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黑暗中等待  作者:乙一

阿满刚进入小学时,会跟感情很好的同学一起去某人的家中玩耍,但是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就会闲晃到家附近的车站,在铁轨和道路之间有绿色的铁丝网,大概是用来预防孩子们阖进铁轨内去嬉戏吧?或是为了制止没有买车票的人闯进车站,只不过,她还是在车站月台附近发现有部分的铁丝网裂开了……是被车子撞破的吗?

铁丝网从当时眼睛的高度到地面整个被撕扯开来,连绿色的护膜都破了,破掉的部分因生锈变成了红茶色,在不被铁丝网的尖刺端划破的情况下穿过去之后,就是月台的一端,这个车站不大,与其说是车站的月台,充其量也只是在铁轨的两侧各放置巨大的水泥板,剪票口只有一处,月台之间用天桥连接。

月台的位置比她的身高还高,所以即使穿过铁丝网,站在月台上的人也不会看到,她喜欢坐在月台下方阴暗又狭窄的空间,那是在车站里的人和在路上行走的人都不容易发现的秘密空间,里面有支撑月台的水泥柱和铁架,地面上以细砂铺塞着,晒得到太阳的地方杂草丛生,铁轨的地方位置比较高,地面有些倾斜。

她喜欢坐在月台下方,看着电车的车轮发出轰隆声经过或停在眼前的景象。

每当炎热无比的盛夏,太阳便会将铁轨晒得滚烫,月台下方照不到太阳,感觉比较阴凉,阿满在那看着因为热气而晃动的景色,但是当对号列车飞驰过眼前时,一股热风就会伴随着地鸣声一起冲向月台下方;一到傍晚,强烈的阳光变得柔和,太阳西斜,因此晕染着红色的向阳部分开始慢慢地移往躲在月台下方的阿满旁边,此时倘若听到从远处铁路平交道传来的警报器响声时,阿满总是会莫名地感到寂寞。

她记得可能是暑假中的某一天,当她觉得该回家正要穿过铁丝网的裂缝时,却跟父亲不期而遇,平常就交代她不能靠近铁轨的父亲结结实实地训了她一顿,她没想过那是危险的事情,也没想到父亲会气成那个样子。惹父亲生气让她觉得很难过,她当时因担心父亲会丢下她一个人消失而心生恐惧。

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上班族,每天早上都打领带、穿西装出门,阿满也会去上学,所以当他们会同时走出玄关,将无人的房子上锁。自她懂事以来,就是过着没有妈妈的两人生活,她听说爸妈离婚了,她不记得妈妈的长相,也不太在意,即便到朋友家,看到朋友的妈妈端着点心出现时,也从不会想自己的妈妈,为什么没有妈妈之类的事情。

“经常穿白色的衬衫。”父亲曾经这样对她描述过妈妈的印象,她忘了是怎么会谈到妈妈的,只记得当时心想,“喔,是白色衬衫啊?”

当时提起此事的父亲带着有点怀念的表情剪着脚趾甲,阿满在一旁一边摺着洗好的衣服,一边想着父亲只要别把指甲层散落一地就好。

十二月十八日。

闹钟响起让在黑暗中的阿满知道早晨来临了,已经很久没梦到父亲了……也许是昨天晚上的邢顿晚餐吧?毕竟她已经好久没有跟花末以外的人一起用餐了。

她认为躲在家里的大石明宏并不是坏人,虽然只是她个人的推测,不过她觉得他并没有加害她的意思,他明知道自己存在的事实已经被揭开了,却什么也没做,只要阿满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他也会保持沉默。

她试着为他准备餐点,而他也会静静地过来吃,她了解到他总是缩在客厅的角落,没想过要栘往别的地方:也许是喜欢早上的太阳吧?这间房子的东侧有窗户的地方只有一楼的客厅和厨房。当阿满刻意地把注意力朝向客厅的角落时,确实可以感觉出生物的存在,尽管没有发出任何话语或声音,但是存在的波动依然会传送过来,也许是体温的温度;或是因为他的呼吸以至于让阿满感受到空气的紊乱?在眼睛看不到的黑暗中,她觉得那一带的空间因为他的存在而扭曲了。昨天他当着阿满的面站起来走动,只是这么小小的一件事却让阿满觉得仿佛天变地动般,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露骨地让阿满发现他存在的气息,她反射性地坐起身体,但是发现他并没有做出任何惊吓她的举动后又躺了下来。

那种感觉就像彼此表达没有敌意,相互咬噬却又相互降服的动物一样,阿满心里想这样真糟糕,得有所回应才行。所以她做了炖菜,将他的份盛在盘子里,试着表示两人一起用饭的心情,一开始她很担心他不会来吃,然而他最终是不发一语地坐下来,开始吃起饭来,阿满一边吃着炖菜,一边莫名感到喜悦。好奇怪,对方是擅自闯进家里且来历不明的人,然而自己却相信他,战战兢兢地企图与他接触,就像跟野猫建立交情一样……她想就算他是危险人物,真要到危险关头,顶多也只是悲观地咬舌自尽罢了。

父亲死后,平常她总是一个人在家吃饭,坐在安静无声的厨房里,一边凝望着黑暗一边吃饭,从不觉得寂寞,因为对她而言口那是非常普通、理所当然的事情。昨晚的晚餐除了有一个人坐在对面跟她一起吃炖菜之外,现场一样安静,她也看不到什么,然而内心深处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适感。她知道他们彼此的关系建立在微妙的平衡之上,在偶然的机椽下一起用餐而已,双方之间的联系是那么地危险,所以不能跟对方说话,她觉得只要一发出声音世界就会崩毁——冬天早晨冰冷的空气从棉被的细缝间窜进来,阿满爬出棉被,一边哆嗉一边换衣服,洗完脸到客厅时,他是否一样在那边呢?

而他看到她起床来到客厅又会作何感想呢?可是她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也没办法确认他睑上的表情,尽管如此,家里的空气还是有些许的变化。之前家中总是宛如一颗漂浮在黑暗半空中的蛋一般封闭,这个状况让阿满感觉很温暖,得以不受外头的寒意所侵扰,舒适地在安心的世界中沉沉入睡。而现在,她觉得那颗蛋现在像着地了一样,在黑暗中置身于宇宙尽头的感觉渐渐变得薄弱,一个陌生人的存在使得她产生了自己身在地球上的感觉。

这几天,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他却像一只藏身在洞穴中的狐狸,彼此之间的隔阂也许变薄了,然而他还是鲜少发出声音。顶多只是听到他偶尔活动身体时衣服摩擦的声音,或者踩踏榻榻米的声音,可能是考虑到阿满的立场:也或许他担心,一旦有什么大动作出现,阿满就会吓到报警。

