有时候还会注视着聚在一起聊天的同学,好像看见跟自己不同种的生物一样,这样的情况从国中持续至今,刚进公司时,会有同事在下班时约他去喝两杯,但是每次都遭到他的拒绝,久而久之没有人愿意再跟明宏说话了,不过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每当他和大家讲话时,总莫名地觉得自己会一直遭到否定,虽然谈话的当时他可以正常应对,也会聊正经的话题;但事后独处时,他回想起谈话的内容,反刍每个字遣词后,一则对自己说过的话产生自我厌恶感,二则对他人所说的话充满了疑问。他会因为发现在讲话当中没有注意到的含意以及双方价值观的落差而感到沮丧。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的想法或想象的事物会被四周的价值观所侵蚀破坏,以他的结论而言;这一切和别人或世界无关,没孤立起来正是他觉得最安慰的方式;总是采取团体行动的人们是无法理解他的选择的,只懂得怎么配合别人,或者是带点迟钝感,这些人让自己埋没于一大群人当中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吧?明宏可不想加入那种人的行列。

被松永盯上是大约进公司一年之后——金属制的楼梯旁边有一个巨大的架子,他在里面找打扫用的清洁剂。

“你在找什么?”

突然背后的头顶上响起一个声音,他抬头看见松永站在楼梯上,整个人靠在金属扶手上俯视自己,他说明在找清洁剂。

“东西不就在你后面吗?”

明宏仔细一瞧,发现清洁剂确实在那,明宏向他行礼道谢,他却对明宏说:“你有没有长眼睛啊?”当时他的语气近似责骂,不过这根本不能算是工作上的疏失,所以明宏有点惊吓听到有人用这么强烈的语气责骂自己,他看着松永的脸,觉得他的眼底深处似乎栖着某种含意;那感觉就像有人悄悄地站在他背后一样令人感到不舒服。

公司里的其他职工在下班之后好像经常跟松永一起饮酒作乐,但明宏婉拒了所有的邀约,也许是这点造成他们之间的鸿沟;或是他们在同一个车站搭车那般微不足道的原因,新的春天到来,公司又有新人出现,其中一个新人被分派跟明宏同一个部门,是一个名叫若木的年轻男人,他个子不高,有着一张稚嫩的脸孔,穿起制服像国中生一样,总是用和蔼可亲的声音请教明宏工作上的事情,若木似乎很容易融入新环境,很快就和职场同事们建立起比明宏好得多的关系,明宏看过他在休息时间和前辈们一起在抽烟区抽烟,联想起松永对新人的所作所为,但是看样子他似乎不会对若木做出伤害的事情,想到此,明宏不禁为若木松了口气。可是后来不晓得发生什么事情,他发现若木和自己接触时渐渐和其他前辈的态度不太一样。

“大石先生,请你把这个完成。”他若无其事地把工作推给了明宏,好似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可是明宏觉得他只对自己敢作如此厚颜的要求,他对其他前辈似乎不会有类似的态度;之后他告诉自己是心里作祟,并没有刻意要求若木敬他为前辈的意思,甚至比较偏向不在意前后辈的相处模式,他认为在意这种事情就是告诉大家:自己是小心眼的人。可是没多久他知道并不是自己想太多,起因是某天工作时间结束,他正在整理东西的时候。

“我要去休息了,剩下的整理工作就有劳你了。”若木说着便朝抽烟区的方向走去,明宏只愣了一下便叫住他。

“请好好整理喔。”没想到若木只瞄了明宏一眼,丢下这句话走了。这是不对的!若木面对其他前辈时总是摆出低姿态,宛如只有面对他是用这种态度,明宏觉得被他看轻而感到生气,他决定到抽烟区将若木找回来,抽烟区位于作业场的外头,本身不抽烟的明宏,平常是绝对不会过去的,装设有果汁的自动贩卖机和烟灰缸,每当休息的时间,总会有几个人在那聚集,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抽烟。

若木跟几个同事一起,当明宏出现时,众人停止了交谈,目光集中到明宏身上,当中也包括松永在内;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说话原本是明宏敬谢不敏的差事,但必须面对的他不会逃避;他对若木说:“跟我一起去整理。”

“那种小事你一个人就可以解决的吧?”松永皱着眉头,一边抽着烟一边说。

“所以就有劳你了,”若木低下头,将指缝间的烟拿给明宏看。“我还没抽完呢。”

