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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在黑暗中等待 作者:乙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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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结束之后的一个星期,公寓的房东要明宏搬走,时间刚好在除夕那天。 虽然事件结案,他也洗刷了冤屈,但是四周的人仍然是严格地看待明宏:一个有良知的人决不能从命案现场逃走,还消失了两个星期之久,更何况他目击当时真正的犯人,却没有去举发,公司同事和公寓四周的住户都以无言的方式责怪他,被赶出公寓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因为恐惧而不自觉逃走,发现自己遭到怀疑使得他举棋不定。他是这样跟警察解释的,至于潜进阿满家一事则避口不谈,他跟阿满事先说好了:要对外说明他们之前就是朋友,而他从车站逃走之后的两个星期当中,一直在四处徘徊。警察对此事没有任何起疑,一个叫春美的女性已经自行招供,所以警察也不再怀疑任何人了。 从警察局回来的路上,他顺道到公司去了一赵;看到明宏现身,公司里的人们都停止工作而窃窃私语着。明宏没理会他们,直接朝着办公室走去,向上司递出辞呈,正要走向门口时,在走廊上和若木擦身而过——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并不想见到若木,而若木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若木在与他目光对望时露出困扰的表情,明宏随即低下头去,他便闪到走廊的一边,脸上带着恐惧的表情紧贴着墙壁。走过若木面前时,他心想若木也许还在怀疑他,在更衣室里讲的话也许就是一切的肇因吧? 对于辞职一事,明宏一点抗拒都没有;就算留下来工作,只怕也会时常看到松永年雄的影子,永远没办法静下心来,他再也没有力气去承受人们不客气的视线和背后的窃窃私语了,然而公司里也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这点让他感到很悲哀。 在除夕夜下午听到房东要求他退租的事情之后,他前往阿满的家,花末说自从圣诞节之后,阿满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希望他能去看她,给她打打气。 隔着铁轨和道路之间的铁丝网可以看到日渐西斜的太阳,在冰冷透明的空气当中,平常看起来是绿色的铁丝网在夕阳当中却像染上了一层黑一样,孩子骑着脚踏车经过一边抖着身体一边走着的明宏旁边,让他想起家人。每当到了除夕当天,妈妈总会买一大堆的荞麦杯面回家……现在应该也一样吧?他有一种一年将尽的感觉。 阿满穿着厚厚的衣服,轻轻地咳着说自己好像感冒了,她让明宏坐在客厅的被炉里,自己则一如往常蜷缩在暖炉前面,一脸悲哀地发呆,连屋里的灯都忘了开,黑暗的属于里只有暖炉的黄色火焰。其实对她而言屋子里的灯并不是那么重要,就算忘了也就算了,明宏并没有打算提醒她电灯的事情,将半路上买来的就业情报杂志放在一旁。 窗外染上浓浓的深绿色,宛如海水涨潮覆盖住沙滩那样子,客厅很快地也静静地罩上了一层黑,车站的月台上的灯光从窗口射进来,朦胧地照亮了房间的角落。除此之外暖炉的柔和火焰是房里唯一的照明。 她抱着膝盖坐在暖炉前面,因为她面对着暖炉,所以明宏只能看到她弓起的背,阴影落在她的背上,轮廓却晕染着昏黄而温暖的色彩,微弱晃动的火焰在她肩上的发丝之间若隐若现。 也许是那个叫春美的女人吧?这一个星期以来她都是这么模样,她跟花末两人前往警察局想看看春美,却被警察赶回来了——她一直在为春美哭泣,没有声音也没有眼泪,然而看着背上罩着阴影坐着不动的她,宛如可以洞悉春美内心的悲哀。也许她相信;这样多少可以缓和春美心中的痛苦。 平交道的警报器响起,经过窗外的电车声音逐渐远去终至消失,丢在一旁的就业情报杂志在从窗口射进来的朦胧灯光中浮现出来。 明宏想起印刷公司的事情——之前自己一直过着避免和别人接触的生活,和公司同事或以前的同学总是保持距离,没有所谓的心灵相通:心中的某个地方总是对群聚在一起的人们产生轻蔑之意,也因此遭到孤立和攻击,受到深深的伤害;事实上自己很憧憬跟大家打成一片吧?如果自己也能像四周的人们一样,在印刷公司的抽烟区、在学校的教室里用开朗的声音跟同学交谈的话该有多好。 