话虽如此,状况也不尽然跟以前完全一样,每次做饭时,阿满总会连他的份一起准备,就像之前和父亲一起生活时一样,她会用到两人份的盘子,代表他的存在已经进入她的生活当中了。每当阿满坐到桌边等他时,是最让她感到不安的时候;会不会左等右等,他还是不来?好像家中本来就只有她一个人似的,只要她保持这个姿势,便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然而每次在安静的黑暗中会有一个脚步声接近,对面的椅子发出响声代表他坐下了,确认这件事的阿满会终于松了口气,就像知道这野猫还在家里的放心情绪,两人在吃饭时一样没有对话,在黑暗当中她只听到餐具撞击的声音从自己的对面传过来。再经过约莫一刻的时间,她便会感觉到他站起来的气息,竖起耳朵倾听:知道他的脚步声绕过桌子,来到自己背后,响起餐具被放到不锈钢流理台的声音,然后他的脚步声又朝着客厅角落的方向逐渐远去——每一次都这样!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事情发生了,看在他人眼中,也许会觉得很无趣,然而对阿满而言,这样就已经够惊险了。

洗餐具时,除了自己的之外,他用过的盘子确实是存在的。阿满再度确认,他不是幽灵,家里还有一个自己以外的人存在,除了准备他的餐点,阿满仍然过着跟以前一样的日常生活,一样在客厅里打发掉大部分的时间,当她把注意力放在客厅的角落时,就会感觉到他存在的波动。

彼此都知道对方就在那里,却不轻易有任何互动,没有愉快的聊天,也没有彼此激励的场面。话说回来,当自己有危险时,他不发一语地主动伸出援手,这种体贴的气息蕴藏在安静的黑暗当中:发生过暖炉和砂锅的事情,让阿满产生一种坚定的安心感,觉得好像有人守护着她。

自己该因为这种感觉而觉得安心吗?照说是绝对不行的,否则自己会变得相当脆弱,如果让自己松懈下来,之前一个人一路走过来的种种好像会为之溃倒一样,也许不久之后,本来可以视若无睹的每件事都可能变得让人觉得悲哀——她害怕变成这样。

之前她斩断了和外界的种种关系,除了花末之外几乎没有其他朋友,虽然认识了春美,但是交情并不深,在大石明宏来到这里之前,自己几乎是一个人置身于黑暗,至于有关她决定一个人独自生活时的事情,那是举行父亲葬礼的当天——去年的梅雨季,雨不停地下着。关于葬礼的准备工作和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由亲戚代为处理,当时她已经有视觉障碍了,除了强烈的光点之外什么都看不到,所以她对此心存感激。

家中充满线香的味道,她用手去触摸装了父亲遗体的棺木,触碰到木头的感觉,心想父亲就在里面吗?她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拜访,在父亲的遗像前合十膜拜,阿满端坐在父亲遗体的附近,旁边有伯母陪着。每当有人来访时,伯母就会叮咛她,阿满便会低头致谢。

她听到亲戚们交谈的话语中出现自己的名字,讨论该由谁来收养她的问题,她已经成人了,但是没有人认为一个眼睛看不到的人可以独自生活——她跟这些亲戚并不熟稔,在举行过葬礼之后,大概不会有人再来探望她吧?

事情就发生在葬礼的时候,当离席的伯母回来之后,她拉了拉阿满的衣袖,将她带到没有人的地方去。

“阿满,刚刚我在门前看到了你妈妈……”阿满听到之后: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了。

听伯母说:她在门外发现不远处有个女人不时地朝房子里面张望,那人撑着伞站在雨中,伯母试着探问之后才知道是妈妈。

也许是有人跟她联络吧?人虽然来到大门口了,却不知道该怎么见女儿,只跟伯母聊了几句就回去了,妈妈交代伯母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她的事情,而伯母当时不发一语,不知如何是好。

“……我明白了。”说完,阿满再度回到父亲的棺木旁边坐着。

她并不想追上去见妈妈,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到底想不想见她,只知道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她不想把从不认识的妈妈的存在看得那么重要,只要既不依恋,也不怨恨就好了,毕竟她连妈妈的长相都不知道,所以应该没有任何感情的。

和父亲一起生活时,她没有特别想到妈妈,在失去父亲之后的这个时机才去想起娜妈的存在,让她觉得自己有点卑鄙,她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失去视力及父亲的自己被生离的妈妈收养,过着仿佛埋葬这过去二十年来的孤独生活,如梦一般的景象……阿满用右手掌抚摸着父亲的棺木为此事道歉,妈妈回去了,今后大概都不会碰面了吧?母女的人生不会再有交集了。

“阿满,到这边来。”

伯母又来叫她了,阿满站了起来,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于是有人拉起了她的手。也许是伯母前来带她吧?她被带到客厅去,大家好像都在另一个房间,客厅里只有阿满和伯母,她站在窗户的正面,听到下雨的声音,窗户可能是开着的,外面蒂着湿气的空气轻拂着她的脸,她闻到濡湿的草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带到这里来,也不知道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情。正打算开口时,伯母却先说话了。

“就在那边,你妈妈就站在从这里可以看到的正前方的车站月台上。”道句话慢慢地渗进她的脑海当中,她只听到雨落下来的声音,也甚至忘记现在正在举行葬礼。

她当然看不到妈妈的脸。在她眼前的是跟平常没什么两样的黑暗。然而有人告诉她,生下她的妈妈现在正站在不远处的车站的月台上,她没见过妈妈,永远也不可能看得到!可是却有人说她就站在那里,对她而言,在那之前的妈妈是一个跟其他人一样遥远无关的人,如果真的碰面的话,她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失控的。然而,阿满却放声大叫起来。

“妈妈!妈妈!”她以连自己都惊讶的巨大音量拼命地连叫了几次,两手紧紧抓住窗框。

突然间伯母把手搁在她肩膀上说了什么,也许是想让放声大叫的侄女镇定下来吧?但阿满没有听到她说什么。

连叫了几声之后,她好像看到妈妈的身影了—其实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她彷佛看见黑暗突然消失,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女人站在车站月台上,四周一片静寂,没有其他人在月台上等着电车。听到阿满的叫声,妈妈转过身来,挥着手,她有着温柔的脸庞,脸上带着微笑——电车进站的声音让阿满的视野回归一片黑暗,电车巨大的车身挡在站在月台上的妈妈和自己之间了,回神的阿满知道自己看到像梦境中的场景的想象,自己是什么都看不到的,而且没有人会在参加葬礼时穿白色衬衫,连妈妈是不是真的站在那边都不得而知,所以即使她是对着无人的月台狂叫,自己也不会知道……可是如果妈妈站在月台上,听到她的声音而回过头……阿满还是忍不住这样猜想;那个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女性会看着我吗?她会一眼就认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吗?她知道这里有一个大声呼唤妈妈的孩子吗?阿满不自觉地哭了起来,伯母不断地安慰她,自己会和妈妈见面吗?阿满一向只能确定和妈妈分离的事实,她不知道是喜还是悲,但眼泪却莫名地涌上来。

当天晚上,她对所有的亲戚说:她要一个人在这栋房子里生活下去;她在父亲的房间里,用指尖读着父亲生前所打出来的点字纸,心中做了这样的决定。

有人表示不可能,但是她告诉他们有很多例子显示,全盲的人可以一个人独自生活,亲戚们本来都不喜欢揽起麻烦事,因此也没有人强烈地反对,于是当天包括父母在内,她和亲戚之间的关系就永远消失了,本来喜欢独处的她在很偶然的机缘下,真的一个人了。