烟灰缸的四周都是同事,但是他们都不是明宏的朋友,是若木的。现场弥漫着一股明宏应该一个人完成后续整理工作的气氛,虽然事实上那真的是非常简单的作业,一个人做也是最有效率的方法,但是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让人无法接受,明宏又感受到几道使他无法反驳的视线,最后只好留下若木,离开了抽烟区。听到背后响起了笑声,他出于直觉地了解自己正遭到取笑,他知道松永偶尔会模仿他的动作,博取众人一笑。

只要是人与人形成的团体,自然会出现上下阶层的关系;那种关系跟上司与部属之间的关系有点相似又有点差异,类似“这个人很会照顾人,必须谦让三分,那个人可以拿来当成笑话的对象”之类的关系。明宏心想若木的情况就是最典型的范例。另外,明宏怀疑这当中多少有松永的意思在内,不知为何他总是会把炮火集中在明宏身上,对他又笑又贬的,明宏想不出理由何在,他们之间的关系顶多只是会在车站碰面而已。他怀疑也许只有自己不对松永所说的话题或产生赞同或好笑的反应,所以变成团体中的牺牲者……其实也有些人对松永没有好感,明宏曾经在更衣室里听到有人咒骂松永,然而这些人面对松永都是应和似地一起笑着,明宏没办法这么机灵;听见松永所讲的话实在没办法让他硬扯出笑容,例如他曾经听见松永得意地谈论自己同时跟两个女人交往的事情,当时他一个人坐在餐厅里使用橙色的塑料餐盘吃饭,后来松永和若木等几个同事前来,自动围坐在明宏的四周……在外人看来,大概以为他们是一群交情很好的同事自然地坐在一起用餐吧?但松永的脸上充斥着喜孜孜地等着看明宏反应的色彩,当时他说到了女人的愚蠢,他说自己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态跟某个女人交往,没想到她却动了真情——松永把那个女人当成笑话说给大家听。

明宏告诉自己那是别人家的事,自己和那个女人并不认识也没有任何关系,根本没必要在意,但他还是忍不住联想松永口中的那个女人或许正是他在车站看过的那个女人——他好想干脆把耳朵塞住!如果可以的话,真想立即远远地离开那些兴味盎然地听着松永讲话的人群当中。

“大石,你认为呢?”突然有人这样问他,他不清楚对方的含意,于是歪着头,做出不懂的动作,然后一把抓起还没吃完的餐盘离开。

进入公司已经长达一年七个月,但是每天到公司去上班依然让他觉得很痛苦,和从前一样,无论是上学或是上班,明宏总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在休息时间不跟任何人接触的他,找不到立足之地,不管置身于何处,他永远感到紧张,有一种遭到压迫的窒息感……每每感受到松永投射过来的视线时,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他觉得有一只无情的手缓缓地勒住他的脖子,他就快要被勒毙了。

“大石先生好像不太爱玩,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怎么活到现在的?”大约在两个星期之前,他在抽烟区附近听到若木的声音这样讲,随即响起几个讪笑声,于是明宏停下脚步,藏身于抽烟区死角阴暗处。

“下次跟踪他看看吧!他好像就住我家附近。”是松永的声音。

“去偷窥他的生活状况,有没有人又摄像机?我们偷偷去拍他。”众人兴味盎然地聊着这个话题,甚至订好了明确的日程,当众人正聊得兴高采烈的当下,若木突然离开抽烟区。在转角处出现,导致明宏连躲起来的机会都没有。

看到明宏就站在可以听到众人在抽烟区声音的位置,若木猛然一惊,所幸他并没有叫出声,在抽烟区的人们并没有发现异状,明宏静静地将食指竖在嘴巴前面示意别说话!若木似乎了解他的意思,倒吸了一口气后便安静地离开了。

从此明宏开始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忐忑不安的日子就这样持续着,虽然他感觉不出有人跟踪的气息,却总觉得有人在背后偷窥他,连在外面走路时和公寓时,也常常不自觉地回头看有没有可以的人影,随着时间的累积,总是想太多的他愈难以忍受,觉得自己的神经不断在耗损,明宏告诉自己:若木应该已经告诉大家计划败露,所以松永理应不会躲在某个地方偷窥,企图用这样的说词让自己安心,却还是害怕松永随时隔着眼镜盯着他看。在那之后他曾经跟若木两人单独在更衣室里,当时若木很难得地主动找明宏攀谈。