他觉得自己对群聚在一起的人们所抱持的轻蔑感似乎是为了对加入他们当中一事断念,为了不让自己对他们产生向往而做的选择,他避免和别人交谈的举动换来内心的悲哀,他却只能用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无论是公司或是学校,置身于何处他都觉得不是自己可以栖身之处;总是感到不舒服、紧张,甚至喘不过气来;提出辞呈的他一点都没犹豫,公司里没有足以让他难分难舍的朋友,也没难忘的回忆,“明宏”这个人在那边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从来没有想过这是一种悲剧!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十二月十日,明宏潜进这个家,避开来玄关应门的她偷偷溜进屋子里,坐在可以看到小站的窗户旁边,先前盘据在心中的杀意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仅剩下一种虚脱感和有着非找到其正的犯人不可的心情,然而他之所以待在原地,再长的时间也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的缘故并不完全是基于非找到犯人的使命感;也不是为了避免自己因为无辜的罪行而逮到逮捕-他只是感到恐惧罢了,他害怕这个住户发现他的存在,然后发出惨叫声:明显地表达出极端的厌恶感,因此他极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国中时的他已经体验过遭到不认识的人否定的滋味了,他不知道如果她也摆出这种姿态,自己会有多么得绝望?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象那情景,浑身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虽然说如果真的变成那样,他也不会觉得奇怪……但是她并没有,在发现他的存在后默许他留下来,他怀疑之前在学校或工作职场中,究竟有没有感受到这种被人接受的感觉呢?以前自己不管是在穿着制服念书的学校,或者穿着工作服工作的公司,总是觉得很不舒服。不管置身何处总是无法抹去掌心冒汗的紧张感。他也曾经怀疑自己到底要置身何处才会感到自在?然而他发现重要的并不是场所,而是接纳他的存在的那个人。 当明宏出声时,阿满的身体转过来,暖炉的温暖火焰将她那鲜少晒到太阳的白皙脸孔印染成黄色,在黑暗的房间中,只有那部分明显地浮显,她的视线是望向黑暗的,但是耳朵却转向明宏的方向,企图清晰地捕捉他的每一句话。 “我被赶出公寓了。” 他把这件事告诉她,于是她指着客厅的角落说:“那个地方是空着的。”他知道他只能跟她获得彼此的认同,尽管两人的方式都是如此笨拙;在这种凝重的气息当中,他又了解到别人的存在并不完全只会伤害到自己。 “有没有练习一个人在外头走动?”他问道,于是她沉默地嘟起嘴。 “当然有心想练习一个人在外头走动,可是……”她低下头去,很没有自信地嘟哝着。 他凝视着她的侧脸,也许是没有正常吃饭吧?她的脸颊看起来比之前更为消瘦,犹豫了一阵子,他决定说出自己的真正想法: 我想为你打打气,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阿满把低着的侧脸转向明宏——要说什么话才能减轻你低落心情的负担呢?这一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结果我直到今天什么都没做。面对心中重要的人感到困扰且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却找不到适当的话来安慰你,因为我从来没有和别人有正式的接触,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心中有一种苫涩的感觉。 可是,我经常这样想象……正值隆冬时节的现在,每天都是如此地寒冷,但是再过几天,外头应该会变暖和吧?手脚也不会再因为冰冷的空气而冻僵:公园里会充满树冒出的新芽味道,它们应该会乘着风而长出绿色的叶子吧?届时阿满将不再感到不安,也不会再畏缩,将会抬头挺胸走在明亮的阳光底下——从我躲在这个房子里抱着膝盖时就一直在心中描绘着这个景象——要是那一天到来,将多么令人高兴啊? 所以,再过几天等天气好些,让我们先停止哭泣一起到外头走走吧?我们可以到图书馆借一些点字书回来,一个人在外头练习走路也许会觉得很可怕!但只要有人在一旁支撑,就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她闭上眼睛,轻轻又非常坚定的点下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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