遇见某个人,或喜或悲或受伤害,然后又分离:这种反覆的模式让她感到疲累,既然如此,干脆打从一开始就一个人就好了,之后她过着跟房子外头的世界完全隔绝的生活:她不需要未来,也不需要任何人。只要躲在黑暗当中,不久之后寿命会走到尽头,为生命划下句点,没有必要像举行葬礼那天一样拉开喉咙放声大叫了。她心想;就算不做这些无谓的事情,人生也可以平稳地走到尽头。

花末总有一天也会从自己身边消失,到时候便不会有人来访,也不会有人攀谈,安静而简单的生活就会来临了吧……而现在,大石明宏这个人无预期地出现。不过她想他也不可能永远都待在这里。

不发一语缩在客厅角落的他总是有一种僵着身体,保持安静的紧张感,感觉上就像一只小动物躲在树根底下全身发抖一样,据新闻的报导,他将人推到铁轨上加以杀害,目前正在逃亡当中,难道他不会有想逃离的想法吗?她不懂他为什么要杀人,也无法想象死去的那个人和他有什么过节,只是想到他被逼到不得不动手杀人的人生,她就觉得好悲哀,他应该是不得已才犯下罪行的,毕竟他真的是坏人,自己现在应该已遭到毒手才对,自己这样想太过天真了吗?这几天,两人在家中默不作声地坐着,暖炉温热了房间,他们各自抱着膝盖:只有电车经过房子旁边的声音会告诉他们时间的流逝。

他被警方追捕,孤独一人.,她也没有关系亲密的人,孓然一身,于是有一种搭载着他们两个人的木筏在没有尽头的海上漂流的幻觉,仿佛只有他们所在的这间房子与外面的世界隔离,慢慢地下降:水无止境地沉沦。

十二月二十二日。

阿满跟花末一起外出。“到『梅兰莎妮』吃饭吧?”到了傍晚时分,花末提议到那家义大利料理店去,她似乎很喜欢那家店,阿满没有异议。

街上到处都播放着圣诞节的歌曲,阿满抓着花末的手臂一边走着,一边想象着经过妆点的街道模样,车辆来往的声音吵杂无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

阿满确认着花末手臂的触感,跟着她运动鞋的脚步声——她就是这样将掌舵的工作交给花末,自己只要小心不被甩开就好了,要是花末骗她而朝着香港之类的方向前进的话,在抵达并知道正确地名之前,她都会深信着自己是朝着意大利料理店走去。

留在家里的大石明宏现在在做什么呢?阿满已经不想把他的事情告诉花末了,因为他应该不会害人的。可能的话她希望维持现状,不过她想:总该找个时间报警才行,那是良民的义务。可是她总是一再犹豫,自己对他应该根本没有什么人情义理的责任啊,然而报警好像背叛了他一样,万一非得去报警不可的话,她觉得应该事先劝他自首才符合礼仪。

街上有个角落种着树,只要风一吹,叶子沙沙作响的声音就会在耳畔响起,义大利料理店“梅兰莎妮”就在那边,阿满一边听着花末的提醒,一边小心翼翼地踏上门前的阶梯,店内飘来了烤起司的香味,肚子突然一下子饿了。“春美小姐,我们又来了。”她听到花末打开门时这样说。“欢迎光临。”

是春美的声音,她们两个人好像已经变成服务生和常客的关系了,但比可能这层关系更加亲密也说不定,意识到她们关系的阿满心情变得有点复杂,率先认识春美的人明明是自己,现在亲疏关系却倒过来了,虽然说在意这种事情也挺无聊的,而春美可能下班了,便跟她们一起在店内用餐,阿满想问她在自己刚刚工作的店里用餐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

阿满抚摸着桌子,发现桌缘有和缓的弧线才知道是圆桌,春美坐在她对面,花末大概坐在她右手边,从声音的方向可以判断出来,两人讨论着这家店哪道料理最好吃。

店内很拥挤,大概坐满了人吧?四周传来其他客人说话的声音,她知道不能发出大大的声音。

“阿满小姐最近还是一样吗?”被春美这么一问,她突然想起大石明宏。“没什么特别的……”“万一有困难,可要记得打电话喔。”

她接着提到自己所住的公寓,那栋公寓好像距离阿满的家只有两百公尺远,如果眼睛看得到的话,搞不好从三楼的房间窗户可以看到她的房间。

春美说装饰在店内的摆饰全部都是她收集来的,之前她们根本没注意到店内还有摆饰。

“窗口还有柜台上到处都摆着陶器制的动物。”花末向阿满说明,阿满一边吃着料理一边想象着,春美的房间里是否也摆满动物的饰品啊?

春美不疾不徐的语气感觉上像化成店内音乐的一部分,让人觉得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吃料理,口感会比平常更可口。

春美说她现在有一个正在交往中的男朋友,再来花末和她的对话不知不觉就往这个话题跑了。

“我在想,要是明年可以结婚的话就好了。”她对未来有着幸福的憧憬,和爱人结婚、养些宠物、生儿育女、帮孩子买背包,为孩子做便当带去参加运动会。

阿满没看过春美和她男朋友,但脑海中却浮现他们往后将要建立的家庭模样,在有着草坪庭院的独栋房子里生活,像外国的连续剧中一样美好的家庭,从春美口中说出来的每句话似乎都绽放着光芒。

“你的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啊?”

花末以“赶快告诉我”的语气问春美。

“他很会玩飞盘。”春美回答道。

花末曾经这样对阿满说她长得很漂亮,她跟先生两个人应该会建立起一个美满的家庭吧?

她们离开“梅兰莎妮”时就跟春美分手了。她好像还要到别的地方去,分手之际,花末战战兢兢地问春美圣诞节的预定计画。

“我想你可能不会有空,不过要是有时间的话,不妨到阿满家玩玩吧?”花末跟阿满说好后天圣诞节要带蛋糕到她家玩。春美略微思索似地沉默不语,然后很开朗的声音说:“要是有时间的话。”

和春美分手之后,她们到车站前的超市去买东西,每个星期她们在回家之前都会去买一周的食材,抱着大大的袋子搭电车回家。

阿满抓着花末的手臂,搭上巴士,坐在柔软的座椅上,一直随着车子晃到车站,背部可以感觉到巴士的引擎在振动,因为眼睛看不到,她总是突然地感觉到巴士转弯,每转一次弯,她就整个人靠在旁边的花末身上,现在可能是等红灯吧?巴士停下来了,她想着春美刚刚说的话—在和春美分手之后,她所描绘出来且应该会实现的未来仍然深深地烙印在阿满的心中,她所说出来的每一句充满希望和光明的话语一再在阿满心中复苏。

她觉得自己不该奢望,然而春美诉说的幸福的未来景象却绽放着刺眼的光芒,炙热了阿满的心头:她认为自己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未来吧?紧接着便感到一阵悲哀……自己必须断念,要即使听到春美说这样的话也要不为所动,要是做不到,就得捣住耳朵—自己一辈子都要在黑暗中一个人过日子并不会构成她的问题,毕竟自己什么都看不到,难道还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能让她在不扰乱心绪的情况下安稳地活下去吗?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是不要外出:水远窝在家里!只要谨守这个分寸,就不会对任何事情产生憧憬了,只要没有憧憬,就不会有想得到的东西却又得不到的郁闷感觉了。

她们下巴士后走进超市,没多久一个星期份量的食材装在两个大袋子里,花末拿着一包,阿满则提着另一包,她另一只手必须一直抓着花末的手臂才行。

阿满将袋子放在脚边,和花末随着电车摇晃,一边听着听起来挺悦耳的车轮声,一边环视着四周;到处都看不到红色的点,周围是清一色的黑,是太阳没出来吗?或是被电车的墙壁或车顶挡住了呢?