“你听到我们上次说的事情了吧?你很生气吧?”他的语气充满了谄媚的味道,正面看着若木的眼睛时,可以感受到他略微的胆怯,要是平常,明宏应该会让这件事云淡风轻地过去,但是因为当时情绪相当激动,便有意吓吓若木,他慢慢地把脸靠近若木说:“我想杀人。”

若木瞬间脸色铁青,但是仍然歪着嘴角,硬挤出一丝怯弱的笑意,由此可见他是一个得靠群体的力量才敢大声说话的懦弱的人。

“杀谁?我吗?或是松永先生?”

明宏此时刚好换好衣服,不答声却用力关上橱柜的门,造成巨大的声响,若木不由自主地发出短促的尖叫声,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倒吸了口气,最后明宏在没有答话的情况下离开更衣室。

杀人……刚刚在瞬间说出口的话在脑海中复苏,明宏心想这个念头虽然来得突然,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十二月十日。

明宏在自己的公寓房间里醒来,支撑起上半身时觉得头很痛,全身似乎还有着冷汗,他想起好像做了很不好的梦,但是梦的内容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桌上还放着昨天晚上从便利商店买回来的便当残肴,由于昨晚没什么食欲,只吃了一半,他起身将便当丢进垃圾筒后换好衣服,在床上的棉被也没有折的情况下离开他八坪大的公寓,他心想每天都是来往于公司和公寓之间的生活,因此根本没有折棉被的必要!也许他一辈子都得过着这种生活吧?那么,棉被就会一直保持这个状态吗?

相当寒冷的清晨,泛白的天空表示太阳躲在云层后头不肯出现,住宅密集建盖的巷子里除了他别无他人,连狗和麻雀都没有,整个世界被静寂所笼罩,连绿色的树木都仿佛抹上一层灰色的颜料一样。

因冰冷空气冻伤脸的明宏不停地颤抖,独自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路上的柏油很老旧了,用油漆画在表面上的线条和文字也剥落了,每走一步都会让他涌出一股几乎要发狂的悲哀情绪,症状就近似疾病发作一样;连续数天、数周的不良情绪导致状况突然发生,悲哀的情绪灌盈整个胸口,有种终将倾泻而出的冲动,他知道要不是自己以意识勉强撑住,恐怕早就双膝一软,整个人趴倒在地上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停地往前走,走出狭窄的巷弄之后,来到沿着铁轨的马路上,他抓住左手边的铁丝网以支撑着身体向前进,已经没有办法独立面向前方好好地站着了,在铁丝网下蔓延的杂草覆盖着一层颜色看来像晕开渗染般的白霜,寒冷的天气使他抓住铁丝网的手指头几乎要被戳破皮了……他的身体在抗拒上班……打死他都不想去,可是他非得去上班不可!

如果现在辞掉工作的话,形同屈服于松永之下落荒而逃,他想起松永于去年春天的迎新餐会时所说的话;关于他故意把工作推给某个员工,迫使他离职的事情……他可不想跟那个员工一样,成为他的笑柄之一,倘若此时屈服于他而离职,明年他一定会很愉快得对新进人员提到他的事情,所以他非得去上班不可!必须前往公司准时打卡,而且他得对已上班的上司或同事打招呼,打卡机旁边就站着提醒大家打招呼的印刷标语,但是其实几乎没有人会在意明宏基于义务性质的寒暄。他意识到自己无可救药的孤单!每位同事都是松永的朋友,公司就象是松永住惯的家,反观已经工作一年半以上的自己,对四周的人事还是那么生疏,是他自己选择被孤立,所以这是无可奈何的下场。尽管如此,他心头的郁闷情绪却让心脏快要碎裂了,周遭世界中各种令人不快的事物都以汇集到松永一个人身上的形式出现在眼前,世界上存在有这种人让他又悲哀又憎恨,无论在公司或公寓,只要一想起他,明宏心头便充满了熊熊燃烧的厌恶感,他很惊讶自己竟然可以对某人憎恨到如此的地步,脑海中全是充满了负面的情感,宛如用过的机油般又黑又粘。

