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别  作者:上野千鹤子

我没有家庭和孩子,基本上是一个人生活。虽然我已经步入了老年,但还没有到春日木须代女士所说的“摇坠期”(“虚弱期”),比起“frail”(虚弱)这种西洋词,我觉得“摇坠”要容易理解得多。

我想,不久之后我应该也会接受官方的“需护理认定”,使用护理保险。我见过太多的老人,我知道根本无法奢望生前健健康康,死时十分突然。死亡就像一条下坡路,我们只能缓慢地走下坡去:慢慢地失去自理能力,吃不下饭,喝不下东西……然后某一天停止呼吸,人们说这就是临终了。我想,独自一人生活的我,也将会独自一人走过这段下坡路,然后某一天独自一人在家中去世。对于一直独居的我来说,在临终的时候,如果平常不怎么见面的亲戚朋友汇聚一堂,感觉也是挺奇怪的。将来如果我一个人静悄悄地离世,过了几天被人发现,我不希望别人说我是“孤独死”。这便是我写这本书的动机。

我一直说,我是为了一己私利在从事研究。护理保险制度推出的时候,我觉得它就是为我量身定制的。我的“独居者”系列,有那么多人在阅读,可见和我持相同立场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从《独居者的晚年》(2007年)到《独居者的临终》(2015年),中间经过了八年,到现在又过去了六年。这期间,我自己在一步步变老,整个社会也在发生着变化。

最大的变化是,独居老人数量急剧增加,在过去,“独居者”曾是“可怜”的代名词,但现在“独居者”的形象已经完全改变了。最近我在一本面向男性的周刊上,看到了一期特辑,讲的是“当你变成一个人的时候,你还这样做就失败了”,清单包括:“和子女同住”“给孙辈出学费”“把财产留给子女”“再婚”。看着这些内容,我不禁感慨,不过十年左右,关于老年生活的常识已经发生变化。

在过去,“和子女同住是幸福的”;而现在,“不住在一起才是明智的”。在过去,“独居是悲惨的”;而现在,“独居才是快活的”。仅仅十余年而已,养老的常识就已经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变。而这一转变背后,我想应该也有我的一份功劳(笑~)。

我从年轻的时候就一直在说,“今天的常识到了明天可能很荒谬”,而“今天很荒谬的认知到了明天可能就是常识”,事实确实如此。

对我来说,目前还剩下一个课题,就是一个人面对死亡。前面我已经说过,一个人生活并不意味着孤立无援,一个人死去也不是“孤独死”。所以,我发明了一个新词——“在家独自临终”。但是,十年前我丝毫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竟然会胆大到以“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别”为题出这样一本书。

在家独自临终能够成为现实,是托了护理保险的福。护理保险实施20年来,一线从业人员的经验值实实在在地增加了。有这些一线的专业人员在,就能在家独自临终,这就是我的体会。我想把这一体会告诉作为读者的你们,因此写了这本书。日本的护理保险,无论是制度、一线从业人员,还是护理服务的质量,与其他高福利的发达国家相比,一点都不逊色。最近,我甚至会跟住在海外的日本人推荐说,老了以后回日本养老可能也很不错。

为了让大家了解到日本护理保险的好处、局限性和问题点,我在最后加了一章。我深深地觉得,绝不能让这一制度开倒车。经常有人问我:“护理保险以后会怎样?”“护理行业会崩塌吗?”对此,我每次都这样回答:“你不要去想它以后会怎么样,你得问问自己,你希望怎么做。”因为建立护理保险制度的是我们选民,而让护理保险变好或者变坏的,也是我们选民。

衰老是任何人都避免不了的。死亡的概率是100%。患认知障碍症的概率,据说5个人里会有1个。有的人担心自己老了以后需要人护理,所以现在拼命做各种保健操;又担心患上认知障碍症,所以现在拼命做各种预防认知障碍演练,但是,比起这些努力,我们不如去建设一个即便需要护理也能让人感到安心的社会,一个即便患上认知障碍症也能安心生活的社会,一个即便有残疾也不会被杀害的社会,而要建设这样的社会,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

如果你能和我一道为之奋斗,我将十分开心。

---上野千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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