“现在几点了?”

“下午六点。”花末说。

“那么,四周已经暗下来了?”

“冬天啊。”她听到花末从包包里拿出什么东西的声音。

“你说想要上次拍的照片。”花末将几张可能是相片的东西塞到她手中。

“谢谢。”

“阿满也赶快找个帮你看相片的人吧。”

阿满没有把花末这些话听进耳里,只是将相片放进口袋里,过了一会儿,电车抵达家门前的车站,两人穿过平交道,回到家里。

打开玄关的门,阿满心想大石明宏人在客厅吗?如果花末想进家里坐一下的话,他就得躲到不会被撞见的地方。

“进来喝茶吗?”阿满走进屋子,想将自己手上的袋子拿到厨房去放。

“等等。”花末从背后叫住她,她听到花末将手上的袋子放到地上的声音,大概直接坐在玄关上了,她说:“我们聊几句吧。”“拐杖插在伞架上喔?”她好像将白色的拐杖拿了起来,阿满回到玄关,犹豫该不该站着讲话,最后决定坐到花末旁边,她将脚伸进泥土地上的鞋子里,坐在玄关的地板上。

“过几天要不要练习一个人到外头走路?”“没有必要……”阿满虽然这样回答,但心中也不是很确定,她知道花末建议她多到外头活动,但是她对单独在外头走路一事还是有所抗拒。

“如果没有学会一个人在外头走路的话,阿满也不方便啊!”经过压抑的语气更能听出花末的严肃心情。

“我总不能永远陪着你啊!万一我死了,你怎么像今天这样去买食材?如果你想到某个地方去玩的话,要怎么去?”“食材可以请人送过来,而且我不会去外头玩。”

有声音响起,好像是白色拐杖在泥土地上敲击的声音……是花末把玩着拐杖吧,“再说,一个人在外头走路很危险啊!”“所以要练习啊!”只要想到她会经一个人到外头作拐杖练习,结果被车子猛烈地按喇叭催促的事情,她两腿便会在玄关处开始发软,身体也像装了铅块一样沉重得站不起来。

“不行啦……如果我到外头去,会造成大家的困扰。”想起被一直按喇叭,结果僵在车子前面,无法动弹时的景象……她实在太害怕了,根本不知道该闪到哪边——她搞不清楚自己是在路边还是在路中央,也不晓得自己朝哪个方向,那个司机可能没注意到阿满是视觉障碍者吧?当街就破口大骂。

“可是阿满,难道你打算一辈子都窝在家里面吗?”花末问道。

“到外头去一样什么都没有。”“有。”“有什么?”“快乐的事情,认识人,和人说话。和人交谈是很愉快的事情,不是吗?认识像春美那样的人,一起玩……”阿满摇摇头,回答她:“我不像花末那么机灵。”原本沈默不语的花末突然站起来说:“再见,我不再管阿满了。”丢下这句话就回去了。

阿满用手摸索,找到花末留下来的超市袋子后一起拿到厨房去—她得将买回来的东西整理一下,每样东西都得从袋子里拿出来……但是她的手在发抖,很难工作,她想拿出盒装牛奶,袋子却从桌上掉下去使得东西散落一地,发出强烈的响声,想到必须把东西都找齐时,她已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跟花未碰面了,想到此她不自觉地跑上二楼的房间,连衣服都没换就钻进棉被里。

客厅的墙上挂着电池可能已经耗尽的时钟,针是静止不动的,对眼睛看不到的她而言,那个钟应该没什么意义吧?就算她想触摸以确认针的位置,也会被透明的塑胶表层挡住吧?挂钟没丢掉是挂在那边当装饰吧。

看看手表,过了晚上十二点了。明宏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停止了振动的冰箱让四周变得一片静寂,可以听到点亮灯管时振动的声音。

眼前有两个超市的袋子,可能是阿满白天外出时买回来的——一个袋子放在桌上,因塞得满满的而鼓成了圆形,看起来从回来之后便完全动过的样子,另一个袋子倒在地卜,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炖菜用的面粉糊和小盒的点心正好滚在明宏的脚边-夜晚的空气冻透人心,吐出的气息是白的。

明宏一个人坐在东西散了一地的厨房中,想起在印刷公司上班时的事情;两个星期前的事情却好像很遥远,成为被警方追捕的犯人而没办法再去上班,也好象是几年前的事情。

公司没有了他还是照样运作,他甚至怀疑没有他会运作得比较顺畅,就团队工作而言,他不认为自己在一个团队当中扮演着很好的角色,也许会乱了大家的步调,松永年雄比自己更能顺利地配合大家吧?他没有跟任何同事建立起互信的关系,上班时只是基于义务地打招呼,当明宏低头致意时,对方也会配合他低下头去,其他的同事相继来上班时会互相寒暄,每个人都带着和明宏寒暄时明显不同且带有人情味的笑容互相回麈,甚至聊起昨天晚上做了什么活动之类的话题。

当时明宏斜眼看着这一幕,快速地走向更衣室,觉得这种关系让人心烦!他一直就喜欢一个人默默地做事,总是尽责地完成摆在他眼前的工作,他在工作时,会多次看到旁边的同事们停下手边的工作,聊得口沫横飞的情形,他觉得不说废话的自己比他们做的工作还要多!抗拒和同事们扯上任何关系,虽然在公司里面一起工作,却没有和同事建立起任何可以彼此激励或信赖的关系,他一昧地加以否定那一切……结果呢?目已被孤立了,没办法跟大家打成一片。如果有多少认识他一点,即便对他只有一点点友情的同事,也许这个同事就会保护成为松永年雄攻击对象的他吧!不,如果他能够和同事谈笑寒暄的话,根本就不会受到攻击吧?

是一直认为完全否定和他人之间的关系还是可以一样活下去的自己大过狂妄自大吗?这几天他经常想到这件事,看着像植物生活的她,发现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感,一点一滴地缩短,明宏不禁开始反省着自己之前的态度;阿满帮他准备的炖菜是温热的,轻轻地融化他那颗对别人只抱持否定感情的心,以前自己身边有同事或同学各式各样的人,那些人现在都不在他面前,只有一个叫阿满的人——难道无视于在自己身边的人们的存在是没办法活下去的吗?她做的炖菜让明宏满脑子只着这件事。

从那个晚上开始,她总是连明宏的餐点都一起准备,等着两人都坐到餐桌前,那时她还会显得略微不安,似乎不确定明宏会不会落座;每次看到她那个样子,明宏都觉得好像已经不用再远离他人独自过活了,今后是否能够改变生活方式呢?是否可以成为一个不逃避和他人接触,正正常常过日子的人呢?如果目前被警方追捕而潜藏在这个房子里的自己也能有这种未来的可能性那该有多好啊?