走到距离车站不远的地方,明宏抬起头来心想:只要再走几步路,进入车站内,就可以趁电车到来之前,坐在板凳上休息片刻了,分隔铁轨和道路的铁丝网已老旧到覆盖在表面上的绿色塑胶套都剥落了,铁丝网另一侧的车站月台映入眼底,灰色水泥制的月台所在位置比道路略高,水泥壁上有一道接着一道的纹路,就好像宣称自己长期以来都暴露在风雨当中一样。

有一个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的男人站在那边月台的一段,男人面对着铁轨,从明宏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却可以确定他就是松永!他不想跟那个男人搭同一班电车,在车站内和他对望也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他想转身离开车站以和他错开搭乘的电车……令他非常意外的是——他的脚不停使唤地走往车站的剪票口,并看着手表,确认现在时间为七点十八分,小车站的剪票口尚未机械化,所以通常仍有一个中年站员在剪票窗内的房间里,从窗口可以看见里面燃烧的暖炉,而站员只有在乘客通过剪票口时会离开暖炉到窗口确认一下是月票或普通车票。

明宏把月票给他看,穿过剪票口并环视四周,景象跟平常的早晨没什么两样,两个细长的灰色月台依旧隔着铁轨对立着,月台上只有挡住强烈的阳光和雨水的简单屋顶,其他一无长物。乘客靠着已生锈的天桥往来于两个月台之间,而明宏只有在下班才需要使用天桥;铁轨朝着左右两边无限延伸,为云层所覆盖的天空呈现一片白色的景象,沿着铁轨竖立的电线杆宛如用直尺和铅笔所描绘,黑压压地朝着天空挺立,铁轨和电线杆,还有排列在两侧的铁丝网及建筑物愈往前延伸就愈集中于一点,再因冬天的早晨而渲开来,吐出的气息也融化于白茫茫的空中。

该是对号列车通过车站的时间了,不过对号列车并没有在这个车站停靠,只是以毫不留情的速度,快速地通过罢了,松永站在月台的一端,没注意到明宏走进车站内,明宏看着他的身影,确认手表的那瞬间,也在心中某处拟定某个假设——对号列车快要经过了,如果把他推落铁轨,究竟会变成什么状况……这跟四周有没有其他人无关,他明确地了解到:如果不杀掉松永,自己铁定会发疯!明宏心中想着“制裁”两个字,缓缓走近松永,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会因为松永而悲伤难过,远处响起平交道口的警报声,声音穿过冰冷的天空,越过房子的屋顶传进耳中的那一刻,松永年雄的生命消失了,也许是当场死亡吧?而他最后看到的是明宏的脸,他跌落在以飞快速度奔驰而来的巨大金属块的前方,在金属车体碰撞到他前的那短短一秒,两人的视线交错相会了,松永露出惊吓的表情——明宏就近在身侧的事实似乎比自己从月台上摔落,还有电车就迫在眼前更令他惊讶,迎面而来的电车发出急刹车的声音,明宏听到车轮那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尖锐摩擦声。

有位女性跟他们站在同一个月台,此时视线正与明宏对望着,她露出十分惊恐的表情并从明宏旁边逃开。听到刹车声,刚刚可能还靠在剪票口房间内暖炉边的站员一跃而出,明宏转身开始逃跑,他觉得是恐惧感迫使他这么做的,是他的脚自己擅自决定这么做的……而现在,明宏就潜藏在阿满的家中。

明宏缩着身体窝在客厅一角,感受着不怎么好的感觉;这房子的主人阿满躺在暖炉前面,一动也不动。如果她能到别的房间去该过好啊!但这是她的家,自己根本不该有这种想法的。他觉得很对不起她,可是警方会四处搜寻,他无法回自己的公寓,警察不需要花费太久的时间就会知道尸体的身份,以及身为同事的自己怀有杀意的事实。

她的房子是附近建筑物当中比较大而老旧的木造二楼式房子,正门面对着小巷子,背后有铁轨;两边是以围墙相隔的民房,房子被围墙和门所围绕,只有面对铁轨的部分没有围墙,不过房子和铁轨之间的树木也形成一道界线,应该是继承父母或祖父母的房子吧?走廊的地板和柱子是表面带有光泽的黑色,反射着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好像濡湿了一般。明宏藏身的房间某一角有柱子,表面留有几个已剥落的四角形贴纸痕迹,但是粘胶还粘在上头,沾附了灰尘和污垢,明宏可以想象躺在面前的她小时候将贴纸贴在柱子上的情景……突然门铃响起,缩着身子躺在暖炉前的阿满有了反应,站起来去拉开西侧的拉门离开客厅,脚步声朝着玄关的方向走去。