他因想喝水而站了起来,一脚踢到掉落在地板上的苹果,那是阿满白天去买回来散落住地板上的东西之一。

事情发生在今天傍晚:当明宏看着洗脸台的镜子,检查自己的胡子生长的状况时,感到有钥匙插进玄关匙孔的声音,白天有可能是阿满朋友的人来接她一起外出,所以他猜想可能是阿满回来了。

镶着玻璃的格子窗框让他可以隔着玻璃看到玄关外头站着两道人影-大概是阿满和她的朋友吧?他这样想着时便打开附近的纸门,躲进房间里,他关上纸门和玄关门打开几乎是在同一时间。

阿满是不是跟朋友提到他的事了?如果是的话,那么被看到应该也无所谓了,但是明宏觉得这种可能性很低,那时她们在玄关处展开一段争执,声音越过纸门传进了明宏的耳里。

阿满的朋友回去了之后,明宏等了一会儿才回到客厅,所以没看到阿满,不过他似乎有听到上二楼的脚步声,超市的袋子就这样被丢在厨房里,从桌上掉下来的袋子让里面的东西散落在厨房冰冷的地板上,看到东西就这样被冷落在地上,明宏内心深处觉裤有些寂寥。

一直到过了深夜零时的现在,阿满都没有下到一楼来。

明宏捡起被他踢飞开来的苹果,放到桌子上,阿满和朋友争执当中说:“外头什么都没有。”这句话依然在明宏耳畔回响,难道她一辈子都要在家中这样度过吗?明宏跟她本来是不相关的两个人,即使是现在也没有任何改变,尽管如此,他还是很为她这样的决定感到遗憾。

她似乎没办法一个人外出,这让他更加确定自己以前的想法是错的:他总是莫名地认为视觉障碍者可以靠着拐杖,很轻易地在外头走动;但摒除自己家中不谈,其实什魔都看不到的状况在外头会让人产生非常强烈的不安感吧?外面也会发生伤人的事情,连他自己也曾经想过干脆躲在这个房子里结束一生……思绪转到这里,他很自然地想起松永年雄;和他在车站一起等电车的时间,还有经过公司的吸菸区时,尽管明宏装作漠不关心地把意识转移到别的方向去,但是紧握着的手掌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渗着汗水。

在印刷公司工作一年的时间里,明宏了解了松永的个性:他总是刻意伤害别人,再把对方受伤的样子说给同事听以取悦大家。他会对大家谈起他如何对待别人,就好像认为那是一种英雄行为一样。透过他明宏了解到世界上也会有这种人。

两人在他死亡之前的视线对望,最后深深烙进他眼中的是明宏的脸,当对号列车发出轰隆声疾驶而来,堪称巨大墙壁的列车前端轻而易举地将他的身体辗碎,把他从明宏眼前带走。

他始终没能和松永年雄好好谈话,在他就职之后的聚餐上第一次看到他后,明宏总是刻意避开他,随即自己成了攻击的目标。然而在那段期间,他们既没有比较人性化的对话,明宏也没有指出他的缺点,要求他停止那样恶劣的行径,当然更没有吵架互殴的情形。

现在他也忘了松永从月台上跌落的那个早上的事情了,他经常思索着自己所下的决断和目前状况的因果关系。

那个早上,他把月票拿给打开剪票口的窗户的站员检查后走进月台。那是个寒冷的早晨,寒风在小巧的车站月台萧萧地吹着,也许是受到冬天寒意的影响吧?连延伸到远处的铁轨和其一侧的绿色铁丝网都褪色不少。

松永站在月台的一端。明宏朝着他的背部走过去,他穿着茶色的外套,但他可以看见松永吐出去的气变成白雾,融于空气当中的情景。对号列车经过的时间分秒接近,远处平交道的警报机鸣响撼动早晨冰冷的空气,明宏将手从口袋里伸出来,缓缓走近松永,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松永年雄的背部毫无防备地对着他,没有发现他在这里,这点让明宏感到恐惧,他希望松永倏地回头发现明宏的意图而开口怒斥,让两人发生争执而明宏因而愤而辞职,然而他却什么异状都没发现,一如往常等着电车,某个声音混杂在平安道的警报声中响起,原来是站在眼前的松永轻松哼的歌曲,那是明宏就读高中时流行的曲子,他记得哥哥也经常这样哼着歌——手不再抖动了,是因为手已经从待会儿非杀松永不可的责任中获得解脱吗?他双手无力地下垂,远远地离开了松永。在听到松永哼歌的那一瞬间,他顿时了解自己以为杀他是一种制裁及自我防卫的想法是错误的,自己企图要做的事情说穿了只是一种罪行,所以他并没有将松永年雄从月台上推落,然而他现在却被当成杀人犯追捕。

十二月二十三日。

一觉醒来,连立刻下楼的力气都没有,躲在床上想着花末—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和她认识,第二学期的开学典礼当天,导师带着一个女孩子走进教室。她是新来的转学生——就是花末。

一开始,花末迟迟无法和班上的同学打成一片。上社会科时,同学被分组坐开来,要将历史的年表写在一张大大的纸上,然而花末只是在一旁无所事事地看着大家。

作业的方式是要先用铅笔在大纸上打草稿,然后再用麦克笔誊写,看着大家忙成一团,她好几次想开口说话都放弃了,这样的状况一再重覆。阿满和她同组,所以很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举动。当时的花末害羞得跟现在简直有十万八千里的差距。

是阿满主动先跟她说话的。

“你能不能帮忙用这个把字描出来?”说着,阿满将麦克笔递给了花末。

“恩,好啊。”她喜孜孜地接下了工作。

之后两人的关系急远地亲密起来,经常聚在一起,两人还曾经骑着脚踏车一起去买铅笔盒,也曾经各出一半的钱买少女漫画。

“之所以取阿满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心中充满各种东西,父亲是这样说的。”

她记得很清楚,会经跟花末讲过这种话。当时她们骑着脚踏车正要前往某个地方的途中,在平交道前面停下来等电车经过,黄色和黑色条纹的栅栏在眼前缓缓下降,不断地闪烁的红色灯光发出尖锐的响声。

因为电车刚好经过,听不到她的声音,花末的嘴唇蠕动着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这象是阿满的父亲会说的话。”电车离去之后阿满反问时她这样回答,栅栏缓缓地朝着辽阔而晴朗的天空上升,阿满知道,迟早都要跟花末分离的。她在父亲的葬礼那天了解了一件事——大家都会从她眼前消失。

之前,花末是她和外界的唯一桥梁,而这座桥梁也终于不见了,今后果真要开始过孤独的人生了吗?和花末分离让人感到悲哀。但是很快的,她也会忘记这个悲伤,紧接着像长出青苔一样的安静没有变化的生活就会来临吧?一个人在家中一定会觉得很安遘的。不会有烦恼,不会因为和某个人分离而悲伤,也不会再被车喇叭催促了。什么都看不到的黑暗是最安全的,一个人也不会感到孤独,她几次这样告诉自己:下能妄想有更多的幸福生活,不管再怎么呐喊,不会有人回头看我一眼的,我必须一个人活下去。

大家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下去的?是因为有工作、家人、兴趣或某种目标而生活的吗?人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人们只是为了建立所谓的幸福家庭而奉献整个人生吗?

她想起春美,阿满觉得自己把她当成了负面情感所支配的世界的见证人,自己实在太卑鄙了,什么目标都没有,没有工作,也没有家人,也不能有奢求,所以至少希望能够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要再受到伤害,她衷心地为自己眼睛看不到而感到庆幸,只要看不到,羡慕和嫉妒的情绪就不会疯狂似地灼烧胸口,让自己变成一个丑陋的人了吧?

只要缩着身体躲在家中,靠着保险金安静地过个几十年,人生就会慢慢地走到尽头。

阿满从被窝里钻出来,换下昨天外出时的衣服,按了按放在床边闹钟的按钮,时钟告诉她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

把花末从自己的人生中切割开来,一旦下了这个决心,心中顿时变得阴冷,无所谓,就算一颗心变成什么都长不出来的岩石,也至少不会造成任何人的麻烦,只是把自己变成一个感受不到喜怒哀乐、没有动荡的稳定的人而已。

她的嘴唇怕得不停地抖着。但是她得忍着,自己的人生还剩多久呢?工作、结婚、生儿育女的人生,没有也无所谓,就算眼睛看不到,也可以一个人活下去。

阿满走下楼,心想大石明宏应该还在一楼,得劝他去自首。阿满用脚底去感受着楼梯上的止滑垫,想起在超市买来的东西还丢在厨房里。幸好并没有买肉类或冷冻食品等立刻得放进冰箱的东西,没有立刻整理固然无所谓,但是东西散乱一地毕竟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待会儿得用手摸索厨房的地板,将散落在地上的东西一个一个捡起来才行,想到这个麻烦的工作就觉得心浮气躁,自己真是窝囊!

连这么简单的工作也得跪在地板上,花上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做好……她好恨,想将心中充满一股类似愤怒的情感呐喊出来。

她来到厨房,先寻找放在桌上的超市购物袋,双手在黑暗中摆动,寻找有着可能式购物袋触感的东西却始终找不到,她感到焦躁!双手摸到的只有空气,她终于察觉到异样了;不管怎么找,桌上都没有超市的袋子,她弯下膝盖,手在地板上摸索也找不着昨晚掉落下来的袋子和散落在地板上的商品。一时之间她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焦躁的情绪已不翼而飞,某个想法浮上心头,她带着怀疑的心情摸索着冰籍和收藏食材的架子当中,她猜得没错:牛奶和面包、蘑菇罐头等全部的食材都收纳在应该放置的地方,大概是有人利用夜晚的时间整理了买来的东西。

是谁做的?她心中有数,长久以来勉强支撑自己的某种纤细的东西因相继断裂而发出轻微的响声,眼睛虽然看不到,泪却还是可以流的。一直到刚刚为止的焦躁和心头上的乌云,在知道他悄悄地帮她整理了厨房之后,就像用熨斗烫过一般平坦无纹,而坚硬又锐利甚至伤害自己的那颗心也因为这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柔软下来。

心中充满怜爱之情,她必须劝他去自首或报警才行!之前心里明明这样想的,但是现在却希望他留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刚刚吗?抑或是第一次帮他做炖菜?她不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几天前开始,她一直就抱着温暖的心情和他共享沉默。

呆立在厨房的地板上,她突然明白自己可以一个人活下去是骗人的,擦掉眼泪走到客厅,虽然什么都看不见,然而她却可以确定这一点,今天他仍然坐在那个角落。

客听和厨房隔开的拉门一直是打开的,所以从他所在的地方应该可以看到自己刚刚的一切行为,她流下的眼泪也一定被他看到了,阿满不禁觉得有点难为情,可是又告诉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这些!因为昨晚他一定看到她不愿浪费食物,而把掉在地板上的甜甜圈都吃光的场面。

她必须为他帮忙整理厨房一事郑重道谢才行,可是阿满决定做更重要的事,她必须将刚刚决定的事情付诸行动,如果让这个机会溜走了,也许就不会再有同样的心情了,思索着今天是星期几,确定花末今天休假,她很可能在家。阿满便走向客卢角落的电话台,刚好是大石明宏经常所在的角落正对面。

她拿起话筒,按下花末家的号码,是她目前的人生当中最常按的号码,应该不会弄错——阿满想向她道歉。

一边听着话筒的铃声,一边想象着没有花末和大石明宏之后的,没有任何亲密的人的家——她看到缩着身子,躲在满是尘埃的房子里那个年迈的自己,好寂寥的身影啊!

那是一个足以撼动灵魂又极其悲哀的景象,她发现之前觉得只要可以一个人活下去,就不会有孤独的问题,那是错的!她只是没有注意到自己是何其的孤独罢了。

铃声持续响着。如果花末不在家的话怎么办?她出门的可能性很大。

“我不像你那般机灵。”昨天她这样对花末说,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没有神经的话呢?她一直是一个很怕生的孩子。要修正这个性格是何其困难啊?目己一直想放弃人生中的所有事物,一直告诉自己必须死心,否则会很痛苦!花末却靠着自己的力量改改变生存方式。和父母分离或许是不得已的事。但是她绝对不能主动舍弃朋友……铃声消失,有人接了电话。

“喂……”年轻女性的声音,是花末。

“花末……”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昨天很抱歉,我有话跟你说……”说到这里,话筒里响起通话巾断的嘟声,可能是花末挂断电话了,也许就表示我不想再跟你说话了吧?阿满变得很不安,脑中涌起一股热流。她再度拨电话过去,当铃声一停顿,她立刻大叫:“听我说!”通话又中断了,她一手拿着话筒呆立在原地。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花末道歉,她甚至担心花末再也不会回头,就这样把她给忘了,阿满慌张地站起来,披上父亲的外套,昨天回来时,外套就披在厨房的椅子上。她将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套拿出来,急促地戴上,她打算直接跑到花末家——想跟花末讲话,这是唯一的办法。那是她从小就经常去的地方,看不见也大致上记得怎么走。

阿满穿上鞋子,寻找插在伞架上的白色拐杖,心想只要找到花末的家,一定就可以跟她说到话,她相信花末一定不会将她赶出来的,尽管这样她也要站在花末的门前不肯走。

她打开玄关的门,想走到外头——此时萧瑟的冷风灌了进来,打在她的睑颊上,她要步行到花末家。可是连一步都踏不出去!鞋底宛如被钉在泥土地里抬不起来。

她静静关上门,摊坐在泥土地和走廊之间的台阶上,知道自己的脚一动也不能动,她有一种被打入很深的黑洞的感觉,不站起来是没办法到花末家的:心里虽然这样想,然而心中的某个地方却一直提醒着她,外头是很恐怖的——之前对着她鸣叫的车子喇叭声在耳畔响起,让全身的血液都往下流失,直接走到花末家的想法真是愚蠢无比!她连附近的便利商店都没有一个人独自去过!