好像是有人来访,如果是看得见的人走进屋子的话,明宏就得躲到别的房间才行。算准阿满远离了客厅之后,明宏在蜷缩四个小时之后首度站起来,他打开北侧的拉门,走进厨房——一进入这房子的时候他就确认厨房有后门,以备万一有什么情况,他可以从后门离开——厨房比房子的其他部分要来得新,从地板、壁纸、火炉、流理台的状况来看应该是增建的,在约十坪的空间中央有一张桌子,桌子四周摆放着四张椅子,而东侧的墙边设有流理台和还有几扇窗户。但是窗户外头便是一排茂密的树木,所以看不见窗外的任何景色。

靠近走廊上的墙上有大型的橱柜,可以看到玻璃门内堆着盘子和杯子,明宏将身体靠在柜子上,竖起耳朵倾听。柜子旁边是通往走廊的拉门,现在是敞开的,因此人们在玄关处交谈的声音可以越过铺着黑色地板的走廊,以微弱却清楚的音量地传进他耳里,是年轻男人的声音。

“我是派出所来的……”

闻言明宏顿时神经一紧!所幸派出所的人在知道阿满的眼睛看不到之后,立刻担心她的生活起居,才告知来访的用意;听来好像是在搜寻可疑的人物,明宏立刻察觉自己就是他们要找的人。阿满并没有任何对警官有用的情报,明宏从她的答复中知道,她没有发现到他的存在,等到派出所的人走后,阿满关上玄关的门。

明宏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将身体从原本靠着的柜子上移开,打算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也许是太过紧张,不知不觉把全身的重量都靠了上去的关系,在明宏起身时,橱柜微微地晃动使得堆放在里头的餐具发出声音,导致在走廊上正要回客厅的阿满停下了脚步,明宏当场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她听到刚才的声音了!发现有人入侵了吗?万一她发出尖叫声企图寻求帮助怎么办?明宏竖起耳朵,伺察着走廊上的动静。

她突然间从明宏眼前的入口处出现,她踩着安静的步伐走进厨房,走过屏住呼吸,紧张不已的明宏面前,她一走动,厨房内的空气随之飘动,轻柔的风拂过明宏的脸。事实上,她可以用快得让人不禁怀疑她看得到东西的速度在这房子里走动,明宏入侵这间房子不到半天的时间,便发现这项特点,但现在她却以十分缓慢,以细察四周动静的速度一步一步地往前踩踏。明宏原本很担心她发现他的气息,不过瞧她并没有发出尖叫声没命似地逃跑,而是用手摸索,然后开始洗起堆在流理台上的餐具,这样的举动让僵立在厨房内的明宏总算松了口气,心想看来她似乎还没有发现异状——当他们两人同在一间房间当中时,走动或活动身体都是很危险的事情,因为她会听到声音,但是当她在清洗碗盘或使用吸尘器时应该就没问题了吧——她可以用和正常人一样的灵活速度来操控水龙头将餐具上的泡沫清洗干净,明宏利用这空当回到客厅的角落。

双脚一踏到外头,整个身体便不自觉萎缩起来,待在家中所感觉到的黑暗和外头感觉到的漆黑是不一样的;家中静谧的黑暗可以温暖地保护自己不受外界的伤害,但是在外头感受到的黑暗却只会产生恐惧,只要有什么比较大的声音响起,阿满就怕得全身没办法动弹,例如堆在树枝上的雪因为本身的重量而从树枝上掉落,但阿满并不知道只是雪掉落的声音,她会认为是一个谜样的沉重物体掉落的声音,并因为怀疑那个东西在几秒钟之后也会落到自己头上,而不禁缩起脚步。

如果没有抓住某个人的手臂,阿满就会因为害怕而无法自行外出,而市政府为服务视障者而招募了一些义工,提供扶持视障者的服务,那些义工成为导路人,代替视障者的眼睛来引导视障者。正确说来,阿满所住的城市里的导路人并不是义工,因为负责当导路人的人会去市立身体障碍者协会申请登记,每个小时可以领到一些薪资。

市政府分给阿满一个月七十二小时份的导路券,使用者将那些券依时数交给负责导路的人,导路人再拿票券于事后向市政府请领相当于票券份量的金额,阿满并不是很清楚,据说是几年前有人发起了身心障碍者运动,因而产生这制度,好像是会麻烦人的价值观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壁障,使得身障者不易申请帮助,又有人觉得不给报酬说不过去,而给导路人图书礼券之类的东西,不过加上身障者当中有不少人经济状况并不好,也出现许多附加的问题,直到导路券的制度确立之后,请求帮助的问题就减少了许多。

在打电话联络导路人之前,阿满的朋友花末都会主动担起这个责任,一开始阿满有说明导路券的功用,表示可以给她一点报酬,但是花末坚持不收券。

“我是为了自己想玩才把你带出来的,那些券在你需要找别人带你出门时再用吧。”她这样告诉阿满。

阿满跟花末从小学时就认识了,两人上同一所高中,念同一所大学,结果阿满因为视力的缘故中途辍学,然而顺利毕业的花末并没有找正职工作,现在仍然是靠打工过日子,所以时间方便的时候,她会带阿满到医院去,每个星期她也会拉着阿满的手臂外出,前往超市买点食材堆放在阿满家里——此时阿满站在花末的左侧,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走着,当花末停下脚步,阿满也会立刻停止,当她弯向左右任何一边时,阿满也会紧紧跟随,她觉得自己如同在激流中死命抓住花末的手臂,以避免发生被淹没的惨剧。

其实,阿满有个让她可以独自在外头走动时的拐杖,但是靠着拐杖一个人走路时的感觉跟抓着某个人的手臂走路是完全不一样的,紧抓着的手臂会让她有明确的自信,知道前头不会产生什么问题,在黑暗中透过手臂感受到他人的存在是她唯一可以确信的光芒来源。

“阿满,你老是窝在家里会让你整个人都腐烂的。”

十二月十三日,花末边数落阿满边半强迫地带她出门,阿满记得小学刚认识花末时,只觉得她是一个内向的人,但是从读国中的时候开始,她愈变愈强势,个性也强悍许多,犹如一只从蛹里面孵化而出,展开翅膀的蝴蝶,阿满为朋友的变化感到欣喜;当一群朋友聚集在一起时,她会率先出来带领大家,决定应该前进的方针,举例来说,在知道有朋友的生日即将到来时,她会只说一句:“我们开个庆生会吧!”便马上从举办生日的会场到蛋糕的准备工作都一手包办,整个活动都可以按照她的想法进行,假日时她会说:“我们到海边去升营火疯狂一下吧!”也曾经突然提议,“我们到动物园去看兔子的眼睛吧。”然后就强押着大家一同前往。

“我们到公园了,草坪好大一片,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今天是平日,所以游园的人不多,天气很晴朗。”

“嗯,我晓得。”全身都可以感觉到太阳温暖的阳光。因为担心冬天室外会冷,为了避免着凉的阿满身上穿着外套,现在却泛出些微的汗水,只要稍微用力深呼吸,便闻到一股象是来自草坪的植物味道,抬头仰望天空阿满只能看见在几乎漆黑的视野当中,太阳那红红的一点像在天空开了个洞一样浮上来,看起来像空中的一滴血,那不是一个完整的圆,轮廓也是模糊的。阿满觉得那个红点不久之后便会崩散,融入黑暗当中。

举起手挡住眼睛时,红点便消失,四周完全陷入黑暗当中。阿满常常觉得看不到自己的手脚,身体便和黑暗同化了一般,拿手挡住太阳的强烈光芒的时刻,她能用眼睛确认自己手的存在。

“你站在那边。”花末说,同时用力松开阿满抓住她手臂的手。

“你干什么?”

一松开她的手,阿满顿时觉得好怯懦,这心情跟在家中完全不一样,宛如被孤伶伶地抛在宽广的黑暗的虚空当中。

“叫那么大声干什么?我就在你附近啊。”

她听到花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如果要举出几乎看不见之后有什么事情改变了,大概就是拉开嗓门大声说话的机会似乎变多了,这是阿满以前不会做的事情,因为不知道对方在何处而会感到不安,尤其当人在外头时,声音自然而然就会放大,以前跟正规的导路人谈话时,对方告诉她这是所有视觉障碍者都会有的倾向。

“你听着,我要站在这里帮你拍照。”阿满转向花末的声音来处。

“别那么紧张啦!放自然一点!别露出那种表情,你又不是卖火柴的少女!