她低下头拧拧鼻子,声音微微地在玄关的墙上回响着,在黑暗中咀咒自己的无能,明明想去找花末把话讲清楚,然而恐惧却使她的两腿动弹不得,刚刚打开门时,从外头吹到脸颊上的冷风彷佛在嘲笑她,她想起国中时期没有自信的事情,现在的自己就像当时一样,只能弓着背,将两只手环在自己的身体,强忍着全身的抖动。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阿满并没有听到脚步声,当他坐到玄关上,阿满旁边的地板便发出倾轨的轻微响声—黑暗突然成了形,采取了动作,他就在旁边,阿满却无力把头抬起来,突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之前两人在家中甚至没有碰撞过,彼此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对方。

来不及惊愕,阿满被拉了起来,她什么都没做,玄关的门却开了,外头的空气流了进来,他好像在旁边穿鞋,阿满听着那个声音,同时心想他是否了解她跟花末之间的争吵,还有不敢一个人外出的内心恐惧呢?

他似乎打算陪她外出,阿满很清楚这对他而言代表什么意义:他很可能被警方撞见并且逮捕,尽管有这样的风险,他还是打算陪自己外出吗?

穿好鞋的他好像已经先走出屋子,阿满站在玄关处迟迟无法迈开脚步,这时他握住她的手,让她宛如乘着那个温暖的翅膀似地走出了玄关。

这天无风却很冷,天空因阴暗的云层而没有太阳,小巷两侧的人家都紧闭着窗户,四周好像无人的城市一样静谧,冰冷的空气透过可能是阿满父亲生前所穿的毛衣质地,冰冻着明宏的身体,那是他自行借来穿用的衣服,她的手轻轻地触着他右手臂的长袖子。

在玄关处拉住她的手站起来的时候,她露出惊讶的表情;然而那并不是感到困惑,而是宛如了解他的用意,接受一切安排的表情。从她对着话筒大叫和昨天的争吵就可以想象,她想外出找朋友,也知道她人虽然站在玄关,却因为恐惧而不敢出门的心情。她必须去见她的朋友。明宏认为倘若他伸出去的手让她感到惊恐,甚至一把将他甩开,他也要让她知道,她应该这么做。

戴着手套的手触摸着明宏的手臂,他可以感觉到那个重量,他觉得彼此那道像细线一样的牵绊因为这层触碰而变得沉重了。阿满用左手摸着明宏的手臂,但是用拿在右手上的拐杖确认地面,小心翼翼地走着。

明宏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只能往她意欲行走的方向,迟一瞬间跟上脚步,没多久,她战战兢兢地松开抓着明宏手腕的手,却在几乎要整个松开的同时又抓住他的手臂。

她想要自己走吗?一路走来,她看似很相信他,然而一定又觉得不能老是抓着别人的手,仰赖他人走路,阿满的脸上带着看似不安,却又明确的表情曝晒在太阳下,白皙的鼻子和脸颊因为冻人的寒意而略微泛红,宛如诉说着她内心纤细的颤动。明宏不知道该不该鼓励她,但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话,只是默默地守着她。

在反覆一次又一次地放松又抓紧的犹豫之后,她终于完全松开了明宏的手,开始一个人往前走-看到她这个样子,明宏有一种彷佛看着一只迟迟不愿飞翔的鸟儿终于回到天空的感觉。

她用拐杖探索着脚边,以不漏失任何一点变化的慎重步伐走着,在踏出这一步之前,她心中的纠葛究竟有多严重呢?从一开始企图松手,到最后开始独自行走:徘徊于决心和不安之间的过程让明宏体认到要她做到这一步有多么地困难!

她拄着拐杖独自走在冷冰冻结的柏油路上,明宏走在后头看着她的背影,有一种自己内心深处某个地方的伤口渐渐痊愈的奇妙感受。

突然间,她边走边将左手伸向旁边,做出寻找明宏的动作,明宏担心她突然出了什么问题,赶紧走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

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像松了一口气——是因为不确定明宏还跟在身边而感到不安吗?

她又再度松开明宏的手,独自往前走,白色拐杖探索着脚底周围,不时地确认道路右侧建筑物的位置,她在没有光影的世界中就必须这样才能确认自己是走在路边的吗?

穿过住宅拥挤的地区,视野突然开阔,一条河川横切而过,河川不是很大,然而水流速度却很急,两人独自越过战前就建盖在河川上头的桥,扶手只到膝盖的高度,所以只要她走错一步,就有跌落河川的危险。当看见她平安地渡过桥梁时,明宏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鸟儿栖息在电线上啼叫,那是随处可见的鸟儿,然而她却停下脚步,四处张望,想确认鸟鸣声从何而来。她好像第一次听到鸟叫声一样,脸上的表情是那般天真无邪,好像现在才想到,外头有鸟这种生物存在似的。

当阿满再度迈开步伐往前走时,可能是没靠拐杖摸索出来吧?她似乎没有发现到前面是转角,明宏也忘了她是看不到的。

一辆脚踏车从转角冲出来,一个看起来像国中生的男孩子,因看着旁边而没有注意到阿满的存在……明宏一把抓住正要撞到脚踏车的阿满。脚踏车顿时穿过她的面前,骑车的男孩子也在这个时候发现到阿满,边紧急刹车边回头看了一下,随即离去。

她紧抓着明宏的手臂,脸上尽是惊恐的表情。也许是听到刹车的声音,知道刚刚有脚踏车从她面前经过吧?

“谢谢……”她发出颤抖的细小声音说道。

“谢谢你。”她再度清清楚楚地说了一次。

不知道要走多久才会到她朋友家,明宏跟在再度独自前行的阿满后方,思索着目的地的远近,应该是在不用搭电车也不用搭巴士就可以走到的距离吧?方向和地图可能都在她脑海中,也许她们在阿满眼睛还看得到的时候就经常来往了。

来到车辆比较多的十字路口,听到引擎发出轰隆声,从前面的路上飞驰而过,于是两人停下来等红绿灯,她站在像点字一样凸起的黄色导路砖上,用鞋底一次又一次地确认凸起的触感,以免搞错方向,仔细一看,黄色的导路砖有两种凸起排列在一起,有一种是细长棒状的凸起往同一个方向排列。只要清楚配置的方法,就可以看出其分别代表的意义。

灯号变绿,到处都可听到绿灯的旋律声响起,阿满听听着旋律,开始穿越人行道。她以小急促的步伐走着,明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从红绿灯中流泻出来的音乐那么感激过。

走过小学旁边,从围墙之间往里面看见宽广的运动场,对面是白色的校舍该是放寒假的时候吧?校园里没什么人,一片静寂。

小朋友在路上跑着,也许是还不了解阿满手中拿着的白色拐杖代表的意义吧?紧贴着阿满跑过她身边,她因为有什么东西越过脚边而吓了一跳。

“刚刚那是……”“是小朋友。”明宏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原来如此。”阿满点点头又开始往前走,感觉上他们并不像第一次交谈,就好像之前就一直这样那般自然,路沿着小学校舍往前延伸,两人在路上走着,校舍耸立在道路的右手边,形成的阴影让人感觉格外寒冷。”