手别放在胸前,自然垂放到身体两边。”

“为什么要拍照?”

“有一卷底片还没拍完,里头有我之前和打工同事一起吃饭的相片,我想赶快把它用完。”

响起两下快门的声音,喀嚓!阿满听到花末嘟哝的声音,想象花末摆出摄影师的架势,一遍蹲着抓角度一边拿好相机的模样;也响起自己一个人呆立在公园的草坪上的样子,记得花末曾经跟她说,当她睁开眼睛时看起来跟一般人没有两样,所以也许相片上的自己看不出是眼睛有问题的人。

“阿满,我想拍你的侧脸,你看那边。”

“哪边?”

“那件外套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这是我父亲的外套。还是脱掉好吗?”

“没关系,这样就好。”又响起按下快门的声音。

离开公园之后,她们前往一家意大利料理店吃饭。她们第一次去这家店,但是很早以前,她们就听说过这家店的名字,叫作“梅兰莎妮”。

“店面装潢得很漂亮喔!虽然坐落在城中区,但是店家四周却种满了树木,感觉像在森林当中一样,好像魔女的家里喔!”走进店家之前,花末为阿满做了简单的解说。

其实是阿满提议要到这家店的,因为昨天才刚认识的一个女性告诉阿满,她在这里工作,难得有机会外出,阿满想顺便来看看。

“小心,地上有台阶。”

“嗯。”

也许是花末打开店门了吧?店里温暖的起司和奶油味迎面飘来。“两位吗?

”一个年轻的女性声音响起,阿满觉得那个声音很熟悉。

“你好。”阿满试着跟对方打招呼,心想着“她还记得吗?也许已经忘了”

的猜测,对方顿了一下,随即立刻回应道:“啊!是昨天那位小姐,你特地跑来啊?”

阿满想象她穿着店里的制服,站在门口招呼客人的模样,心想对方似乎也还记得自己,阿满和花末被带往最里面的座位,坐下之后,花末为阿满读了一遍菜单,并且根据菜单上的图片告诉阿满不同的菜名分别是什么料理。

“刚刚那个人就是帮你捡回衣物的人?”花末把放在桌上的水杯的位置告诉阿满之后问道。

“嗯,好像就住在我家附近,叫做三岛春美的小姐。”阿满已经告诉过花末,昨天三岛到家里拜访的事情——昨天当阿满一如往常在家里发呆时,玄关的门铃响了,出去应门的阿满听到一个女性的声音发出犹豫的招呼声。

“好像是你家的衣物被风吹跑了……就是这个……”

阿满不认识声音的主人,不过听对方说“就是这个”,她猜想也许是对方把衣物递了过来。阿满迟缓地伸出手,摸索对方递出的东西,对方好像这时才注意到阿满视力有问题。

“啊,是这样吗?”

“是的。”

阿满在空中摸索的手触碰到布料,应该是对方塞到她手上的吧?在这里哦……对方这样的心意传达了过来,摸起来象是衬衫之类的衣物,可能是对方在路上捡到的衬衫,还刻意送回来给她,阿满赶紧道谢,交谈几句之后知道对方住在附近。她还说万一有什么需要时,就住在附近的她可以立刻赶过来。

“平常我在意大利料理店上班,叫『梅兰莎妮』,下次请到店里坐坐。”她这样说,还说明自己的名字是三岛春美后才离去。

“那很好啊,在住家附近认识新朋友,而且人长得真漂亮呢。”

花末声音当中充满了打从心底感到喜悦的温暖气息,虽然她从来没有明确说出口,但她确实很担心阿满,总是设身处地为老是关在家里,顶多和自己对话的阿满着想,想到此,阿满难免感到抱歉。

“已经要点菜了吗?”