白色的小点缓缓地落在眼前,原本以为是灰尘,随即发现原来下雪了,明宏抬头看着正上方,右手边的小学校舍几乎将白色的天空占去大半边,电线杆整齐地排列在路边,黑色的电线架挂在牛空中,时而有白色的东西掠过黑色的电线前面,像小昆虫大小的雪花轻轻落在巨大的校舍墙上,轻飘飘地安静落下来,雪势不至于形成积雪,顶多只是有飘浮在视野当中的小雪花:雪花从空中出现,然后在半空中飘荡。

感觉到脸颊上有冰冷的感觉吧?她才发现下雪了,她停下脚步,将没有拿拐杖的左手手套拿掉,手掌心朝上等着雪花落在她手中,似乎以这种方式去感受、享受着雪;一片雪花落在她的手掌中,瞬间消失形成透明的水滴。

明宏觉得重要的时间就这样流逝了,他好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然而看着没有重量的雪花缓缓地飘落地面,被吸进土中的模样,他警觉到时间是会流逝的。

将她带到外头来时,他想过很可能会被警察撞个正着,然而他不再恐惧了,就算被看到,遭到逮捕也无所谓,因为他不打算再回她的家了。

阿满将没有戴手套的左手伸向半空中,轻轻地甩动,可能是在找明宏吧?

明宏将右手臂伸过去让她触摸,于是她便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继续往前走可能接近阿满朋友的家了,她的表情变得很严肃,最后在一栋房子前停下脚步那是一间西式建筑两层楼的房子,茶色的屋顶位于转角上,可能有风在屋顶的一边盘旋吧?因为有雪花在那一带飞舞着。

门牌上刻着“二叶”两个字,她用手去触摸嵌在门上的门牌,以手指头感觉凹凸感来判断是这里没错。

“这是我朋友的家……”这句话让明宏了解到自己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她将在此地和他分手,去见朋友,擅自闯进别人家中,窥视别人生活的明宏唯一可以报恩的机会就此结束了。

“我相信你不是坏人。”她知道自己触摸的对象是什么人吗?她知道对方的身分吗?明宏无从判断起,但是也没有问。

她感到无限婉惜似地松开了手,接下来她必须穿过大门,按下装置在台阶上头的玄关门铃。原本转身要按门铃的她,想起什么似地回头。

“对了,你那身衣服一定很冷吧?”说着,她将穿在身上的外套脱掉,递给明宏。

“我跟花末借衣服穿就可以了。花末就是住在这里的朋友。”明宏已经不打算回去了,也许无法将外套还给她;但是他觉得要是不拿,她可能会一直站在那边,于是便接下了外套。外套的设计款式是男女通用的,对她来说太大的尺寸,他似乎刚好合身。

“那件衣服的袖子触感跟我父亲以前穿过的毛衣很像。”她这样说道,好像早就知道明宏擅自借用衣服穿,靠着拐杖,一边确认通往玄关的台阶;一边一阶一阶地爬上去,看着慢慢远去的她,明宏觉得心头一紧。

站在门前,按下门铃之前,她带着一脸感激的表情,回头看向明宏的方向:“请你先回去,我没有上锁,花末大概会陪我回去,虽然还不能确定,但是我相信我不会有事的。”她按下了门铃,明宏退到远处窥探状况,一个可能是她朋友的年轻女性打开门走出来,看到阿满站在玄关处,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两人顶着严肃的表情谈了几句,随即一起走进屋里。

她一定可以和朋友重修旧好吧三明宏这样相信,披上外套离开二叶花末的家,心里想着要他先回家的她,他觉得自己现在所要做的事情好像背叛了当时一脸开朗表情的她一样,心情顿时跌落谷底。

街角设置有地图,他找到了距离最近的派出所,面对着车流量庞大的道路,派出所昂然耸立着,大门是镶着玻璃的格子拉门。去跟警察说自己并没有杀松永年雄吧!他不知道能不能获得信任,但是如果老是待在她家中,一定会造成她的麻烦,他会经在印刷公司的更衣室里对若木提到自己心中有杀意,嫌疑应该很难洗刷吧——但是犯人不是他。

他站在派出所的门口前面,隔着玻璃看里面,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官和年纪较长的警官,灯管将里面照得亮晃晃的,在阴暗的天空下一路走来,派出所里面看起来像无菌室一样洁白。

正待去拉开拉门,他犹豫了-也许不用这么急!一旦被拘留就不能对外通话了!

既然如此,先跟家人联络一下再去自首也不迟。

隔着大门的玻璃,明宏的视线和在里面的警官对望,没有发现明宏就是被通缉的男人。警官带着“有什么事吗?”的视线看着他……他微微低下头,离开派出所-明天再来吧!还不知道今天晚上要睡哪儿呢,他不打算回阿满的家,也不想回自己住过的公寓,苦思一阵的结果,他开始往市中心走去。

花末的房间里有暖气风扇,脚边传来吹出温热风的声音,房间大小适中,就读高中时,房间整面墙都贴满花末喜欢的电影海报,现在如何就不得而知了,阿满被带进房间之后,就被花末带去坐到她的床上,花末则好像是坐在桌子前面的椅子上。

她家中还有一个读国中的弟弟和还在念小学的妹妹,虽然人在二楼的花木房间里,还是可以听到她家人喧闹的声音。

“真抱歉,我家这么吵。”花末时而会打开门,朝着一楼大叫安静,喧闹声就收敛一些,但是过不了多久,声音又开始响起,不消多时,又恢复先前那般热闹。

“你是怎么来的?”“走来的,但是也不完全是我自己走来的。”阿满告诉花末,最近认识了一个愿意帮助她的亲切朋友,花末想知道那是什么人但是阿满不能明说,只说是附近的人。

“我想,靠我一个人要走到这里是很困难的。”她想起和大石明宏一路走来的路,心中若有所感,他现在是否朝着家的方向走回去呢?希望不要半路被警方逮到才好,如果披别人知道她竟然这样看待一个杀人犯的话,也许会遭到岐视,不过她还是不会更改初衷的。

“走到这里不容易吧?”“要是我自己走来的话,我应该已经死过三次了。

”“没有迷路?”“如果我一个人走,可能会迷路。”“不觉得寂寞吗?”“一点都不,因为我不是独自一个人啊!”说着说着,情绪便逐渐高昂起来,原本被压抑在心头的东西欲冲到外头来,使得她的声音不停地颤抖。

“……可是从今天开始,我想慢慢地练习,让自己可以单独外出。”“这些话跟你之前说的有点不一样。”花末有点故意调侃说道。

“嗯,是啊!因为花末一再恳求我,没办法,我才会这样想。”想故意装出狂妄的语气顶回去,可是却失败了,她没有接受过声音和表情的演技训练,在花末眼中她一定像个哭泣的小孩一样难看吧?

一直过着独自在家中,享受着小小的快乐而孤独的生活,她也曾经想过往后仍然这样下去,在别人眼中这绝对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生活方式;但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就只能这样做,而自己就是其中一个人;这种生活方式不是那么糟糕,谨慎而简单可以给她些许的幸福感,她的幸福标准也许和常人相差太多,会显得有点悲哀,其实盆栽似的人生并不坏——不过她已经决定要走出门外了!

“花末,外头的世界好好玩啊——”如果不让她这样宣泄一下,她的胸口可能就要爆炸了,不管她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说出比这句更像样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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