春美的声音响起,是一种温婉而柔软的声音,花末随即帮两个人点了菜。

“等一下,春美小姐。”

眼前是一片黑暗的阿满搞不清状况,但是她推想是花末叫住了原本要离去的春美。

“请你站在阿满旁边,就这样。”在黑暗中响起快门的声音,就那么一瞬间,阿满看见花末所在的四周染成一片红色,这是闪光灯的灯光穿越眼中深沉的黑暗,传达到阿满的视网膜的结果,接着是底片倒卷和春美的脚步声走远的声音。

“对了!阿满,发生那个事件时,你在做什么?现场就在你家后面,警察应该有去找你吧?”

“事件?”阿满不解地反问,花末便陷入沉默数秒。可能是怪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吧?

“就是三天前的事情啊!阿满,你不知道车站发生的事件吗?那一天你没有觉得特别吵吗?”

花末说三天前的早上,车站那边有人死了。当对号列车通过时,有个男人从月台上跌下去,被车子快速碾过,好像是当场死亡了。

“经你这么一提,我记得好像有电车紧急刹车的声音,还有很多人喧闹的声音。”阿满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所以也没当回事。

“你要撑着点,对了,你知道他为什么从月台上跌下去吗?好像是又人把他推下去的。”听说犯人确定男人遭到电车碾毙之后,便从月台跳下去逃走了,车站站员说有看到逃跑的男人。

“犯人是男的,还没有被抓到,目前正在逃亡当中,事情就发生在你家附近,所以你多少要了解一点喔。”

说的也是。阿满一边回答花末,一边猜到当天下午派出所的人前来造访的理由,当时来访的警察问她房子四周有没有发生可疑的事情?有没有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一定是为了追捕逃亡中的犯人。

阿满用两手包着装了水的杯子仔细地思索着,但手中的触感凭空消失了,就像魔术一样融于空气中不见。阿满感到不解,用手摸索着桌面……听到花末强忍着的笑声,阿满才发现时花末的恶作剧;是花末无预警从她手中抢走了杯子藏起来。阿满抗议说:“为什么要这么坏心眼?”花末则回答:“觉得很好玩啊。”

过了一会儿,有盘子摆到桌上的声音。同时闻到番茄酱的味道,花末随即解说那个有点饶舌的通心面名字。

用餐时,阿满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让料理洒落桌面、不去弄倒水杯,然而通心面的酱汁滴到衣服了,她也不会自己发现到——这家店的食物味道真好。

离去之际,在柜台结账好像就是春美,阿满站在一边听她跟花末聊天。

“你跟阿满小姐是朋友吗?”

“我们是那种从小学就在一起的青梅竹马喔!”

“感情真好。”

离开料理店之后,阿满跟花末搭上巴士,阿满在花末的引导下,踩上车门的台阶,慢慢走到座位上。如果没有她,阿满连要搭哪个巴士都会很困难,跟电车相比,阿满喜欢搭巴士,因为有时候在等红灯时,连引擎声都会消失不见,阿满尤其喜欢这个时候——来自车体下方的振动不见了,巴士内突然被一股宛如呼吸停止似的静谧所笼罩,此时说话的声音会特别响亮,因此乘客们也会陷入沉默,车内便会呈现完全静寂的状况,以前上学时,教室有时也会在休息时间时有这种时刻,所有的喧闹声和吵杂声都消失——完全的静寂,她觉得两者感觉很像,都是很不错的感觉。两人搭巴士来到车站,然后搭电车回到位于阿满房子后方的车站。

“暖炉的灯油还有吗?”花末站在阿满家的玄关处问道,每当灯油用罄时,她都会帮阿满补充,其实这个工作阿满自己也做得来,不过她仍会担心。

“嗯,还够。”

“小心用火喔!”她叮咛几句话之后便回去了,花末家与阿满家之间需要三十分钟左右的脚程。走进屋里,又只剩下阿满一个人,寂寞感顿时涌了上来,平常一个人独自在家时不会感觉到的空虚感总在和花末外出后没来由地袭上阿满的心头,这代表她和花末共度的时间是非常快乐的。

脱下父亲的外套之后觉得轻松了许多,她想起自己并没有把最近在家中感受到的奇怪气息告诉花末;从几天前,平常笼罩在自己四周的沉稳黑暗开始有浮动的感觉,也许是哪个窗户打开了,导致有猫儿不时进出的关系,但阿满在屋内走来走去,仔细检查后发现,每一扇窗户都关得好好的,也从没听见动物发出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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